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算法

只要护士在房间里照看,我就能自己穿衣,为见布拉德做准备。我穿上一条旧牛仔裤和一件大红色高领衫。由于体重减少很多,牛仔裤松垮地挂在我瘦骨嶙峋的胯部。

“我们去塞勒姆过周末吧。”走出医院时,布拉德爱护地搂着我的腰对我说,“就我们俩。”

我在车里等待韦斯特医生跟布拉德在医院大门外交代,虽然听不见,但我知道她在跟布拉德说什么,“确保她每四个小时吃一次抗抑郁药,任何时候都别撇下她一个人”。

布拉德轻踩油门驾驶,我怀上艾米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交通顺畅不繁忙,公路两侧的植物跟明信片上的一样美好。抗抑郁药让我嘴部肌肉放松,我在化妆镜中看见自己的脸上有一抹幸福的微笑。

“我爱你。”布拉德平静地说。他从来都是这样,仿佛发出的是他心跳和呼吸的声音。

我等了几秒,想象自己打开车门,跳出车外,当然我没有那么做。可我居然都不感到吃惊了。

“我也爱你。”我看着他说。我也从来都是这样,仿佛在回答某个问题。他看着我笑了笑,然后把目光收回到路上。

对他来说,这就是恢复如初的例行公事,跟认识多年的同一个女人讲话,让一切回到正轨。我们只不过是一对从波士顿赶来短暂游玩一个周末的情侣:住上一晚、吃顿早餐、逛博物馆、讲老笑话。

这是一种爱的算法。而我想要尖叫。

我设计的第一个娃娃叫作劳拉,注册名称为“聪明劳拉”。

劳拉有棕色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全铰接的关节,20台马达,喉咙语音合成器,两颗伪装成衬衫纽扣的视频摄像头,温度和动作传感器,以及鼻子后边的麦克风。没有一种是高科技配件,我使用的软件技术至少也有20年历史,可我还是为自己的产品感到自豪。她的零售价是50美元。

离圣诞节还有三个月,非凡玩具公司就已经满足不了滚滚而来的订单需求。首席执行官布拉德轮流登上名字是各种字母组合的电视台,最后劳拉成了尽人皆知的产品。

我跟他一起接受采访,进行演示,因为负责市场营销的副总裁跟我解释说,我像一位母亲(虽然我不是),而且(他原话没这样说,但我能听出其中的意味)我金发碧眼,长相甜美。我是劳拉的设计师这个事实,最后才被提及。

我第一次在电视上做展示是在一群香港观众面前。布拉德希望我能够适应在镜头前的感觉,然后再参加国内的晨间新闻节目。

我们坐在一旁,女主播辛迪在采访某个湿度计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过去48个小时我没有睡觉,紧张得随身带了6个劳拉,以防其中5个同时坏掉。后来,布拉德转向我低声说:“你觉得湿度计是干什么用的?”

我到非凡玩具公司不到一年,当时还不了解布拉德。在那之前我跟他聊过几次,但说的都是公事。他似乎非常严肃,充满动力。你可以想象一下高中就创办第一家公司——用课堂笔记获利——的那种人。我不确定他为什么问我湿度计,他试图看出我是否过于紧张吗?

“不知道,也许做饭时用?”我瞎猜了一下。

“也许。”他说完,朝我诡谲地一眨眼,“可我觉得产品名字有点下流。”

他这个举动太出乎我的意料,结果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他是故意的。然后他笑起来,我也笑出了声。在我们等待出场的过程中,我很难再板着脸,紧张感当然也从我身上溜走了。

布拉德和年轻女主播亲切地谈论非凡玩具公司的使命(“非凡玩具献给非凡儿童”)以及布拉德如何向劳拉提出想法(当然,布拉德没参与任何设计,因为这都是我的想法。可是他的回答天衣无缝,几乎连我都要相信劳拉真是由他所创)。然后轮到我对着观众大显身手。

我把劳拉放在桌上,让她的脸朝向镜头。我坐在桌子旁边说:“你好,劳拉。”

劳拉转头看我,马达特别安静,你几乎听不到它们的噪音。

“嗨,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埃琳娜。”我说。

“见到你很高兴。”劳拉说,“我冷。”

空调吹得是有点凉,可是我甚至都没注意到。

辛迪感到吃惊:“了不起,她能说多少单词?”

“劳拉的词汇量大约在两千,还有针对常用前后缀的语义和句法编码。她的话语进行过一种与上下文无关的语法调整。”布拉德的目光在说,我有点陷入技术细节了,“也就是说,她会发明新句子,在语法上它们总是正确的。”

“我喜欢新的、闪亮的、新的、鲜艳的、新的、帅气的衣服。”劳拉说。

“不过,它们也许不都那么通顺。”我补充道。

“她能学新单词吗?”辛迪问。

劳拉把头转向另一边,看着辛迪说:“我喜欢学——习,请教我一个新单词!”

我在心里记下,语音合成器还有漏洞,需要在固件中解决。

劳拉自己转过去面对辛迪并回答她的提问,这让辛迪明显紧张起来。

“她——”辛迪寻找着合适的表达,“——能听懂我?”

“不,不能。”我和布拉德都笑了,接着辛迪也一同笑起来。“劳拉的语音算法通过马尔可夫文本生成器[1]进行增强,后者配备了——”布拉德又用那种眼神看我,“基本上,她就是根据听到的内容随口说些句子。她还有一个不大的词组库,能够以同样的方式被触发。”

“哦,看起来真像是她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怎么学习新单词?”

“很简单,劳拉有足够的内存学习几百个新单词,不过必须得是名词才行。你可以给她展示一个物体,再教她那是什么。她拥有非常强大的模式识别能力,甚至能区分面孔。”

接下来的采访中,我向紧张的父母保证:劳拉不需要他们阅读说明书,掉进水里也不会爆炸。特别肯定的是,即使他们的小公主“随口”教她,她也永远不会说任何脏字。

“再见。”采访结束时,辛迪对着劳拉挥手说。

“再见。”劳拉说,“你人真好。”她也挥手告别。

每场采访都是一个模式。劳拉第一次转向采访者,回答一个问题,现场总有些尴尬和不安。眼看着一个无生命的物体展示出智慧行为,观众就会受到影响。他们可能都以为娃娃被附体了。然后我会解释劳拉的原理,所有人就会喜笑颜开。对于所有的问题,我背下暖心感人的非技术性答案,甚至到了刚睡醒就能随意引述的程度。我越来越得心应手,有时候就像自动驾驶一样顺利完成整场采访,甚至都不用注意听提问,只需要让我听到的相同词汇一次又一次地激发我的反应就行。

采访和所有其他的市场策略有了效果。我们不得不把制造工作迅速外包,以至于有一段时间,中国沿海的每一座小城都在生产劳拉。

我们留宿、吃早餐的旅馆房间,不出所料地塞满了本地名胜的宣传册,其中大多数的主题都是女巫,可怕的照片和语言设法同时传达出对于巫术在道德上的愤慨和幼稚的魅力。

旅馆主人大卫想让我们去看一家名叫“陈年人偶”的商店,那里主营“塞勒姆官方巫师制作的玩偶”。布里吉特·比绍普是塞勒姆女巫审判中被处决的20人之一,她被定罪的部分原因基于一项铁证:她家地窖里有用别针别着的人偶。

也许跟我一样,她只是一个喜欢跟娃娃一起玩的疯狂成年人。一想到要去玩偶商店,我就感到胃部不适。

布拉德向大卫询问餐馆和可能的折扣时,我上楼去了房间。我想在他上来时能够睡着,或者至少假装睡着。也许那样他就不会再烦我,给我几分钟的思考时间。吃下抗抑郁药很难思考,我的头脑中有一面墙——一面薄薄的墙,用满足感隔绝着一切想法。

要是我能记起哪里出问题就好了。

我和布拉德的蜜月是在欧洲度过的。随后我们继续乘坐变轨道飞船,票价比我一年的房租还贵,不过我们负担得起。我们最新注册的产品是“机智金伯莉”,她的销量很好,公司股价也跟变轨道飞船一样一飞冲天。从航天港回来时,我们虽然疲惫,但很快乐。我无法完全相信的是,我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把对方当成丈夫和妻子,感觉像是在过家家。跟以前约会时一样,我们一起做晚餐(布拉德还是眼高手低,没法完成超过一段的菜谱,这种时候我只好过去拯救他的虾肉盖浇饭)。熟悉的日常让一切感觉更加真实。

晚饭时布拉德给我讲了件有趣的事。根据一项市场调查,超过20%的金伯莉消费者根本不是买给孩子,他们是为了自己玩儿。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工程师和计算机专业的学生。”布拉德说,“现在已经有很多网站致力于破解金伯莉。我最喜欢的一个网站,按部就班地指导你如何教会金伯莉撒谎和讲律师笑话。我等不及想看看法律部的人给这家网站起草禁止令时,他们脸上的表情了。”

我能理解大家对金伯莉的兴趣。我在麻省理工学院纠结于自己的问题集时,也会愿意拆解类似金伯莉这样的产品,搞清楚她的工作原理。“是它的工作原理。”我在心里纠正自己。金伯莉拥有智慧的假象如此真实,甚至于我有时候都不自觉地过分信任她——它。

“其实,我们也许不应该尝试去关掉破解网站。”我说,“也许我们能在这方面投资,开放一些API(应用程序编程接口),向极客们销售开发套件。”

“你什么意思?”

“嗯,金伯莉是一个玩具,但不意味着只有小女孩才对她感兴趣。”我放弃了纠正代词的用法,“毕竟她拥有全世界最复杂、自然,而且可用的对话库。”

“对话库是你编写的。”布拉德说。确实,我是有点扬扬自得,我费尽心血开发那个对话库,并且为它感到自豪。

“如果语言处理模块的应用只限于玩上一年就会被抛弃的人偶,那简直是一种耻辱。至少我们可以公开模块的接口和编程指南,甚至是某些源代码。我们看一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再利用它多赚点儿钱。”我从没进入人工智能的学术研究领域,因为我无法忍受乏味。不过我确实有更大的野心,而不仅仅是制造会说话的人偶。我想看到会讲话的智能机器做真正的事情,比如教孩子阅读和帮助老人做家务。

我知道他最终会同意我的看法。他虽然外表严肃,可是愿意接受挑战,超越自我。这是我爱上他的原因。

我起身去洗盘子,他把手伸过桌子,抓住了我的手。“家务可以等一会儿再做。”说着他绕过来,把我拉到身边。我们四目相对,我对他如此了解,不用等他开口就知道他要说什么,这种感觉太让我喜欢了。“我们要一个孩子吧。”在我的想象中他这样说道。只有这句话才符合当前的场合。

他没有让我失望。

布拉德结束关于饭馆的问话回到楼上时,我没有睡着。吃药之后,即使假装也过于困难。

布拉德想去海盗博物馆,我告诉他不想看任何暴力的东西。他立即表示同意,因为他就想从心满意足、身体康复的妻子嘴里听到这种话。

于是我们在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的走廊闲逛,欣赏着从塞勒姆的光荣时代保留下来的古老东方宝藏。

这里收藏的瓷器糟糕透了,碗碟的工艺差到极点,上面的图案看起来就像是小孩子画的。根据标牌所写的内容,这些都是广东商人卖到国外的,他们绝不会在国内卖这种产品。

我阅读了一位当时访问广东商店的耶稣会教士的描述:

工匠们坐成一排,每个人都有刷子和自己的专门工具。第一个人画上山峦,第二个人画上草地,第三个人画上花朵,第四个人画上动物,一个接一个人地传递盘子,每个人只需几秒就能完成自己的工作内容。

所以这些宝藏,不过是古老的血汗工厂和流水线上大规模生产的廉价出口品。我想象每天在一千个杯子上画草叶:完成不断重复的例行程序,也许会在午饭时短暂休息一下。伸出左手,拿起前方的杯子,蘸一下颜料,一笔两笔三笔,把杯子放在身后,清洗笔刷,重复这一过程。多么简单的算法,充满人性。

布拉德和我争论了三个月,他才同意生产艾米,注册名称仅仅是没有定语修饰的“艾米”。

我们在家里争吵,每天晚上,我摆出应该生产艾米的41个原因,他摆出不应该生产的39个原因;我们在单位争吵,同事听不见声音,但是能透过玻璃门盯着我和布拉德激动地相互指指点点。

那天晚上我特别疲惫,整晚把自己锁在书房,努力纠正引起艾米无意识肌肉痉挛的程序。必须纠正它们,否则她就没法给人真实的感觉,学习算法再好也没用。

我回到楼上的卧室,但没有点灯。布拉德也很疲乏,所以早早就上床睡觉。刚才晚饭时我们又一次把同样的理由抛给对方。

他没有睡着,在黑暗中,他问道:“我们就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坐在床上自己的那一侧脱衣服,“我停不下来,”我说,“对不起,我太想念她了。”

他什么也没说。我解完衬衫的扣子转过身,借着透过窗户的月光,我能看见他脸上布满泪水,然后我也哭起来。

等我们都停止哭泣,布拉德说:“我也想她。”

“我知道。”我说。但是他没达到我的程度。

“艾米跟她完全不同,你知道吗?”他说。

“我知道。”我说。

真正的艾米只活了91天,其中的45天,她在重症监护病房的玻璃罩里度过,当时我甚至都不能碰她一下,除非在医生监护下简短地接触。可我能听见她哭泣,我总能听见她哭泣。最后我试图徒手砸碎玻璃冲进去,我用手掌拍打着纹丝不动的玻璃,直到骨折之后他们给我注射了镇静剂。

我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我的子宫壁永远也不会正常愈合。当我得知这个消息,艾米的骨灰罐已经放在了我的柜子里。

可我还是能听见她哭泣。

还有多少个女人像我一样?我想要在怀里抱住点什么,教她说话、走路、一点点成长,让这过程长到帮我告别过去,长到平息哭声。我没法再抚养另一个孩子,因为那感觉就是一场背叛。

用上一点塑料皮肤、合成硅胶、恰当的马达组合以及大量灵巧的程序设计,我就能做到。让技术治愈所有的创伤吧。

布拉德对这个想法深恶痛绝,所以站出来反对。他就是不能理解。

我在黑暗中摸索,为自己和布拉德找纸巾。

“这会毁了我们和公司的。”他说。

“我知道。”说完我便躺下去,因为我想睡觉。

“那我们就做吧。”他说。

这下我又不想睡了。

“见你那样,”他说,“我受不了。看你陷入痛苦,我都要崩溃了,心痛得要命。”

我又开始哭起来。他的理解、他的痛苦,就是爱情的内涵吗?

就在我入睡前,布拉德说:“也许我们应该考虑给公司改个名字。”

“为什么?”

“嗯,我刚刚觉得,‘非凡玩具’对于脑袋里不想好事儿的人来说,不是很有趣吗?”

我笑了,有时候荤段子真是最好的解药。

“我爱你。”

“我也爱你。”

布拉德把药递给我,我顺从地把它们放进嘴里。他看着我从刚刚拿过来的水杯里喝下一口。

“我打几个电话,”他说,“你休息一下,好吗?”我点点头。

他一走出房间,我就把药片吐在手上,然后又去卫生间漱了漱口。我锁上卫生间的门,坐在马桶上,努力背诵圆周率。成功背到54位是一个好现象,抗抑郁药肯定是过劲儿了。

我看着镜子,盯着自己的双眼,努力看透视网膜,让眼睛两侧的感光细胞相互匹配,想象它们的网格状结构。我把头左右转动,观察肌肉轮流收缩放松。这种效果很难模拟。

然而我脸上毫无波澜,表面之下没有一丝真实。让爱情更真实、体现出理解的痛苦,到哪里去了?

“你还好吗,宝贝儿?”布拉德隔着卫生间的门说。

我拧开水龙头开始往脸上扑水。“没事,”我说,“我要洗澡。你能去我们在街上看见的商店里买点儿零食吗?”

给他找点事情做可以让他安心。我听见房间的门关上,便拧紧水龙头,重新看向镜子,看脸上的水珠沿着皱纹形成的运河滚落下去。

重建人体是一项奇迹,反过来,人类的思维却是一个笑话。相信我,我清楚得很。

我和布拉德耐心地对着镜头解释了一遍又一遍:不,我们没有创造“人工智能儿童”,我们没打算创造也没有创造。那只是安抚悲伤母亲的一个方法。如果你需要艾米,你就会明白。

走在街道上,我会看见小心抱着包裹的妇女。偶尔通过一声特别的哭声或者一条小胳膊挥舞的样子,我就会知道,确定无疑地知道自己需要艾米。我会看着那些女人的脸,从中获得安慰。

我以为自己已经治愈创伤,从悲痛的过程中解放出来。我已经准备进行下一个项目,一个满足我雄心壮志、让我得以向世界展示技巧的更大的项目。我已经准备好在人生路上继续前行。

开发塔拉用了四年时间,设计其他热卖人偶的同时,我秘密地开发塔拉。从身体上看,塔拉像一名5岁女孩,可用于移植的昂贵塑料皮肤与合成硅胶赋予她下凡天使一般的面容,她的眼睛深邃而清澈,你能一直看着它们不嫌烦。

我一直没有完成塔拉的运动引擎。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受到老天保佑。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的金伯莉爱好者发来的面部表情引擎,被用作开发过程中的临时替代。由于和金伯莉相比增加了很多精致的微型马达,塔拉能够转头、眨眼睛、皱鼻子,还能产生数千种逼真的面部表情。但在颈部以下,她是个残废。

可是她的思维,噢,可真了不起。

我使用最好的量子处理器和固态存储阵列,来运行多层次、多反馈神经网络。我添加了斯坦福语义数据库和我自己的改进。程序设计巧夺天工,可以说是真正的艺术杰作,光是数据模型就花了我六个月时间。

我教她何时微笑、何时皱眉、如何讲话、如何倾听。每一晚,我都分析神经网络节点的激活图谱,试图在问题发生之前找到并解决它们。

布拉德从没看见过开发过程中的塔拉,他忙于努力控制艾米带来的亏损。后来,过了一段时间,他又开始推销新的玩偶。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我把塔拉放在轮椅上,告诉布拉德她是一个朋友的女儿。因为我要去办点事情,所以问布拉德能不能在我离开的几小时里哄她一会儿。我把他们俩留在了我的办公室。

两小时后,我回来时,发现布拉德在给她读《布拉格假人》:“‘来吧。’大拉比洛尤说,‘像真人一样睁眼讲话吧。’”

布拉德就是那样,我想,在讽刺上有自己的一套。

“好了,”我打断他,“很好笑,我明白你的玩笑。那么你花了多久才……”

他对塔拉笑道:“我们换个时间把它读完。”然后他转向我:“我花了多久干什么?”

“猜出来啊。”

“猜出什么?”

“别跟我开玩笑啦。”我说,“说真的,暴露她的是哪一点?”

“暴露什么?”布拉德和塔拉异口同声说道。

无论塔拉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让我吃惊,我能在她开口前预测出她要说的任何内容。毕竟她所有的程序代码都是由我来完成的,我十分清楚每次交互过程中她的神经网络如何变化。

可是别人没有任何怀疑,我应该高兴才对,我的人偶通过了现实版的图灵测试。可我感到害怕,算法模仿智能,似乎没有人看出来,甚至没有人关心。

一周之后我向布拉德披露了这个消息。开始的震惊之后,他还是感到高兴(我就知道他会高兴)。

“了不起。”他说,“我们现在不仅是一家玩具公司了,你能想象我们能用它来干什么吗?你将名扬四海,无人不知!”

他扯了半天潜在的应用,然后才注意到我的沉默:“怎么了?”

于是我给他讲了中文房间测试。

哲学家约翰·瑟尔曾给人工智能研究者们出过一个谜题。想象一个房间,他说,一个大房间里满是细致工作的员工,他们善于执行命令,但是只说英语。一系列写着奇怪符号的卡片持续送入这个房间。员工需要在空白卡片上画出别的奇怪符号来回答,然后再把应答卡片送出房间。为了完成任务,员工们用到大部头的书籍,里边用英文写满了类似这样的规则:当你看见卡片上画了一条横向的波浪线,紧随其后的一张上画了两条竖向的波浪线时,你就在空白的卡片上画一个三角形,再把它递给你右边的员工。规则中没有解释任何符号的含义。

其实,送进房间的卡片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是用中文写下的问题,员工们根据规则指示画出中文作为合理的回答。可是能够说这一过程中的任何部分——规则、员工、作为一个整体的房间,繁忙的行动——哪怕有一个中文词汇被人理解了吗?用处理器替换员工,用程序替换规则簿,然后你会发现:图灵测试证明不了任何事,人工智能只是一种错觉。不过你还可以用另一种方式领悟中文房间争论:用神经元替换员工,用调节激活电势降低的物理定律替换规则簿,那还怎么能说我们中的任何人理解任何事呢?思维也是一种错觉。

“我不明白。”布拉德说,“你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发觉自己正期待着他这么问。

“布拉德,”我盯着他眼睛,希望他能理解,“我害怕。要是我们跟塔拉一样呢?”

“我们?你指人类?你在说什么?”

“假如,”我努力寻找合适的字眼,“我们只不过是在日复一日地遵循某种算法呢?假如我们的脑细胞只是在别的信号中查找信号呢?假如我此刻跟你说的话,只是预先设定的反应和无意识的物理学结果呢?”

“埃琳娜,”布拉德说,“你让哲学影响到现实了。”

我需要睡觉,我绝望地想。

“我觉得你需要补充点儿睡眠了。”布拉德说。

我把钱递给咖啡车上的女孩,她递给我一杯咖啡。我盯着女孩,在早上八点,她看起来就特别疲惫和烦躁,结果让我也感到疲惫。

我需要放个假。

“我需要放个假。”她夸张地叹口气说。

我经过前台的桌子,早上好,埃琳娜。

说点儿不一样的,求你了,我咬紧牙关,求你了。

“早上好,埃琳娜。”她说。

我停在奥格登的隔间旁边,他是结构工程师。天气,昨晚的比赛,布拉德。

他看见我便站起来,“天气不错,是不是?”他擦掉额头的汗,对我笑笑,然后坐回去工作,“你们看昨晚的比赛了吗?10年来我见过的最佳投篮,难以置信。嘿,布拉德到公司了吗?”他的脸上充满期待,等我配合他的台词往下说,完成避免尴尬的例行公事。

算法沿着已确定的路径运行,我们的思维一个接着一个,像在轨道公转的行星一样,单调且可预知。钟表匠反而成了被制作的手表[2]。

我冲进办公室,关上门,完全没管奥格登脸上的表情。我来到计算机旁,开始删除文件。

“嗨,”塔拉说,“我们今天做什么?”

我飞身去关掉她的电源,结果在硬件开关上折断了一个指甲。我扯出她身后的电源线,又去找来螺丝刀和钳子,过了一会儿,我把工具换成了锤子。我是在杀人吗?

布拉德闯进来:“你在干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高举的锤子正要再往下砸。

我想告诉他那种痛苦和恐惧,我已经被它们扯开的深渊所吞噬。在他眼中,我看不见想要的东西,看不出他能理解。

我砸下了锤子。

布拉德试图跟我讲道理,就在他让我入院治疗之前。

“这只是一种执念。”他说,“人们总是把思维同当时流行的技术联系起来。如果他们相信巫术和鬼魂,就会以为脑袋里有个小人儿;如果他们有机械织布机和自动钢琴,就会觉得大脑是一种引擎;如果他们有电报和电话,就会相信大脑是一种有线网络。所以你认为大脑只是一台计算机。别再瞎想了,那都是错觉。”

问题是,我知道他要这么说。

“这是因为我们结婚很久了啊!”他喊道,“所以你才觉得非常了解我!”

我也知道他要这么说。

“你在兜圈子。”他说话的声音中有种挫败感,“跳不出头脑里的循环。”

我算法里的循环,for和while循环。

“醒醒吧,我爱你。”

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终于可以没人打扰地待在旅店的卫生间,我低头看着双手,以及皮肤下蜿蜒的血管。双手合十,我感受脉搏,然后蹲下,我是要祈祷吗?骨与肉,再加上完善的程序。

冰凉的地砖硌痛我的膝盖。

疼痛是真实的,我想,没有算法来体现。我看着手腕,伤疤把我吓了一跳。这是那样熟悉,好像我以前就做过似的。横向的伤疤指出我的失败,像粉色的虫子一样难看。算法里的虫子。

我又想起那一晚:到处是血,警笛嘶鸣,韦斯特医生和护士们一边绑扎手腕一边抱我下楼。布拉德低头看着我,难以理解的悲痛扭曲了他的脸。

我应该做得更彻底。动脉藏得更深,受到骨骼的保护。如果真想自杀,你得纵向划下去。这才是正确的算法,一切的良方。这一次我不能失手了。

我花一点时间才完成,不过我终于感到睡意。

幸福,疼痛是真实的。

我打开自己的房门,点亮灯光。

灯光激活了正坐在梳妆台边上的劳拉。这个是以前的展示型号,身上的尘土好久没有清理,衣服看上去破破烂烂。她随着我的动作转动着头部。

我转回身,布拉德的身体一动不动,可我能看见他脸上的泪水。从塞勒姆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无声地哭泣。

旅馆主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循环,“噢,我一下子就看出有问题,以前这里发生过。早餐时她看上去就不对劲儿。后来你们回来时,她好像不在这个世界一样。我听见管道里水流得太久,就立即冲到楼上”。

也就是说,我成了可预测的人。

我看着布拉德,相信他经受着很大痛苦,真心相信,可我还是什么都感受不到。我俩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大到我不能感受他的痛苦,他也不能感受我的。

可我的算法还在运转,我搜寻着恰当的话语。

“我爱你。”

他没说什么,只有肩膀起伏了一下。

我又转回身,我的声音从墙壁上反射过来,在空房间里回荡。劳拉的声音接收器是多年前的过时玩意儿,但还能收到声音。信号经历一系列if语句判断,她查询数据库时,do循环开始滚动起舞。马达嗡嗡作响,语音合成器启动。

“我也爱你。”劳拉说。

[1] 一种使用马尔可夫链的软件,能根据给定样品文本生成粗略但看似真实的文本。

[2] 钟表匠曾被用来比喻演化出复杂生物的大自然,此处指创造了人工智能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