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马
一
这条街名为大音寺前巷。光听名字会让人联想到佛教,可附近的居民都说,这地方可是个喧闹的红尘俗世。绕过这条街,走过一段路,就是吉原花街大门外的回望柳,那一带枝条如丝,长垂于地。黑浆沟倒映着三层妓院的灯火通明,楼上人声鼎沸,路上车马喧嚣,人力车从早到晚川流不息,这里当真是热闹非凡,车马盈门,一片繁华景象。
从三岛神社绕过之后,就没有什么像样的房子了,几乎都是屋檐歪斜,十几户、二十户的连成一排的连屋。这种地方做生意也做不起来,家家户户的门都开着一半儿,窗外晒着剪得稀奇古怪的纸张,上面涂了白胡粉,背面贴着竹签,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彩色的串豆腐。
晒这东西的不是一家两家,几乎这里的每一家都是太阳出来就拿出来晒,太阳下山就收起来,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这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一打听就知道,这是每年11月的酉日这一天,虔诚的善男信女们去大鸟神社上供时拿的福神竹耙,可以用来祈福求财。
这里的人家从正月里取下门松开始一年到头,就勤勤恳恳地做这些竹耙,说起来这只是一项副业,可这里的人却也视为一项重要的生意。
入夏之后,他们更是忙碌,总是浑身染得五颜六色,心心念念指望着用竹耙换来的钱买过年穿的新衣裳呢。
人们的口中常常念叨:“南无大鸟大明神,既然你保佑买福神竹耙的人大富大贵,也保佑我们这些做竹耙的一本万利吧!”说是这么说,但人生事不如意者十有八九,从来没听说过哪家因为做竹耙发了大财的。
这一带的居民多数是靠妓院讨生活的。男人一般在小妓馆打杂,临近开门迎客时,忙着拾掇客人存取木屐用的号牌,啪嗒啪嗒的声音不绝于耳。黄昏时分,男人披上外褂出门,身后妻子为他打火石祈福消灾,说不准今晚丈夫就会在十人斩的刀下丧了命,或是为了劝阻殉情而死的客人倒了霉。他们在这里干的活,其实往往性命攸关,可是他们却都一副游戏玩耍一般的轻松模样,也是奇怪。
小姑娘们有在大的妓院给头牌花魁当丫鬟做学徒的,也有些在那些气派的七家茶楼中的某一家专门招揽客人的。她们提着灯笼,忙里忙外,来去匆匆。这些女孩出师之后有什么打算呢?当然都是希望能做一个大红大紫的花魁,在舞台上出人头地。
这里还有个三十出头的妇人,面容娇俏,穿一身整洁的条纹布和服,搭配着深蓝的布袜,竹屐上有牛皮和贴片,走起路来踏踏作响,来去匆忙。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包袱,经过茶屋后门的吊桥木板时踩得砰砰作响,喊道:“从这儿绕过去太远了,我就在这儿递给你们吧。”这一带人称呼她为“裁缝娘子”。
这一片的风俗与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女人罕有规规矩矩系好腰带的,大家偏好将华美的宽内带露出来。那些上了年纪的也就算了,就连嘴里还含着酸浆果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们都是这个打扮,花枝招展的样子令很多人不忍直视。然而,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地方风气如此,也无话可说。
一个昨晚还在沟沿班当妓女的女人,带着有紫的花名(有紫的花名取自《源氏物语》角色),改天就和本地光棍老吉一起开了一家烤鸡肉串的烧烤摊,结果因为手艺太差赔了本,转眼又再次回到妓院干老本行。因为她当过老板娘,模样比一般良家妇女还要多些风韵,连附近的女孩们也都开始学起她的举止来。
到了秋季九月份时,吉原的大街上会上演仁和贺滑稽戏。七八岁的男孩子学起时下有名的男性艺伎露八和荣喜的风格来,惟妙惟肖,恐怕是孟母在世看见了,也会吓得赶紧搬家。
当有人称赞孩子们表演得好,他们就会更加得意忘形,索性把手巾搭在肩上,学那些客人用鼻子哼起花街的风流调子,在花街游逛。这些孩子15岁就已经早熟了,让人有些担心。就连在学校里唱歌,都是打着拍子唱着“哎呦嘿哎呦嘿”之类的拍子;在运动会上,更是准备了歌妓唱的运木号子。可想而知,这些孩子多么不好管教,学校的教师难免要多费心神。
在入谷附近有一家叫作“育英舍”的学校,虽然是私立的,却也有近千名学生挤在狭小的校舍里,可见这里的老师名声在外。在这边你只要一提“学堂”,人们就知道指的是这家“育英舍”。上学的这些孩子中,有人父亲是做消防员的,逢人就说:“我爹在吊桥的值班房里上班。”不用人教,他就通晓这行业,常常学他爸的样子爬梯子,悄悄爬到围墙之上,结果有别的小孩跑到老师那里告状:“老师,那个人把防盗木栅弄坏了。”这个告状的孩子,他父亲是打官司写状子的讼师,于是,别的小孩就会取笑他:“你爹就是跟在别人后面要账的马仔吧。”他听了以后立刻涨红了脸。
还有个孩子,从小在妓院的别邸里长大,总是气派地头戴垂缨帽,身穿讲究的西洋服饰,一副贵族派头。他本是一家妓院老板的私生子,其他小孩一看到他就“少爷,少爷”地叫个不停,鞍前马后地奉迎。
在这学校的众多孩子之中,有一个是龙华寺方丈的儿子,他叫信如,生来就注定要穿黑色僧衣,一头黑发也不知道能留到何时。这孩子是否真心想当和尚尚不可知,却也继承了方丈父亲的才学,生性喜爱读书,性格也稳重沉着。有些同学看不惯他无趣的样子,总是会捉弄他。有一次,有个人用绳子绑了一只死猫扔在他面前,说:“你帮忙超度超度它呗,这不是你的工作嘛!”不过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了,如今的他在学校里出类拔萃,无人比拟,再也没有人敢捉弄他。信如今年15岁了,个头不高也不矮,或许是留着寸头的缘故,多少使他有些出尘的感觉。他的名字按照训读叫藤本信如,举手投足间却无不带着佛门弟子的气息。
二
8月20日是千束神社庙会的日子,神社附近的每条大街上的人,都有心一较高低,各显神通,搭建了五花八门的花车撑场面,大有要翻越河堤直冲花街的气势。小伙子们搭了有趣的山车和屋台车,个个兴高采烈,士气高涨,看那神气似乎是要拉车爬堤坝,闯进吉原花街里去。附近的孩子们听到大人在商量庙会的事,也开始模仿大人们的样子,不仅穿着清一色的夏日单衣,还开始商讨起来要怎么怎么闹腾一下,那趾高气扬的话语若是让人听见了,保准吓一跳。
这帮小混混自称“横町组”,老大就是那个消防员的儿子,名叫长吉,年方十六。这个少年自从演仁和贺戏时代替他爹拿了一回铁棒子,当了先锋大将之后,就神气得不可一世,把腰带系在胯间,回应人说话都是用鼻子出声,神情姿态无不透着一身流氓气。消防员的媳妇在背后抱怨说:“这要不是自家孩子的话可真看不下去了……”
这少年恣意妄为,行为不检,已经成了这一带的小霸王。
大街上另外还有一位少年,人们称呼他“田中屋的正太郎”,他比长吉还小三岁,不仅家境富裕,长相也很俊秀,很受大家欢迎;不知怎的,正太郎就成了长吉的眼中钉。
长吉上的是私立学堂,正太郎上的是公立学校,他们即便是唱同一首歌,正太郎的神色也显得像是他唱得更正宗。以前,每次举行神社庙会的时候他都大出风头,不仅有大人帮忙,而且花样百出,远远胜过长吉。长吉心里不服气,但当时他势单力薄,想打架也只能干瞪眼。长吉平日里老自夸:“记住啦,我可是横町组的长吉呀!”如果今年还是比不过正太郎他们,吹过的大话就要打脸了,以后去参加弁天池游泳大会的时候,就没什么人会加入横町组了。
论力气,长吉确实有一把力气,可是横町组的太郎吉和三五郎等,都被正太郎那温柔亲切的态度给迷惑了。有的人觉得正太郎有学识,暗中都成了他的人,这让长吉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长吉心想:后天就是庙会了,要是再不能打败正太郎,那我干脆跟他打一架得了,要是能在他那张俊脸上留下个大伤疤,哪怕我瞎了眼睛、断条腿也值了。现在能帮我的只有拉洋车家的儿子阿丑、头绳店的儿子阿文以及玩具摊贩的儿子弥助,有这些人帮忙肯定输不了。啊,对了,还有他,如果藤本在的话,肯定有不少好主意!长吉想来想去,在18日黄昏的时候,一边用手驱赶着眼前和嘴角扰人烦的蚊子,一边穿过茂盛的竹林来到龙华寺庭前,径直走到信如的房间门口喊:“阿信在吗?”
“别人都说我粗鲁,也许真的是吧,不过该发火的时候就该发火呀!你听我说,阿信,去年我的小兄弟和正太郎那边的跟班不知怎么就打了起来,还拿长柄灯笼抡他。他们那帮人不讲道理,直接跑过来把咱们小兄弟的灯笼砸得稀巴烂,还一起动手把他举了起来。有个家伙还说,哟,横町组的臭小子好惨呀。还有团子铺那一脸老相的傻大个也损我,说你们头儿在哪儿呢,我看只有尾巴,猪尾巴!
“那时候我刚巧和其他人去千束神社了,等我听到消息要去报仇的时候,却被我爹抓回去,挨了一顿臭骂,只好放过了他们。再说前年,你应该记得,前街上的哥们儿在文具店门口演滑稽戏那次记得吗?我那天去看热闹,他们就说些风凉话,比如什么你们小胡同的找你们小胡同的乐子去。他们就光让正太郎看不给我看,简直岂有此理!我管他家里有多少钱,说白了不就是当铺开不下去,做起了高利贷的货色嘛!这种伤天害理的混账活着就是祸害人,打死才是为民除害呢!
“今年庙会那天,我一定要好好报仇雪恨。阿信,我知道你不待见这些事,可你还是帮帮我吧,替我们横町组一雪前耻呀!我们一起收拾那个唱个破歌也要显摆自己最正宗、老摆臭架子的正太郎吧!他还骂过我是私立学堂教出来的蠢货,这不就是连你也一起骂了吗?哥们儿我真心求你了,卖我一个面子,用长柄灯笼以牙还牙吧!哎呀呀,气死我了,要是这回又打输了,我长吉可就没脸见人了。”
长吉越说越来气,宽阔的肩膀激动得一抖一抖的。
“可我也没什么力气呀!”阿信说。
“没力气也没问题呀!”
“我可不会用大灯笼打人。”
“不打人也没问题呀!”
“让我也加入的话,你们八成要输,这也没问题?”
“输就输了,那也没办法,你啥也甭做,就充当我们横町组的一员,摆点样子给他们看就够了。咱们横町组有你撑场面,很多人就会站在我们这边了。你跟我不一样,我是个粗人,你有文化有学问,要是他们用什么文言文之类的骂我们,你还能骂回去,那就痛快啦!你肯答应的话,我们的声势就会壮大千倍,没什么可怕的了。真的谢谢你了,阿信。”
长吉一反常态,说话的语气又客气又温和。
一个是系着潦草短腰带、拖着草鞋走路的消防员的儿子;一个是深蓝色洋布外褂、系着端庄紫色长腰带的佛门子弟。他们平常说话也常常是话不投机,鸡同鸭讲,所思所想截然不同。尽管如此,长吉是从小在龙华寺门前长大的孩子,方丈夫妻也疼爱他,而且他又是信如的同学,人家骂他是私立学校的蠢货,信如听了当然也不舒服。长吉生来就不讨人喜欢,从来没有什么真心的朋友对他好,说来也是蛮可怜的。正太郎有一条街的少年郎做帮手,凭良心说句公道话,长吉每次吃亏,基本上也都是因为田中屋那边太过分了。
看长吉如此看重自己,恳求自己加入,信如也不好再推辞,无奈答应:“那我就加入吧。既然答应你了,我就不会失信。不过打架这种事,不战而胜是最好的。当然,如果他们先动手的话,我们也只能应对。真要打起来,田中屋那个正太郎,我能轻而易举地打倒他。”
信如似乎忘记了自己没什么力气,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别人从京都带来的礼物——著名刀匠小锻冶的小刀给长吉看。
长吉凑过脸来仔细瞧,说:“看起来好锋利呀!”
刀乃凶器,要是真动起手来,可是不妙。
三
少女的长发牢牢盘起,若垂下来可及至脚踝。
她前额的发丝蓬松,发髻比寻常之人稍为高耸,这是一种被称作“赭熊髻”的发式,听起来颇为瘆人,却是在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们之间也流行的发式。
她有白皙如玉的皮肤,高挺精致的鼻梁,秀口虽称不上樱桃小嘴,抿起来也别有一番风味。若有心一一品评,固然从五官上还不能说这是位典型的美人儿,可一旦配合她那纤柔悦耳的声音、娇怜的眼神和朝气蓬勃的举止,无不透着一股赏心悦目的可爱劲儿。
她身穿橙色蝶鸟花式的单衣,胸前高高束起的双色衣带是黑色绸缎的里与染花面料的面,脚上穿着双街上罕见的漆色厚木屐,脖子上擦了一层粉,手持湿毛巾,风姿绰约,仿若早晨刚从浴室回来。逛完花街正欲归去的少年郎们目睹她的姿容,无不啧啧叹赏,纷纷说道:“真想早点儿看到她三年后的姿色呀!”
这位少女,便是大黑屋的美登利。
美登利的家乡在纪州,说话难免带点口音,不过听起来反而很可爱。最让人喜爱的还是她那落落大方的性情,让人感到一种自然的亲近。少女的姐姐是吉原花街正当红的妓女,托了姐姐的福,她身上的荷包也总是鼓鼓的。鸨母姨婆等人为了讨好她姐姐,也时不时地会给她一些零花钱,说:“小美呀,拿这些钱去买些人偶玩吧。”给她钱的人给得坦然随意,拿钱的少女也就越来越不在意,花起钱来完全不心疼。比方说有一次,她给同班的20个女同学每人买了个一样的皮球;还比方说为了让小伙伴们开心,她一口气买下了文具铺中所有卖不出去的玩具。这类挥霍之事层出不穷,实在与其年龄和身份不符。她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父母虽然健在,却也放任迁就,毕竟他们心里清楚少女的未来,也就不说什么了。妓院的老板对她也是宠爱有加,百般呵护,饶是奇怪。说起来她既不是老板的养女,也不是老板的什么亲戚,只不过是少女姐姐当初卖身的时候,她的父母也听从了老板的邀请,一起带了行囊来这里谋生。其中是否另有隐情,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如今她们一家寄住在妓院的别院中,算是给老板看管房子。此外,母亲还替妓女做些手工针线活,父亲在花街的一间小妓院管账。
美登利在上学之余,也学些歌舞和针线,其他时间便无所事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有时候大半天在姐姐的房间里玩乐,有时候大半天就在街上闲逛。这条花街的昼夜,皆是丝弦鼓乐之声,绫罗锦缎之美。
初来花街的时候,她将紫藤花色的缎子衬领戴在了夹衣上,走在街上的时候还被一些姑娘们嘲笑是土气的乡下人,为此她还哭了三天三夜。现如今,只有她去嘲讽别人的份儿,哪有别人回嘴的事发生。
20日就是庙会了,周围的小伙伴们请求她,希望她能找些好玩的事来作乐。
“大伙儿都一起出出主意,每个人都想想点子,你们喜欢玩什么就玩什么,花多少钱没关系,我来出。”美登利一如往常,爽快地承诺了下来。她就如同是孩子们中的女王陛下,她的话比大人们更值得信赖。大家都兴高采烈,有人说:“演滑稽戏怎么样?随便借一家店铺来表演,让整条街上的人都来看。”
“没意思,这是什么馊主意啊!还不如做一顶神轿,就像蒲田屋里放着的那顶真正的神轿一样,沉一点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边喊着嗨呀嗨呀的号子,肯定抬得起来。”另外一个头上扎着布巾的男孩子说。
话音刚落,女孩子们便开始抗议:“那我们多无聊,光你们男孩子嚷嚷热闹,我们看着你们玩有什么意思。美登利也会觉得扫兴的,还是让美登利做主吧。”听女孩子们的意思,似乎参加庙会还没有去常盘座戏院看戏来得有意思呢。
田中正太滴溜溜地转动着他那双灵动的眼睛,说:“幻灯片,幻灯片怎么样?我家里有一些幻灯片,不够的话再让美登利买一些给我们,就摆到文具铺去放吧,我来放,然后让后巷的三五郎来当旁白讲解。美登利,你看这主意可以吗?”
“嗯,这个好玩!让阿三来当旁白,大家伙儿一准笑得止不住,要是能把他的脸也放映上去,那就更好玩啦!”
美登利这么一决定,大家就此商定。
正太负责采办需要的物件,在大街上来回奔波,挥汗如雨,很是卖力。
消息传出去后,一传十,十传百,才第二天,就连后巷的孩子们也都听说了。
四
鼓声、三弦声,不绝于耳。一年一度的神社庙会依然是众人瞩目的大事,除了冬月酉市外,没有比庙会更热闹的时候了。相邻的三岛神社和小野照神社,互不相让,大家都拿出了十足的干劲和气势,一争高低。
大街和小胡同的居民都穿着一样颜色的单衣:白色真冈棉布上,印着街名拼成的图案,可也有人暗自嘀咕这图案没有去年的好看。衫子上全都是又宽又粗的鲜黄色的麻布束袖带子,还不满十四五岁的孩子们还在这麻布束袖带上系了达摩不倒翁、猫头鹰小玩偶、纸制小狗等小玩意,还互相攀比谁系得多,谁系得神气。有的人竟然在袖带上系了7个、9个、11个之多。还有的孩子在背后的结子上系了许多叮当作响的大小铃铛,兴奋地穿着分趾袜子跑来跑去。
在这一群孩子当中,只有田中正太郎的装扮与众不同,他身上穿着印有田中屋店铺字号的短外褂,雪白的脖子下系着深蓝色的肚兜。这种装束不太常见,定睛一看,原来紧紧系着的腰带是鸭蛋青色的上等绉绸料子,领襟上的字号也染得颜色鲜明。缠头的头巾在后脑勺上打了个结子,上面还插了一朵从花车上摘下来的假花。他穿着木屐来回穿梭,皮趾襻子的响声和锣鼓声混在一起,不过他也没加入敲锣打鼓的行列之中。
庙会前夜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了。黄昏时,12个孩子都聚集在文具店的门口,只剩美登利还没来,她大概还在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呢。正太郎等得不耐烦,在文具店门口徘徊多时,忍不住喝令三五郎说:“喂,三五郎,你去催一下她!你还没去过大黑屋的别院吧?不用进去,在外院喊美登利的名字就可以了,她肯定听得见的。快去吧,快去催一下!”
三五郎立即答应:“好,那我去叫一下她。灯笼先放在这儿,估计也没人敢来偷里面的蜡烛。正太郎,你帮我看着点儿。”
“斤斤计较的废物!废话少说,赶紧过去!”
三五郎被比自己岁数小的正太郎一阵呵斥,憨憨地连连应声,说这就去这就去,立刻像佛教中跑得飞快的韦驮天一般飞奔而去。女孩们看他跑起来的样子,都娇笑不已,说:“瞧三五郎跑的样子,真好笑呀!” 这三五郎长得又矮又胖,脑袋前凸后翘,脖子又粗又短,简直像个大棒槌。从正面看,他的额头凸出,又是狮子鼻,门牙外露,大伙儿都叫他“龅牙三五郎”。他的皮肤黝黑,眼睛长得滑稽,脸颊上又有两个酒窝儿,眉毛长得也像孩子们蒙眼玩“福笑”游戏画的人,让人一看就忍俊不禁。
他的家境并不好,在这些孩子之中,只有他穿着廉价的阿波棉布服。对那些不了解他家境的人,他总是解释说:“我……我的节日服还在做,还没做好呢。”
三五郎的父亲是拉洋车的,家里还有5个弟弟妹妹,虽然在五十轩一带生意还不错,但穷神还是舍不得离开他们家,任凭生活多么辛苦,依然苦苦维持。从前年开始,三五郎满了13岁就帮家里多干活,在井木街的一家印刷厂当学徒。可是三五郎是个天生的懒汉,不到10天就又跑了回来,之后换了许多地方,却没有一个地方能待上一个月,现在又回到了家里。从腊月到春天,就在家里做羽毛球;夏天在检查所附近的一家冰店里送冰块,因为他招揽顾客的喊声很滑稽,老板也很看重他。自从去年被雇去拉仁和贺戏的屋台车以来,小家伙们就瞧不起他,到现在还管他叫穷光蛋的“万年街”。但是一提起三五郎的名字来,人人都知道他是个活宝,也没有人讨厌他。田中屋是三五郎家的救命财神,虽然他家放的高利贷利钱是不小,可如果不借钱给三五郎家,那他家就真的很难活下去了,所以正太郎还得算是他家的救命恩人,三五郎怎么敢得罪他呢?正太郎要是喊一声:“三五郎,到我们大街来玩!” 三五郎碍于面子也不得不去。
可是,三五郎是小胡同里土生土长的孩子,人踩在龙华寺的地,家里租的又是长吉他爹的房子,所以不敢光明正大地背叛长吉,背地里还不得不偷偷地帮正太郎的忙,真是弄得他两头难做人。
正太郎坐在文具店的门口百无聊赖,顺口就哼起了情情爱爱的相思小调。
老板娘一听见就笑着说:“哟,真看不出来你还会唱这歌!”
正太郎被她这么一取笑,不知怎地害臊得耳根发红,为了掩盖尴尬,他故意大声喊:“大家跟我来!”于是带着一群孩子跑了出去。
恰好在这个时候,听见有人喊他:“正太郎,快回家吃晚饭啦,怎么就知道玩,我都喊你老半天了你没听见吗?”原来是祖母接他来了。
“你们回头再玩。老板娘,每次都来打扰你。” 外婆对文具店的老板娘打了声招呼,带着孙子就走。正太郎看外婆亲自来接,不好说 “不” 字,就跟着她回去了。他走后气氛顿时冷落不少,站在路旁的两三个女人望着他们说:“少了那个孩子,连咱们大人也觉得没有了很多乐趣。虽然他不像三五郎那样逗趣,也不吵闹,但是他的性情真的很可爱,这种好个性在有钱人家的少爷里面真是罕见啊。不过你看见那个田中家的老寡妇了没?那可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今年都已经64岁了,不擦粉时还好,可是那脑袋上怎么梳了个那么大的圆髻,真不害臊!这个人说话一团和气,可是讨债的时候能逼死人,根本就不在乎别人的死活,怕是她要把钱都带到棺材里去噢!这话也只能暗地里说说,真的见了她估计头都抬不起来咯,钱谁不想要啊,听说花街好几家大妓院都要向她借钱呢。”
五
思相见者心难熬,夜半烛火空寂寥。
这首诗传达了爱恋时的苦涩心情。
这是夏天的傍晚,凉风习习,美登利洗完澡,去除了白天受到暑热流的汗水,此刻她正对着镜台梳妆打扮,涂抹胭脂。做娘的亲手替她梳理鬓角上松了的几根散发,对自己的闺女左顾右盼,越看越好看,忍不住自言自语说:“脖子上的粉薄了些。”她给女儿穿上了清凉的淡蓝色友禅夏衣,配了稍窄的淡茶色金丝线织花锦缎腰带,等到把木屐摆放至台阶,时间早已过去了良久。
可怜三五郎在外面等得心急难耐,望穿秋水,他已经围着木墙绕了7个圈,打了数不清的哈欠。赶不走的蚊子一再凶猛地咬着他的脖子和前额,让他浑身难受。在快要忍受不住的时候,美登利终于出来了,对他喊了声:“我们走吧! ”
三五郎二话不说,一把拉住美登利的袖子就跑。
“哎,慢点啊,跑得我胸口都痛了。你跑这么急,我不跟你一起去了,你自己先去吧。”美登利数落了三五郎一顿,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文具店;不过此时正太郎已经回家吃饭去了。
“哎!真没意思,没意思!要是他不在,我也不想放幻灯片了。阿姨,您家有没有七巧板?跳棋也行,这么闲着太无聊了!” 美登利说。
大家一瞧美登利嫌无聊,就开始献计献策。女孩们立刻借来剪刀,做起了剪纸。男孩子们在三五郎的带领下,开始装模作样地唱起了仁和贺歌:
北边的花街多繁荣,
家家户户挂灯笼;
五丁街上人来人往,
熙熙攘攘生意兴旺。
…………
大家一起唱了起来,把去年和前年学的仁和贺歌唱得一字不差,就连手势和拍子也一模一样。这十来个孩子的歌声,吸引了门外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这时候,从中间挤进一个孩子喊:“喂,三五郎在吗?赶紧出来!有事!”
三五郎一看是搓头绳家的文治,就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声,正要身手矫捷地跨出门槛,忽然被一个拳头冷不丁地砸中了脸。
“叛徒,吃我一拳!丢我们胡同帮的脸,绝不会放过你!认识我长吉不?瞧瞧你都做了什么鸟事,可别后悔呀!”
三五郎吓得六神无主,哎呀呀叫着连忙跑回了店里。这时胡同帮的孩子们蜂拥而上,揪住了他的衣领。
“打死他!”
“把正太郎也找出来教训教训!”
“烂人别走!丸子铺的那个傻大个也别放过!”
文具店门口顿时成了一团乱麻,就连门口挂着的灯笼也在混乱中被人砸烂。老板娘直尖叫:“别在我家门口打架呀!家里的吊灯也危险啦!”饶是如此,也没有人理她。
胡同帮这十四五个孩子,脑袋上都绑着头巾,手里挥舞着长柄大灯笼,穿着鞋带着泥土就上了榻榻米,搞得里面一塌糊涂。他们找不到正太郎,就围着三五郎一顿揍,手脚并用,威胁着:“正太郎去哪儿了?他藏在了什么地方?快告诉我们,不然要你好看!”
美登利气得浑身发抖,不顾劝阻上前大骂:“你们干吗呀!跟三五郎有什么仇什么怨?想找正太郎打架,那就去找他呀!正太郎可没有躲你们,这是我们的地盘,不许你们放肆!该死的长吉,你干吗打三五郎,哎呀!怎么又把他推倒了!有本事冲着我来,来打我呀!有种你们来呀!阿姨,你别拦着我!”
“臭婊子,你嚣张个什么劲?不过是将来要接你姐姐的班当妓女的货色,我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吃屎去吧你!”长吉在人堆后面辱骂,脱下了脚上的泥草鞋一把扔了过来,结果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美登利的前额。
美登利顿时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文具店老板娘怕她受伤,连忙抱住了她。
“嘿!这下知道我们的厉害了吧!告诉你,龙华寺的藤本也是我们的人,要是想报仇,奉陪到底!你这蠢货!烂货! 回那乌漆墨黑的小胡同时给我小心点,别中了我们的埋伏!”
胡同帮的小流氓们叫嚣着,一边把三五郎扔在了地上,这时候远远传来皮鞋走路的急促脚步声,应该是有人报了警,警察来了。
“撤!”长吉大喊之后,丑松、文治等领头的十几个孩子,四散逃跑;有的还跑进小胡同里躲了起来。
“混账!混账!混账!气死我了,长吉、文治、丑松你们这些王八蛋,有种你们杀了我!来杀我呀!我三五郎堂堂男子汉,可不怕死,就算是死也要变成厉鬼弄死你们!给我记住,长吉你这个混蛋!”
三五郎气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随即号啕大哭起来。他浑身被打得惨痛,两只手的袖子被撕得稀巴烂,背上、腰上全都是泥。
老板娘在他们打架时觉得打得太狠,只是在旁边担惊受怕不敢劝架,这时候才跑过去扶起三五郎,揉揉他的后背,掸掉他身上的泥土,安慰道:“忍一忍吧,他们人多势众,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就连大人都对付不了他们,别说你一个孩子了,还好没受什么重伤,就劳烦警察送你回去吧,也不怕路上真有什么埋伏,我也能安心一些。”
随后,老板娘又跟赶来的警察说明了打架的情况。
警察一听,立刻答应:“这是我该做的,就让我送你回家吧。”说罢就伸手要牵三五郎的手。
三五郎吓得缩回了身子:“不,不,不用了,我自己能回去。”
“别怕!我只把你送到家,没别的事。”警察微笑着抚摸三五郎的头。
三五郎却战战兢兢,无精打采地说:“要是爹知道我和长吉打架,肯定又要骂我。长吉的爹,可是我家的房东呢。”
“那就送到你家门口吧。你爹看我在就不会骂你了吧。”警察安慰着三五郎,牵着他的手离开了文具店。看热闹的人也都松了口气,目送着他们离去。没曾想,一走到小胡同的路口,三五郎却忽然一下子甩开警察的手,撒腿就跑了。
六
“这可真稀奇了,莫非这大热天是要下雪了还是怎么的?你突然不想去读书,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不想吃早饭的话,我回头给你做寿司吧。你说感冒了,可也没发烧,是不是昨天玩得太累了?等会儿娘替你去太郎神社求求吧。”美登利的娘不停地唠叨。
美登利连忙道:“不用了不用了,为了求姐姐蒸蒸日上,我亲自去太郎神社求过了,要还愿也必须我自己去,不然就不灵验了。娘给我点香火钱,我这就过去。”
说着,美登利就从家里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田间的稻荷神社,敲响鳄嘴铃,合掌祈祷,嘀哩咕噜的也不知许了什么愿,回去的时候也只是低垂着头。
正太郎远远地就看见了她,隔着一段路就喊住了她,飞奔而来,拉住美登利的袖口,抱歉地说:“美登利,昨晚真是对不起你呀。”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毕竟这些人是来找我的,他们冲着我正太郎才惹事的。要不是昨晚外婆来喊我回去,我是不会离开的,那样他们也不会把三五郎揍得这么惨。今天早上我去三五郎家看他,他一边说还哭个没完,听得我一肚子火。我还听说长吉那臭小子把草鞋扔在你头上了?这个王八蛋!可我并不知道他们要来才回家的,美登利,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是那种会逃跑的懦夫。本来是想随便吃两口饭就出门找你们的,谁知道外婆要去洗澡,我只好留下来看家,就这么一会儿工夫,这帮浑球就来惹事打架,我完全都不知情。”
正太郎不停地向美登利道歉,好像这些错都是自己的原因,他担心地观察着美登利的前额,问她还痛不痛。
美登利嫣然一笑,说:“不打紧,没事的。不过正太郎啊,千万别对别人说起我被长吉扔了鞋子的事,要是我娘知道了,肯定又要骂我了。我的爹娘都没有打过我的头,可是长吉这混蛋竟然用草鞋弄脏了我的额头,这简直就好像被他踩过一样。”
说着说着她背过了身子,楚楚可怜。正太郎心里不由得一阵难过。
“真的对不起,这都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别生气了好吗?要是你还难受,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两人边走边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正太郎家后面。他拉着美登利的衣袖说:“到我家坐会儿吧,美登利,我家没人,外婆出门收利钱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怪冷清的。我给你看上次和你讲过的丝锦画吧,五花八门很好看呢。”
美登利默默点了点头,跟着正太郎从清幽的小折门走进了院子。院子虽然并不宽敞,却摆了很多盆栽,显得清新而雅致。屋檐上吊着一盆金盏草,可能是正太郎在午日的集市中买来的。不清楚情况的人可能会觉得疑惑,明明是这条胡同中最有钱的田中家,为什么只有老婆婆和孙子两个人呢?而且到处都上了锁。老婆婆身上带了一大串钥匙,怕是连肚子都会被弄得冰凉。家里对面都是连排房,人们坐在屋里也能看见外面,所以就算她不在家,也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撬锁进屋。
正太郎先行一步进了屋,找了个凉快的地方,想让美登利休息一下,还用团扇替美登利扇起了风。他虽然才13岁,做事做人却都体贴周到。随后他又从里面拿出许多珍藏的丝锦画,一张张地展示给她看,看到美登利开心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感到很高兴,于是又拿出来羽球板子。
“美登利,让你看看以前的羽球板子,这一块是我娘在公馆里做事的时候,东家赏给她的。你看多大啊,多有意思!板子上面画的人物也跟现在不一样,唉,要是娘活着该多好啊!我3岁的时候娘就死了,虽然爹还活着,可娘死了后他就回乡下老家去了。现在只留下外婆和我两个人,我可真羡慕你呀!”正太郎情不自禁地谈起了自己的父母,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
“呀,你的眼泪把画都给弄湿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噢。”
被美登利这么一说,正太郎说:“也许是我的心太软,总是容易感伤许多事情。现在这种时节还好,一到冬天我就很煎熬。一个冬天的晚上,我一个人在月光下去田街收利钱,不知道站在堤坝上哭过多少回。我不是因为冷才哭的,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好多的往事。自从前年起,我就出去收利钱了。外婆年纪也大了,晚上独自走夜路怕有危险,再说她眼睛不好使,盖印什么的都不方便。外婆说以前我家也雇佣了好几个伙计,可是他们欺侮我们一老一小,都不用心干活。外婆打算等我长大了,重新开当铺,当然开不了过去那么大的了,但至少也要挂起田中屋的牌子,这是外婆现在最大的盼头了。别人都在背后骂我外婆是守财奴,可是她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我?每次我去收利钱,在通新街一带有很多可怜的穷人,他们一定会在背后说外婆的坏话,一想起这些,我就忍不住流泪。不管怎么说,都怪我的心太软。比如今天早上我去三五郎家收利钱,担心他爹知道他跟人打了架,三五郎还忍着疼痛在干活。我看在眼里,心疼得很,可是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男子汉动不动就哭,这不是很没出息嘛。也怪不得小胡同里那些小流氓瞧不起我……”
正太郎说了一半欲言又止,红着脸,无意间与美登利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忽然觉得美登利真是可爱无比,好生美丽。
“庙会那天你穿的那套衣裳真合适,好看得很,我可羡慕了,我要是也是男的,一定要那么穿,真的,你穿起来可真够潇洒的。”
听到美登利的称赞,正太郎又高兴起来:
“哪里哪里,我算什么好看,你才真叫好看呢。大家都说你长得比你花街的大卷姐姐还要娇俏,你要是我的姐姐,我也有面子了,你去哪儿我就跟你去哪儿,跟大家炫耀这是我姐姐。可惜我一个兄弟姐妹都没有,也是无可奈何。对了,美登利,改天我们一块儿去照相好不好?我就穿着庙会那天穿的衣服,你呢,穿那件宽条纹的薄纱衣裳,咱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水道尻的加藤照相馆那里照相,让龙华寺那个家伙羡慕死。他肯定会生气的,那个家伙性格多闷啊,就会生气也不会红脸,说不定他还要嘲笑我们。不过笑就笑吧,无所谓,我还要把照片放大,挂在陈列窗里。你说多棒啊!你怎么啦?是不愿意吗?看你的脸色好像不是很乐意……”
美登利听到他那哀怨的语气觉得很好笑,忍不住笑出了声。
“没有啦,我只是怕照得难看了,你就不喜欢我了。”
听到美登利明朗的笑声,正太郎心中的气一下子消散无踪。
凉爽的清晨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天气逐渐炎热起来。
“正太郎,晚上见咯。你有空也来我家玩呗,我们去放河灯,追小鱼儿玩,多有意思。而且池子上的小桥已经修好了,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美登利说完,就起身回家去了。
正太郎满心欢喜地送她离开,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想:她可真是美啊!
七
龙华寺的信如,和大黑屋的美登利都在育英舍读书。
四月末,樱花凋谢,人们开始在蓊郁的绿叶下观赏紫藤花,学堂也在水谷平原上举办了春季运动会。
拔河、抛球、跳绳等项目让孩子们玩得如火如荼,忘却了时间,不知不觉暮色已经来临。
就在那天,信如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失去了平时的那股镇定沉着,被池塘边的松树根绊倒了,手指都插到了黄泥路上,外褂的袖子上也都是泥,好生狼狈。正巧,美登利就在一旁。
美登利看不过去,于是取出自己的红色手绢,关心道:“用这手绢擦一擦吧。”
本是一件寻常事,却因周遭看见的同学中有那多嘴多舌的,带着些醋意起哄道:“藤本可是个和尚,怎么还和姑娘家搭话呢?你看他那眉开眼笑道谢的样,心里乐得很吧。看来美登利要做人家和尚的老婆咯,和尚娶花街女,真是配得很呀。”
信如向来不喜别人讲这种风言风语,一听之下立马转过脸去。如今这种话扯到自己身上,让他更加难以忍受。自那以后,他听见人提起美登利这个名字就会惊惶,生怕人家又提及当天的事,心中总有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可是,这也不能无端地责怪美登利,只有暗暗下决心以后尽可能不搭理她,每每板出一副冷冰冰的脸面。有时候美登利当面问他话,他就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嘴上说着:“不知道,不知道”,心里却是缭乱不已,直冒冷汗。
美登利对信如的心思并无察觉,起初只是一见他就亲热地喊他:“藤本君,藤本君。”
有一次,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美登利恰好走在信如前头,走着走着发现一棵树上开了一些好看罕见的花儿,就等着后面的信如,央求他:“你瞧!这棵树上开的花好好看,我想要却够不着。信如你个儿高,一定能摘到,帮我个忙好不好嘛,替我折一枝花。”
信如不好意思置之不理,却也不想当着同学们的面和她太亲近,生怕惹来闲言碎语。一番为难之下,他只好敷衍地从就近的树上随意折下一枝花,然后随手丢给美登利后,就匆匆走开了。
美登利起初很意外,还诧异信如怎么会对她这么无礼。
然而之后类似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就让美登利渐渐明白过来,信如这是故意令她难堪。
他对别人都很温和,偏偏对我冷言冷语。跟他说话,也从来不好好回应我,每次走到他身边就逃一样走开,和他说话又总是无缘无故生气的样子,阴阳怪气,真不痛快。这种怪人,又别扭脾气又坏,真讨人厌!我再也不要理他!
于是此后,美登利在学校里即使擦肩而过也不跟信如搭话了,路上遇见再也不寒暄,两个人之间仿佛有了一条无形的大河,船不渡,筏难漂,各走各的人生路。
庙会过后的第二日,美登利就再也没有去上学。不用说,自然是因为额头的污泥好洗清,心头的耻辱却难消除。她想,不管大街还是后巷,既然大家都在一处上学,不就是同学了吗?没想到同学之间还要分成两派,平日里都要争长短。庙会那晚,欺负我是个姑娘家,打不过男孩子,竟还闹出那种事情来,真是卑鄙可恶!长吉这种蛮不讲理的愣头青乱来是出了名的,但如果没有信如在背后撑腰怂恿,他也没那个胆子敢去大街上这样打架。这个信如,平时在人前装作懂事稳重的样子,背地里却这么阴损,真是太可恶了。就算你年级高,学问好,又是龙华寺的大少爷,我大黑屋的美登利也没有欠过你一星半点的人情,轮不到你来侮辱我是叫花子。
我不管你龙华寺是不是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施主,我姐姐可是有相好了3年的银行家川先生、兜町证券行的米先生,还有位矮个儿的议员说要为姐姐赎身,娶她做正经太太呢,只不过姐姐没有看上人家,不肯答应而已。听鸨母们讲,这个人其实在官场很有势力。如果不信尽可以去打听好了,人们都说大黑屋要是没我大卷姐姐,那生意也算是做到头了,所以妓院老板也不敢怠慢我的父母亲和我。就说有一次我在会客间玩羽毽子,不小心撞倒了楼主供在神龛里的大花瓶,并且花瓶还倒下损坏了他最宝贝的财神大黑神,破坏得一塌糊涂。尽管如此,正在隔壁房间喝酒的老板也只是说了句“美登利你太淘气”而已,完全没有责罚的意思。后来院里的姐姐姨娘们谈起这件事,无不以羡慕的语气说“这要是换做是别人摔的,老板肯定大发雷霆”。不用说,我这也是沾了姐姐的光。
虽然我们一家是寄住在人家的别院看家,但姐姐身为大黑屋的头牌,我怎么能够忍受长吉这种人的欺侮?龙华寺的小和尚,你竟然用这么卑鄙的手段来作践我,你实在是太可恨了!
美登利也是被娇惯了的孩子,越想越受不了这口气。她心口不快,气得折断了石笔,丢掉了砚墨,将那教科书与算盘统统弃之敝履,从此不再去上学,只管与要好的伙伴尽情玩耍。
八
傍晚时分,客人们坐着车子匆匆而来;次日清晨,客人们又怀揣温柔乡的
残梦失落地乘车离开;有的客人怕被别人认出,帽子压得很低;有的客人用手巾包着脸,回味着临别时妓女们在他背上的哀怨捶打,捶打得越痛心里头越得意。心里美滋滋,脸上笑嘻嘻,这神情看起来真有点惊悚;走到下坡路,一不小心就会撞上从千住满载青菜回来的大车。难怪大家都把从花街到三岛神社拐弯的那一段路叫作疯子胡同,途经这片回家的人,个个脸上都带着一副笑眼迷离的痴状。有人见了,曾经在胡同旁说过犀利讽刺的话:“别看这些人在外面都是声名显赫的达官贵人,其实连一分钱也不值。”
当今的世道,每个人家都把自己的女儿当成宝贝一样宠着,这都用不着引用《长恨歌》中“杨家有女初长成”这句话,只看从这附近的胡同和杂院出过多少赫夜姬般的美女就能明白了。比如现在在筑底某艺伎楼里当红的阿雪,就是个专门陪伴达官贵人、擅长舞蹈的美人。尽管在宴会上经常会装出一副不知世事的天真烂漫,说什么不知道大米是在什么树上结出来的这种傻话,其实也是在这胡同里出身的寻常闺女。以前在家的时候,还做过制作花纸牌的副业呢。
俗话说“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曾经红过一阵的这位美女,离开胡同之后就音信全无了。现如今风头正盛的花街女是和她同样长在这片胡同里的染坊姑娘——阿吉。她在千束街新开的一家门店里成了红人,在浅草公园一带的风头一时无两。
在这里,大家每天谈论最多的,都是关于哪家姑娘又发达了的事,这儿的男孩和在垃圾箱里找食物的黑尾巴狗似的,仿佛毫无用处。在这胡同中,一些精力旺盛的年轻小伙子,都互相结拜为兄弟,三五人就组成什么团体帮派。虽然没有人学侠客一样把管箫别在腰间装模作样,却也都依附在一些名号吓人的大爷底下,系着同样的手巾,握着长柄灯笼,每天都在花街里踱步游荡;还不会掷骰子,就已经会站在妓楼门口调戏里面的姑娘们。这帮家伙白天老老实实地干活,一到晚上,就跑去澡堂里洗澡,换上七五三和服,穿上木屐,凑在一起闲聊:“看见某妓院新来的那个女的没?长得好像金杉丝线店的闺女,不过就是鼻子有些塌。”这些人的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些事,然后站在每家妓院前来回索取烟草、手纸之类的东西,和妓女们打情骂俏,把这些看成生活中最了不起的事;其中也有好人家的儿子本可以继承家业,也跟着这帮人学坏了,在大门附近惹是生非。
女人的势力不可谓不大,且看五丁街一年四季到处存在的繁荣豪华,都是她们的功劳。虽说现在不兴提着带字号的灯笼迎接客人,但接待客人时人们木屐的走动声,以及妓院里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都不免使人心驰神往,忍不住踏入门中。
你要是问男人们究竟图些什么,他们会说“红红的衣领子、美丽的发髻、长长的无袖衫,笑起来勾魂的眉眼嘴角”,你说不出来哪里好看,但这些姑娘们就是让人魂牵梦绕,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没去过的人是感受不到的。
美登利天天在这种环境之中成长,自然是耳濡目染,感觉一切都理所当然。她根本不觉得男人有什么,也不觉得做妓女是种卑贱的生活。之前姐姐离开故乡时,还眼含热泪送别,如今想来往事如烟如梦,现在反倒羡慕姐姐这么红,能够顺自己的心意照顾父母。
她哪里知道姐姐每天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心酸与苦楚?有时候为了让情人来要学老鼠叫,要掌握送客人走的时候在人背后敲打的力度火候等。美登利听来是有趣,甚至在街上跟小伙伴们说花街的暗语也不觉得害臊。
说起来这姑娘也是挺悲哀的,只有14岁,当她抱着洋娃娃亲的时候,那种天真可爱和贵族小姐们没有区别,可她只有在学校里才会学习修身和家政这些课程。离开学校的时候,每天看在眼里的都是情情爱爱的风流传说,或是炫耀衣裳,或是夸耀寝具,还有那些妓院里面的心机城府。耳濡目染之下,美登利自然觉得奢侈才是好的,寒酸就是惨的。她小小年纪早已分不出什么是非黑白,只认得眼前锦绣华丽的世界。况且她天性好强,自然更是一日一日成长为一个浮夸的女子。
清晨时分,这条人称“疯子胡同”“昏聩胡同”的大街在昼伏夜出的客人走后也逐渐苏醒了过来。家家户户开始出来打扫门口,地上出现扫帚扫过的波浪形痕迹。此时若是向大街上眺望,就会看到一群群民间艺人出现在花街上。有敲锣打鼓叫卖糖果的,有耍练把式的,有操纵木偶戏的,还有跳大神乐舞、住吉舞以及舞狮子的。他们是万年街、山伏街、新谷街一带贫民区的住户,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技艺,也算是艺人了。
装束上也是千姿百态:有的穿着绉绸、薄纱之类的漂亮衣服;有的却穿着褪了色的萨摩飞白夏衣,系着黑缎窄腰带;其中也不乏俊男美女,有些5人一队,有些8个人、10个人一伙的,也有瘦削的老头子一个人单独抱着三弦演奏的。有时候还能看见五六岁的女孩子手上系着红色带子,跳着纪之国舞蹈来讨钱的。他们是表演给逗留在花街的客人和妓女们的,逗他们开心,帮他们解闷赚点银子。他们心里门儿清,只要进入花街卖艺,肯定有银子可以赚。这么好的行当有些人一辈子都不愿意换,他们也不把附近街道上那些居民的微薄赏钱看在眼里,就连衣着破烂的乞丐也不会停下脚步,径直往花街走去。
一个有才有貌的卖唱女子,拉得一手好三弦,嗓子也好,常常戴着草帽,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出娇艳的脸颊路过大街。
文具店的老板娘一见她就感慨;“真气人啊!我们都听不到她在这儿唱歌了!”
晨间洗完澡的美登利正好坐在文具店门口观看路人来来往往,听了老板娘的话,把垂下来的前额头发用黄杨小梳子往上一拢,说:“阿姨,就让我去请她过来唱吧!”
说完飞奔而去,拉住卖唱女子的衣袖。
虽然美登利微笑不语,没有告诉大家她给了卖唱的什么东西,不过那个女子唱了一曲大家喜欢的歌曲《明鸟》,唱完还娇柔地说:“感谢这位姑娘的打赏。”看来美登利是花了钱的。围观听曲子的路人们啧啧称叹:“这是一般孩子能做的事吗?”大家不去看卖唱女,反而都盯着美登利瞧了起来。
这时正太郎过来了,美登利就悄悄地对他说:“我还想把路过的艺人全都叫过来,让他们一块弹奏三弦、吹笛声、打鼓,好生热闹一番,一起跳舞唱歌,这才有意思呢!我这个人,就是要做别人做不出来的事才开心!”
正太郎听了,目瞪口呆:“我可不喜欢这样。”
九
如是我闻,……
龙华寺中,《佛说阿弥陀经》的念诵声伴随着松林的呼啸之风,吹拂着听闻者心中的尘埃与烦恼。
寺庙后院的厨房此刻升腾起烤鱼味儿的青烟。墓地里,晒满了婴儿的尿布。
这些虽说不违背佛门的宗旨,但在那些认为僧侣应该六根清净的人看来,终归有失体统。
龙华寺的方丈身家日隆,身材也逐渐发福。他大腹便便,脸上容光焕发,气色甚佳,泛着一种既不像樱花也不似桃花的红光。剃光了的头顶、面孔以及脖颈上都是一片红彤彤的,光彩照人,毫无一点黑印斑痕。他耸起花白的浓眉毛放声大笑之时,真让人担心大殿上的如来佛都会被他的笑声惊动,一不小心从正座上跌落下来。
这位方丈的太太四十出头,皮肤很白,头发不多,头上梳了个小圆髻。模样儿也不难看,为人处世大方周到,对待香客们热情有加,就连寺门口卖花铺子的那位刻薄婆娘,也挑不出什么来说她的坏话。这必然也是因为平日里没少受到这位太太的小恩小惠,比如分些旧衣服呀,给一些吃不完的瓜果蔬菜之类的。
这女人原本是龙华寺的信众,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丈夫,孤苦伶仃的,就央求方丈让她暂时居住在寺里,平时帮忙做些针线活,只求有口饭吃。她每天辛勤地洗衣做饭不说,还帮男人们照看香火,打理墓地。大和尚见她实在勤快,是个本分人,多少生出些怜悯的情意,暗暗相中了她。
女人也知两人年纪相差20岁,并不相配,说起来也不算光彩。可一想到自己也是无家可归之人,委身于此也算是有个能维持下半辈子的好地方,也就管不了别人的议论了。
此事当然令许多信众感到不体面,但日见这女人心肠挺好,身世可怜,也便没有多加指责。女人怀上长女阿花时,信众里头有一个出了名的好事者,那位从坂本油坊退休的老头,热心肠地提出给他们做媒人,好让他们名正言顺地做一对夫妻。
女人生下一女一男,信如便是其中的弟弟。两姐弟的性情截然不同,信如是天生的倔脾气,性情内敛,整天只待在房中少言寡语。而姐姐阿花却是个长得可爱的姑娘,细皮嫩肉的,还有着柔软的双下巴,虽算不得美人儿,却也是正值妙龄。她人缘也好,有一些嘴贱之人觉得这么个可人儿关在寺里太可惜了,该去做那一行。不过你若说让一个佛门出生的姑娘去青楼,那在释迦牟尼佛弹三弦的末法乱世还能说说,现如今的和尚们还是要脸的。
龙华寺的方丈在田町的马路边上置下了一间还算雅致的茶铺,让女儿坐在账房里招呼客人。这家茶铺里,总有手头宽松的散漫青年人有事没事过来坐坐,络绎不绝,坐在店里谈笑风生,看看阿花。每晚总要过了十二点之后才会人去楼空。
老方丈的日常十分忙碌,又要讨账,又要照顾茶铺,还要时不时做各种法事,每月还有固定的几天要讲经。这又看账又念经的,不由得感慨这样下去身体可经受不住。
一到傍晚,老方丈就让太太在廊檐下铺好花草席,敞开半边肩膀,盘膝而坐,手摇团扇,用大杯子大口大口地饮烧酒,吃着嗜好的烤鳗鱼做下酒菜,而且指定要前街武藏屋卖的肥大鳗鱼,而这个时候,负责给父亲跑腿的就是信如了。
信如心中却是一万个不愿意,满满的委屈,走在路上都不敢抬头,听见斜对门文具铺子里有小孩的声音,就会想象人家是不是在嘲笑自己,心中就会十分难受。
每次,他都装作漫不经心地从鳗鱼店门口路过,左看右看,发现四下没人注意的时候,才急忙奔进店里。这种滋味,真是难以言喻的憋屈。
每当此时,信如便在心中发誓:“我这辈子绝不吃荤!”
老和尚是个处世极其圆滑之人,纵然有传言说他贪婪,但他也不是个在乎闲言碎语的人,只要有空,就连做福神竹耙这种事也想当成副业。
每到冬月酉日,老和尚就会在寺院门前的空地上摆个摊,卖些头簪。他让妻子在头上包个头巾,大声吆喝:“走过路过莫错过,吉祥如意在这里。”和尚老婆一开始还觉得难为情,但后来听说不是生意人的邻居也是摆摊子赚了不少钱后,就自己嘀咕:“这种热闹的场合,谁会想到自己在摆摊,等天色暗了,就更加不显眼,有什么好慌张的。”
于是她白天会请花店的婆娘来帮忙看管,天一黑就亲自看摊子叫卖。小摊子的生意做多了,在利益面前滋生的贪心下,渐渐将那羞耻感抛之脑后,早已习惯了大喊大叫:“实惠咯!实惠咯!你买了不吃亏,你买了有吉祥呐!”
买的人也是在人堆里挤得头晕眼花,早已忘记来的这个地方,是前几日来求今生来世让佛祖保佑的寺门,也开始讨价还价起来。
卖的喊:“三支簪子七分五毛你看如何?”
买的答:“五支三分钱就买!”
这个世道,大家偷偷赚钱的买卖不在少数。
信如却为此事伤透了脑筋,他很是看不惯家里人的这种行为。
就算没有传到信众们的耳朵里,左邻右舍会怎么看自己?又担心小孩们中间会不会在传着“龙华寺门口摆摊卖簪子,阿信的娘在那里大喊大叫”。一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羞耻不已。
他也曾劝阻父母道:“这种事还是不要做比较好吧。”
大和尚哈哈大笑,不屑道:“你少多嘴,你少多嘴!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完全不把他当一回事。
和尚早上念经,晚上查账,手里握着算盘,乐得合不拢嘴。虽是自己的父亲,信如也觉得他太下贱了,真恨他为什么还要剃发当和尚。
信如生在这么一个家庭和睦、全家团圆的环境中,按理说不应该有如此阴沉的性格。他天性忠厚温润,但家人的做法都与之内心相违背,心中不免感到烦闷。他觉得父亲的行事作风、母亲的行为、姐姐所受的安排都不正确,可是说了也没什么用,家里人都不会听他的劝告。所以他也灰心丧气,自然感到郁郁不快,同学们不知内情,只是认为他这个人性情古怪,不知道他其实是个内心忧郁细腻,却又脆弱的孩子。
如果有人说他坏话,他也没有那种冲上去和人打架辩解的勇气,只会躲在自己的屋中。虽然性格胆怯,可是他在学校里成绩好,又是方丈的儿子,所以也没人招惹他,更不知道他的怯弱。有些讨厌他的孩子会在背后说:“龙华寺的藤本就像块半生不熟的年糕,外面软乎乎,里面硬邦邦。”
十
庙会那晚,信如去田街给姐姐帮忙去了,很晚才回去,万万没想到文具店发生了打架的事情。第二天,当他从丑松、文治等人嘴里得知事情的始末之后,诧异长吉竟会如此野蛮粗鲁。可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现在再骂他也迟了。 他埋怨长吉借用了他的名号去惹事,如此一来,即便自己没有参与,也相当于间接做了帮凶。一想到有人因此而挨打,他心里实在是愧疚。
长吉也自知做错了,怕被信如骂,一直不敢来找信如。直到三四天之后,暗自揣测信如应该气消了,才过来跟他道歉:“信如兄,你还在生我的气吧?那天晚上大家都在气头上,下手就没轻没重了,你就原谅我们吧。我没想到正太郎不在其中,本来也没想招惹那个黄毛丫头的,可是既然大家伙都提着灯笼冲进去了,也不能白去一趟吧?为了撑面子,这才打了三五郎一顿,这件事的确不厚道,做得非常蠢,是我不对,我没听你的话。如果你还生我的气,那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帮你。我求求你,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就当我们这帮人的老大吧!我保证以后不再乱来了!”
信如看长吉一脸愧疚地赔罪,也不好意思推辞,于是说:“真拿你没办法,既然如此那就做吧!不过,你干吗要跟三五郎和美登利打架呢,欺负比我们弱小之人,这是一种耻辱。如果正太郎要逞凶,叫人来打我们,我们就跟他打,我们这边可不要挑衅惹事!”信如反复劝说,只希望长吉他们不要再打架了。
最惨的还是小胡同的三五郎,无端挨了一顿打,疼得好几天走路都浑身难受。晚上他爹让他把空车送到五十轩的菜馆子去时,就连认识他的菜馆厨师都看出了问题,问他:“三五郎你还好吗?怎么看你很不对劲啊!”
三五郎的爹人送外号“弯腰铁汉”,从来对身份高的人都是弯腰点头,别说是花街中的那些老爷,就是房东和地主们胡说八道,他也一味承受,点头哈腰,从来不敢说个“不”字。三五郎知道要是他告诉他爹是长吉打了他,他爹肯定会训斥他,还要让他去给长吉赔不是,说这个混账儿子不懂事,尽惹麻烦之类的。所以三五郎忍气吞声,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忍了十来天,身上的疼痛也慢慢散去,他也就慢慢地将这件事忘却了。为了多赚点银两,他打起精神欢欣雀跃地给房东带孩子去了,他背着小娃娃四处走,嘴里还哄唱着:“小宝宝乖,小宝宝睡觉觉咯……”
三五郎今年也已经16岁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通常都爱面子,可是三五郎这么大个子背着个小娃娃走来走去,走在大街上也不难为情,有时候碰到美登利和正太郎,难免会被取笑一番。
“你怎么这么没志气呢?”
说归说,他们还是把三五郎当作很好的朋友。
经历春天观赏夜樱,夏天挂玉菊,秋天听仁和贺戏,四季变换,而这条街始终喧嚣热闹,门前的这条大街,10分钟不到就有75辆车来来往往。
一转眼,在仁和贺戏结束之后,红蜻蜒已经开始在田里飞舞,鹌鹑们在花街水沟旁叫唤。自此之后,秋风萧瑟,早晚凉风袭人,上清店的蚊香也开始被怀炉炭火取代。石桥附近的田村磨坊传来磨粉的声音,仿佛透着丝丝哀愁。在花街拐角处的海老钟楼,大时钟的响声也透着莫名的冷清。东京市郊的日暮里发出一年四季都不间断的火光,那是人死后焚烧发出的火光,让人看到不禁感到伤感与凄凉;走过茶楼后的小路,后楼传来幽怨的三弦声,使人不禁驻足倾听。
原来是仲之街的艺妓在展示自己的技艺,弹唱小曲:
同枕共眠岁难长,但愿痴心留心上……
这本是首稀松平常的曲子,然而不知为何却充满了深深的忧愁。有一位妓女出身的女子曾说,这个季节之后,到花街来的客人,就不是那些浪荡玩乐的花花公子了,而是那些有情有义的痴情人。
此人的话也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近来发生了一件事:大音寺前街有个靠按摩维持生计的盲女,年约二十,因无法承受苦恋的煎熬,怨恨自己残疾的身体,而想不开投入水谷池而死。
有人就问蔬菜店的吉五郎,问他木匠太吉最近怎么突然没了踪影,吉五郎就指着自己的鼻子说:“就是因为这情爱之事啊……”此事后来也无人提起了。只见三四个天真无邪的小孩牵着手在大街上随口唱着歌:
“开花呀,开花呀,到底是什么花儿开了花……”
一切波澜重归宁静,只有那花街上的车来车往,依然年年岁岁不歇息。
秋雨延绵的清冷之夜,雨势时大时小,文具店的老板眼看没什么生意了,一早就关了门。美登利和正太郎依旧闲来无事聚在店里,此外还有两三个孩子,大家一气儿玩着弹海螺的游戏。美登利忽然听到了什么:“哎呦,好像有人来买东西了,我听见有人踩踏沟板的声音了!”
正太郎正在数着扁了的海螺壳,听到美登利的话停了下来,兴奋地说:“是吗?我怎么什么也没听到。是不是我们的小伙伴来了?”
他走到门口细细聆听,可脚步声却忽然消失了,此后就再也没有了动静。
十一
正太郎打开小门,探出头大喊了一声:“喂!”外面有个人已经走到隔着两三户人家的屋檐下了。
“谁在外面呀?快进来!”美登利不顾外面下着雨,提着木屐就要跑出去。
“呃……好像是那个家伙!”正太郎认出了那个人,回头对美登利说,“美登利,别喊他了,你喊他进来他也不会来的,是那个家伙啦!”说着拿手在头顶做了个“光头”的手势。
“是信如吗?”美登利随口问了一句,随即又说,“原来是那个讨厌的小和尚呀!肯定是来买毛笔之类的,一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就开溜了。这个臭家伙,讨厌鬼,阴阳怪气的。说话又结巴,牙齿又缺,讨厌死他了!他要是敢进来,我们非得好好收拾一下这小子!真可惜,让他逃走了。阿正,借我双木屐,我出去看看。”
美登利跟正太郎换了个位置,伸出脑袋向外探望。屋檐下滴落的水珠正好落在了美登利前额的头发上。
“哎哟,好凉!”
美登利缩了缩脖子,看着信如走过四五户人家,在煤气灯下打着把雨伞,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走着。美登利目送着信如的背影,良久没有回过神来。
“美登利,你没事吧?”正太郎觉得莫名其妙,推了一下美登利的后背。
“没事。”美登利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又回到屋里数起了扁螺壳,嘴里开始骂骂咧咧,“真是一个讨人厌的小和尚!这个家伙平时看起来知书达理的,好像不会在人面前做坏事,其实性情古怪得很!实在是气人,我娘说心直口快的人都心善,像他那种闷声不响、阴沉不定的家伙才最可怕,肯定不是好东西。你说是不是,阿正?”美登利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说起信如的坏话了。
正太郎却一本正经地模仿起大人的口气说:“龙华寺的那家伙还是讲道理的,可不比那个长吉,那家伙才是……”
“拉倒吧,阿正!你别学大人说话,笑死人了。”美登利用指头戳了一下正太郎的脸颊说,“瞧你这副假正经的死相!”她边说边笑,笑得前俯后仰,好不开心。
“有什么好笑的?再过几年我也是大人了呀!到时候我就会像蒲田屋的老板那样穿上大袖子外套,再跟外婆要来替我珍藏多年的金怀表,戴上金戒指,叼着烟。鞋子穿什么好呢?反正我不喜欢穿木屐,就穿那种有三层底、带闪缎趾襻儿的雪驮吧。这样一身穿下来,肯定倍儿有面!”
听正太郎这么一说,美登利又觉得很好笑,笑着调侃他说:“就你这个小身板,穿上大袖子外套,还要穿雪驮?哎呦喂,那可真是人模狗样,不知道多有意思呢! 简直就像方眼药瓶子成精会走路一样。”
“乱讲!过几年我也会长高的好嘛!我怎么可能一辈子都这么矮?”正太郎信心满满地说。
“鬼知道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长高!你看天花板上有一只老鼠正在笑话你呢!”美登利用手指着天花板说,惹得老板娘和其他孩子们哄堂大笑。
正太郎却还是一脸镇定,转动着黑溜溜的大眼珠说:“美登利哟,你当我在说笑呢,我这可是认真的噢。没有一个小孩不会长大的,将来我也会娶老婆,娶一个漂亮的老婆,带出来兜风闲逛。总而言之,我就是喜欢漂亮的。要是外婆让我娶个像烤饼铺的大麻子阿福,或者劈柴铺的锛儿头那样的媳妇,我二话不说就敢让她们出去,门都不让进来。我最反感有麻子和湿疮的女人了!”最后的这句话,正太郎还格外加重了语气。
老板娘忍不住放声大笑,说:“那你为什么还要来我店里玩呢,你没看到我脸上也有麻子吗?”
“那不一样,您上了年纪,我说的是娶媳妇,这是两回事。”
“哟哟哟,那是我说错话咯。”老板娘继续调侃着说,“咱们这条街呀,长得好看的姑娘就数花店的阿六和水果店的阿喜咯,不过还有一个比她俩都漂亮的,就坐在你的身边呢。那你到底打算娶哪个呀?你是喜欢阿六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呢,还是阿喜那清脆的好嗓音呢?说说看,到底是哪一个呀?”
正太郎被这么一问,一下子羞红了脸,说:“别乱说!阿六、阿喜什么的,有什么好的?我才不喜欢呢!”
说着他离开吊灯下,走到了墙壁前。
“那就是说,你只喜欢美登利咯?看来你已经决定了?”
“你问的太多啦,这种事我怎么知道?”
正太郎背对着大家,用手敲打着墙腰糊纸,小声唱起歌来:
水车,转起来吧
转起来吧,水车……
这边厢,美登利正把大家的扁螺壳集中在一起,对大家说:“咱们再玩一次吧!”
她倒是一点儿也没有脸红。
十二
信如每次从家里去田街找姐姐,都喜欢从堤坝旁边的近路走。当然也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只是堤坝前有一扇简单的格子门,门中的庭院中央安设着鞍马石造的灯笼,胡枝子编的篱笆也很有趣,屋檐下卷起来的竹帘子也相当雅致,犹如当代版的按察使夫人正在嵌了玻璃的窗户中数着念珠,而剪短了头发的若紫(《源氏物语》中的人物)会从里面娉婷走出。
其实,这里就是大黑屋的别院。
如今秋雨不歇,淫雨霏霏。信如的母亲做完了田街的女儿让她做的冬衣,爱女心切想让女儿早点穿上,就让信如跑一趟,把衣服送到姐姐那儿去。
信如向来孝顺,对娘的话都是言听计从,满口答应下来,就带着包袱,连忙穿上小仓灰布趾襻儿的厚底木屐,撑着雨伞出了门。
他从黑浆沟旁边拐了个弯,沿着常走的那条小路赶过去。正巧走到大黑屋前时,莫名吹来一阵狂风,信如使劲想抓住雨伞,可是风大得差点把他也一并刮飞。信如脚上用力想站稳,结果本以为结实的木屐趾襻儿却突然断了,这可比伞飞了还要麻烦。
信如有些懊恼地咂吧嘴,有些无奈地把雨伞置靠在大黑屋的门边,自己躲在挡雨的屋檐下开始修理趾襻儿。
不过这位养尊处优的佛门公子哥哪会做这种活计,心里着急,手上更是笨拙,翻来覆去也弄不好。信如心情烦躁,从袖子里掏出一张作文纸,撕成了一条一条来做捻纸绳。可是又一阵狂风袭来,放在门边的雨伞也被狂风吹得乱窜。
“可恶啊!”信如骂道。他伸手去抓雨伞,结果放在膝盖上的包袱反而掉进了泥地里,自己衣服的袖子也沾满了泥。
下雨天没伞已经够惨了,现在又弄断了木屐的趾襻儿,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美登利在家里隔着玻璃远远望见这情形,就对娘说:“那个……娘呀,那边有个人的趾襻儿断了。娘,我给他拿点布去好不好?”
说完她就从针线盒里找出一条友禅绸缎,赶紧穿上院子里放着的木屐,拿起廊沿上的一把洋伞,还没撑开就踏着庭石,一路小跑而去。一看到门口的人是信如,美登利瞬间就脸红了,像是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心开始怦怦怦地跳个不停,她生怕被谁瞧见自己的这副模样,带着胆怯,小心翼翼地靠近格子门。
信如此刻恰好回头,一看是美登利,也是一声不吭,身上却开始冒冷汗,恨不得马上拔腿就跑。
按照美登利向来的脾气,按理说看到信如此时的狼狈样,必然会捧腹大笑,说:“看你这倒霉样,哈哈!”然后会笑得直不起腰,还要借机发泄一下心中的怒气:“你这个卑劣的家伙!庙会那天晚上,你借口说要教训正太郎,找一帮人过来寻事,无缘无故把三五郎打了一顿,自己却躲在后面出谋划策。嘿!坦白向我道歉吧!我知道是你让长吉骂我是臭婊子的!婊子又如何?我有影响你什么吗?我有爹娘疼爱,还有大黑屋的老板和姐姐照顾,哪里轮得到你这个酒肉和尚来教训我!你凭什么骂我?要是有种就当面对我说,不要在背后说三道四,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我才不怕你呢!”
依美登利本来的性子就该抓着信如的袖子,咄咄逼人地对他说出这番话的。可是此刻的她,却沉默着躲在门后边,心情游移不定,既没有离开,也没有上前,心乱跳,扑通扑通的,一点也不像平常的她了。
十三
信如走到大黑屋门口的时候,心里就开始紧张起来,只想着赶紧离开。可是事情来得不巧,遇到下雨又刮风,偏偏又在这个地方踩断了木屐趾襻儿,只能蹲在大黑屋前修理起来。当背后传来踩踏庭院石头的脚步声时,他心中更是慌张失措,想也不用想,这来人肯定是美登利。信如好像被浇了一盆凉水在头上,只觉得全身颤抖,脸色也白了。虽然背着身子装作一心一意在修理趾襻儿的样子,但他心中已经是一团乱麻,又是急切又是紧张,双手也愈加不听使唤,弄得一团糟。
院子里的的美登利伸出头来偷偷观察信如,看到他着急的样子,心里比他还要着急:哎呀,怎么这么笨啊,这样怎么修得好?纸绳捻得松松垮垮,用稻草芯卡趾襻儿也不管用啊,一下子就又断了。哎呀,外褂的下摆都拖在地上弄脏了,他都没发现吗?啊,雨伞又被风吹走了,你倒是先收起来呀!
信如的一举一动看在她眼里,她只觉得他笨死了,可又不敢上前说。她只是愣在那里,任凭身上被雨水打湿,藏在格子门后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信如,不敢伸手把绸条递给他去做趾襻儿。
美登利的娘哪里知道女儿的心思,于是在屋里大声地喊着美登利:“熨斗的火生好了,美登利你在干吗呢?下雨天可不要在外面玩!像上回那样感冒了怎么办?”
美登利大声回应:“晓得了,马上回来!”
随即又担心被信如听见,脸上顿时绯红发热,心又开始不停乱跳。开门见信如,不好意思;不开门回去,于心不忍。她思来想去,手足无措。最后她终于还是想出了一个法子,从格子门的缝隙中悄悄地把绸条塞过去。信如却连头也没回,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
这个人怎么老是这样啊!真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美登利心中难过,失望地望着信如的背影,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心想:你干吗呀!?为什么要讨厌我,总是摆出一副冷酷的样子给我看。要讨厌也是我来讨厌你,你凭什么讨厌我呀!真是太过分了!
美登利心里发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娘在不停地喊着女儿,弄得美登利心里烦躁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一步步往回走,心想:得了,他都这样了,我还留恋什么呢!我到底是怎么了?要是让别人瞧见我现在这副样子非要被人笑话不可,羞死人!
一想到这些,美登利就立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踩着庭院石头,一溜烟跑回了屋子。
这个时候,信如才怅然若失地回过头,看到脚边有一块被雨水打湿的红色的友禅绸条,如同一片美丽的红叶一般。他的心中不由感到心动,可他没有伸手去拾起,只是出神地望着绸条,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哀伤。他对自己的笨手笨脚感到失望,干脆解下外褂上的长带子,也不管好看不好看了,胡乱绕了一圈把木屐捆绑好,抬起脚勉强能走,可是很难受。难道要穿这种木屐到田街去,这可也够难受的。他感到为难,可是又觉得别无他法,只得夹起包袱,开始上路。可是才刚走了没两步,那条红色的友禅绸条就在他眼前挥散不去,他转过头,恋恋不舍地盯着那绸条看。
正当他看得忘我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在喊他:
“信如哥!你咋的啦?是木屐的趾襻儿断了吗?这是什么呀,真难看!”
信如惊讶地回过头,看到了那个小流氓长吉。他大概是刚从花街回来,夏衣上套了一件唐栈衣,一如往常地把橘色的三尺带子系在腰下,还穿了一件黑八丈衣领的崭新的外褂,手里撑着把印了字号的雨伞,连高齿木屐的皮盖恐怕也是今天才换的,上面涂了鲜艳的漆色。这一身打扮显然让长吉很满意,他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趾襻儿断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正烦着呢。”信如见到长吉,有些丧气地说。
“我就说嘛,你哪儿会修趾襻儿啊!你就穿我的鞋吧,我的趾襻儿结实得很。”
“那你呢?”
“我没事,我习惯光脚走路了,就这样。”
长吉说着就把夏衣下摆夹在了腰带里,说:“这可比穿你修的木屐要自在舒服多了!”
说完就麻溜地脱下了脚上的木屐。
“你打算光着脚回去吗?那多不好!” 信如有些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我都习惯了,你的脚底板细皮嫩肉的,可没办法光着脚走石子路,别婆婆妈妈的啦,赶紧穿上走吧!”
长吉亲自把自己的木屐摆在信如的脚前。
这个长吉,在别人眼里是瘟神,是恶鬼,可是在信如面前,却如此亲切又仗义,他扬起毛虫般厚的粗眉毛,用温和的语气说出来的话,与平时判若两人。
“你的木屐我给你带回去吧,丢你家厨房就行了吧。你快穿上我的吧,把你的木屐给我!”长吉和善地关心道,伸手捡起了信如断了趾襻儿的木屐,说:“那就再见了,信如哥,我们学校见吧!”
于是两人就此分别,信如前往田街的姐姐家,长吉回自己的家,各自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唯有那块红色的友禅绸条,被孤单单地留在格子门外的泥地上,落寞又哀怨。
十四
这一年的冬天,有三个酉日,“二酉” 因下雨取消了,但“三酉”前后几天倒是难得的好天气。大鸟神社一带熙熙攘攘,被围得水泄不通。年轻人说是参拜神社,纷纷从健康检查所的大门三五成群地冲进花街里来。花街里的每条胡同都嬉笑打闹,那动静似要惊天动地。
仲之街可谓人山人海,行人鱼贯而入,络绎不绝,里面的人都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角街、京街等街道吊桥上的人群也是川流不息,只听到“嘿哟嘿哟”的船夫号子声此起彼伏。此外,河岸边的小妓馆门前也传来莺声燕语的拉客声,配上大妓院传来的弦乐与歌声,真是令经历此情此景的人记忆深刻,难以忘怀。
这天,正太郎也跟外婆请了假,不用去收利钱。他来到三五郎摆摊卖白薯的地方,又去丸子铺那个傻大个儿摆豆沙汤的摊子前瞧了瞧。
他问傻大个儿:“生意怎么样啊?”
傻大个儿一见到他,就好像看到了救星,连忙拉住他说:“阿正啊,你来得正好!我的豆沙汤卖完了,正愁怎么办呢!小豆倒是在煮了,可是也来不及呀!总不能让客人吃不到东西就走了吧!”
“你还真是够傻的,没看到大锅边上粘着那么多豆沙吗?你用开水冲一下,多加点儿白糖,应付十几二十个客人还不够吗?其他做买卖的也都是这样的, 不只是你一家,现在这一团乱麻的时候谁还会管味道好坏。就这么做吧,放心!”
正太郎一边说,一边亲自把白糖罐拿了过来。
傻大个儿瞎了一只眼的老娘不由大吃一惊,赞不绝口:“小伙子真是天生做生意的料啊!这脑子怎么这么机灵!”
“这有什么呀!刚才小胡同里豆沙汤铺的豆沙不够了,我看他们就是这么搞的,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方法。”
正太郎如此解释之后,又问傻大个儿:“你看到美登利去哪儿了吗?我从早上就到处在找她,可是都没看到她。文具店老板娘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难道她去她姐姐那儿了?”
“啊,你说美登利吗?她刚经过这儿,从扬屋街的吊桥上花街去了。阿正,她今天打扮得可真好看啊!头上梳了一个高高的岛田髻哟!”
傻大个儿比画着样子,在自己头上摆出了一个浮夸的造型,一边还擦着鼻涕说:“哎哟,那个姑娘真是好看,真是好看呀!”
“是呀,她比大卷姐姐还要好看。可是,将来她要是当了妓女,那就太可怜啦!” 正太郎颓唐地低下了头。
“那就更好啦!她要是当了妓女,那我明年就开一家做季节生意的店,多赚些钱,赚够钱了我就可以去嫖她啦!”
傻子就是傻子,说话果然不经过脑子。
“瞎说什么呢!就你这样,人家会理你才怪呢!”
“嗯?凭什么?凭什么呀?”
“什么跟什么呀,自己什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正太郎脸红了,笑着说:“我过去溜达溜达。”说完就一溜烟走了。
他一边走一边哼唱着最近花街流行的小曲:
十六七岁呀,爹疼娘爱,
如同蝴蝶自在,如同花儿灿烂,
……
唱着唱着,他开始不停地哼唱着最后几句。
成年之后到妓院呀,
酸楚苦痛一把泪呀!
正太郎穿着雪驮,伴随着踢踏踢踏的脚步声,混入了拥挤的人群中,他那小小的身影立刻不见了影踪。
正太郎在人群之中慢慢前进,不知不觉来到了花街的拐角,恰好看到大黑屋的美登利和妓院的姨娘阿妻牵着手说着话,正迎面走来。
今天的美登利确实如傻大个儿所说,梳了鲜艳华丽的大岛田髻,发髻中间还系了一条花绸缎带子,在髻尾的地方插了一根玳瑁簪子,带着花穗子,耀眼美丽。她娇羞着走路的样子,比平常看起来要好看很多倍,正太郎觉得她仿佛是京都的人偶一样精致可人,不由看得瞠目结舌,停下了脚步,凝神观望。
美登利看见了正太郎,喊道:“阿正,你来了呀!”她一下子跑到他面前,回头对阿妻姨娘说:“阿妻姨娘,您不是还要去买东西吗?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我晚点跟正太郎一起回家!”
说完她就作揖告辞了。
“哎呦喂,我的小美,你可真是见风使舵,现在又不用我来送你啦。那好吧,我去京街买点东西。”
阿妻说完,就消失在下等妓楼的小胡同里了。
正太郎这时才拉拉美登利的袖子说:“你今天可真好看呀!什么时候梳的新发型?今天早上还是昨天啊?怎么也没早点让我看看呢?”
他的语气中带着埋怨和责怪,又有一种恃宠而骄的感觉。
美登利却垂头丧气,过了好久才委屈巴巴地说:“早上在姐姐的房间里梳妆的。可是你不知道,其实我打心底里不愿意却又实在违拗不过!”
美登利说完,深深地低首不语。看她的窘迫样子,似乎被路人看着都会觉得害臊。
十五
美登利有了一些难言之隐,心中总是感到烦忧、羞耻、难受。每当有人夸她好看,她都觉得实在是在奚落自己。
路人们看到她的岛田髻吸引人,总是不断回头看她,她心里却觉得是在笑话她,就对正太郎说:“阿正,我要回家啦!”
“今天怎么不出去玩了?是被人说了什么吗,还是跟大卷姐姐吵架了?” 正太郎直白地问。美登利一听,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只是脸上一阵阵发红。
当他们肩并肩一起走过傻大个儿的豆沙汤摊子前时,傻大个儿大声起哄道:“哟,瞧这两人多黏糊啊!”
美登利一下就拉下了脸,对正太郎说:“阿正,你别跟我一块走了!”说完就丢下正太郎自己往前走了。
正太郎感到莫名其妙,本来两人早就约好今天一块儿去参拜大鸟神社的,怎么突然她就反悔自己回家去了?
“你怎么不跟我一块去了?为什么突然就要回家?你也太奇怪了!”正太郎还是像平常那样用那种暧昧的语气说。美登利没有理会他,继续朝家里走。正太郎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今天的美登利真的很奇怪,可是发了一阵愣,还是马上跟了上去,拉住美登利的衣袖问:“美登利,你怎么了?”
美登利的脸还是红红的,只是回复:“没怎么呀!”但一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肯定有问题。
一到别院门口,美登利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直往里面跑去。
正太郎也是这里的常客了,就没有多虑,直接跟着她从廊沿悄悄走进屋里去了。
美登利的娘一见正太郎过来,就高兴地说:“哎呀,这不是阿正嘛!你来得正好,美登利从早上起一直闹脾气,大家都觉得无可奈何,头疼得很。你是个好孩子,过来陪陪她吧!”
正太郎装出一副大人般的腔调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哦……”美登利的娘笑得有些奇怪,说,“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这个闺女就是任性惯了,平常跟你们这帮小伙伴也没少吵架吧?真是个难相处的大小姐呀!”
她娘回头一看,美登利早已把被褥搬到了小房间,解开了衣服的带子,脱了上衣,脸朝下趴在被褥上一声不吭。
正太郎轻手轻脚地靠近她的枕边,问:“美登利,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啊?你告诉我呀!”
美登利依旧不做回应,只是用袖子遮脸,小声地抽泣了起来。
她的碎刘海,还没习惯岛田髻的发型,垂在前额上,也被泪水打湿了。
正太郎虽然隐隐约约地感到蹊跷,但他毕竟只是个小孩子,也不知道这个时候该怎么安慰,怎么劝说,心里惶惶不安,五味杂陈。
“你到底是怎么了呀?把我都搞得莫名其妙。我也没惹你吧,你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正太郎盯着美登利的脸说,满脸无奈。
美登利擦了擦眼泪说:“阿正,我没有生气。”
“那你这是怎么了?”
美登利被他这么一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了。女孩子的心思,怎么能告诉别人,多难为情呀,结果还没开口就已经面红耳赤。
美登利虽然一声不吭,心中却感到失落冷清,这些感受是她当了这么多年女孩子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她心想:如果可以一直躲在一间漆黑的房间里面不出去,不用说话,也不用见人,可以按着自己的性子生活那该多好。这样,即使遇到什么烦心事,也省得有人来说三道四,问东问西,就没有那么烦心了。
可惜呀!如果可以一辈子当小孩子,和洋娃娃和纸娃娃做朋友,玩过家家就好了!烦死了!烦死了!我真不想长大!为什么一定要长大呢?回到7个月前,10个月前,或者一年以前的美登利该有多好呀!
美登利就像上了年纪的人一样胡思乱想,忘记了正太郎正在一旁,此刻她只觉得正太郎在旁边说话都很讨厌,只要他一开口就会心烦气躁。
“阿正,你回去吧!拜托你了,走吧!你还留在这儿我可要难受死了,你一说话我就头疼,跟你一说话我就发晕,我现在谁都不想见,你回去吧!”
正太郎感到匪夷所思,美登利从来不曾对他用这种口吻说过话,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深重的迷雾中找不到方向,感到手足无措,只好说:“你今天真的很奇怪,说的话也都蛮不讲理。”
他装作淡定的样子,眼泪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美登利可管不了那么多,毫不留情地继续说:“你赶紧走啦!快走!你再不走,以后朋友都没得做了!讨不讨厌啊你!”
正太郎一下站起来:“好,我走,我走。打扰你了,真是抱歉!”
他也没有心思跟在浴室看洗澡水的美登利母亲告别,就义无反顾地跑出了门。
十六
正太郎一阵猛跑,从拥挤的人群中穿梭而过,一鼓作气来到了文具店。
文具店里,刚收摊的三五郎带着弟弟妹妹们,正在店里满心欢喜地挑选东西,他用手拨弄肚兜里的铜板,弄出稀里哗啦的响声,得意扬扬地说:“弟弟妹妹们,你们想要什么随便拿,大哥我给你们买!”
看到正太郎过来,他忙不迭地拉住正太郎说:“哎呀阿正,我刚才找你来着,今天我赚了不少,想吃什么我请客!”
“说什么呢?我还需要你请客,少在我面前装阔气!”
正太郎无来由地对三五郎发了一顿脾气,继而语气转好,声音低沉道:“我现在哪有心情吃东西啊?”
“怎么了你?跟人打架了吗?”三五郎把吃了一半的豆沙包放进怀里,装腔作势地说:“跟谁?是龙华寺的和尚还是那个长吉?在哪儿打的架?花街里还是神社前面?这次跟上回庙会那天可不同了,要是他们不背地偷袭,我是不会输的,我来帮你吧!我会第一个冲上去!阿正,我们得有种跟他们正面好好打一架了!”
三五郎摩拳擦掌,摆出一副要干架的姿势。
“你知道什么呀就瞎喊!不是打架的事……”
正太郎说到这儿就闭上了嘴,他不好意思和三五郎说是跟美登利闹别扭了。
“原来不是打架啊?我看你火急火燎地跑进店里,脸色都不好,还以为你是跟人打架了呢。不过,阿正呀,今天如果不跟他们打一架,以后也很难有机会了,长吉那小子,很快就要失去重要的左右手了。”
“啥?长吉为什么要失去左右手?”
“你没听说吗?龙华寺的方丈夫人和我爹说,信如要去什么和尚专门的进修学校读书了,穿上了和尚的法衣之后,就再也不能跟我们打架了。你说和尚那衣服松松垮垮的,怎么好卷起来打架呢。这下看来,到明年这里小胡同和大街上的孩子都得听你的咯!”
“得了吧!像你这样的,长吉给你两个铜板你就跟他那边了。有一百个像你这样的手下我都没什么好开心的,你爱帮谁就去帮谁!我不要什么人帮我,就想跟龙华寺的家伙单打独斗。可惜他这么就走了,以后也没法找他打一架了。之前不是说藤本要明年从这里毕业了才会去和尚学校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这家伙真没劲!”
正太郎随口说着,心里却没当一回事,他现在唯一惦记的,就是美登利。
他心中烦闷,连唱歌的兴致都没有了,尽管大街上人来人往,却也只觉得落寞凄凉。晚上的灯都点上了,他还一直待在文具店,黯然神伤,唉声叹气。
今天这个酉日真是晦气!
自从那天之后,美登利好像变了一个人,除非有事去花街的姐姐那里,就再也不上街去玩了。
小伴们想念她,一再去找她,可是她每次都是答应马上来,却最终还是没出来。就连以前和她关系那么好的正太郎,她也不再搭理了。见到人总是有些忸怩羞涩的样子,再也不复从前那般天真烂漫的爽朗了。人们不禁感到奇怪,怀疑她是不是生病了,她娘亲却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短期现象而已,过一阵子就会好了,本性就会暴露出来了。”
不知内情的人怎么能猜得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有人还夸呢,说这个孩子有了大姑娘的斯文温柔,也有的人感到可惜,说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如今怎么变了。
大街小巷的闾阎之家纷纷熄灭了灯火之后,一下骤然冷清,阒寂无声,也听不到正太郎那清脆的嗓音了。每当夜色降临,人们总会在堤坝附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提着一盏弓形灯笼,独自黯然地走在路上。那是替外婆去收利钱的正太郎,偶尔还会听见三五郎在一旁陪伴,说话的滑稽腔调一如往常。
只有偶尔陪伴他的三五郎滑稽的谈笑声,仍旧是那样诙谐有趣。
龙华寺的信如为了钻研本派的教义,即将出门求学,这消息却没有传到美登利的耳朵里。她将以往的爱恨情仇深埋在心里,最近一直为那些烦心的事情感到神情恍惚,害臊羞耻。
一个霜冷的清晨,不知何人在大黑屋别院的格子门口,悄悄塞进了一朵纸的水仙花。
美登利虽然猜不出是谁,却带着哀伤的心情将水仙花插在了架子上的小花瓶中,默默欣赏水仙花的清冷孤独。
后来,她无意间从别人口中听说,原来在她捡到水仙花的第二天,信如就披上了法衣,离开龙华寺,出去求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