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刈楚一手掀开了帘子,珠玉碰撞发出琳琅的声响,那声音敲击得姜娆心头一慌,让连忙转过面去。

对方已轻悠悠地站于她身侧,歪过头去问医娘:“怎么了,伤口处理好了吗?”

医娘不答,只是望向坐在一旁的姜娆,面上的表情颇为微妙。

刈楚也没有多想医娘面上复杂的神色,撩开袍子坐于姜娆身侧。女子不自觉地往外挪了挪,因是用手捂着脸,她的声音听起来沉闷闷的:

“还、还没处理好,你不急着进来……”

哪知,她的话还未说完,刈楚就已挥了挥手,示意那医娘退下去。医娘一怔,面露难色,不过也不敢抗了睿荷殿下的命,只得朝他们二人做了一福。

女子转身,徐徐退下。

剩下的侍人也格外识眼色,不等刈楚开口,已纷纷退出了正殿,一时间,屋内又剩下了刈楚与姜娆二人。

后者用手掩面,一时间,竟略有窒息之感。

“伤的重吗?”刈楚也不含糊,低下头去,目光流转于她的手指间,轻声问道。

那表情,颇为关切。

他的指尖微凉,身上也带着淡淡的药香,只一瞬,她便感觉到有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指,将她的柔荑于面上拨开。

“不、不要!”

她连忙低唤出声。

可她的力道哪有男人半分大?刈楚虽是一愣,却还是把她的手指往外掰了掰。姜娆连忙往后躲了躲身子,又用另外一只手把他推开。

男子眸中疑惑,“怎么了?”

刈楚垂下眼去,手上终是加了力道,姜娆不备,手指被他直直扯了开。

一瞬间,她面上的刀痕暴露在他眼前。

男子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执意用手捂着面。见自己的手指被他掰开了,她也不再遮掩,一张小脸上尽是苦色。

“喏,现在你看着了,我这么丑,肯定把你吓着了吧。”

她垂下头,喃喃。

瞧着女子面上失落的神色,刈楚面色也是一顿,须臾,将眉心轻轻皱了起来。

他望着她左颊上的刀痕——那血渍已经凝固,一道不长不短的刀疤处,泛着惨白干涸的死皮。

他的心就这样,一下子发紧。

“不会,我们阿娆这么好看,一道疤,不碍事的。”男人的声音不禁放柔,一手轻轻捏住了女子的指尖,温声细语,“再说了,这么浅的一道疤算什么,我平日里在战场上厮杀,身上大伤小伤都受过,受过的比这严重的伤数不胜数,到头来,这伤疤,还不是都好了。我没骗你,真的,不信你看我背上的伤,现在全都好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轻轻捏着她细软如葱的手指,哄道,“我说的都是真的。再说了,你知不知道宫里头有多少好东西——上次,不知道哪个小国进贡了一副玉珍膏,专门是祛疤的。明日我便进宫,问你向父皇讨来,好不好?”

姜娆点点头,又摇摇头,“都说是小国进贡的东西,我不要。”

或许是她过于别切,一时间,她竟使起小性子来。脸面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最为重要不过的东西,这个理儿,刈楚也懂。

于是他轻声哄她了许久,她的情绪这才平复下来。刈楚从一旁取过药,把她的身子按住,用指尖蘸着药粉,轻轻涂抹在她面上的伤口上。

那药微微有些发灼,刺得她生疼。

“嘶。”她吃痛,男子垂下眼,睫毛如小扇一般忽闪。

“痛吗?”

“……嗯”是有点儿。

他眸光微动,带着些许怜惜,“忍一忍,马上、马上就好了。”

他尽量轻地用指尖点着她的伤口,将药粉轻轻敷上去。他的气息温热,缓缓拂过她的面,如一只大手般,温柔和煦。

“还疼吗?”

“疼。”

她的声音,听起来委屈极了,让人忍不住上前去爱/抚她。

刈楚克制住了体内的躁动,终于为她敷好了药。她的肌肤莹白,如牛乳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他的指尖,落于她的雪肤之上,一时间竟流连忘返起来。

姜娆张大着双目,瞧着他的手指缓缓在她的面上探寻,左颊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伤口旁,却是暗暗发麻。

女子面上飞红,苍白的颊上,终于有了些绯色。

良久,直到他的指腹微微发了热,刈楚这才将手指从她面上撤开。下一刻,却见她袅袅站直了身形,走到一旁去,翻了好久,才从抽屉里翻出一片素色的面纱来。

她轻车熟路地用面纱遮住了脸的下半部分,只露出双眼。

作罢,她又走到黄铜镜前,看着那双如含了秋水一般的眸子,终于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所幸伤口还不深,没有伤到眼下。如果她戴面纱,可以将疤痕完整地遮了去。

还在愣着神,男子已不知不觉来到自己身后,他大手一揽,极为自然地将双手放到她的腰间,言语轻轻:“和我相处,你不必带面纱,我不介意这些。”

言罢,他竟一手将她素白的面纱扯下,姜娆一顿,身子已被他扳回。男子将她顶到梳妆台上,唇已辗转到她的面上,开始亲吻起来。

她的呼吸渐渐发难,两手也不自觉地环上他的脖颈。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二人之间的互动已变得极为亲密与自然,他经常喜欢把她按在桌前、床前、墙前,一双唇轻柔地顺着她的面颊上一路吻下,滑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而后再落于她的颈上。

当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之处时,整个亲吻已变得急促而热烈起来。他极为喜欢于她的锁骨之上吮/吸,两手搂住她的肩,再与火热之处骤然停下。

他享受,她亦是享受这份独属于他们二人的亲密。

可这一次,他却将吻独独停滞在了她的面上。姜娆一怔,他已将唇小心地挪至她的伤痕周边,于她完好的肌肤之上,轻啄起来。

“阿楚……”

“嘘。”

他一边亲吻着她,一边低低出声,他的呼吸又辗转于她的面上,没多久,她的呼吸又发难起来。

一吻作罢,刈楚终于依依不舍地挪开了唇,一双眼望着她,眸光深深。

他的目光落于她面上的伤痕之上,再次低头,于疤痕的周遭,轻柔一吻。

姜娆直接愣住原地,不可思议地望向他。

就如此,简简单单的一个动作,便代表了他对这道疤痕的不屑一顾,对她的呵护。

他喜欢她,所以接纳她。

接纳她的一切。

更何况,她这道疤,还是为他而受。说到底,是他方才没有保护好她。

一想到这里,刈楚的面上忍不住浮现出一层愧然来。

片刻,姜娆终于回过了神,突然间又想起什么来,便慌忙问道:“你呢,阿楚,你方才有没有受伤?”

“我?”男子故作轻松地扬了扬眉,“我能受什么伤?”

只是他话音刚落,女子突然从他的怀抱中钻了出来,一下便转到他的身后,双手探向他的衣衫。

她口吻坚决:“给我看看。”

她明明记得,就在方才,他的胳膊上流了许多鲜血。

刈楚慌忙摆手:“我没事,真的没事,你不用担心我。”

可姜娆哪里肯依?刈楚只见着女子的双手已解开他的衣裳,将他的衣带抽去放至一旁。

“听话,”她从他的手中夺下了那瓶金疮药,拉着他来到床边,“躺下去。”

“不必,”他无奈,“真的不必,方才他们已经为我上好了药。”

姜娆拉扯着他于床边坐下,指尖轻轻一挑,已推着他,让他的身子躺在床上,将后背露出来。时隔数年,他的背部结实了许多,姜娆将他的内衫褪下,只一瞬,便看到了他背上交错的疤痕。

她倒吸了一口气。

“这些……都是战场上受的伤吗?”姜娆忍不住轻声问道,声音中,已经有了微不可查的颤抖。

“嗯,”刈楚平趴在床上,抱着枕头,裸/露出一大片后背来。须臾,他又不以为然地笑道,“也不全是。”

这里面,有着许多陈年旧疤。

这让姜娆不禁念起初遇刈楚的那个夜晚来,她跟在芸娘身后,穿过一座角亭,于长长的走廊上,看到一个衣衫凌乱的少年,于月色下,低低地呜咽。

她将他从棍棒下救出,激起了他眼中浓重的疑惑与探寻。如水的月色下,少年的一双眼清澈得如泉水一般,眉头微蹙,唇瓣轻抿,好一副令人心疼的模样。

于是她缓缓弯下身子,于他身侧蹲下,忽而启唇,声音婉婉。

“不要怕。”

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而后他乖乖地随她回了萱草苑,再然后,她从中堂回到阁中,一手挑开帘子,缓缓走进了屋内。

身子轻悠悠地坐到床前,指尖蘸着微微发灼的药粉。那时候,他还很局促慌张,咬着牙,双手死死抓住枕头的两边,却是一声也不吭。

乖。

真是乖巧极了。

就这样想着,姜娆忍不住笑出声来。听见笑声,床上的刈楚也好奇地偏过头去,轻声问:“怎么了,在笑什么?”

“在笑你。”她抿着唇,“我方才想起了我第一次给你敷药时,那时候你还好害羞,一张小脸儿羞红羞红的,真逗。”

听见她这么说,刈楚也抿嘴笑了,笑着笑着,眼中已流露出淡淡的怀恋来。

过了阵儿,他也笑道,“你还好意思说,当初你还亲了我一下,定是觊觎我的美貌。”

“胡说,”她连忙反驳,“哪里是我亲的你,分明是你亲的我,不光亲我,还咬了我一口。”

正说着,她伸出右手来,“喏!”

刈楚垂眼,一下子便看见了她的虎口处的印痕,印痕淡淡,带着些岁月的痕迹,却让他一下子想起与她第一次相遇的那个夜晚。

他因是警戒,于她的虎口处重重一咬,自此,她右掌虎口处,落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牙印。

一想到这里,他既觉得心疼,又觉得好笑。

姜娆为他敷完了药,又替他将衣服拉上了,之后转过身将药瓶收回抽屉里。再回过头来时,正好看见男子已从床上坐起,前襟微敞着,面上尽是恍惚之态。

“怎么了?”她一边朝刈楚走来,一边问。

“没事,”男人盘了腿,一手整理着衣摆,抬头笑道,目光缓和,“我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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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过得着实很快,不过一瞬,便已至深冬。

京城里连连下了好几场大雪,姜娆的身子便是在这几场大雪中慢慢好起来的。

姜娆成日闷在荷花殿,时间久了也觉得无聊起来。刈楚也懂得她的心情,好不容易盼了个大晴天,他便高高兴兴地找人抬着轿子,带她去集市上面逛悠。

这还是她病好之后第一次出门。

于是她精心打扮了一番,末了,又取出那层素色的面纱,戴在面上,挡住了她左颊处的伤疤。

这些天来,她面上的疤痕淡了不少。事实证明,那盒玉珍膏是的确有效果的,不过她肤白貌娇,皮肤也格外娇嫩,以至于过了许多时日,她的面上还残存着一条淡淡的疤痕。

刈楚总是安慰她,这道疤,会慢慢消下去的。

且说他们二人来到府外,身后跟着万年与几名仆从。刈楚虽说,此行需低调,可他们这样一群人乘着马车,浩浩荡荡地来到集市上时,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一手撩开车帘,她放眼望去,恰见不远处有个不小的茶楼。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楼内竟然有人搭了戏台子,长袖子的戏子于楼内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台下满满围坐了一群人,皆喝彩捧场。

好生热闹。

顺着姜娆的目光,刈楚也看见了那座茶楼,于是便笑道:“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好。”女子点头。

往日都是别人听她唱曲儿,她未曾想过,能有一日作为客人,去听旁人唱曲儿。

刈楚拉着她进了茶楼,立马有小厮热情地迎上来,一见刈楚的身段,连忙奉承道:“哟,这位爷,是要订贵宾席吧?”

诚然,刈楚点点头,对方面上又立马堆起了一层层笑意,一哈腰,右手望前一伸:“这位爷,且随小的来。”

姜娆被刈楚紧紧牵着,拐上了二楼的客房,二楼的视野就是与一楼不一样,既能看清台上的全貌,也不如一楼那般拥挤。他们二人刚落了座,又立马有人摆上瓜果点心来。

刈楚正襟危坐,手还未动,一旁的万年已走上前来。万年知道他家主子喜欢喝清酒,便要了两壶清酿、几盘小菜,继而又恭恭敬敬地立于刈楚身后,两眼也往戏台子上瞟去、

他们来时,戏已演了一大半。这民间的话本子,写的无非都是些郎才女貌、才子佳人的故事,这一场戏也不例外。

这一出戏,讲得正是一位出身贫寒的书生,于进京赶考时,与一名青楼妓子相爱的故事。姜娆刚坐下,正巧听到这样一句:

“连理枝头喜鹊闹,才子佳人喜成家。举案齐眉比翼飞,笑对共饮莲花酒。百年共枕鸳鸯恋,堂前开满合欢花。哎呀呀~开那个合欢花~”

正听着,小厮已温好了清酒,他两手捧着盘,盘上平稳地放着两个酒壶,不一阵儿便来到二人面前。

“爷,请慢用。”那人弓身,随后退下。

刈楚卷了云袖,探出手去。一手缓缓执了小觞,没一阵儿,便斟好了一杯酒。

酒面平平,微微泛着皱,上面还依稀有着他晃来晃去的倒影。刈楚先将那杯酒往右推了推,扭过头去:“尝尝?”

姜娆不是怎么喜欢喝酒,刚准备摇头拒绝,却望见了男子那一双明亮的双眼,一时间竟魔怔住了,右手已将那杯酒接了过来。

停顿片刻,她轻抿一口酒。

出人意料的是,这酒不苦,也不辛。它又暖又热,味道淡淡,却令人回味无穷。

她惬意地眯起了双眼。

“怎么样,好喝么?”

“好喝。”她点点头,又让刈楚再为她斟满一杯。

刈楚倒也听话,抬手又为她倒满了一杯酒,酒面方平,又听那戏子唱道:“都说这金钱无眼权贵多情,你这厢中了状元金榜题名,却忘了贫苦糟糠妻,只余那伤春怨、悲秋情……”

姜娆握着酒杯的手突然一紧。

倒完了酒,刈楚瞅着她竟一下子将满杯地酒喝下了肚。旋即她又将杯子摆在他面前,示意他再斟一杯。

刈楚无奈叹道:“这酒虽不会使人醉,不过喝多了,却是对身子不好。况且你体寒,还是少喝些清酒为好。”

正说着,他将她手中的杯盏夺下,女子无趣地耸耸肩,又转眼望至一旁。

台下那名穿着莲花水袖裙的正是这台戏的女主角,方才她还满面春风地同那书生饮了交杯酒,转眼那书生便中了状元,明居高位。

原本以为妻凭夫贵的女子却一下子沦为弃妇,自此独居闺房,终日以泪洗面。

故事的最后,女子伤心欲绝,望着丈夫房中隐隐的灯火和墙上双双纠缠在一起的人形,终于于一个月圆之夜,投壶自尽。

那位角儿最后演得也极其凄美,一喉戏腔如同能泣出血泪那般,听得人声泪俱下。

姜娆也是听得眼眶一红,强忍着没有落下泪来。

出了茶楼,一路上她都是缄默不言,心中思量着方才的那出悲剧,竟觉得心头上如笼了一朵阴云,久久驱之不去。

以至于刈楚同她谈话,她都没有心思继续听下去。

她的心不在焉被万年一分不差地纳入了眼中,万年一路都规规矩矩地跟在二人身后,将姜娆的情绪大致猜测了个一五一十。

不过他也未多吭声,半垂着头,紧跟着自己的主子。姜娆喝了些酒,头有些发晕,二人便不再坐马车,于街上并肩行走起来。

这一路,刈楚买了许多新奇的玩意儿给她,其中不乏有漂亮的衣物和饰品,姜娆嘴上应承着,心中却还是闷闷不乐。

二人刚走到一家铺子前,他准备抬手挑选一些小玩意儿,一对男女就突然涌入了他们的视线里。只见他们衣着朴素,像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两人正挽着手,说说笑笑地朝他们走来。

他们引起刈楚注意的原因正是二人都与他们来到了同一家铺子旁,与刈楚不同的是,他们挑选的都是些便宜且耐用的东西,对于一旁的粉扑玉簪,根本不投以一丝一毫的,目光。

两人挑选好东西后,男人从怀中掏出几枚铜钱,结了账,女子又突然跳至一旁,伸手抓了一支簪子,在头上比划起来。

“好看吗?”

“好看。”那男人笑道,声音不甚好听,却是沉稳厚实。

姜娆也在一旁瞧着,本以为女子会买下那支簪子,却不想她只是比划了一阵便放下那支梅花簪,又挽着男子的胳膊,缓缓走远了。

姜娆一怔。

待回过神来时,刈楚又替她细细挑选了几支簪子,她抿了抿唇,从他的手中挑出方才那位女子选中的那一支,声音和缓,“我就只要这一支。”

刈楚一顿,旋即扬眉而笑,“好,就要这一支。”

付了钱,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刈楚挑了一家饭馆,点了几个菜,准备吃完晚饭再打道回府。

其间,万年终于逮到了与刈楚独处的空子,一出声便问后者:“主子,你有没有发现,今日娆姑娘她很奇怪吗?”

刈楚正执着筷子,往碗里夹了一块糖醋鸭,稍稍拧了拧眉。

是有些奇怪,他点头。

又见万年压低了嗓音,再次询问,“主子,你可还记得,姑娘她今早出门时还兴高采烈的,是因为什么,突然转了心情?”

这下子,刈楚将筷子放下了。他连饭也不吃了,微微偏头,思索了阵:“是看完戏之后。”

“是了,”万年连忙点头,“主子可还记得,这出戏讲的是什么?”

讲的是什么?

自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了。

刈楚向来不喜这些,只因姜娆想看,他便陪着她看。实际上,他落座于席间,一心只顾着品尝那两壶清酒,对于这出戏,却是半句话都没听进去。

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正是描绘此番情景。

于是他摇头,望着面色微微有些着急的万年,两眼茫然。

他确实是未好好听这出戏。

不过万年却将这出戏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见着主子还未反应过来,他便连忙道,“主子,这将的是一位书生和青楼女子的爱情故事!”

“书生和青楼女子?”

万年自然是清楚极了姜娆的出声,毕竟那日他家主子去倚君阁,他也是跟着刈楚去的。那一晚,主子曾递给他一条帕子,想必也是这位娆姑娘的吧。

他如是想到。

刈楚一听万年的话,急了。他怎能带姜娆听有关青楼逸事的戏?于是他连忙问道:“后来呢,这出戏最后的结局怎么样了?那女子她……”

“投河自尽了。”万年倒是不避讳,直直说到。

刈楚:“……”

这下子,他再也没有心情吃饭了。更要命的是,万年又再一次描绘了那出戏所讲的内容,那情节,他描绘得绘声绘色,让刈楚深觉得万年真是个讲话本子的人才。

贫苦书生爱上青楼女,随后进京赶考中状元,再成为一方权势。

刈楚不由得蹙眉,这出戏的套路,怎么这么熟悉呢。

最终,书生娶了多房小妾,却因为那青楼女的出身不干净将她遗弃。最后一幕,青楼女望着书生房内活/色/生/香的剪影,愤而投湖。

刈楚眉头一皱,暗叫不好。

瞧着自家主子面上复杂的神色,万年也低低地叹出一口气来:“主子,你瞧见没,方才在集市上,娆姑娘要的那支簪子,正是先前一对夫妻看中的。”

桌前的男子转过头去,静静地望向万年,不知道对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见着自家主子竟如此愚钝,万年暗暗咬了牙,在心里头腹诽道:主子,您是块木头吗!这样的你是讨不到老婆的!

于是他便颇为无奈地解释道:“主子呀,你要知道,娆姑娘她看中的可不只是这支簪子。主子你想想,这支簪子,可是那对夫妻留下来的?”

刈楚点头:“是。”

是又如何?他愈发弄不明白了。

“主子呀,你可知,姑娘她在意的并不知这支簪子,她买下这东西,不过是羡慕那对寻常夫妻罢了。” 万年低叹一声,“主子,这是您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吧?看来您还不大了解女人,这女人呀,最缺的是什么?精美的首饰?好看的衣裳?都不是。她们最缺的,便是那‘安全’二字。”

万年未停声,接着解释,“主子,方才在集市上,您有没有注意到姑娘的眼神?当她看到那对夫妻时,目光却是眷眷。主子,我知道您喜欢娆姑娘,也知道您想说服陛下光明正大地将娆姑娘娶回家。可您总是这么一直拖着,却也不是个办法啊!”

刈楚正坐在桌前,他面前摆着一整条清蒸鱼,却不动筷。

他听着万年的话,一时间,面色竟有些恍惚起来,“你这是何意?”

“主子,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万年站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娆姑娘她缺安全感,您给她便是,反正您迟早是要娶她过门的,这早娶也是娶,晚娶也是娶。陛下不准您娶她,您便偷偷娶,拜了堂、成了亲,咱再来个先斩后奏,到时候这个儿媳,陛下想认了便认,不想认,陛下也必须得认。再说了,陛下宅心仁厚,定不会为了娆姑娘与殿下翻脸的。”

为了生米一煮成熟饭的事翻脸,不值当。

陛下最多也就是把他臭骂几句,只要他先成婚,做妻做妾,还不是殿下他说了算?

万年说得缓缓,让刈楚在须臾间,茅塞顿开。

闻言,他的面上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男子环顾了四周一圈儿,见着无人偷听,便又压着嗓子同万年道:“那你说,本王可否先悄悄娶了她,待攻下遥州城,再向外声张?”

“完全没问题!”万年双手支持。

“好!”刈楚笑逐颜开,登即便拍手道,“那本王今日便娶了她!”

“……”

万年一吓,“王爷,您这……是不是过于心急了点儿?”

“夜长梦多,”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刚想继续同他解释,却见姜娆从屏风后转来,身形袅袅,莲步晃晃。

刈楚喜色难掩,拉着她欢天喜地地坐到桌前,面上无缘无故的喜意倒是让姜娆愣了愣。

接下来,她欣赏了刈楚极为诡异地对着满桌的清蒸鱼、红烧排骨、荷叶豆腐、糖醋鸭笑出声来。

姜娆的头皮有些发麻。

吃完饭后,刈楚又兴致极高地牵着她的手上了马车,回府的路上,他的面上一直都挂着诡异的笑容,让姜娆不敢上前去跟他搭话。

就在马车快行至王府的时候,车上的人突然开始紧张起来。他的手心微微发潮,眼神一个劲儿地往外瞟着,似乎不敢去看她。

马车终于缓缓停在了王府门口,逛了一天,姜娆身软体乏,便早早回房去歇息。刈楚也没有继续缠着她,早早便回了客房。

屋内,姜娆刚解了外衫,房门突然被人一推,她一愣,男人已两手背后,走进屋来。

“怎么了?”

不是说好今日要早些休息吗?

他一脸神秘地绕开她,走到桌前,突然从身后取出两个蒲团和两支蜡烛来。姜娆满脸疑惑地看着他将蒲团方到桌案前,又将蜡烛放置在桌上,点燃。

“阿楚,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的每个动作都做的极有仪式感,竟让姜娆也莫名紧张起来。

“来。”男子走下殿,缓缓来到她身边,突然勾了她的手。

声音温和,“阿娆,跟我来。”

他拉着她走到桌子前,桌子上正摆着两根燃烧正旺的红烛,照得她的影子一扯一扯的,投到身后的纱帐上。

竟格外地又意境。

许是料到她身子冷,刈楚又拿出一件狐裘披在她身上。姜娆愣愣地被他拉到蒲团前,男子手指一挑,须臾转身。

“阿娆。”他的眸光微闪,眼底竟流动着局促与紧张起来。

“阿娆,”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今日我见你在集市上,你、你可是喜欢……喜欢那支簪子,我……唔。”

瞧着面上略略带着疑惑与探寻的女子,刈楚竟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惹得姜娆不由得笑了。她抿了抿唇,素色的面纱下,笑容逐渐明艳。

“不急、不急,你慢慢说。”

她的声音温柔和缓,又婉转空灵。

如同琴弦一般,登时便拨弄了他的心扉。

刈楚一咬牙,硬着头皮,道,“我想娶你。”

“嗯。”她斜斜地望了一眼桌上的红烛与桌下的蒲团,面上毫无半分惊讶。

见着她平静的样子,刈楚暗暗吃了一惊,却还是将下句话说了出来,“我想娶你,就今天,就现在。”

说着说着,他的胸口竟暗暗起伏起来。姜娆一顿,如水的眸光从他的面上缓缓落下,最终停滞在他勾着自己柔荑的指尖。

她稳缓而笑,面若荷花:“好。”

就如此,一个“好”字,她交付了自己的一生。

得到答复后,男人激动地捏了捏她的手指,片刻之后,又轻轻出声:“阿娆,那…那我们便开始拜堂,好不好?”

“好。”她的笑容清雅,如一朵花,就这样开在了少年的心上。

于是他小心地勾着她的手,又将目光落在地上的蒲团上,还在犹豫着,姜娆已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下一刻两腿一弯,已大大方方地跪于蒲团之上。

刈楚一怔,宽大的云袖摆了摆,唇边的笑意终于扯开,眉眼弯的如月牙儿一样。

一男一女,曲膝而跪。

终于曲膝而跪!

桌上红烛明灭恍惚,照的两人的面上通红,眼神也闪亮亮的,如同掺入了窗外皎洁的月光。

二人的身形也被拉扯在地上,交织在一起,轻轻摇动。

不知为何,他们跪下后,屋内又陷入了一阵极为诡异的静默。刈楚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了身侧的女子一眼,正见她正仰着面,瞧着桌上正燃着的红烛。

“真好,就像梦一样。”她开口。

刈楚一顿,也低低出声来,“不是梦。阿娆,我……”

话语在口中盘旋了半天,万千心绪却骤然交织在一起,他怔忡地望着女子,竟一时间忘了发声。

“发什么愣呢,”见着他此般情态,姜娆不由得抿唇笑了,“该拜堂啦。”

“啊,对,”他愣愣地回过神,又点头如捣蒜,“对,是要拜堂。”

姜娆“扑哧”一声,笑骂,“呆子!”

他确实是呆子,整个拜堂的环节,他呆滞得犹如身在梦中。二人默契地伏了地,朝案上长长拜了三拜,又一同直起身子来。

“好了,”拜完了堂,他又低低出声,握着她的手,将她的身子从地上扯起来,“阿娆,我……你先委屈一下,等我打完仗回来,再给你补一场盛大的婚礼。”

“不会像今日这般了。”他喃喃。

女子也反手将他的手掌抓住,轻声笑,“没事,我不在乎这些的。”

“我在乎,”刈楚道,垂了眼,“我在乎的。阿娆,你…你等我。”

“好。”

一来一回之后,二人之间又陷入了一片静默。姜娆抬起眼,恰见他别扭地别开面,眼神瞟向另一边。

“我……”

“阿楚,你是紧张吗?”

“……嗯,是。”

“我、我也紧张,阿楚,”她紧张地咬着下唇,咬得娇嫩的唇瓣上已有了淡淡的牙印儿,“阿楚,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

“拜堂、宴宾、合卺、结…结发。”

“这里也没有宾客,那我们便合卺吧。”她提议道。

“好,”刈楚点头,片刻才反应过来,“府中没有合卺酒,只有清酒。”

“清酒也行,清酒好喝,还不醉。”

今天中午她尝过一次清酒,觉得那就清甜清甜的,喝得人喉间又暖又凉。

又暖又凉,没错,就是这么奇怪。

“好。”男人愣愣地点头,站了一会儿,又急忙跑出屋去寻酒。只余姜娆一人站在屋内,竟紧张地开始原地徘徊起来。

当刈楚抱着两坛酒回到屋内时,女子正沉静地坐在床边,她将头发缓缓放下,使青丝乖顺地贴于背上。刈楚定睛,才发现狐裘之下她穿了一件红色的裙子,乍一看,倒真像是喜服。

他怔怔地把酒坛放于桌子上,一边倒酒,一边疑惑道,“你为何把头发放下来了呀?”

女子一笑,雪肤被烛光照得发亮。她望了一眼被他倒满的酒觞,轻而道,“我记得你先前曾同我说,若是遇上了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那我便……”

说着说着,她突然顿了顿声,歪头问道,“话说你那日还未同我说,如若有人为我梳发,我究竟该怎么做呢。”

女子的话让他心头一暖,他突然想起来,他得罪了谢云辞被驱逐出倚君阁后,他曾专门去萱草苑找过她。那时他便为她说了一句话,握着她如绸如缎一般的青丝,轻轻道:

——小时候,我曾听过一个说法。若是一个人遇上了第一个肯为她梳发的人,那她便……阿姐,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梳发的人。

原来她记得。

原来她竟然什么都记得。

而他也是第一个,为她梳过发的男子。

刈楚垂下双目,瞧着她那双素手递来的玉梳,眸光流转,补充道,“我当时想说你,如若有人给你梳了发,你便要嫁给他,做他一辈子的妻子。”

一辈子。

他徐徐拐到女子身后,轻车熟路地探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发缎。他的指尖已没过她的青丝,陷入了一层温柔的香气中。

镜中,女子面容娇俏,男子眸光清朗。

他的指尖终于滑过她的每一寸发丝,末了,他将玉梳轻轻搁在妆台前。黄铜镜中,红烛还在轻轻摇摆,映得二人的面容不甚真切。

而他此时的声音,也突然变得迷离而模糊起来。

“所以你准备好,做我一辈子的妻子了吗,嗯?宋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