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一瞬间,他的面上,露出了这么长时间以来少有的忧心。

“宫里头来诏了。”刈楚定了定神色,将诏书卷成棒状,握在手中,“父皇下诏,让我回宫。”

言罢,他沉吟了一下,又补充,“今晚便要动身。”

此言一出,姜娆已扶着腰部上前。不消细看,都能察觉出她隆起的腹部,和面上的几分福泽之态。

说也奇怪,自从她怀了孕,一天天发福的同时,面上的伤疤竟也慢慢淡化下去,如今不用佩戴面纱示人。

但不知为何,每每她要去集市中体察民情时,刈楚都会一脸严肃地把她按在椅子上,强迫着她戴上素纱。

听见男子的话,姜娆也微微皱眉:“宫里头出什么事了?”

“诏上未明说。”刈楚如实道,将诏书往袖中一塞,眉间已有了微不可查的忡忡之色。

只是这道疑虑,顷刻间又被他不着痕迹地掩了下去。

姜娆有孕,他便尽量不在她面前提那些尚令人担忧的事情。久而久之,他便也能理解了一句古话——报喜不报忧。

是夜,他握着手中诏书,翻身上马。一切事情陆宁都已经为他准备妥当,为了打点遥州城,刈楚让陆宁留守在城中。

数不清这是第几次姜娆与刈楚分开,她如同那日送他出征遥州一般,站在城主府府门前看着男子一身玄衣融入夜色中,一颗心突然跳动得发紧。

“等等——”

在他即将动身之际,姜娆突然提着裙角上前,身侧的夏蝉忙不迭扶稳了她,生怕前者摔倒。

马背上的男人回过首来,于月色深处转过眼看向她,眼中树影明晃而温柔。

她跑到男子的马侧,担忧地问道:“那...那日我在太子房中找到的东西,你可有带着?”

刈楚还未回京时,太子宋勉竹曾将她关于殿内,所幸有宋景兰将她救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姜娆发现了宋勉竹桌案上的一封还未来得及烧毁的信书。

发现了一个掩盖于笙歌太平之下的惊天秘密。

她将那封信件藏于袖中,从殿内偷偷带了回来,刈楚一回京,她就将那封信书交给了刈楚。

姜娆知道,宋勉竹此人绝对不是什么善茬,也颇有手腕,刈楚此次回京,可不好对付他。

听女子这么一问,马上之人宽慰地笑了,“放心,我都准备妥当了。”他从不打无准备之仗,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在荷花殿内准备许久才攻打遥州城的原因。

闻声,姜娆舒了一口气,却在那对人马隐入树林的那一刹那又将心提起,左眼皮也开始怦怦直跳起来。

心悸。

她握了握手中的帕子,两手间的力道兀地加紧。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的夏蝉轻轻唤了一声“娆姑娘”,这才将她游离在外的思绪一下子拽回来了。

姜娆抿了抿唇,“走,我们回府。”

在城主府中,等他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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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刈楚一行人,带了数余人马,赶着夜色往京城的方向轻装驶去。

一路上,这一队人走走停停,终于在皇城脚下歇了脚。一路上风尘仆仆,众人早已疲倦,刈楚便准了他们于城角下的饭馆内用了餐,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京便可以了。

菜肴既下,众人看着自家殿下不知为何只吃了两口便撒了筷,负手行于饭馆门外,眉心微拧着,面色稍稍有些凝重。

也不知晓他究竟在思索些什么,这一干人皆是粗人,行的都是上马打仗、下马劈柴的活儿,虽跟着主子有一段时间了,却还是猜不透对方的心思。

他们猜不透刈楚的心思,却也是吃得分外快活。刈楚回首看了一眼众人,将手中的皇诏又攥得更紧了一些。

“殿下,怎么了?”终于其中有一个人上前询问刈楚道。

“这京城脚下,有些不对劲。”

那人便愈发好奇了,“殿下,是哪里不对劲儿?”

这些刈楚却抿着唇,什么也不说了。

就是不对劲,却说不出来,这究竟是何处不对劲。

明明已是盛春,这皇城脚下,怎么还弥漫着一种凄冷之气呢?

刈楚转过身子来到店小二面前,“我问你,这京城内最近可是出了什么事?”

逢事便问店小二,这饭馆内人流量大,你来我往的,一些事,这店家听得最多。

“喔喔,”热情好客是店小二身上的一个特质,见着客官这么问,他也十分愿意为对方回答。之间这位店家把那条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笑道,“这京城内的趣事呀,倒是有一件,客官知道城内的倚君阁吗,近日又位姑娘被林家的大公子赎了身子......”

不等对方说完,刈楚就匆忙打断他,“我问的不是这个,还有呢,京城内可还有发生什么事吗?”

末了,他又生怕那店家再说些什么有的没的,补充上一句,“最好是大事。”

是皇宫里头的大事。

“大事?”对方被他问得一懵,挠了挠头,“不知客官想听什么大事?”

瞧着店小二迷茫的眼神,刈楚便将手挥了一挥,“罢了,再提一壶桂花酒来吧。”

于店内饮完了酒,那一干人也终于都用好了晚饭,刈楚轻唤一声,众人便纷纷翻身上马,尽是一副井然有序之状。

此时日头已偏西,他们掐着时间,在关闭城门之前就来到了城门下,虽是身着较为朴素的打扮,奈何刈楚这个人中翘楚在众人之间显得格外夺目,光是走在大街上,便惹得百姓们纷纷侧首驻足。

对于这一切,刈楚已是习以为常,引着众人拐向皇宫的方向,于宫门外下了马。

见着刈楚来,守门的宫人们慌忙行礼。他只让人将马拴好,便抬脚踏过那不高不低的门槛。

“恭迎陛下回宫,”立马便有宫娥上前来,“殿下可是要去找陛下。”

刈楚轻轻地“嗯”了一声。

“陛下不在寝殿中,还请殿下跟奴婢来。”

那位身着鹅黄色素衫的小宫娥恭敬地将右臂一打开,便斜斜站在刈楚的左前方,为他引起路来。

刈楚顿了顿脚,还是跟了上去。

一路上,那宫娥都不敢出声,刈楚紧紧跟在她身后,看她转过了一道又一道弯,于是好奇问道,“你这是要带本王去哪儿?”

声音中,已有了威严。

那宫娥一凛,却还是低眉顺目道:“殿下且跟奴婢来就好了。”

故作神秘,刈楚皱了皱眉,握了握手中的密诏。

走着走着,他便发现了不对劲,立马停下了脚步:“为何这一路,你都带着沿着这些寂寥之地走?你到底要把本王引到何处?”

说到最后,他的眼中已有了逼仄的凌厉。

果不其然,小宫娥的面色变了变,刚准备出声,身后的树丛中突然跳出了一堆人,各执兵器,纷纷对向了刈楚。

被包裹在中间的男人冷眉一挑,“是宋勉竹叫你们在此埋伏本王的吗?”

见被对方看破,为首的那个执着长剑的便也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哼了一声:“既然如此,那还请十五殿下随下官走吧。”

他说得轻佻,口气也露出了几分不屑,面上全然没有了一丝恭敬之态。

刈楚乜斜着他,“你是何人,本王凭什么同你走?”

“下官是什么人?”那人仿佛听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脸上横肉直抖,小眼睛也眯在了一起,“殿下只管同下官走便是,到时候,殿下便知晓下官是什么人了。”

他自称为“下官”,那必定是朝廷之上的武官,既然是武官......

刈楚将眼神一凛,“陛下呢,陛下现在身处何处?”

宋勉竹又有什么手段,能在父皇的眼皮之下号令当朝武官?

想到这里,他的左眼皮兀地一跳,还未质问完,那人就已经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根极为粗壮的麻绳来。

“既然殿下不愿同下官走,那就休要怪下官无礼了。”

想到这里,他的左眼皮兀地一跳,还未质问完,那人就已经上前,从袖中掏出一根极为粗壮的麻绳来。

“既然殿下不愿同下官走,那就休要怪下官无礼了。”

对方一下子捉了刈楚的手腕,后者眼疾手快地一闪,一把短刀从袖中滑落,只消一瞬便抵上了那人的脖颈!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了一口气。

那位武官的额上也滴下冷汗,结结巴巴地道;“殿、殿下别激动,下官只是......”

不等他哆哆嗦嗦完,男子手一挥,血光登即便溅了方才引他前来的那个小宫娥满脸。

她惨叫一声,两眼一翻,整个人已直直地向后栽去。

“咚”地一声闷响传来,执着游蟒短刀的男子斜瞟了倒在地上的女子一眼,目光毫无波动。

却有一股威慑力游走在众人的四肢百骸之间。

刈楚没有说话,目光一扫,凌冽的眸光便落到了身前那一排人身上。

还不待他出声,突然有人拍着手上前。一位身披华裘短袍的男子从丛影间走了出来,望着刈楚,勾唇一笑。

“哟,”看着地上的两道人形,宋勉竹似是颇为惊讶地挑了挑眉,“十五弟在这里做什么呢,怎么还大开杀戒起来了。”

刈楚睨他一眼,眸光清冷。

宋勉竹笑着上前,右手不经意间搭在腰侧的长剑上,踢了倒在地上已经气绝的男子一脚。

“哎呀,这不是晁大人吗,怎么躺在这儿。”

他故作震惊,一时间,面上堆满了各种丰富的神色。

可谓是异彩纷呈。

刈楚站在一旁,仍是冷眼瞅着他,“太子殿下把本王引到这里来,究竟是想做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他也不愿同对方多废话。闻声,宋勉竹又“呀”了一下。

“本王何时引你来了?”他指了指地上晕倒过去的小宫娥,嗤笑一声,“方才不是她,引你来的吗,怎的还推到本王身上了?”

“不过——”前音未落,太子突然又眯了眸,将声音一凛,“十五弟,你在宫中杀死晁大人却是板上钉钉的事。依照宫规——”

宋勉竹将手一挥,“来人!十五皇子宋睿荷目无宫纪,公然斩杀朝廷重将,收押大理寺!”

此语一出,众人立马上前,不知又从哪儿赶来了更多的人马,纷纷蜂拥而至。

原来是有备而来。

有人猛地打向刈楚的手,与此同时,又有人从身后将他的另一只手禁锢住,不过一刻,他手上的短刀便应声而落。

恰恰那刻有游蟒图案的一面被没入土中。

见宋勉竹此番形态,刈楚便知道自己躲不过去这一劫了,于是也没有反抗,只是冷冷地将手一挥。

“本王认得去大理寺的路,不劳烦你们押着本王了。”

袖摆一拂,他冷然转身,将众人都甩在身后,自己独自朝大理寺的方向走去。

身后之人讪讪,瞧了一眼太子的面色,正见他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着刈楚兀自朝大理寺走去,宋勉竹倒是也没再找人押着他,只留下了一句“好生看好”。

末了,他又歪头,“还有,跟本王好好审问审问,父皇先前把他叫到寝殿中,给他留了一封什么密诏。”

他的眸光精细,又凶狠。

昏暗的牢狱内,男子背对着紧锁着的铁钢门,席地而坐,双眸闭阖。

他来到这里,已是第三天了。

他被宋勉竹以“叛乱”之莫须有的罪名收押于大理寺,审刑后,又关押于此处。由高高在上的十五皇子到如今的身陷囹圄,也不过短短三天时间。

这样大的反差,自然引得许多人侧目,有不少狱卒循着“十五殿下”的名头前来“探望”他,临走时,不望泼一盆冷水。

刈楚稳坐于墙角,面上是一派泰然,对于众人的冷言冷语充耳不闻。

他的一副岁月静好之状,终于惹恼了看门的狱卒,对方重重地将铁门一踹,铁门上的链子发出咣啷的声响。

那人隔着一道铁门,对他的背影“呸”了一口:“既然变成了阶下囚,就别再把自个儿当成王侯贵族,别搁这儿一副自命清高的样子,碍了大爷我的眼!”

言罢,对方又不爽地踢了那铁门一脚:“这天下是要变了,你还不若趁着这天变之前服个软画个押,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

“听见没?哎——”

见静坐于地上之人还是那般岿然不动之态,站在门口的那狱卒怒不可遏,他从袖中掏出钥匙,骂骂咧咧地开起铁门来。

刈楚斜瞟了对方一眼,又继续闭目养神起来。

鼻尖环绕的是一股腐臭味,耳旁尽是吱吱的虫鸣,他坐于破旧不堪的草席之上,面色却平平如常。

仿若他依旧身处于荷花殿,周围摆设,仍是美轮美奂、金碧辉煌。

耳旁的聒噪声不知为何戛然而止,一声恭敬的“谢公子”便不轻不重地传来了。刈楚抬眼,看着眼前的人时,面上突然有了淡淡的恍惚。

他已是好久没有见到谢云辞。

地上之人清冷出声:“不知谢大公子前来,所为何事?”

往日他还拥有无限风光时,不见谢云辞前来道贺,反倒当他沦为阶下囚时,以前所谓的“故人”倒是一个个赶来看望他了。

刈楚冷笑一声,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老祖宗留下的话,当真是不假。

听见刈楚的话,谢云辞没有吭声,他挥了挥手,身后的狱卒连忙识眼色地退了下去。

一时间,这不大不小的牢狱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云辞今日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软袍,袍角处用金丝线绣着一朵梅花。他身上的袍子是当下民间最为流行的款式,加之谢云辞这等身段,遥遥一望,既不失华贵,又无不素雅。

因是刈楚低着头,所以对方来时,他便一眼看见对方袍角处是一朵梅花。

见刈楚盯着自己的衣裳看,谢云辞笑了笑,选择性地忽略了他上一句所说的话,突然从身后取出一坛酒来。

“来。”

他也不顾地上有多脏,将袍子一摊,竟连同刈楚一起在草席上坐了下来,“我给殿下带了一坛好酒,今日咱们一醉方休。”

白衣男子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手上的那坛酒。将刈楚脚边那个盛着清水的小碗拿起来,倒净了里头的水,又将里面以清酒斟满。

“来。”他又言一声,将那碗酒递到身侧男子的面前,“说起来,咱们两人还没正儿八经地一起喝过酒,古有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们便

谢云辞突然絮絮叨叨地说起一大堆起来,大有高谈阔论之势,这让刈楚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毫不留情地打断他。

“这可是本王的断头酒?”

他问得镇定,眼里毫无波澜。

谢云辞一怔,旋即淡淡笑开,“殿下放心,此酒只是我本人带来与殿下一同品味的,无关旁的事。”

白泡男人说得落落大方,闻罢,他又轻轻抿了一口坛中清酒,一旁的年轻男子这才将脚旁盛满酒的小碗举起来了。

发灰的碗中,清酒明烈,映入男子的一双眸。

刈楚顿了片刻,也将那碗送至唇下,轻抿一口。

“怎么样,”谢云辞将酒坛放下,问道,“这酒,可合殿下的心意?”

“是好酒。”刈楚望着碗中酒水,也算是气定神闲。

谢云辞不由得感叹道:“殿下的变化,着实很大。”

闻言,坐在草席上的男子挑了挑眉,望向白袍男子时,眼中带着淡淡的探寻。

却是不置可否。

“我记得,第一次见着殿下时,是在倚君阁里面。那时殿下还尚年幼,面上也全是稚气,”谢云辞也眯了眼,“如今想想,不知不觉中,竟也过去了这么久了。”

他低低一笑,又低下头去,抿了一口坛中酒,醇香又清冽的酒气便在他的口齿间化了开。

彼时,他一身干净的衣衫从连枝的房中走出来,一眼便看见了月下的姜娆。少女看见他时,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情绪,那种情绪是不同于其他姑娘的那种趋炎附势,亦不是旁人见着达官贵族时的恭敬惊惧。她就那样站在月色下,发髻用一根小簪挽着,面上妆容精致,眼底的色彩让人捉摸不清。

但与她不同的是,她的身旁站了一位颇为面生的小后生,衣衫褴褛,眸光却是冲动而凶狠。那孩子,在他欲揽那少女入怀之际,沉沉出声。

“放开她。”

于是他这一放手,便是一辈子。

想到这里,白袍男子靠着墙边的一方破旧不堪的小桌,唇边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又一仰头,酒水灌了满喉。

“我原以为,殿下还是当初那个冲动而天真的少年。”

直到他的捷报连连传来,直到那个大年夜里,他一身风雪飒飒归来,献上遥州城的地图。

献上这块完整的、大魏帝国的最后一块版图。

他变了,变得更加成熟而坚毅。谢云辞眯着眼望他,可又有那么一瞬,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月色之下的如狼少年。

饮毕,二人面上皆有了熏然之态。

谢云辞也终于说起正事来:“太子要我来问十五殿下,那封诏书,在哪里?”

“诏书,”刈楚把酒碗往脚边儿一搁,碗中空空无物,一干清酒尽数下肚,喉咙间尽是燥意,“什么诏书?”

明知故问。

白袍男子叹息一声,“殿下,您又何必兜着明白撞糊涂呢?不若早早说了,免得再受这些皮肉之苦。”

正说着,他的目光落于对方那褴褛不堪的衣衫上,对方的后背微露着,上面错综着许多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宋勉竹为了套到他的话,没少给他动用私刑。

刈楚回道:“本王早就说过了,那不是什么诏书,不过是父皇留给我的地契罢了,是你们偏要不信。纵使你们再怎么给本王动刑,也问不出来什么花儿来。”

谢云辞抬手将酒坛收起了,反问道:“若当真只是一道遥州城的地契,先皇为何要把你私诏入寝宫中,又与你交谈良久?”

别说是宋勉竹不信,换了他,他也不信先皇只是为了给他一封遥州地契。

正说着,他轻佻一笑,眼中尽是质疑。

刈楚也是无奈,方准备出声,眉头猛地一皱——

等等!

谢云辞方才说——

“先皇?”他凛了凛声,“父皇他出何事了,为何……”

为何秘不发丧?

不等谢云辞答,他又突然明白过来,是宋勉竹压下了父皇的丧事。既然他压下了父皇的丧事,那便是说……

那便是说,宋景兰此时已不在宫中。

最让宋勉竹疑虑的,也是最让宋勉竹忌惮的,便是刈楚身上的那一封“皇诏”。他害怕父皇先前给了他一道有关皇位的诏书,所以他要赶在父皇已驾崩这一消息传出去之前,将刈楚与宋景兰尽数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伪造了一封诏书,将刈楚骗回京后,又设伏将他关押于此处。

而对方迟迟不肯动手杀他的原因,便是因为宋景兰此时不在皇宫,已逃流在外。

一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冷笑:“我当你们为何要这般着急地套出本王身上的皇诏,原来是想后枕无忧地坐上那张龙椅。那你们真是抓错人了。”

他那一副无赖之状让谢云辞无可奈何,后者深深拧眉,望了他许久,终于轻叹一口气:“罢了,上刑吧。”

刈楚乜斜他一眼,依旧是岿然不动。

门外立马走来一个执着铁链的小卒,他的身后又跟着两个手执棍棒的后生,欲把刈楚按在椅子上。

“等等,”就在棍棒即将落下去的那一刻,谢云辞突然出声打住,“这招对他已无用,换一招吧。”

“可……”那狱卒为难,这三天来,他把狱里头的刑罚几乎都给这位养尊处优的十五殿下过了一遍,却没想到对方是打死都不开口,即便开了口,也是一句“本王已把皇诏内容尽数告知你们,尔等还要做什么?”

“罢了,”谢云辞又叹一口气,“你可以不在乎自己,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不在乎自己这一条命,可姜娆呢,难道你不该替她着想吗?”

果不其然,此语一出,引得那男子面色微变。

他咬了咬牙,道:“你们拿我询问便是,关她又有什么干系!难不成,堂堂谢家二爷,也只会欺负一个女人吗?”

声音中,已有了几分恨恨之意。

“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她。”一提到姜娆,白衣男子眼中突然浮现出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过殿下,您想想,您这般不惜命,若是被她知晓了……”正说着,他抿了抿唇,又道,“再者,我是不会动她,可您知晓太子的脾气,他……”

他每说一句话,都适时地停顿两下,听得刈楚有些急了,朝他面上啐了一口。

“亏得你拿的还是朝廷的俸禄,却跟着宋勉竹做尽了龌龊事。”

刈楚骂得并不难听,但谢云辞总归是个文化人,还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文化人。听见对方这么说,面色还是稍稍变了变。

他抬起袖子,拂了拂脸,垂下眼,静静瞧着坐在地上的男子,突然一笑。

声音略略发哑:“不过是各伺其主罢了。殿下不还跟着九殿下,帮着他做事吗?”

“那本王也未像你这般,人兽不分。”刈楚冷哼了一声,迎着对方的目光,反驳道,“你可知,宋勉竹他先前——”

“够了。”不等刈楚说完,一直站在原地的男子突然出声打断他,引得地上之人拧了拧眉。

只见谢云辞道:“我不想知道太子先前做了什么事,我也管不着太子究竟想做什么事。只要我将我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便够了。”

其他的,至于太子究竟做了什么,他都可以视而不见,装作一概不知。

刈楚一愣,显然未料到对方然会是这样一番反应。他眯了眯眼,随意地将覆在地上的衣衫按平了,与地上的尘土压在一起,眸中却似是盛开着濯濯清莲。

他又冷笑,“做好自己的事?敢问谢二公子,你所做的事是何事,难不成你的本分,便是跟着宋勉竹助纣为虐吗?”

他问得尖锐,谢云辞面色一顿,还在狱中的那三个小狱卒闻声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

其中一个竟大着胆子上前,直接一棍子敲在了刈楚背上:“大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同谢二爷说话的!”

男子不备,被他用棍子敲地往前扑了一段路。那狱卒不知是不是用了十分力,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被对方敲碎了开。

他整个人重重地趴在了地上,两手的手面撑着地面,不得不猛烈地咳嗽起来。

那一声声咳嗽声落入谢云辞耳中,只见他垂头凝望了地上之人少时,终是道:“去取些水来吧,要热的。”

“是。”见着吩咐,旁边的一狱卒忙不迭地应声退下。

刈楚感觉到,有人于他身侧缓缓蹲下。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华靴,而后他偏过头去,恰好对上谢云辞那一双眼。

或许是先前对谢云辞一直存在着几分偏见,或许是从未如此认真地打量过眼前之人,当对方的终于来到自己眼前时,刈楚才发现,原来谢云辞的眼生得如此好看。

“眼睛是好眼睛,可惜,就是认不清人。”

他不否认谢云辞此人的能力,毕竟先前谢云辞也是以帷幄之力攻下辽城的将才,说到底,他此生最大的败笔,便是跟错了主子。

跟了那样一个唯利是图、眼见狭窄的主子。

这也是他谢云辞此生,最为遗憾、也是最为致命之处。

闻言,谢云辞的面色变得有些惨白。

但他仅是淡淡一笑,回应道:“这天底下,每个人都戴着一张面具,又有谁能够真正看清谁呢?殿下跟着九殿下,难道也能真正看清他吗?若是您看清了他,如今您已身陷囹圄三天有余,九殿下定然也知道了些风头。”

正说着,先前出去的狱卒已将热水倒好,恭恭敬敬地呈了上来,呈于谢云辞眼下,如献至宝。

谢云辞顿了顿声,将头一转,“给他吧。”

此时刈楚已从地上爬起,再次坐于原来的那方草席之上,将身形挺得笔直。

似乎,他的脊梁就不应该倒下,就应是这般,笔挺地杵立于这苍茫天地之间。

那人将热水递上来,他也没有拒绝。喝了一口水中,嗓子终于舒服了许多,他这人,虽皮糙肉厚,但也是不愿意与自己刻意过不去的。

谢云辞也没在他喝水的时候出声,还好心地生怕会呛着他。对方不急,刈楚也不急,安稳坐于草席上慢悠悠地喝起热水来,如同品着一壶上好的佳酿,面上竟也浮现了回味的神情来。

见状,白袍男子便忍不住道:“你是有多久没喝过热水了。”

“他们给本王喝的都是馊的。”男子放下水杯,淡淡道。

谢云辞便接道:“那您便直接说先皇给你的那道诏书中究竟写了些什么,你说了,我天天叫人好吃好喝的伺候殿下,保准儿将这儿弄成第二个荷花殿。”

刈楚翻了个白眼。

他已记不得自己究竟说了多少遍,那日先皇给他的只有一封地契,这些人怎么都不信呢。

突然间,他又想起来一事,便又开口补充道:“除了那遥州地契外,父皇还给我了一封诏书,要求我不许参与到夺嫡之战中。所以您那位太子殿下审问我,尽是白费力气。”

“不可能。”刈楚是宋景兰的左膀右臂,怎么会不参加到夺嫡之争中。

毕竟,要是太子一得势,第一个要除的是宋景兰,接下来便是他宋睿荷。

“所以父皇给我了遥州地契啊。”他漫不经心道,又伸出右手,比了一个“五”的手势,“五十年的遥州地契,够撑到您家那位太子殿下下位了吧?”

他的语气像是打趣儿,听得谢云辞一愣,终于才将这个话题掠了过去。

却是拐回了他喝水前所讨论的那个话题上——

“罔论太子殿下,且说景兰殿下,您已被关在狱中这么久,他若是真的在意您,为何现在却迟迟没有动静?”

反倒是逃亡在外,倒是自顾不暇。

刈楚将腿一盘,两手搭于膝上,冷嗤一声:“本王与九殿下,还用不着你来挑拨。”

即使宋景兰知道了风声,又如何在短短三天内准备妥当好一切,突破大理寺的重重围困将他救出?

对方这话语里的挑拨之意,不言而喻。

见被挑破,谢云辞的面上也没有一丝尴尬,反倒是撇了撇嘴,让人把她脚边的水杯收走。

言语不合,便也再没有了攀谈的必要,刈楚又背过身子去,神色恹恹,一副赶客之态。

见状,对方不由得轻笑:“本是我来狱中看你,现在倒是你赶我走了。”

不过他也不自讨没趣,将袖子拂了拂,便欲转身离去。

只是在抬起脚的那一瞬,身后盘腿稳坐之人突然出声叫住他:“谢云辞。”

男子步子一顿。

“你听过一句话吗?”

对方背对着他,声音却是清冷。

他皱眉,“不知殿下,想说什么话?”

刈楚忽地转过头,朝他缓缓一笑,“多行不义,必自毙。”

谢云辞一脚踩在门槛上,险些摔倒。

站稳了身形,他也转过身子来,朝着坐在地上的男子说道:“那不知殿下可否听过这样一句话?”

“嗯?”刈楚挑了挑眉,眸光忽闪。

那人站在狱门的门槛前,屋子昏暗,不见一丝天光。不远处的方桌上燃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将谢云辞的身形拉得老长。

“识时务者为俊杰。”

“顺天意者昌,逆天意着亡,”他一脚踩在门槛上,“我还是那句话,劝殿下莫要执着,不若早日说出皇诏内容,还能安生一些。”

言罢,谢云辞又顿了顿,眸光也晃了晃,“不过,若是殿下撑不过去这道坎儿,我会替殿下安置好她,你且放心。”

刈楚眯了眼。

不消他说,二人也知道,他话语中的“她”为何人。

地上之人不由得笑了,“天意?你还记不记得,本王方被你接回谢宅前,曾说过一句话。”

“那是便有人对我说,生死由命,来去随心。可这由的是谁的命,又随的是谁的心?”

“在我这里,从来都没有什么天命,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拿火钳子对着我的嘴,不该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会说,不该做的事,本王一下也不会做。”

“谢云辞,你知道,本王为什么要去帮九殿下吗?”

谢云辞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他。

“并非是本王要成心与你作对,只是因为景兰兄他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从不做糊涂事。”

更不会去为了一时的利益,不择手段,自毁前程。

他第一次回宫时,便是宋景兰在帮他。帮他打眼疾的掩护、帮他请命出征、帮他在将士之间立得军威、教他整顿军队风气、教他行军打仗之法。

教他如何在军队里立足,教他如何在这暗潮涌流的朝堂之中安身立命。

宋景兰想得到的,都是自己靠一步步争取的,他帮助了刈楚这么多,自然也能得到刈楚的拥护。

为人处世,往往都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而宋勉竹却不同,他的利益,往往都是建立在掠夺他人利益之上的。一如他出征遥州城在外时,对方在京城内的行径。

宋勉竹只当他完全不知晓此事,全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已全然被刈楚捏在手中。

言罢,他又将眸一转,落于门前那道身形之上。

“再说了,本王的女人,从来都用不着旁的人照顾。”

先前与谢云辞、与宋勉竹的对峙中,他一直都是赢家,这一次,他也相信自己一定会赢。

而且会赢得风风光光、漂漂亮亮。

他还宛若当初的少年,眼中满是勇气与坚决,看得站在门前的谢云辞一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对着狱中之人,缓缓作了一揖:

“那臣,便祝殿下得偿所愿。”

他站在光与影的交接处,福低了身子,继而站直身形,朝着狱内之人勾起了唇角。

一抹弧度滑过,他也缓步朝狱外走去。不远处,便是灿阳所照之地,一片光明。

他谢云辞此生,与那个孩子对峙了大半辈子,如今他与对方之间正隔着一道门,先前的光景流转而过,翻来覆去,又一幕幕在他的眼前辗转开。

如一幅拓长的画卷。

他与那人沿着这幅画卷向前走,于终点之处,注定会有人隐于黑暗,有人获得新生。

何人失其鹿?他现在已是迫不及待了呢。

男子扬起衣袍,信步穿梭于过道间,唇角的弧度愈烈。

他一大步,走入一大片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