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宋勉竹的脚步就顿在第三十二阶台阶之上,险些一个趔趄。

稳坐于坛上的谢云辞也将眉头深深蹙起了。

“混账!”

明黄色龙袍的男子顺手抄起坛上设宴的盘子,重重往坛下砸去,“

更何况,尹家军已被他收服,宋景兰与宋睿荷又是哪儿来的兵马去与自己对抗?

不自量力,呵。

他冷笑一声,登即便转过身子来,又抄起一个小盘,怒道:“此人谎报军情,迷惑君心,斩——”

不等谢云辞起身阻止,两边的侍卫就将那来者一把拖了下去。

宋勉竹站在高高的百阶坛的中下腰,望着坛底的芸芸众生,冷嗤一声开口:“若是以后,再有谁敢同此人一般妖言惑众,便是如是下场!”

坛下的文武百官立马匍匐了一地。

龙袍男子这才转过身子去,礼乐再奏,他又将左脚一迈,重新站在了第三十二层台阶之上。

所谓百阶坛,顾名思义,自然是有一百层台阶。只要是朝中稍有些地位的官员擢升时,都会在此进行加封大典。这每层台阶,都各自代表着一阶官品,以第五十层为分水岭,五十层之下便代表的是奴仆与百姓,通常是设宴的宫婢、舞女、歌女所处之地。

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之间,有一个长长的过道,过道间又设有宴席。此次宋勉竹的登基大典,便是要先走到第五十层之上后,坛底下恭敬而立的各百官才能入席。

而此次,宋勉竹所登之位,便是最上面的那一层。

他要登于那张龙椅之上。

礼乐声由柔和转为激扬,他脚下的步子也不曾停歇。这百阶,就如同一条他从太子转变为皇帝之道,道阻,且长。

第三十八阶——

第三十九阶——

第四十阶——

他开心地唇角已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已经完全忘却了方才那个恼人的御探所报来的讯息。

第四十二阶——

第四十三阶——

“报——”

突然,又有高高的一声划破了激扬的乐声,谢云辞再次蹙眉,又见一御探打扮之人气喘吁吁地跑到坛下。

“陛、陛下,九殿下带兵,马上就要攻破东庆门了!”

“陛下,十五殿下带兵,已经攻破南平门了!”

明黄色的靴骤然停到第四十九层之上,闻声,宋勉竹猛地回头,朝着坛下的那两个探子,质问道:“朕已将他们残余部队或收服、或斩杀,宋睿荷麾下大将也已被朕绞杀,你们说说,他又是从哪儿来的兵马?!”

“说啊!”

瞧着伏在坛下瑟瑟发抖的百官,宋勉竹一下子就来了火气,“朕养着你们这堆蠢货究竟有何用!”

末了,他又抬手抄起宴席上的东西,准备再往坛下砸去。

“陛下,”就在他即将脱手之际,一直坐着的谢云辞突然开了口,他的面色稍稍有些凝重,“陛下,不若让臣先带兵去东庆门,尹将军带兵去南平门。如若无事,那是最好,如若真如御探所说的那般,咱们也——”

“陆怀安不是你杀的吗?”

谢云辞话音还未落,站在第四十九层台阶之上的宋勉竹突然阴测测地开了口,“宋睿荷其余部下,不也是你收服的吗?现在你要同朕说,他们都已带兵于朕的宫殿之下、欲要攻破朕的宫门?”

“陛下……”

谢云辞一时语噎。

是啊,是他亲自绞杀的陆宁,又亲自去尹府,先是说服了尹寒风,又说服了尹沉璧,这才让尹家军倒戈。

有了尹家军带头做率,刈楚的其余部下,自然是纷纷被谢云辞收入囊中。

而宋景兰此人的大部分兵力,都与尹家军拖不了干系。既然尹家军已叛变,纵使他再有其他兵力,也无法在这短短的数余时间内,先是攻破南平门,而后又将攻破东庆门。

这……

这究竟是哪一环出现了问题?

这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谢云辞的目光带着审视,扫过坛下众人,终于在尹寒风的身上落了神。

神思一转,“尹将军……”

“卑职这就带着尹家军,前去剿灭叛贼!”

不等谢云辞开口,尹寒风就已将两手一抱,合握成拳,声音铿锵有力。

高坛之上的龙袍男子顿时笑逐颜开,“有尹将军在,皇宫可安,朕之江山可安!”

亏得宋景兰与宋睿荷二人竟肖想攻破宫门,呵,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等等,”就在尹寒风即将领命而去的那一瞬,站立在一旁的谢云辞又突然出声,道,“还请尹将军带着禁军一同去。”

“敢问谢公子,这是何意?”

是在不相信他的忠心吗?

谢云辞接道:“将军莫要误会,云辞只是想,敌方分别从东、南二部分攻入,若尹将军只身前去,怕是抵挡不了对方的两路人马。”

尹寒风眯了眯眸,眼中闪过一丝不悦,又被他快速地掩盖了过去。

只留下极为浑厚的一声:“是。”

宋勉竹只当这是一个于他登基大典上意外加入的小插曲,还是一个即将就被平复的小插曲。对于即将变成两具尸体之人,他又如何会将此放在心上?于是他嗤笑一声,又转过身去,抬起左脚。

这回,他却不是要上台阶了,因为他恰恰来到了第四十九层与第五十层的分水岭。分水岭是一个长长的过道,上摆满了珍馐玉盘。

他先要饮三杯酒、再敬三杯酒,一杯敬苍茫天地、一杯敬列祖列宗、一杯敬天下百姓。

男子兀自弯下身形,桌上三杯酒已摆好,他郑重其事地将袖子往上抬了抬,率先端起一壶酒来。

这一杯酒,是要敬这天地山川,敬他的钟灵毓秀,养育、呵护了这一方人。

他仰面,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不带含糊。

一杯罢,坛下掌声四起,响了片刻之后,众人又齐跪高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二杯、第三杯,宋勉竹依旧是饮得毫不拖泥带水。

三杯下肚,他已有了熏熏然之态,宋家的酒量一直都不好,老皇帝如是、宋景兰如是、他宋勉竹也是如是。

黄袍男子在心底里暗笑,这也算是他们宋家一脉相传的东西。

可他偏偏就不耻这一脉相传的东西。

一股暖意下了肚,又有一股涩意顿时涌上了心头,他扶着桌边儿,才徐徐站稳了身形。坛下众人看着,这位年轻帝王方一站稳,便要急急地再往坛顶登去。

第五十阶——

第五十一阶——

第五十二阶——

因是宋勉竹已经迈过了这道“分水岭”,百阶坛底下静立良久的文武百官也终于可以登坛入宴了。一时间,有些许喧腾声从宋勉竹的脚下传来,他回头睥睨了众人一眼,面上已有了帝王之态。

第五十三阶——

第五十四阶——

……

就在他即将踏在第六十阶之上时,那烦人的御探又赶了来。

“报——”

宋勉竹不耐烦地回过头去,“若是已将宋景兰与宋睿荷二人拿下,便不必再来报了!”

扫了他登基的兴,真是晦气!

“不、不是,”那人跪于坛底,此时,他的四周空落落的,坛上最高处玉立的男子也正用着几分厌倦的目光打量着他,让他竟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来,“陛下,是、是尹将军与肖统领被拿下了!”

“什么!”

此语一出,坛上哗然。

宋勉竹也显然没有想到竟会是此番光景,“怎么、怎么会是他们二人被拿下了呢!”

尹将军,尹家军统帅。

肖统领,禁军统帅。

“报——尹将军与肖统领已叛变,纷纷投入宋景兰、宋睿荷麾下了!”

“报——陛下,大事不好了!东庆门也被宋景兰攻破了!”

“报——宋睿荷已率军,攻破永乐宫,直逼百阶坛而来了!”

……

这一声又一声,御探夹着马儿飞驰而来,这一连环的消息,也在宋勉竹的耳中轰然炸开。

谢云辞也显然没有预料到眼前的情形,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混、混/蛋!”

这下,气得宋勉竹连话都说不全了,方才坐于一旁的楚贵妃跌跌撞撞地朝向龙袍男子跑来,打着哆嗦:“我、我儿,这、这可怎么办才好……”

尹寒风、肖骁怎么都不不敌而叛呢!

瞬时间,他立马明白过来了这一切——这原本就是有预谋的一场逼宫!

是谁!是谁一早就把尹、肖二人收入麾下的!

“是不是你!”

谢云辞看见,眼前的男子如同发了疯一般朝着自己指来,怒吼道,“是不是你!朕就知道你因之前朕曾辱骂过你,便一直对朕怀恨在心。谢云辞,是不是你撺掇的尹寒风与肖骁,让他们背叛朕的!”

“还有你!”

黄袍男子突然一转风头,又从席间拎起了一个大臣的衣领,“你曾上书同先皇参过朕,朕记得的!说,是不是你窜通的尹、肖二人,让他们伙同宋景兰与宋睿荷,一同来夺朕的皇位!”

“陛、陛下冤枉啊……”

那位大臣被他拽得一懵,忙不迭地摆头道,下一刻,便觉得自己整个人又被这位新帝松了开。

“那便是你了!”宋勉竹不知道又从哪儿胡乱抓了一个人,目光中满是狠戾的杀气,“一定是你,不会错了!朕先前抢了你的小夫人,就因此事,你便怀恨于朕,对不对?朕要把你们全部杀了,看你们谁还敢来夺朕的皇位!”

“朕要把你们全部杀了、一个都不留,全部杀了!”

他的右手一松,仰头望着苍茫的天穹,放声大笑。

“待朕登了皇位,朕要把你们统统杀掉!朕不光要杀你们本人,还要诛灭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的全家,要以最严苛之罪,把你们全部都诛灭九族!”

“朕要诛你们九族——”

他如同着了魔一般,于席间乱喊着。一旁的楚贵妃显然是惧了,呆呆地愣在一旁,不敢上前。

谢云辞也站在原地,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黄袍男子,眸光深深。

“你不是有办法吗!”谢云辞感觉到自己整个人被推了一把,转过头去,正是面色惨白的楚贵妃。她用着近乎绝望的嗓音同他吼道,“云辞,你平日里不是最有办法吗!快、快去想办法,将那些叛贼一网打尽啊!”

“姑母……”

身着浅碧色袍子的男子转过头去,将眸光落于那个额前已添了几缕白发的半老女人面上。他恭敬地扶稳了女子的身形,声音轻轻,“姑母,您先冷静……”

“你叫本宫如何冷静!”

她猛地挥开了碧袍男子,又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谢云辞不备,被她推得一个趔趄,头直接磕在了宴席的桌角处。

眼前一黑,他听见了一声钝痛的撞击之声,将眉头痛苦地皱起来了。

眼前的女子也如同发了疯,“本宫算计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看着我儿即将登上正统之位,这一生的经营,怎么能毁于那几个蝼蚁之手!”

“所谓经营,不过是处心积虑地除掉挡着自己道儿的人罢!”

女子悲怆的话音方落,又有一道清冽的声音于空中陡然响起。楚贵妃一愣,木木地转过身子,看到方才开口之人时,惊得直接瞪大了眼睛。

在场之人见着那人时,也无不震惊。

又是一片哗然。

“怎么是十九殿下?”

“对啊,他不是在九岁时,便因受了惊惧便成痴儿了吗……”

一时间,议论声四起,一旁的宋勉竹听着这纷纷议论声,面色也变得愈发难看。

那众人口中的那位主角——自九岁时就已成痴儿的十九殿下宋知柏,此时正踏着步子,缓缓走上台阶。

他的身后,跟着的正是当朝禁军统帅,肖骁。

“是你?”宋勉竹眯起了眸子,“竟然是你?!”

竟然是这个他一直都未曾有过提防的痴儿弟弟?!

宋知柏一身湛蓝色的袍子,外披着一件深黑色的小披风,此时也抬着眼,打量着这位面色急速变幻的“新帝”,倏尔又转过头,朝着坐在一旁的楚皇后深深一福。

“母妃。”

两个字从他嘴里轻轻响起,却是被他故意拖长了尾音,外人听着,竟也觉得有几分不同于平常的意味来。

听到这两个字后,原本面色煞白的楚贵妃终于敛了神思,她瞧着已走到自己面前的十九殿下,表情一下子变得变幻莫测。

“你、你……”

她张了张嘴,满目震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来。

她不说话,宋知柏倒也不急,他歪了歪头,眼底里挤出一丝笑意,优哉游哉地瞧着眼前的女人。

“母妃惊讶吗?”

他一勾唇,倒是说得云淡风轻,与眼前女人的神态形成了浓烈的对比,“自己养了数十年的儿子,竟然不是个痴儿,您惊讶吗?”

“这个痴儿,还窜通上了当今堂堂肖统领肖大人,一同来劫您亲儿子的位,您惊讶吗?”

宋知柏顿了顿,瞧着眼前之人愈发难堪的神色,眼底的笑意却是愈发浓烈,“母妃,我这一通养育之恩的回报,您可还满意吗?”

“混/账!”

宋知柏刚一落声,楚贵妃就猛地抬手,重重地扇了眼前之人一个响亮的耳光。

“啪”地一声,清脆而沉重地在百阶坛中腰响起,传得甚远。

仿佛又有几道回音穿过,男子轻轻正回了被打偏了的头,毫不在意地拭去了唇角的星星血迹,又是一弯眸。

“母妃教育的是,这掌耳光的力道,却是连同我小时候所承受的诸多耳光的力道,倒是一分不差呢。”

“这么多年了,母妃您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呢。”

“你——”

他言语中明显地挑衅之意,成功地激怒了楚贵妃,只见女子又一抬手,又一个巴掌就要扬起扇下!

宋知柏安静垂眸,立于原地,却是不动。

竟也不闪躲。

他身后的肖骁一皱眉,猛地抓住了女子即将落下的腕,低叹道:“贵妃娘娘,请自重。”

“本宫不是贵妃!”她突然抬起了头,用满是血丝的眼望向站在一旁的肖骁,“本宫是太后!”

“你瞧,我儿马上就要登基了,这大魏天下就是他的了,本宫筹划了这么多年——”

“啪!”

她的话音还未落,只见眼前身着湛蓝色袍子的男子突然抬起手,重重地扇了她一巴掌。

清脆、沉重而响亮,力道如同方才宋知柏自己承受的那道耳光的力道一样,分毫不差。

女子不可思议地抬了眸,捂着方才承受了那一道巴掌的面颊,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你敢——”

“啪!”

又是一声,生生把楚贵妃先前所要说的话给逼了回去。

楚贵妃被打,宋勉竹和谢云辞又怎能站得住?只是不等他们上前,肖骁便使了一个眼神,他身后的禁军立马走出几个壮汉,将那两人制服住。

“宋知柏,她虽不是你的生母,可总归养了你十余年,你这般对她……”

闻言,宋知柏不耐烦地挑了挑眉,将头扭向正在出声的谢云辞。

“你是谁?”他颇为轻佻地勾起了唇角,“哦,本王记得了,原来你就是楚贵妃身边的那条走狗啊。”

谢云辞的面色急剧一变。

“啧,本王瞧着,你生得倒是人模人样的,怎么尽跟着宋勉竹,做尽了那些畜生事儿呢?”宋知柏一边说着,一边掏了掏耳朵,旋即又伸出手指弹了弹,继续道,“不光做尽了畜生事儿,还在本王教育人的时候跟个畜生一样狂吠,吵得人心烦。”

言罢,他一挥手,“阿生,随便找块儿布,把他的嘴巴给本王堵上罢。”

“是。”

他身后立马拐出来一个小厮模样打扮的后生,上前来。

谢云辞何时受过此等奇耻大辱?虽是被蒙着口,两双眼却不歇着,一直死死瞪着他。

“哟,阿生,有人在瞪本王。”宋知柏又“啧”了一声,“这可怎么办,要不然,把他的眼睛也剜了罢。”

谢云辞一噎,险些气背过去。

不过宋知柏的注意力却不会一直放在谢云辞身上,虽是有了后者的前车之鉴,一旁被钳制着的宋勉竹嘴上也是不停歇。

他回首望了望正处在席间一直不曾言语的文武百官,怒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快给朕拿下他们!”

此语一出,宋知柏身后的肖骁便作势将腰间长剑往外拔了拔,他身后的禁军也蠢蠢欲动起来。

一时间,竟没有一个大臣敢上前与之对抗。

宋勉竹更是跳脚,张了张嘴型,还未出声,宋知柏已阴测测道:“你若再敢开口,本王就把你的舌头给拔了!”

“你敢!”他气急。

宋知柏睨他一眼,气定神闲地唤了一声,“阿生……”

宋勉竹忙不迭地住口。

席间终于有大臣看不下去了,或是疑惑,或是叹息,他率先出声道:“十九殿下,您这是何意?”

为何装疯卖傻这么多年?

又为何率兵逼宫、发动政变?

席间一阵唏嘘,就当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大臣就要舌头不保的时候,宋知柏突然轻轻捏了捏正被人压着的楚贵妃的下巴,勾唇嗤笑。

“为何?”

“因为本王的母妃,便是惨死在这个恶毒妇人的手中。”

“这个妇人不光害死了本王的母妃,就连先皇后、已故淳妃,都难逃此人的魔爪。”

当宋景兰赶到百阶坛下时,恰恰听到宋知柏凛声说了这样一句话,一时间,神色有些恍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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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元年,新帝上位,史称文帝。

彼时,大魏与小楚国方打完一战,此刻各方正在休整平歇,大魏上下,自是一片百废待兴之景象。

就在这时,宫里头传来楚贵妃、淳妃与娴美人怀孕的消息。

文帝自然是龙颜大悦,算上击退小楚国之事,这下可算是四喜临门。

一时间,宫中设宴如流水,不曾停歇,歌舞更是不断,整个大魏后宫的上空,一直笼罩着一层舞乐之声,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皇帝开心,可这楚贵妃可坐不住了。她深知皇帝一向喜欢淳妃,只是后者因出身不好,皇帝一直没法儿将她擢为贵妃。

可皇帝虽是不说,楚贵妃却也知道子凭母贵的道理,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怀上龙嗣,肚子里的好消息还没有多久,淳妃那里,倒是又来了消息。这下子,后宫中的风头,又不知会朝着哪边倒去。

这让她如何不忧心,这让她怎能不忧心?

加之,虽贵为贵妃,可她毕竟还不是六宫之主,在她的上头,还有一个不受宠的皇后压着。寻安皇后不受宠的原因很简单,她原是边国的一位公主,嫁于文帝,全是因为和亲。文帝东征西战,除了要与小楚国对峙之外,还朝外发动了许多侵略性的战争,而边国,就是文帝欲发动侵略战争的一个部分。

寻安皇后是何等的聪慧,她怎能看不清文帝的意图?外界只传闻文帝与怀安皇后不和,却全然不得知,二者之间的不和,完全是政治原因。

一旦这婚姻被融进了政治的这只大染缸,就不存在纯不纯粹、真不真心一说了。

而楚贵妃比淳妃要强上的一点便是,她涉世较深,人心也能揣摩地更加透彻。

她早早便知晓,文帝一直想除去寻安皇后,但他要极为隐秘地除去她。

或者说是,他一直在寻求一个正当的理由,不着痕迹地除去这个有名无分的皇后。

就在这时,楚贵妃产子了,她如愿以偿地产下了一名男婴,圣上将之赐名为勉竹。

就在楚贵妃洋洋得意之际,又传来淳妃同得龙嗣的消息,同样是一名男婴,龙颜大悦,登即也为他赐了名——睿荷。

楚贵妃终于坐不住了,此时正值隆冬,边疆那里鼠疫频发,而楚贵妃正是塞上人,她深知若是一个人患上了鼠疫,又会是如何的死法、又会是怎样的死状。

于是她自己私自调制出来一种毒药,只要服下这种毒药之人,死法与死状都与患了鼠疫一般。

她先用这种毒药在几个宫女身上做了尝试,结果都甚得她的心意。

而后,她又将这种毒药用在了怀安皇后与淳妃的身上。

淳妃自幼与楚贵妃交好,进宫前,二人情同姐妹。只是入宫后,一人居于正妃之位、一人居于贵妃之位,久而久之,二人之间自然就有了隔阂。

所以对于楚贵妃无故来看望自己,淳妃自然是十分惊讶的。楚贵妃不着痕迹地将毒撒在了淳妃与其孩童的食物里,欲制造成二人患了鼠疫的假象,将他们双双致死。

恰巧的是,当日小睿荷的肠胃不舒服,上吐下泻的,淳妃便只喂了他些乳娘的奶/汁,便不再让他进食。于是那日中毒的,就只有淳妃一人。

更巧的是,楚贵妃先前拿宫女做试验时,她的宫中一个名叫盛菊的宫女。在楚贵妃做整场试验之时,她都悄悄躲在屋门后面,不敢出声。

而后,传来淳妃患了鼠疫的消息。

盛菊明白,淳妃这哪里是患了鼠疫?分明是被人下了毒。但她只是区区一个宫女,根本不敢声张,却日夜在良心的备受煎熬中度过。她终于忍不下去了,偷偷溜去了淳妃的寝宫,将一切都告知了她。

震怒之余,是识人不明的悔恨,与对自己孩子的留恋。淳妃知道若是自己死后,楚贵妃定然不会留下自己身旁的这位小皇子,于是她请求盛菊将小睿荷带出宫去。

可又如何带出宫去?

宫中防备甚严,怎会让一个皇子插了翅膀飞出宫外?

此时,盛菊想到了长明河——这条唯一的、与宫外交接的河流。

于是伤心欲绝的淳妃用衣布将小皇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找到了一个小手篮,喂了这小皇子的最后一餐饭后,将其平稳放于篮中,又以衣物将篮子填充实了,防止其在河流流动的过程中从篮中摔入长明河。

末了,淳妃又好似想起了什么,从一旁取来笔墨,于其中的一件衣服上,写下两个大字:

——刈、楚。

刈,杀戮之意。

楚,所指楚贵妃。

上天庇佑,我儿能有幸存活下来,若是成为一名平凡百姓,此二字便永远不用解析通彻。

如若,楚贵妃或其他人想尽办法找到了你,带你回宫,你千万要记住,自己的杀母仇人是楚贵妃。

刈、楚。

刈楚贵妃,替母报仇。

所幸,长明河水流不甚湍急,刈楚也因此留有一命、流落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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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宋知柏神色缓缓地道出这件往事时,宋景兰已走到了百阶坛的分水岭之上,他静静地打量了正在对峙的众人一阵儿,又走至宋勉竹面前,欲伸手扯下他身上那件明黄色的龙袍。

就在他即将抬手的那一瞬,一直被钳制住的宋勉竹突然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一般,猛地往后一躲,自己的前襟就这样被宋景兰一下子给扯了个稀巴烂。

宋勉竹咬牙:“这下,你是如愿以偿了吧。”

宋景兰垂眼,静静地瞧着他,不置可否。

须臾,他又侧过脸,看了一眼面色已经死寂的楚贵妃,抿了抿唇。而后又睨向神色恍惚的谢云辞。

恰在宋景兰扫视他的那一瞬,后者恍恍抬头,眼中写满了惊愕。

宋景兰不由得挑眉:“这些事,你都不知道?”

谢云辞呆愣在哪儿,没有吭声。

“看来是真的不知道,”宋景兰冷哼了一声,又一抬手,“把他们带下去吧。”

众人应声。

“等等!”

就在欲将他们带走的那一刻,一直静默站于台阶之上的男子终于出了声。宋景兰似是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心中思量着宋勉竹他究竟还想要说些什么。

“等等。”这位“新帝”又沉着声音,重复了一声。

宋景兰遥遥望了他一眼,旋即挥了挥手。

得了空子的宋勉竹也猛地转身,从袖中抽出一把刻有游蟒的匕首来,直接对上了方才钳制着自己的禁军的颈。

“不要动!”他低喝一声。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会做出什么危险动作之际,宋勉竹一面整理好了自己龙袍的前襟,继而将匕首一扔,竟再次迈步,踏上了那高高的台阶。

第六十阶——

第六十一阶——

第六十二阶——

宋景兰就在台下,静静地看着他朝百阶之上的那张龙椅走去。就在此时,他身边的那道人形突然一晃,谢云辞竟也甩开了众人的手,往台阶上攀去。

台阶下之人眼中的疑惑更浓了。

谢云辞一袭长袍,飞快地来到正在往最高层走的宋勉竹的身旁。后者只觉得有人突然伸出手,扶住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子。

他也疑惑回过头。

谢云辞低低道,“臣扶着您。”

他扶了眼前之人一辈子,先前,他不知晓自己姑母的所作所为,更不知道姑母千方百计地去寻刈楚,原来是为了将当年没有杀死的那名小皇子彻彻底底地从这世上抹去。

等他窥见一丝端倪后,却发现,已无路让他折返。

即便有路,他也无法再去折返。

他已经扶正宋勉竹上位了整整一辈子,有始有终,他也不差这一程。

看见来者后,宋勉竹的身子猛地一僵,而后低低一笑。苦涩的笑意在唇边肆无忌惮地蔓延了开,这位身着明黄色袍子的男人终于伸出手去,握紧了来者递来的手。

第一次,他握紧了来者递来的手。

似是没有想到自己的手会突然被对方握住,谢云辞的身形也是微微一滞,愕然抬眼时,男子又朝着他缓缓一笑,生平第一次用着如此和缓的语气同他说话:

“云辞,谢谢你。”

就这么最简单的一句话,让谢云辞登时便热泪盈眶。

他摆了摆头,示意对方不要言语,又扶着身侧男子的手,一步步地朝台阶上迈去。

第六十三阶——

“报——宋睿荷已带兵杀破淮乐门!”

第七十五阶——

“报——宋睿荷已带兵杀入知兰宫!”

他们二人互相搀扶着,每一个台阶都走得极慢,也是极为沉缓,仿佛用尽了毕生力气,只为走完这一程。

身后的打打杀杀、风风雨雨,都于他们再无任何干系了。

第八十二阶——

第八十三阶——

第八十四阶——

一道又一道宫门被攻破的消息破空传来,宋勉竹依旧不曾停歇地向前走着,待走到第八十九层时,谢云辞突然停下了步子。

这第八十层往上,便只有帝王可以迈过了。

而他谢云辞这辈子,也只能送对方到这儿了。

如释重负般地松了手,身着官服的男子长舒了一口气,继而抬眸,看着那抹明黄色的身形独自朝上走去。对方离那张龙椅那么近,只有不到十步台阶的距离。

而他谢云辞此生,也终于功德圆满了。

坛底下的人见着,那个一向冷静自持的谢家二公子突然转过了身形,不知对着何处比了一个手势,顷刻间便有无数道利箭从风中急速穿过,破空而来——

众人皆是一骇!

一片倒吸之声,随着几声利见刺穿肉/体的声音相伴而来,坛下的宋景兰也显然是惊了,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他显然没有想到原来谢云辞他还留了这样一手!

一旦功成,扶着宋勉竹登上百阶坛之顶,便是一朝明臣,忠心耿耿辅佐君主。

一旦功败,便是万箭穿心,绝不苟活!

他是怎样一个骄傲的人。

他是怎样一个高傲的人!

万箭尽,遥遥立于第八十九层台阶之人终于摆了摆单薄的身形,有大口大口殷红的血从他的口中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宋勉竹的脚步也顿在第九十五层,听闻动静之后,他也猛地转过身形,满目骇然。

他看着那个辅佐了自己一生的男人——对方眼神中的光彩终于一寸一寸地涣散下去,原先他是有着怎样一双明亮而夺目的眼,如今这双瞳中,却尽然是黑夜一般的沉寂。

片刻后,男子终于支撑不住身形,朝着那百阶之上的明黄身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咚”地一声,惊天动地。

台阶下的宋景兰远远望着,谢云辞正巧跪对着那张龙椅,他的身子已是一动不动,想必已经气绝。可那道身板却不知为何没有瘫软下去,仿若一道柱,要永远地矗立在那里。

送他的君王,直上云霄。

怔了良久,宋勉竹终于回过神来,他咬了咬牙,一狠心又扭过头去,继续走他那未完成的帝王之路。

第九十六阶——

第九十七阶——

第九十八阶——

还有两层!仅仅只剩最后两层!

他颇为虔诚地抬起右脚,带动了身前的明黄色衣摆,轻轻摩挲于这层光洁的石阶之上。

发出轻微的、令人愉悦的声响。

这声响,仿若令宋勉竹受用极了,他颇为享受地半眯起眼,顿了少时,终于将整个身子的重心都倾注在这右脚之上。

第九十九阶!

他登上了第九十九阶!

他与那张龙椅,只剩最后一个台阶了!

宋勉竹站直了身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旋即又抬起左脚,想往那最后一层之上踏去——

想往那座皇位之上踏去——

“报——”

如此突兀地,又有一声御探之声响起,那人声音分外尖利,如同先前刺穿了谢云辞身体的万千利箭,破空而来。

直直刺入了宋勉竹的耳朵!

“十五殿下宋睿荷已攻破定安宫,逼入百阶坛了!”

定安宫,从南面攻入百阶坛的最后一道防线。

男子面上的表情突然一凝,整个人竟也开始无端地抽搐起来。恰在此时,有一道疾烈的马蹄声穿过,一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正搭着弓,胯/下骑着紫色烈马,朝百阶坛的方向直奔过来——

就在宋勉竹抬脚的那一瞬,刈楚手中的箭矢突然一凝,原本的利箭突然往下偏转了一个角度,右手快速一松,箭已脱弦而去!

那抹明黄色的身形长嘶一声,脚下力道一偏,一股巨大的痛感从左腿传来,在霎时间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

玄衣男子一提缰绳,轻轻一声“驾”,便率着阿紫奔上了百阶坛。

“咚”的一声,龙袍男子终于抵不住腿上剧烈的痛意,跪倒在第九十九层台阶之上。

满目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