第69章

魏寻拿着挂号单子还有刚才做的几项能快速出结果的检查,挤在长排塑料椅子中间的位置,周围全是omega。

他看了看屏幕上更新的排序,还有两个就到他了。

医院空调开得不足,八月初人挤人的走廊里,魏寻手心鬓边都出了些汗,他以为只是太热,就没有在意。

“多久了?”

身旁看起来比魏寻年纪大不少的一个女性omega看他这副紧张样子,忽然和他搭话。

“啊?”魏寻缓过神来,不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问题。

“我说你被标记多久了?”那人问道。

魏寻怔住,他从没想过标记这个词会以被动语态发生在自己身上。

“两周……不到两周……”

“那还好,别担心,不会很疼。”

魏寻轻声说了句谢谢之后,才又问道,“时间久了,会很疼吗?”

旁边的人显然愣了一下,她看了看魏寻,本来不确定他是不是只是长得年轻,这么看可能年纪确实不大,不然怎么这么基础的生理知识都不知道,她挪了挪姿势,对魏寻说,“如果永久标记的时间太长,清洗的风险要明显更高一些,除了疼,还有心理上摆脱依赖,也需要戒断过程。”

魏寻听着皱着眉头,他抗拒也恐惧,他不知道怎么度过去,所以他尝试着问身边的人,“那您是多久了……”

“十五年啦。”

魏寻吃惊地张了张嘴,不知道能不能问,但还是问了,“因为什么啊?”

“离婚了。”

洗掉十五年的标记得多痛啊,更别提还有心理依赖了。

那人可能看出来魏寻在想什么,只带着平静的笑意,说,“长痛不如短痛。”

“没事的,做omega要勇敢一点。”那位女性omega拍了拍魏寻的肩膀,说,“都能熬过来的。”

魏寻若有所思地点头,能熬过去的吧?应该可以的。

又听见那人问了一样的问题,问他为什么要来洗标记。

他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张嘴说了句,“意外。”

说完又觉得巨大的失落和难过。

旁边的人看他也没有alpha陪着,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所以额外提醒了魏寻一句,“做过早孕筛查没有啊?”

魏寻后知后觉地摇头,这些事三十年里从没进过他的脑子,短短两周他尚且不能处理得完整,但想了想又点头,说,“他带我做了很多检查,可能已经查过了。”

“谁啊?那个混蛋alpha啊?”

魏寻说,“噢……算是吧……”叫号很快就会叫他了,也就没时间和这个热心大姐解释那么多了,虽然他也确实挺想聊一聊的。

“你个傻孩子,这事儿你得自己做主,听姐的,一会儿让医生给你开一个。”

魏寻想应,但现在他也还是很恍惚,他就这么变了,还可能有什么孩子……

所以见到医生的时候,哪怕魏寻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先问了一句,“医生,我还能变回alpha吗。”

“什么意思。”年轻医生从电脑屏幕边挪出脑袋正视魏寻。

“我想变回alpha。”

医生看了看报告单,“三十岁,二次分化?很少见啊。”

魏寻点了点头,说,“一定有办法的吧,我才分化不到两周……”

关于分化的各项检查结果都很明确,医生把他们整理好一摞推回给了魏寻,一般十六七岁的青少年二次分化都很难接受,别说是魏寻这种情况了。

所以他负责任地跟魏寻仔细讲了讲。

“任何分化都是不可逆转的。”

“但标记可以清洗……”他又拿起魏寻标记相关的报告,停顿几秒钟说,“你这个标记的激素指标有点奇怪啊,这个不像是alpha的标记,更像是enigma的……”

“你确定是al……?”

医生的话还没有讲完,魏寻微微闭了点眼睛,抿着唇又松开,说,“是alpha的。”

陆隽霆瞒了这么久,瞒了所有人,魏寻并不是在意要帮他保守秘密,他只是不想惹出更多麻烦来。

“好吧,不管是哪种,你这个比较特殊,清洗可能不会有很好的效果……”

“那怎么办?”其实医生讲出不可逆转的时候,魏寻就已经感觉到呼吸不畅和强烈的天旋地转。

此刻他的手指死死抓在桌边,才能让自己稳稳坐在窄小的圆凳上,瞬间变得有些慌张。

医生收好单子,安抚魏寻说,“不是说一定不能洗,我建议你再观察观察……如果长期还不行的话,最后可以zhai除腺体……。”

“那我要zhai除腺体。”听了医生的话,魏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

“……我建议能洗标记还是优先洗标记……”

“我不想等了,今天就摘吧……”

omega病人意愿如此强烈的时候,从道德层面,医生不能过多干预和引导,所以医生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下来。

但是他说,“科里专家已经排到下下周了,要做的话,我现在就把住院给你开了。”

键盘声敲击的声响在安静的诊室内很有节奏,医生已经在住院单上敲好了病历,问魏寻,“想哪天住院?”

“有什么既往病史吗或者过敏药物吗?麻醉前还要再做一次心电图……”

魏寻觉得自己身上的汗出得更多了,他只顾着要zhai,根本不知道这手术要怎么做,所以嘴唇动了动,忽然有些怯怯的,他问医生,“会不会很疼啊?是风险很高的手术吗?”

医生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他不安的样子,开始提前讲手术风险,“zhai除腺体目前做不了微创,对其他生直器官有风险,但概率不大,刀口会疼两周到一个月,成功率很高,但手术就是这样,无法保证每一次都成功。”

“那不成功会怎么样……”魏寻问。

医生抬起头,说,“手术风险都是一样的,出血,休克……”还有很多可能,他没有讲,魏寻就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这不是小事,你可以再观察观察,”医生说。

魏寻因为身上确实很不舒服,只好先离开,他说,“那好吧。”起身的瞬间,被一阵强烈晕眩击中,丧失意识的时候,医生扶住他的身体,大声叫喊外面的护士进来帮忙。

听说观察室的病人醒了,年轻医生惦记着这个病人讲自己情况的时候就语焉不详,思来想去还是有点放心不下,他们和omega保护协会有合作,对这种可能遇上问题的omega要尽量给予帮助和引导。

等他拿着一沓资料过去的时候,点滴还剩一小部分,病床边做了个高大英俊的alpha。应该就是刚才急诊护士们讨论的,还没等通知家属,也不知道怎么找来的,家属已经到了。

看着挺气度不凡的不像是普通人,不知道受过什么刺激,来了见着在做急救处理,二话不说就打电话要叫什么直升机转院。

还是他们急诊主任拦下来的,说只是抑制剂过量了,已经清洗过了,过会儿就醒了,直什么升机。

这会儿脸色更是难看得像谁欠了他五百万。

床上的病人完全背对着他,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假寐。

但当他开口说了一句,“你是家属吧?”的时候,那个omega马上就转身醒了过来。

“是。”

“他不是。”

本来就不是,魏寻知道陆隽霆一定会来抓他,但如果一切顺利,这时候标记都已经洗完了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医生的目光就在两个人中间巡回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了魏寻脸上。

对着他说,“你抑制剂超量15%,引发激素失调,下次不要打这么多了,50%会引发休克的。”

魏寻闷闷应了,他不是故意伤害自己的,他只是不喜欢现在自己信息素的味道。

“另外你现在激素不稳定,发情期可能又快来了。”他望了一眼alpha,接着对魏寻说,“如果不希望有物理接触的话,可以通过医疗手段,提前过来住院。”

然后他将资料册搁在了床边,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指了指上面的电话,说,“二次分化都会有比较重的心理创伤,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可以联系这个协会,后面有他们在A城的地址。”

“比如”他用余光又瞄了下旁边的alpha,接着说,“比如家庭暴力,婚内强奸,你都可以和他们申请庇护……”

魏寻眨了眨眼,这是不同性质的问题了,他几乎没这么想过。

但此刻被外人提起,心上还是酸酸的,陆隽霆也算是活该吧,被别人当成人渣。

然后他就顺着医生的话,好像要真的用得到似的,背了两遍电话,“804365xx,我记住了。”

医生走之前又补充道,“不管是洗标记,还是zhai掉腺体,我希望你都能慎重考虑,这不是小事,要为自己考虑好。”

这期间,陆隽霆就一声不吭地站在一边,不辩解不反驳,认下所有扣在头上的帽子,只是越听脸色越一层层地沉下去,到最后像是彻底翻船触礁。

可能是他们现在有了永久标记,魏寻对陆隽霆的信息素感知变得越发敏感,他太熟悉了,这巨大的起伏代表什么。

这代表陆隽霆非常难过,也非常愤怒。

但他无所谓,点滴没有打完,魏寻觉得身上有千斤重,又躺了回去。

果然,陆隽霆阴冷地声音响起,他说,“你是来洗标记的?”

魏寻撇了撇嘴,他现在比起怕,更多的是一种碎成地上一滩的烂泥对上碾压的铁靴,反正我已经这样了,还能拿我怎么样。

他理直气壮地说,“和你没关系。”

魏寻为什么要打过量的抑制剂,他心里在想什么,陆隽霆知晓的还不如这个刚见面不到一小时的医生多。

陆隽霆无力地意识到,现在对魏寻而言,或许他真的比不上一个外人值得依靠。

在陆隽霆又要张嘴之前,魏寻打断了他,说,“我……我问你……”

他压低了点声音,仿佛生怕薄薄的帘子隔不住他的声音,“我……我……”

他我了好几遍,才闭上眼心上一横地问了出来,“我……我怀孕了吗?”

问出来的瞬间,魏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笑话,读了那么多年书,做了那么多努力,现在一事无成就算了,还像失足的未成年一样,被人搞到连怀没怀孕都不知道。

“没有……”陆隽霆说。

“你没骗我吧。”魏寻说。

陆隽霆眉头紧锁,魏寻现在拥有了一项能力,无论是他轻飘飘的眼神动作,还是哪怕很简短的话,都能让陆隽霆感到窒息一般的难受。

他打开手机的文件夹,里面关于魏寻的文件被分门别类的整理好,他打开了最近的检查报告递给他,说,“报告都在这,你可以自己看。”

“你不想要,我们不会有的。”陆隽霆说。

魏寻没有细究陆隽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反正他不骗他就已经很不错了。

他知道分化和永久标记同时发生,怀孕的概率高达85%,他以为自己大概是运气好,所以没有妊娠。

魏寻无声地看完,没有把手机送回陆隽霆手里,他只是放在了床头,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他的手离开了,陆隽霆再自己拿。

“魏寻。”陆隽霆的声音里分不清是痛楚还是警告。

他说,“你再动这些折腾自己的心思,我会把你彻底锁在家里。”

这是他倾身下来调点滴流速的时候,落在魏寻耳边的话。

只一瞬,他又站起身,摁了床头的响铃,点滴要挂完了,他把魏寻的手顺平些,避免回血。

护士处理完之后,魏寻在眼泪流下的前一秒,坐起了身,踩着拖鞋站起来的时候,躲掉了陆隽霆过来牵他的手。

路过他的时候说,“和现在有什么区别吗?”

那晚魏寻还是发情了,之后勉强留在了陆隽霆的床上。

到了凌晨,陆隽霆却忽然惊醒,之后一跃而起,脊背上全是冷汗,第一反应就是找魏寻。

人倒是还在,平静地侧身躺在一边,目光正空灵如水地望着他,瞳孔在夜色的衬托下泛着幽幽的光,不知根本没有睡还是早醒了。

确认了他完好无损之后,陆隽霆才终于缓了过来,很重地喘了几口气。

梦里魏寻在面前亲手割了自己的腺体,鲜血淋漓。

“做噩梦了吗?”魏寻忽然开口。

陆隽霆没说话,只是把头埋进了自己掌心,脊背绷出煞人的线条。

“陆隽霆,你不要硬撑了。”魏寻说。

魏寻崩溃的同时,他能感觉到陆隽霆也好过不到哪去。他日日紧绷,步步小心,风声鹤唳地照顾巨变之下的魏寻。

魏寻可以将所有痛苦尽数发泄在始作俑者身上,但他不知道,陆隽霆承受得这些要去和谁说。

他有时看起来做足了准备自尝恶果,有时又露出那种难以消化的很痛苦的神情,比如刚才,他醒过来望向魏寻的第一眼,是无能为力的慌乱。

这不该出现在陆隽霆的脸上,他还是就那样高高在上的比较适合他。

夜里光线暗淡,魏寻看不到,陆隽霆的眼眶其实已是猩红一片。

半晌,他听见陆隽霆问,“你说的平等,要怎么做?”

如果是两周以前,陆隽霆这么问他,就好了。

魏寻眼里氤氲出水汽,他说,“你都把我变成omega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隽霆回身,暗夜把他的绝望裹上寂静的壳,他低声说,“除了分开,其他的,我都会答应你,这样也不行吗?”

魏寻摇了摇头,无欲无求地说,“不行。”

“没用了。”

空气有一瞬僵滞,陆隽霆的头垂得更低了,过了一会儿他俯身下来,在离魏寻上方很近的地方停住了,他抬手,掌心落在了魏寻脸上。

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了,也像再也看不到了,留恋又仔细,指尖温柔拂过他清秀的眉眼,挺翘的鼻梁……

以前陆隽霆从没想过,总是很窝囊和委屈的这张脸,原来也能有这么冷漠的表情。

他说,“那什么有用?”

“你能告诉我吗,我总是搞不明白……”

魏寻没听过他这么柔声细语的说话,只听声音,一定会以为这是请教或是恳求。

可惜这话是陆隽霆说的,魏寻觉得,那一定只是他的错觉。

魏寻平静地想要张嘴,他已经说过很多遍了,只有离开陆隽霆,生理心理的双重离开,魏寻才有可能重新找到自己已经粉碎的人生。

但当他嘴唇动了动的时候,陆隽霆的指尖却已经到了他的唇瓣边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他说,“别说要走好吗?”

陆隽霆的呼吸很重,说这话的时候,气息也很断续,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甚至有点不堪一击了。

“别说这句话……别在我已经……”

声音中断了,魏寻看着他,看着他兀自汹涌的感情和自己锁住自己,欲言又止的挣扎……

“你是想说,你爱我,对吗?”魏寻替他说了,他不怕自己自作多情,他甚至期待是否定的答案。

但陆隽霆凝成卡顿的默片一样的神色,证明魏寻猜对了。

心脏发紧的疼,尖锐又细密地漫布在全身。

爱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魏寻觉得难以呼吸?

看着魏寻眼角滑落的泪,陆隽霆抱住了身下的人,却与以往哪一次都不同,他低身把头埋在了魏寻胸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抱得很紧,仿佛不这样,就什么也感受不到。

他几乎也站在悬崖边上,脚下深渊寒风凛冽,他说,“我爱你,魏寻。”

魏寻的胸膛起伏得很厉害。半晌,他说,“可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想要了呢……”

第二天天光大亮,家里保镖被换了一批,又多了几个盯着魏寻的人,恨不得24小时不放过他的每个行动。

魏寻不可能再出得了门,在这一次很短暂只持续了一天半的发情期结束后,魏寻开始了绝食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