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看情况
太阳更大了,自头顶倾泻而下,落在睫毛上,在视野中切出无数淡金色的碎光。
哗——怀中书本尽数落地,李轻晚垂着双手,错愕愣着,看满脸是泪的omega一步步走向自己。
那么短的距离,却走了整整十八年,并横亘着接收到的,关于死亡的消息。
曾经破旧孤儿院围栏内瘦弱的、怯怯的小孩,已经长得比她要高许多,不再孱弱孤独——这是无数次梦中的场景,她从不敢幻想成真。
她以为下一次相见,会是在生命走到终点之后,在天上。
泪水模糊视线,又冲刷模糊,温然一点点看清,看清李轻晚脸上的细纹,看清她通红的眼眶,看清她目光里不可置信的欣喜。
是母亲的眼神,是他的母亲。
温然几乎站不住,喉咙哽咽着滚动一下,在李轻晚朝他伸出手的同时低头抱住她。
“妈……妈妈……”
原本牙牙学语时就该面对面喊出的称呼,迟到多年,终于切实落进耳中,李轻晚将温然抱紧,泪水打在他肩头。
吴因站在大门内,望着洁白雪地里紧紧相拥的母子,欣慰而动容地笑着,又不住流泪。
李轻晚住在安静的教堂附近,周围是空旷的广场与林荫道。
一手挽着吴因,一手牵着温然,李轻晚带他们慢慢走到家门口,房子是屋顶尖尖的两层楼,有院子和矮矮的围栏。
推开及腰的小木门,那条从院门通往家门的小路上没什么积雪,大概是李轻晚出门前打扫过。温然沿着路认真走到门前,鼻子红红地回头,说:“到妈妈家了。”
李轻晚始终笑着凝望他,舍不得移开目光:“也是你的家。”
“我的家。”温然重复道,他随即想到顾昀迟,很轻地自言自语,“我有两个家了。”
进屋后,李轻晚给他们倒了水,温然和吴因各捧一杯热水,跟随李轻晚上楼。房子不大,但收拾得温馨整洁,李轻晚推开一扇卧室门,是阁楼构造的房间,斜窗开阔,明亮干净,没有其他杂物,只放了衣柜、书桌和小床。
“偶尔会有学生留宿,所以特意收拾出这个房间。”李轻晚看着温然,“小树,晚上你就睡这里,好吗?”
“嗯。”温然点头,走进去,坐在床边。
他抬起头,李轻晚摸摸他的脸,又摸摸他的脑袋,指尖碰到后颈处时,李轻晚的动作微微一顿,轻柔道:“我和吴老师也有很多话要说,你在这里休息一下,或者到处走走看看。”
“好。”温然突然叫她,“妈妈。”
“嗯,怎么了?”
“没什么。”温然往后倒在床上,摊开双手,红着眼很幸福地笑,“只是想叫一下。”
李轻晚脸上带着笑,帮他轻抚了抚衣摆,才走出房间。
躺在柔软的小床上,阳光从斜窗照进来,落在温然小腿,他静静看着天花板,忽然闭上眼,几秒后又睁开。
还是这片天花板,没有醒,不是做梦。
胸口充实到产生一种紧密的鼓胀感,简直要喷涌而出,温然莫名其妙傻笑几声,迫不及待拿出手机,想打电话给顾昀迟,又担心他在忙,于是改为发消息。
傍晚,首都195院。
贺蔚安详地戴着氧气面罩躺在病床上,瞥了瞥抱手而立的顾昀迟和两手插兜的陆赫扬,脸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
“恭喜我吧。”他说,“小池不会跟许医生结婚了。”
“说要跟你结了?”顾昀迟眼皮都懒得撩起来,问。
“那倒没有,不过我想这是必然的,应该很快了。”
“是不是昏迷太久,做了太多梦。”陆赫扬关切道,“导致精神出现了一些问题。”
“你们不懂。”贺蔚本想不屑地哼笑一声,结果力不从心反而咳嗽起来,“小池……咳咳咳……他在乎我,没我不行。”
“通知精神科吧。”顾昀迟不想再听,拿出通讯器看消息。
“算了,包办婚姻怎么会懂两情相悦。”贺蔚深沉地摇头一笑,“顾上校,你先说准备什么时候订婚。”
“七年前不是就订过婚。”顾昀迟看着通讯器头也不抬,“你们没出席么。”
“出席了,吃得挺开心。”贺蔚深呼吸一个来回,“但请问顾少你出席了吗,还好意思说那叫订婚?”
尽管记忆尚未恢复,陆赫扬对此事也微感荒谬:“好像不太合理吧,顾上校。”
“听说上次你易感期的时候把许医生的锁骨弄伤了。”顾昀迟看向他,“好像也没合理到哪里去。”
“竟有此事?”贺蔚颇为震惊,“我说怎么前几次看许医生和你之间气氛怪怪的,你易感期把一个alpha弄伤算怎么回事?赫扬啊,不是我说你,顾上校好歹算是订过半个婚,我和小池也已热恋中,就剩你了。怎么办呢我的兄弟,要不你和许医生结伴上高端人士相亲网站看看吧,啊?”
陆赫扬未答,以一种礼貌而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别心疼我,哥们。”贺蔚用夹着传感器的手指比了个耶,“我说那么多话一点也不累,勿担忧。”
深知此人双商已无可拯救的余地,顾昀迟不愿再多给眼神,问陆赫扬:“明天在基地过新年?”
“嗯,晚上要空巡,重要节日一向是敏感时期。”陆赫扬说,“你呢,和上次典礼上全军区皆知的那只小熊一起过?”
“看情况。”顾昀迟语气淡淡,“也不是非要一起过,小熊找妈妈去了。”
无论怎么听,‘看情况’这三个字的可信度都略低,陆赫扬笑了笑:“是吗。”
手机响了几声,顾昀迟打开看,发现温然一口气发了近十条消息过来。
温然:[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大哭]
温然:顾昀迟,我真的见到妈妈了,像在做梦一样[大哭][大哭]
温然:谢谢你帮我找到妈妈,谢谢你把我送到妈妈面前[大哭][大哭]
温然:我现在躺在妈妈铺的小床上,我真的很幸福[大哭][大哭]
温然:[图片]
配图是一张躺在床上的怼脸自拍,露出脑袋下一点床单,温然的眼睛和鼻子红红的,嘴巴紧抿,腮帮子鼓着,眉毛蹙起,又哭又笑的样子。
温然:顾昀迟,我现在非常非常非常开心,开心的时候第一个就想到你[大哭]
温然:你会不会来?我想见你[大哭]
温然:拜托了,顾昀迟,有空的话就来吧,好不好?[可怜][祈祷]
温然:我想向妈妈隆重介绍你[可怜]
看完消息,顾昀迟没什么表情地收起手机,在陆赫扬与贺蔚的注视下沉默三秒,开口:“我先走了。”
“情况这么快就看好了?”陆赫扬淡笑着。
同贺蔚道了别,两人一起走出病房,一开门正碰上拉着脸的池嘉寒,顾昀迟与陆赫扬短促对视一眼,默契地让出路,自池嘉寒左右两侧分别绕道。
温然楼上楼下溜达了一圈,无论看什么,一想到是妈妈的东西,就会高兴地激动起来,拿着手机左拍右拍,最后挑选九张精美照片,群发给339、周灼、温睿、陶苏苏和宋书昂,并配文:在妈妈家[玫瑰][阳光][微笑]
339:妈妈……妈妈……宝宝找到妈妈了……为你开心[流泪]……请多多发来照片吧!
周灼:?卧槽求寻人教程
温睿:你开颅手术是不是留后遗症了?
陶苏苏: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书昂:恭喜[抱抱]所想皆所愿,所愿皆所得,相信奇迹[福字][阳光]
对着手机傻乐半天,温然又翻回顾昀迟的聊天框,他那串消息轰炸还没有收到回复,可能顾昀迟在忙。
又参观许久,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温然从厨房跑出来,还未看清什么,李轻晚就快步迈下楼,一把抱住他。
耳边响起悲伤而心痛的沉闷哭声,温然愣愣地想,幸好吴老师也来了,否则就要由自己亲口向母亲诉说那些经历,他不确定是否能完整说出口。
“我没事的。”温然拍拍李轻晚的背,“妈妈。”
“是妈妈不好,没有保护好你。”李轻晚抬起头,流着泪捧住温然的脸,像看回近二十年前孤儿院里那个安静的beta,不敢想象他到底受过多少苦才成长至今。
如果知道儿子是被温家领养,无论如何她都会去寻找,只是确认这个消息时已经是海上爆炸发生之后,看着新闻列出的模糊照片,李轻晚一度绝望至崩溃,无法相信自己找了那么多年的孩子竟沦为上层博弈的受害者与牺牲品。
所有人都得到了惩罚,魏家、唐家、顾崇泽、陈舒茴,连报复的余地都不曾留给她,名叫‘小树’的孩子也无法再回来。
因此,尽管再无威胁,她仍未以真实身份重回首都,出现在师长旧友面前。人生早已翻天覆地,心中也无挂念,李轻晚安静扎根在这座小城,在受爱人遗产捐赠的学校里,度过余生中平凡平淡的一天又一天。
掌心覆盖在温然后颈的腺体上,李轻晚颤抖着肩膀低声哭泣:“妈妈对不起你。”
没有错的人却不停道歉,这个世界似乎总是这样。温然感到难过、无解:“妈妈,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不要自责。”
于是尽力在泪水中露出一点笑,李轻晚看着温然的眼睛,说:“小树,你怎么这么厉害啊,自己努力长大了。”
温然吸吸鼻子,也跟着笑起来:“对吧,我很厉害的。”
很厉害地活了下来,很厉害地往前走了,所以才重新遇见顾昀迟,找到妈妈——世间的缘分其实是一环扣一环。
整个下午,三人将家里打扫一遍,又出去买了食材和几束花。晚饭是李轻晚做的,香鲜的家常菜,温然吃到第一口就眼鼻发酸,连忙低下头扒了几口饭,把眼泪堵回去。
吃完饭,李轻晚和吴因靠在一起看电视,温然挤到李轻晚身边陪着坐了会儿,透过落地窗看到院子里的厚厚积雪,心有点痒,喊了一句‘妈妈我去堆雪人了’便积极往外跑,李轻晚叫住他,帮他套上羽绒服和手套。
滚雪球很费力气,温然滚到一半,累了,转头看看落地窗,客厅里灯光温暖,李轻晚和吴因坐在沙发上,没在看电视,而是看着他。
李轻晚说了句什么,从口型看是在问:“冷不冷啊?”
温然摇摇头,大声说‘不冷’,更卖力地滚雪球。
把一大一小两个雪球搭好,温然跑去厨房,拿了黑豆和胡萝卜,给雪人装上眼睛鼻子,最后嘴巴咬住手套,将右手抽出来,掏出手机。
才看到十分钟前顾昀迟终于发来回复,只有简单的三个字:看情况
温然手指僵硬地努力打字:那什么时候能看好呢[疑问]
又拍了张雪人照片发过去:手工制作,独一无二,明天就化,如想观赏,请尽早来[抱拳]
顾昀迟:丑
温然:你乱说,我不信[撇嘴]
又回:那你要是来的话,我给你搭更好看的[可怜]
天上渐渐下起雪来,温然收起手机,跑回屋里。
三个人都因过分欣喜和激动而毫无睡意,将近十一点,李轻晚提议煮个面吃,吴因顾不上养生之道,点头赞同,温然更是捧场,立马说自己肚子饿了非常想吃。
是手擀面,在醒面的时间里,李轻晚和吴因洗菜切菜,温然走来走去打下手,直到手机响了一声,他飞快擦擦手拿出来看。
顾昀迟:下雪了
温然:你说首都吗?339也跟我说下雪了[雪花]
顾昀迟:还不睡
温然:睡不着,妈妈要做夜宵给我们吃[跳跳]
顾昀迟:多做一碗
不等温然反应过来,又一条新消息跳出。
顾昀迟:出来
原地愣了两秒,温然放下手机冲出去。
推开大门,大片雪花自天空落下,隔着纷纷扬扬的白色,温然看到顾昀迟站在院子的小木门外,雪飘飘落满他的发梢与肩头,在路灯下像一只只飞舞又停栖的白蝶。
胸口再次产生那种鼓胀感,伴随着剧烈心跳,温然跨下台阶,在小路上跑出一串脚印,飞奔过去伸出双手,隔着矮矮的木门扑到顾昀迟身上,紧紧抱住他。
寒冷的雪味与淡淡的信息素交织萦绕在鼻尖,温然蹭了蹭顾昀迟的脖子,其实才分开不到一天,他却觉得很久了。
顾昀迟单手搂着温然,说:“冷死了。”
“谁让你不戴围巾手套,这里比首都还要冷。”温然松开他,搓搓两只手,帮顾昀迟焐耳朵和脸,焐着焐着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亲他,“晚上特别冷,白天还暖和一点。”
两人在寂寂雪中接了个吻,结束后温然又抱抱顾昀迟,终于想起来:“哦!快点进屋吧,我都没穿外套,也要冷死了。”
他拉开小木门让顾昀迟走进来,接着一转身,抬头就看见站在大门旁的李轻晚和吴因。
僵硬片刻,温然若无其事往前走,走着走着歪去了雪人旁边,伸腿踢了踢,自言自语:“有点丑,明天要重做一个。”
而后又重新回到小路上,和顾昀迟一起走上台阶。
看着李轻晚的笑容,温然的神志已然涣散到拼不起来,说好的隆重介绍也偃旗息鼓,只剩干巴的一句:“妈妈,这是顾昀迟。”
顾昀迟看他一眼,向吴因说了句‘吴老师好’,然后朝李轻晚颔了颔首:“阿姨。”
“先进屋吧,外面冷。”李轻晚笑着说。
进客厅后顾昀迟将手中琴箱递给她:“章老师特意托我去他琴房里取的,让我带给您。”
“是你以前常用的那把。”吴因一眼认出,“老章一直好好保存着,没让别人碰过。”
李轻晚把琴箱放在茶几上,打开,浓棕色云杉木在灯光下流淌出沉郁而厚重的质感,她慢慢抚上去,有些出神,很快就红了眼眶,抬起头道:“老师,谢谢你们。”
“也谢谢昀迟,帮我把它带来了。”李轻晚笑了一下,“还把小树照顾得那么好。”
温然就站在身旁,两人手背碰在一起,顾昀迟面不改色地捏住他的手心,温然立即直愣愣瞪圆眼睛,身体也紧绷起来,非常紧张的样子。
见昔日偷情惯犯已老实,顾昀迟逗完他便松开手。
谁知没过一会儿,温然反倒偷偷来拉他的手,小心地牵紧了,移到身后,脸上还努力维持住正常表情。
轻轻合上琴箱,李轻晚去取了毛巾给顾昀迟擦头上的雪:“先坐着暖和一下,面很快就好了。”
“谢谢阿姨。”
等李轻晚和吴因去了厨房,温然照着顾昀迟的语气,压低嗓子,有模有样地学道:“谢谢阿姨。”
“……”顾昀迟擦着头瞥向他,“模仿能力不错,高大的树。”
刚得意没两秒的温然一下子涨红脸,无能怒视他片刻,扭头噌噌跑去了厨房。
顾昀迟听到温然大声对李轻晚说:“妈妈!顾昀迟的那碗面里少放一点肉吧!”
四个人围着不大的餐桌,在袅袅的面条热气中坐下来,热热闹闹地吃夜宵。
窗外大雪纷飞,屋内温暖而明亮,温然又觉得像在做梦了,他的两个家竟在此重叠——太幸福太开心,温然忍不住一边吃面一边在桌下伸出脚尖,求关注一般碰了碰顾昀迟的腿,又因为找不准位置,就碰了好几下。
顾昀迟垂眼看向桌下那只几乎一路从自己的小腿蹭到膝盖内侧的、穿着斗鸡眼和香肠嘴搞怪珊瑚绒袜子的脚,一时难以界定温然是否在进行什么拙劣的调情,又抬眼看那张脸,对方正吸着面对他露出真挚的眼神。
顾昀迟:“……”
吃完面,大家一起收拾掉碗筷,吴因去书房开电脑,远程连线乐团排练,顾昀迟到客厅接电话。温然站在桌边,看着李轻晚切水果的背影,忽然问:“妈妈,我的爸爸是谁啊?”
问出这个问题时温然很平静很坦然,当下的他已经拥有了非常多,无论是怎样的答案,他都可以接受与面对。
李轻晚顿了顿,放下水果刀,转过身,在灯光下温柔地、微微笑着说:“你爸爸是军人啊,他叫宁锦骞,是为了联盟和平而牺牲的,了不起的战士。”
温然一动不动地呆了会儿,下意识回头,试图寻找什么,却看到顾昀迟就靠在厨房门边。
视线交错,他对顾昀迟笑起来,眼睛里有亮亮的水光。
“顾昀迟,你听到了吗,我的爸爸叫宁锦骞,是一位军人。”
顾昀迟抬手,接住扑向自己怀抱的omega,‘嗯’了一声。
“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从此以后,然每逢得意时,都会有一句‘高大的树’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