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部分 本能寺事变
变质的味道
厨房此刻像是炸开了锅,嘈杂的喧哗声绝不亚于战场。
“臭、臭死了!这股恶臭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信长双眉紧皱,厉声质问道。他从进来就没有将手从鼻子上拿开,现在更是快被臭气熏得昏过去了。
刚从京都、大阪、堺等地运来的山珍海味堆积在地上,在五月骄阳毒辣的光芒照射下,鲜鱼、蔬菜、干货等原本的天然气味很容易就变成了恶臭。厨师和火夫长期在这里工作,嗅觉早已麻痹了。但是对从未进来过厨房的人而言,这股恶臭简直可以顷刻令人窒息!
然而这的确并不是食物腐化变质的味道,大量不同种类的食物混合放在一起,味道原本就好不到哪里去。
工作人员一个个懒洋洋的进来,正准备开炰动工,突然看见厨房正中央站着一个人,正在旁若无人的大声喊叫。待他们看清那张通红的脸孔后,一个个都惊呆了:
“殿下!”
工作人员半天才缓过神来,他们做梦都没有想到:信长会亲自来厨房视察!
“光秀!光秀去哪里了?”
听到信长呼唤,森兰丸急忙前去传命光秀,其他近侍不顾厨房肮脏,都低头平伏在地上大气不出一声,任凭信长怒骂呵斥。
接到兰丸通知,光秀疾步如飞迅速赶了过来:
“卑职来迟,不知殿下有何贵干?”光秀小心翼翼地问道。
光秀本以为有什么急事召见,他也没有料到信长竟然会亲自视察厨房。
“这种恶臭光是闻一闻就会死人,你难道打算用这些腐烂的污物来招待家康吗?”
听了信长的质问,光秀总算明白他为何要亲自来厨房视察。
“殿下,这绝不是食物腐化变质的味道,这些新鲜食品都是用快船速马刚从现地运过来的呀……”光秀辩解道。
“我说的不光是味道!你看看,看看地上乱七八糟的这一堆!我最重要的贵宾难道吃的就是这些用脏脚踩来踏去的猪食吗?”信长额上青筋暴起,脸颊肌肉不断地抽动。
光秀狼狈不堪,正因为要招待信长的盟友家康主从及穴山梅雪一行,他才让家人四处采购了这批食物。光秀家厨房本就窄小,一下堆积这么多成捆的食品,工人们迈不开脚,只能从上面小心地跃过去。
厨房本就不是干净的地方,在原料没有加工成成品之前,乱七八糟在工作人员眼中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殿下,这不是猪食……”光秀努力试图继续辩解。
“别说了!我的贵宾绝对不能吃这种猪食,把这些垃圾都给我统统扔掉!”信长命令道。
光秀目瞪口呆。为了招待信长的贵宾,他自费巨资采购这批山珍海味,现在信长一句话竟然就要全部丢掉!
但信长说过的话是不会改变的,光秀眼睁睁地看着家人将这批“垃圾”抬出去丢到琵琶湖中。家人们一个个都流下了羞愧的泪水,但于事无补,信长说过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无论如何都无法收回。
天正十年(1582年)四月,织德联合军歼灭武田残党,信长将骏府城赏赐给了家康。五月十五日,为表达自己的谢意,家康率近侍前来安土城拜访信长,同行的还有先前在武田攻略战中临阵倒戈的穴山梅雪。
光秀也参加了武田攻略战,其时刚得到信长“在庄”(休假)的命令,在家中修养调整,准备迎接下一场战斗。
但由于家康的突然拜访,信长一句话,光秀又被任命负责接待的“光荣”任务。
难得的休假就这么泡汤了,这还不算,接待费用信长是不会掏一分钱的,光秀必须用自己的私费接待家康。
家康是信长桶狭间之战以后最亲密的盟友,对他的接待工作不允许有丝毫疏漏马虎。说起来这也算是一个大差事。从中可以看出信长对光秀的绝对信任。然而在光秀看来,自己非但好不容易得来的休假没有了,还要耗费大量的私财购买山珍海味;现在信长一句话,山珍海味就都被当作猪食扔掉不算,自己反倒落了一身不是!他越想越窝火,神经简直都要崩溃了。
家康和穴山梅雪一行来到安土城后,作为贵宾,受到了信长热情、隆重的招待。但由于每天忙于敷衍信长的任性与骄横,家康很快就感觉到疲惫不堪。
穴山梅雪本是武田家的重臣,织德联军攻打甲州时,梅雪临阵倒戈,投降信长。信长此次让家康带上梅雪一同来见,其中显然有很大安抚的成分在内。
梅雪的生母是信玄的姐姐,自武田家重镇远江、高天神城失守后,他一直被任命为武田领地内最重要的战略基地—骏河、江尻两城的太守。如果没有他的临阵背叛,就算武田军目下形势江河日下,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织德联合军歼灭。光凭这一点,梅雪就为织田家立下了头号战功。
劝降梅雪的正是家康,联合军能够兵不血刃地拿下江尻城,家康的功劳也是不可磨灭的。
鉴于此,信长严令光秀慎重接待家康一行,不得有丝毫疏忽大意。光秀小心翼翼,生怕有个闪失,但想不到接待的第二天就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
作为接待项目的重要一节,家康一行到达的当天,光秀安排在总见寺举行了盛大的音乐演出。梅若太夫精湛的演技引得众人齐声喝彩,光秀更是激动得站起身来大声叫好。信长也表现出兴高采烈,一脸得意洋洋。
但第二天同样的演出,信长却忽然变了脸色:
“每天都演同样的节目你不嫌枯燥呀?还是故意想当着贵宾的面让我出丑?畜生,你竟敢藐视我不成?”
信长越说越火,揪起梅若太夫的前襟,准备给他两个耳光。
家康见状慌忙上前阻拦,经过好一番调解,信长的脸色才慢慢缓和下来。
光秀的身影
那天过后,家康忽然不见了光秀的身影。原本作为接待大员,光秀都是日夜陪伴在家康身边的,现在却换成信长的近卫大将—长谷川秀一。
家康有些奇怪,问长谷川道:
“日向太守怎么不见了踪影?”
“他接到主公西国出阵的命令,已火速返回坂本城准备人马去了。”
长谷川咬牙切齿没好气地回答道。
贵宾还没有离开就换了接待大员,这并不算是一件小事。虽说中国方面①形势紧急,但作为接待唯一拥有织田方面最惠国待遇的德川家主公家康的光秀,突然被改任他职,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极不礼貌的表现。其实说起事情的本源,还要追溯到本文开头厨房的那一幕。
临时改派光秀去中国作战,正是信长对厨房臭气熏天的“猪食”的“回报”。
家康对此事甚为重视:
“或许,光秀可以为我所用也说不定。”他心下暗想道。
家康永远不会忘记:是信长设计逼迫自己亲手杀死了嫡男信康。天资过人的信康,早已被指定为德川家的下一任接班人。家康对他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一直打算将千秋大业托付给信康。
然而信康死了,死于“莫须有”的冤枉罪名,家康认定这一切都是信长的安排。他原本下定决心要和信长—这位德川家独一无二的盟友生死相依,携手共同对付列国群雄。待统一天下后两家同治江山,世世代代友好相处。但由于信康的冤死,家康胸中的怨恨永世难忘,他发誓为嫡子报仇,一定要让信长血债血偿!
接到信长西国出阵的命令,光秀和明智家中众臣一起感觉到深刻的危机。
几乎就在光秀接到出阵命令的同时,青山与三赶来宣布了信长的另一道谕旨:先前属于光秀领地的丹波、近江两城,此后改由青山担任守备;作为交换,光秀被改任出云、石见两城的守备。
光秀惊呆了,出云、石见都是毛利的领地,现在还没有攻下来呢。自己现在的领地被收回,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敌人领地内的两座城池!
信长的命令异常残酷:光秀想重新担任太守,就必须攻下那两座城池,如若不然,不但六十万石的俸禄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超过一万名以上的家丁也将从此流浪街头。
虽然信长历来性格苛烈,但这次就连近侍们都认为,如此对待光秀未免残酷得太不近人情了。
除光秀外,同时接到出阵命令的还有细川忠兴、简井顺庆、池田恒兴、中川清秀、高山重友(右近)等人。事情的原委,还要从秀吉出兵中国地区攻打毛利家说起。
秀吉自出兵以来一直不顺,这次围困备中高松城更是久攻不下。五月十七日,秀吉派出的使者抵达安土城,向信长面交了援军救助的要请。
平心而论,信长派光秀前往救援并不是纯粹的报复举动。对他而言,当务之急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歼灭毛利军团。但眼下北国局势吃紧,柴田、佐佐木、前田等将领正在前线和上杉军紧张对峙;丹羽率兵征伐四国②,现在差不多已经抵达阿波;泷川刚被任命为新领地上野的守备,领内琐事众多,派他前往救援也是不妥。如此算来,信长身边能征善战的骁将只剩下光秀一人了。
但从光秀的角度出发来看:如果说正在休假,却被任命接待家康这个苦差事,已经很令他恼火的话;那么领地被收回,又接到西国出阵这种类似惩罚的命令,就不能不让他怀疑信长的底意了。
“就算是殿下,也不能如此欺人太甚。这不是要把当家的往绝路上逼嘛!”
光秀重臣斋藤利三愤慨道。听说当家的领地被收回,他气得浑身发抖,两眼简直要迸出火星。
“殿下只是气性发作罢了,你休得胡言乱语!”光秀叱责道。
“主公,你难道忘了太夫人是怎么死的了吗?忘了诹访的耻辱了吗?”利三泪如雨下。
听利三这么一说,光秀也流下了悔恨得眼泪,他永远也忘不了老母的惨死,也永远忘不了那屈辱的一幕。
天正七年六月,光秀奉命攻打丹波领地八上城(今兵库县多纪郡)之际,以老母作为人质,同八上城主波多野秀治兄弟签下和议。但当兄弟二人去安土城拜访信长时,信长却突然翻脸将二人凌迟处死。得知主将死讯后,城内守兵将光秀老母拉到城门上活活打死!
此外,新近歼灭武田残部后,信长在诹访③的法华寺内大摆宴席,庆祝胜利时,光秀激动之余说了这样的祝辞:
“卑职向来口拙,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由于我等这些年来粉身碎骨、浴血奋战,现在甲州全境终于归属于殿下的统治范围。这真是可喜可贺,天神共庆呀!”
信长听后勃然大怒:
“我这些年倒真是呕心沥血,粉身碎骨的操持着家业,你这个‘金柑头’④什么时候粉身了?什么时候碎骨头了?什么时候立过战功了?”
信长一边骂,一边揪起光秀的脑袋狠命往栏杆上撞。
光秀好歹也是织田家的重臣,堂堂一个方面军的总司令。信长此举吓得满座群臣目瞪口呆,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本愿寺讨伐战之际,佐久间信盛因为用兵不当,被信长当即下令流放。那时光秀正在攻打丹波,信长对他的举动非常满意,称赞其为天下无双的人才。可现在,信长竟在满座群臣面前,将论战功毫不比羽柴、池田、柴田等织田宿将逊色的明智光秀骂得一无是处,简直连个废物都不如。
其实众臣心里有数:作为信长家中屈指可数的骁将,光秀这些年来南征北战,攻陷丹波,平定松(永久秀)荒(木村重)之乱,为织田家立下战功赫赫。信长对他一直寄以厚望,通过委任其为龟山太守(下辖坂本、龟山两城,皆为京都东西的交通要道)一事,从中更可看出光秀在信长眼中的地位绝非寻常。
被解除接待大员“要职”的光秀,于五月十七日从安土返回本居城坂本,开始为出阵着手做准备。
如此深刻的伤痕
取代光秀继任接待大员的是丹羽长秀、织田信澄、堀秀政等人,五月二十一日,信澄等人陪同家康一起去京都观光游览。
无论长秀还是信澄,原本都被派往参加四国征伐战,眼看即将渡海⑤之际,却被召回代替光秀。这些被光秀看在眼中,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斋藤利三等明智家将更是恨的咬牙切齿,一路走,一路骂个不停。
五月二十六日,光秀独自一人由坂本出发,前往丹波、龟山一带散心。二十七日,光秀由龟山前往爱宕山拜神,在爱宕权现神社内停留了整整一个晚上。
当夜,光秀连抽三签都是同样的结果。从那时起,他就暗自下定决心讨伐信长。
然而光秀心中仍然有一丝不安:三次抽签的结果都不是他想要的,神的旨意似乎并不赞成此时讨伐信长。
抽签完毕后,他来到西坊威德院,与当代著名歌人里村绍巴等共对百韵连歌,光秀的对歌为:
时势造化,机不可得,雨过天晴,五月日和⑥。
光秀将这首意味深长的和歌献在爱宕大神祭坛前,表示出其欲替代信长统治天下的野心。
但即使当着爱宕大神面前发过宏愿,此时光秀心中依然反复犹豫,左右动摇,始终无法坚定讨伐信长的决心。
自从跟随信长以来,光秀记不得究竟受过多少屈辱和嘲弄,但同时他的确无法否认:自己能有今天的地位,也全凭信长多年的提拔。
平心而论,从信长角度而言,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动竟然会在光秀心中留下如此深刻的伤痕,他们本是性格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信长不但是一个果断实行,合理的现实主义者;还是一个认贤为亲,赏罚分明的能力主义者。由他一手创建的无敌织田军团纵横战国,所向披靡。他否定一切既成权威,但凡反对自己统一天下者,不论是谁,势必赶尽杀绝。
和织田军众多武勇类猛将相比,光秀在织田家中素有儒将之称。足智多谋的他,遇事深思远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和透彻的分析力。即使在信长近臣中,文武双全的光秀也是出类拔萃的人才。
长期周游列国的生涯,使得光秀见闻之广泛、阅历之丰厚,皆不是织田家中其他武将所能比拟的。信长对他评价很高,夸他是贵重的、不可多得的人才。中途参军的光秀,现在能拥有和柴田胜家、丹羽长秀、泷川一益等平起平坐的地位,正表示出信长对他的信任和器重。
从领导角度而言,对能力优秀者不问出身、职历,一律破格录用的信长,的确是战国时代出色的英雄;但若单纯从人的角度而言,信长的为人处世亦实在令人不敢恭维。
和处世认真、为人谨慎、遇事深思远虑的光秀相比,信长更喜欢脑瓜灵活、反应机智、总是能说到自己心坎里的秀吉。秀吉总是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候,不该出现的时候从来不会见到他的身影;信长明知他有时是在拍马屁,但就是愿意听。在信长看来,秀吉就是自己的奴隶,就是自己养的一只宠物。
即使在信长高兴的时候,一看到光秀也随即会马上头疼不已;而秀吉的到来却使他变得兴高采烈。同样的事情,秀吉做错了无可厚非;而光秀做错了就绝对不能轻易原谅。这倒不是说他对光秀有什么成见,在信长听来—光秀对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说教、命令,连一丝建议请示的味道都感觉不出。
信长虽然给予秀吉最大的处事权限,但秀吉遇事总是先征求一下信长的意见,然后将自己的主张如实汇报,征得信长首肯后方才着手办理。别看信长老是“小猴子”、“野猴子”的称呼他,但秀吉听后非但不恼火,还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这就难怪信长越看他越顺眼了。
信长称呼秀吉“小猴子”,在秀吉看来,这是对自己的昵称,高兴还来不及,当然没有恼火的必要;但信长称呼光秀“金柑头”,在光秀听来,却是莫大的侮辱,一辈子都难以忘记。
不过话说回来,信长近臣中挨打受骂的人决不仅止光秀一人,几乎每个近臣都有同样的经历。越是信长认为亲近的人,挨打受骂的次数就越多。
信长非同凡人,作为他的臣下,要是不能学会忍受侮辱,根本就无法活下去。但光秀现在考虑的不光是自己,他闭上眼睛,那一幕幕惨无人道的悲剧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徘徊许久不能消失。
战争本来是武士之间的行为,但织田军经过的村庄、市镇皆遭蹂躏。如果说发生在战场上的杀戮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那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有何罪呢?
然而信长并不这么认为,只要是敌人,无论兵士百姓,无论男女老幼,他都要彻底地杀光、烧光、蹂躏光,不留一条活口。火烧比叡山,残杀长岛平民,越前大屠杀,浅井、朝仓幼子的骷髅盂,还有对荒木村重等家臣惨无人道的非刑,种种暴虐行径举不胜举,真可谓人神共愤,天诛地灭!
织田军火烧比叡山之际,光秀曾极力阻拦,可话说到一半就被信长打断了:
“把衣服染黑了当铠甲,拿棍棒锄头做武器,这群佛门子弟可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哟。我这次倒要看看,菩萨究竟能不能保佑他们逃出我的手掌心!”
说完信长轻蔑地一笑,随即下令屠杀开始。
信长的确是个战略天才。他重视引进新兵器,发明了三段连续发射法,就连号称战国无敌的武田军团也败在他的手中。
同时,信长还在织田军团中新增加一个军种—后勤军。这在当时可是个崭新的创举。后勤军穿军服却不属于军人,他们的任务是随军补充各兵团粮草弹药。有了后勤部队,织田军的辎重队从此变得灵活了许多。
在胸怀壮志的年轻浪人眼中,信长是这个时代最有魅力的英雄。他赏罚分明,任贤为亲,只认能力不问出身职历,是当之无愧的战国头号枭雄。
但从流放重臣佐久间信盛一事可以看出,一旦被信长视为无能,不管是两朝重臣还是战功赫赫的功臣,都会被他毫不犹豫地抛弃掉。
战略天才
信长之所以会成为战略天才,主要是因为他爱好战争。他非常期盼战争的发生,即使没有什么天下统一、王道霸业的光辉名堂,他也一样会寻找各种机会发动战争。只要能置身战场,信长就感觉快乐无比。
若非如此,信长也不会将大军所过村庄市镇中无论士兵百姓、男女老幼全部屠杀干净。对待战争,信长只有一点原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假设信长是为了正义而战,那么,又是谁给予他在正义旗帜下修筑骷髅山的权利呢?无辜的死难者又该向谁讨还公道呢?
任何一场战争,无论理由多么富丽堂皇,都没有正义可言。遭殃的永远是老百姓,这才是永恒的真理。
从桶狭间之战以来,斋藤、浅井、朝仓、比叡山僧人、本愿寺众门徒、长岛一揆、武田等信长宿敌相继被歼灭,现在织田军团已开始向北陆、中国、四国地区同时进击,眼看统一列国指日可待。但光秀清楚:即使信长能够统一列国,他依然会寻找各种借口挑起新的战争。这样的人只要活着一天,世间必将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修罗地狱。
火烧比叡山等一幕幕惨剧轮番地在光秀脑海中上演完毕后,他终于下定决心:决不能容许信长继续活在人间!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发动叛乱,到底有几成胜算呢?信长不是人,他是天魔恶鬼的化身,自己真的能够打赢这样的对手吗?此外,就算能如愿以偿杀死信长,后事的处理也十分棘手。柴田、丹羽、泷川等都是身经百战的猛将,还有秀吉,别看那家伙平日就知道溜须拍马,但的确是个扮猪吃虎的厉害角色。
想到这些,光秀又变得犹豫起来了。他坐卧不宁,寝食难安,日夜在神社内祈祷上苍,希望爱宕大神能早日指引他找到光明的道路。
光秀讨伐信长的决心并没有变,他现在迫切要解决的,是如何尽快找出处理后事的最佳方法。
五月二十一日,家康结束安土城访问,即将前往京都之际,在寝室中秘密召见了随行的服部半藏。
家康将无铭剑托付给他:
“你拿着这把剑去龟山,亲自交到日向太守手中,记住,一定不能让任何人发觉!”
“是。”半藏从家康手中接过无铭剑,半句废话都没有多问。
家康永远忘不了信长的借刀杀人之计,是信长逼迫自己亲手杀死了信康—他最信赖的嫡子,德川家第二代接班人。三年来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家康早已将满腹的怨恨都倾注于无铭剑上,现在,他要借光秀之手为爱子报仇雪恨!
家康并没有太大的把握肯定光秀的意向,但直觉告诉他:信长和光秀两人之间已产生了无法调解的芥蒂。作为接待大员的光秀被急令出兵中国,可见事态有多么错综复杂。
(如果光秀早有杀信长之意,那么此刻奉上无铭宝剑,对他岂不正是如虎添翼?不管光秀究竟有没有杀意,家康都认定以铭剑的利用价值而言,此事绝对值得赌一把)
二十八日,光秀离开爱宕山返回龟山城。刚回到家中就听近侍禀告:有人早已等候多时。
光秀听说来人正是家康使者服部半藏,急忙命令请进堂内会见。
半藏见到光秀寒暄几句后,献上了无铭宝剑。
“这是家康殿下献给我的吗……”
光秀的视线固定在面前这把古刀上面,心中极力揣测家康的真实意图。突然,他感觉宝剑散发出一股言语无法形容的妖气,被妖气震慑,光秀的思绪竟然一时间凝固了。
“主公托在下转告:此剑必定对将军的大业有莫大帮助。”
光秀从半藏手中接过无铭剑,拔刀出鞘的那一瞬间,他茫然了:
刃纹如丛云状团团簇拥,青黑色的刀身上,呈现出海一般深邃的颜色。凝视刀身,光秀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十八层地狱的无底深渊中,莫名的恐惧笼罩全身。这把剑迄今不知染上了多少人的鲜血,刀身中早已凝铸了永世无法消解的怨恨!
光秀感到浑身战栗的同时,参拜爱宕神社以来,一直动摇不定的心绪此时终于彻底巩固。
“你叫服部半藏是吧?请阁下转告家康殿下,这把宝剑光秀暂且代为保管了。”
光秀说完忽然发现:无铭剑仿佛有意识一般,将刀柄紧紧贴在了自己手中。
“天意如此!”光秀不禁感叹道。
光秀从半藏手中得到无铭剑的第二天,信长带着森兰丸等数十名近侍、奴婢从安土城出发去了京都。
对光秀谋乱的企图,信长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在他眼中,所有的家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都是自己养的狗。信长绝不相信天下会有反咬主人一口的狗,但这只是他的想当然而已,此乃信长第一大疏忽。
信长此行进京随行人员一共不超过四十人,他认为在自己的统治范围内,别说刺客,就是连敢叮自己一口血的蚊子都没有一只。但信长忽略了一点:如此少数的侍卫就连群盗恐怕都很难防御,别说眼下祸乱即将起于萧墙之中,此乃信长第二大疏忽。
事实上信长也并不全是盲目的自信,从安土城去往京都的路途中果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实事求是地说,他的判断力比一般人要敏锐得多。
进京后信长将四条⑦城内的西洞院本能寺作为自己此行的下榻之处。
即使在古寺众多的京都城内,本能寺的华丽也是屈指可数。结构紧密、佛堂宽广,信长选择下榻此处显得颇具眼光。但他忽略了一点:本能寺虽然周围有空堀⑧,但却没有建筑兵砦;护墙虽然比普通寺院的围墙要高得多,但想要爬上去也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此乃信长第三大疏忽。
这恰恰是最致命的一处疏忽。
就在信长进京前八天的五月二十一日,长子信忠也带领近侍、随从约千余人提前抵达京都,在郊外药师町的妙觉寺内住了下来。
天下霸主互通友谊
信长此时已是战国第一大霸主,日本大部分地区都已划入织田家的统治范围内。甲斐武田家灭亡后,北国的上杉残部也不会支撑太久;倘若再攻下中国、四国、九州地区,信长一统天下的野心眼看就要实现了。京都城内豪门、世家得知信长到来,纷纷携贡品前来拜访。每个人都想趁现在和天下霸主互通友谊,每个人都认定信长在不久的将来定会是君临天下的一国之主。
本能寺外车如流水马如龙,热闹非凡。由于每天拜访人群络绎不绝,四条城内交通一度瘫痪,方圆二十里之内甚至找不到可以停车的地方。
夜幕降临,喧闹的人群终于随着白天炎热的酷暑散去了。凉风丝丝吹进本能寺中,偌大的庙堂里只有信长和他的三十余名侍从。一切都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没有人相信:平静中正暗藏着杀气和危机。
五月二十九日,就在信长入住本能寺当日,光秀将大批弹药兵器运往中国前线。在众臣们看来,光秀这是在为战斗做准备,实际他只是制造假象,尽可能地让信长毫无设防。
天正十年六月一日,这一天是个具有历史意义的日子。当日申刻(下午四时),光秀集合家中主将宣布:
“刚接到森兰丸阁下传殿下旨意,中国作战暂且一放,殿下欲在京都城内检阅我家兵马,大家赶快准备一下吧!”
光秀借口阅兵,巧妙地调动大军前往京都。
除了斋藤利三,没有人对光秀的话语表示怀疑。
六月一日,明智光秀率领内大军一万三千兵马浩浩荡荡出了龟山城,威风凛凛地向京都城前进。明智军旌旗井然,军容严整,一路于平民秋毫无犯,沿途百姓纷纷称赞光秀治军有方。直到这个时候,除了光秀自己,没有人知道这支队伍的目标井然是京都城内信长下榻之处—本能寺。
斋藤利三虽然近来察觉到主公情绪变化复杂,但就连他也没有料到光秀此时已下定讨伐信长的决心。
光秀的着装配置使他在一万三千大军中显得格外醒目—身穿赤地锦直垂紫浓铠,头戴五角锹兴胄的他,典型的一副镰仓初期武将打扮。
但最令人注目的不是他的着装,而是腰间的佩刀。按理说武将在盛大的阅兵仪式上,都应该佩带祖传的银刀,但今天光秀腰间佩带的却是一把形状奇特的古刀。
刀身长二尺四寸(72.72厘米),柄头为铁制,上缠鲛皮;把柄缠着粗线,锷口为赤铜打造耀眼鲜红,鞘上漆纹已经斑驳脱落。这把刀怎么看也和光秀的打扮极不相称。
利三清楚地感觉到:此刻主公身上正在散发出异样的妖气。他偷偷浑身上下打量了光秀一番,随即将目光紧紧盯在光秀腰间那把奇特的古刀上。
从龟山向京都方面前进,本应走三草这条顺路。然而光秀却命令全军绕过三草,由老坂右下方的山崎天神川插过,改走摄津这条远路。
明智军来到龟山东方条野一带时已是深夜,光秀将全军分为三队,轮流休息。趁全军休憩之际,他命女婿左马助光春将斋藤利三、藤田传五、沟尾胜兵卫、明智次右卫门四位家中重臣唤至本营,召开了紧急会议。
见五人都已到齐,光秀从床几上站起身来,和五人一同坐在帐内地上。看到光秀紧张的表情,五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预感主公要有大事宣布,于是紧紧将光秀围绕在了正中央。
直到此时,光秀才正式告诉五人,自己经过反复斟酌,终于下定决心讨伐信长:
“诚然,我能有今天都亏信长所赐。但我如果再不动手,迟早有一天会和佐久间、荒木等人落得同样的下场。不过话说回来,这次讨伐信长绝不是为报个人私怨。大家都看到了,比叡山、长岛、越前等地,但凡信长经过之处,百姓惨死,生灵涂炭,种种暴行举不胜举,信长的举动早已惹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只要他还活着一天,人间必将是血流成河、尸积如山的修罗地狱。为了天下苍生从此过上安宁祥和的日子,请诸位协助我此次讨伐一举成功。拜托了!”
光秀说完这番话后,除利三略感震惊外,其他四人都目瞪口呆,半晌没有缓过神来。
光秀虽口口声声强调此次讨伐信长绝非为个人私怨,可接下来非但又讲了许多自己这些年来从信长那里受到的种种侮辱嘲弄,甚至连信长对其他人等的非行暴语也都掺和进来了。
“诸位还记得林通胜将军吗?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了!当年就因为林将军提议立信长弟信行为织田家后嗣,想不到……想不到竟然被惨遭流放啊!”
光秀说到动情处差点流下眼泪,仿佛被流放的是他自己一样。
但光秀这么说的确不是煽情。在他看来:林通胜对信长的怨恨已积压了二十五年之久,一旦得到机会爆发,必将是一股可怕的力量。只要林通胜立场坚定,手下家将想必也不会惧怕触动信长的逆鳞。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谋乱是一时冲动,对每一个多年饱受信长羞辱,郁愤满胸的织田家将而言,今次都是千载难遇的报仇的绝好机会。
讨伐信长成功后,如何应付织田家大老宿将们的反击,光秀此时胸中也有了充足的胜算:
先说细川忠兴,忠兴不但是光秀的女婿,其父藤孝更是光秀早在没有出仕信长前就结识的多年老友。丹波攻略战中光秀曾拼死掩护忠兴脱险,此后两家本已亲上加亲的关系更是发展到唇亡齿寒的地步。光秀有自信:只要自己开口央求协力,细川家断不会找任何措辞拒绝。
再说简井顺庆,顺庆是光秀亲生儿子的义父,两家多年来的交情也是非同一般。这里面还有个小插曲:当年信长将大和郡山赏赐给光秀的时候,是光秀主动让出封地,推荐顺庆担任太守。对光秀的恩义,顺庆终身感激不尽,光秀坚信他也决不会出兵反对自己。
至于津田信澄,光秀更是胸有成竹。信澄是信长弟弟信行的长子,当年尾张统一战中,信行因与信长意见相左,竟被他残忍的下令杀害。是光秀收留了走投无路的信澄,并把自己女儿许配给他。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养育之恩莫齿难忘;光秀有十足把握相信信澄一定会誓死效忠自己。
如此看来,只要光秀开口,这些人实在没有理由不帮他。其实光秀心中还有更妙的绝计:待这些人加入自己的阵营后,再联合中国的毛利、北国的上杉、关东的北条联合夹击织田残党。任凭羽柴、柴田、泷川等宿将大老是多么的英勇善战,届时还不都变成坐以待毙的笼中之鸟了吗?
衡量胜算的把握
光秀宣告完谋乱的意志后,五人沉默了良久。
“敢问主公……胜算究竟有多少呢?”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斋藤利三。
“十成。我有十成必胜的把握。现在柴田、佐佐木、前田、丹羽、泷川、羽柴等宿将均领兵在外,畿内兵力空虚,没有人能够抵挡我明智家的大军。即使接到我谋乱的报告,然彼等现在各处皆为僻地,想要火速赶回亦绝非易事。京都城内守将细川忠行是我的女婿,其父藤孝是我多年至交;简井顺庆、津田信澄等人和我更是情同手足,他们都决不会反对我。只要赶在柴田等宿将归来之前同中国的毛利、北国的上杉、关东的北条结成反信长共同阵线联盟,天下岂不就在我手掌之中?本能寺中信长近侍随从加起来不超过四十人,取其性命简直易如反掌。诸位,天意如此啊,是神助我此次替天行道,讨伐信长这个人间的恶魔!”光秀慷慨激昂地说道。
利三等五人此时正在心中反复衡量胜算的把握。
诚然,现在杀入本能寺中取信长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但此后事态的发展却是谁也不能预料的,光秀刚才说得固然有道理,但那也仅仅是假设而已。
不过信长此次只带极少数随从下榻本能寺却的确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机不可失,时不待人,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五人也着实不想放弃。
信长对主公的种种侮辱嘲弄,这些年来五人都清楚的看在眼中。每当主公受屈的时候,他们已记不得自己为此流过多少眼泪,咬破过多少次嘴唇。利三激愤之余,更是咬牙切齿地不止一次说过:要以浪人的身份刺杀信长,以雪主公的耻辱。
然而这次不同,当光秀明确告诉五人自己谋乱的决心时,他们为主公的预测究竟能否实现而深感不安。事关重大,讨伐信长一事万不能轻下决断。取信长性命固然容易,但此后事态如果不能如光秀所料顺利发展的话,明智家的命运将不堪设想。
一旦明智家灭亡,一万三千兵士以及超过五万名以上的家丁命运也将变得不堪设想。
诚然,织田家中大老宿将们现在都分散各地,无法脱身。但信长的威望也的确不容忽视,万一大老宿将们能够及时赶回……
此外,光秀举兵后简井、细川、津田等人真的能加入我方阵营吗?人心难料,天下众生又有哪个遇事不是先考虑自己的利益?还有诸国群雄,他们真能呼应明智军里应外合,夹击柴田等部的军队吗?
这其中无论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明智全家超过六万条生命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座的都是明智家重臣,为何没有人出面谏止呢?想到明智家前途莫测,利三心下焦急万分,正当他考虑自己是否该出面谏止时,左马助光春已挪膝向光秀面前进了一步:
“臣以为此事关系非同小可,倘若主公只是在心中预谋而不告诉我等的话,则天知、地知,臣等不知。现在主公既然已告知臣等五人,也就等于告知了明智家所有的家将奴仆。事到如今,即使主公想反悔怕也为时过晚了。我等别无他言,是福是祸,任凭主公做主!”
光春此话一出,其他四人只得表示同意了。
“我等誓死效命,协助主公统一天下的霸业!”
“既然大家都同意,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不错,当务之急是火速进京,决不能让信长活着离开本能寺!”
光秀同重臣们一起制定了详密的攻打计划。五人回营后,又分别向各自部队的统领们传达了光秀的真实意图。但为慎重起见,此时依然没有通知广大士兵。
明智军终于从老坂出发向京城前进了。径自右行,经山崎天神马场抵达摄津,本是入京的正常通道;但光秀却命令部队沿出京道路,左行来到桂川河岸。奇怪的行军路线并没有引起明智家广大士兵的怀疑,信长做事向来不按常理出牌,此次绕道进京举行阅兵仪式,想必主公事先又接到什么奇怪的通知了吧。
大军抵达桂川河岸后,光秀命令全军稍作休息。同时军内开始发放兵粮,并提醒士兵节省食用。
为不使这奇怪的命令引起广大士兵的怀疑,众统领们早已准备好了台词。他们解释说:凌晨发粮是因为信长殿下此前曾下令要在清早举行阅兵仪式。至于为何还要节省食用,统领们的说法是京都城内粮食短缺,此行尽量不要给城内居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凌晨发粮一事就这么含糊其辞地掩盖过去了,但接下来光秀又下了另一道让士兵们目瞪口呆的命令:
“全体注意,部队即刻进入紧急状态:骑兵将马沓(用来防止马蹄滑落的小铁片)卸下丢掉,步兵换上半足草鞋(没有提带的草鞋,适合紧急行军),铁炮队将火绳剪去一尺五寸,备好火石,随时做好点火的准备!”
明智家中士兵大吃一惊:单纯的阅兵仪式,哪里用得着卸下马沓,换上半足草鞋,而且还要将火绳剪去一尺五寸呢?这哪里是什么阅兵,分明是在为战斗做紧急准备!
听到光秀的命令,明智家中士兵顿时骚然喧哗。见此情景,光秀这才当着众人面前,第一次表明自己的真实意图:
“从今天起,我决心取代信长号令天下。诸位都是我的家人,今次行动关系明智家此后兴衰。敌人就在本能寺和妙觉寺内,信长气数已尽,我军此去目的是替天行道,铲除人间的恶魔!诸位都是我的兄弟子侄,光秀自认这些年来不曾亏待大家。为了明智家的千秋大业,为了诸位的后代身世,拜托了!奋勇杀敌者必有厚赏,光秀以人格发誓:战死者亦必安养其家人直至终老!大丈夫处世惜名不惜命,胜败就在今日一举!”光秀高声呼唤道。
死亡的血腥气味
一瞬间,全军寂静了下来。紧接着呐喊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誓死效命主公!”
“铲除信长这个人间恶魔!”
“为了后代的荣华富贵,胜败在此一举!”
听到光秀讨伐信长的号令,士兵们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多年来,他们每个人心中都隐藏了诸多的积怨。今天过后,大家再也不是奴隶,再也不是牲口,再也不是杀人的机器。他们是人,他们要做个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人!
明智军团士气高昂,万众一心。渡江后一路浩荡向东杀去,直奔京都城内本能寺。
渔夫鹈兵卫亲眼目睹了明智家渡河的场面,他当天夜间正在桂川打鱼,作为明日的午餐献给本能寺内信长一行。
信长要求食物必须绝对新鲜,鹈兵卫连夜将新打的鲇鱼送到本能寺中,同时和厨师讲了自己刚才亲眼所见的大军渡河情形。
“算了吧,现在京都郊外怎么会有大部队出现呢?喂,你不会是睡过头了吧?”厨师笑着打趣道。
“我要是睡过头了能打来这么大的鲇鱼吗?!”鹈兵卫不服气地反驳道。
“哈哈,要不是睡过头就准是看花眼咯!”厨师依然嘻嘻哈哈。
“总之小心起见,你还是把这件事告诉殿下一声吧。”鹈兵卫坚持自己没有看花眼。
鹈兵卫认为此事非同寻常:大军渡河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闻到了死亡的血腥气味。
但厨师并没有理会鹈兵卫好心的忠告。信长白天又是举行茶会,又是接待来客,直到凌晨方才入睡。要是打扰了他的休息,搞不好就是死罪啊!
假设此时厨师听从鹈兵卫忠告,将大军渡河的消息转达给信长的话,历史很可能会再一次被改写。但假设是假设,事实终究是事实。幸运女神此前曾多次关照信长,这次却无情地抛弃了他。
正当信长在客殿寝室中熟睡之时,明智大军已将本能寺围了个水泄不通。
六月一日,信长将自己多年来珍藏的茶具九十九茄子、珠光小茄子、万岁大海、高丽茶碗、堆朱泷台、千鸟香炉、珠德浅茅茶杓、相良高丽火筋、宗及炭斗等三十八种名具从安土城运到京都,得意洋洋地向众人炫耀了一番。在座四十一人中,除了京城城内富家、豪门、高僧、朝廷命官之外,就连博多巨贾鸟井宗叱(室)、神谷宗湛也千里迢迢赶来捧场。
盛大的茶会一直持续了将近九个小时。茶会结束后,长子信忠又从妙觉寺前来探望信长,当着信忠的面,信长说起许多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父子二人聊了许久许久。
信长今天情绪特别好,无论对近侍还是随从们,他都是一副和颜悦色的神情,目光中充满了慈爱。
他老了,随着时光流逝,昔日不可一世的一代枭雄正在逐渐改变。为实现一统天下的野心欲望,他已记不得自己这些年来究竟承担了多少恶名。和所有老人一样,信长现在最期盼的是能早日享受儿孙满堂的天伦之乐。
发现父亲神色疲惫不堪,信忠曾多次告退想让信长早点休息。但信长执意挽留,直到深夜信忠方才告退返回妙觉寺。
信长熟睡中隐约感觉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声,但他太疲劳,实在没有力气起来看个究竟。
喧哗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嘈杂,信长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直到此时他依然对自己危险的处境浑然不晓,以为充其量不过是僧人打架而已。
突然,随着一声炮响,马蹄声越来越近。信长终于认识到事态严峻,他奋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有人吗?”信长呼唤近侍。
“卑职在。”森兰丸压低声音回答道。
“怎么回事呀?”
“属下已派人前去察看,殿下莫要担忧。”
“都内这个时候没有这么多人马呀。”信长紧皱双眉,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派出察看形势的人终于回来了:
“启禀殿下,是明智将军发动叛乱,率军包围了本能寺。”
“什么?光秀造反……”信长惊呆了,脸上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信长自认骁将中他对光秀的评价甚至在秀吉之上,从来没有想过他竟然会造反。
铁炮发射声、呐喊声、马蹄声已是近在咫尺。
“光秀……这个金柑头大傻瓜!”
信长很快从茫然中清醒了过来,对事态做出了正确的分析:
明智军总兵力超过一万三千人,本能寺自己近侍随从加在一起也不过七十余人,就算加上信忠和都内的直属兵马,己方兵力最多也不会超过两千人。
光秀敢造反,事先一定做好了各项准备,织田家中宿将此时正在各国前线作战,无论如何也无法立即赶回来应急。
“光秀这个大呆瓜!可怜我这些年白疼他了!”
直到此时,信长也没有想到过自己的不是,反而一个劲儿地埋怨光秀良心喂了狗。
信长一直对光秀评价很高,认为他是织田家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双全型人才。至于和自己性格不合,在信长看来又是另一回事情了。
不管光秀是个多么无趣,多么可恶的呆瓜,也绝不影响信长对他的公正评价。信长一直将私情喜好和能力评价分得一清二楚,他自认公私分明的做事方法拥有绝对的合理性,光秀等人一定会理解自己的。
就像秀吉,无论信长怎么对他讽刺嘲弄,他都不会认为这是信长对自己的侮辱。
然而信长用对待秀吉的方式对待光秀,却犯下了致命的错误。二人性格、经历、为人处事方法完全不同。信长若是早日醒悟到这点,又怎会招致今日的大祸呢?
“秀吉都明白的事情光秀竟然不知道……他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吧?难道他真的是个大傻瓜?”信长心中还在反复琢磨这个问题。
突然,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信长终于清醒了:自己统一天下的梦想彻底破灭了,还差一步,再有一步自己多年的夙愿眼看就要达成,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罢了!事到如今,再争论谁是谁非又有什么意义呢?”信长仰天长叹道。
“今天是我的最后一战,兰丸,取弓来!”
信长心里自然明白:一万三千对七十的战斗简直都没有打的必要。但他下定决心:宁可被铁炮击得粉身碎骨,也绝不让光秀取下自己的首级!
这也是信长生前最后的一个愿望。
我等你好久了
本能寺内信长近侍、随从纷纷涌到表门、里门周围,想要拼死阻拦明智军继续前进。按理说这本是飞蛾投火,自取灭亡。但想不到竟然真的起到了一点作用。
本能寺大门虽然相对一般寺庙要宽敞许多,但明智军万名士兵一同攻入,寺门就显得窄小许多了。眼看信长近在咫尺,人人都想杀之立下奇功,但寺门却盛不下这么多人,士兵们群拥而上,场面一时混乱不堪。眼见信长近侍们趁机连连发弓,射死不少己方士兵,明智军统领们急忙调整战略,命令部队鱼贯而入。
费了好些功夫,明智军终于进入寺内。光秀这才发现:刚才混乱中竟然还有不少士兵是被自己人活活踩死的!
攻破表门、里门后,明智大军如怒涛般涌向本能寺内,寺外更是早已布下重重天罗地网,光秀有十足的把握相信:信长此次必死无疑。
总攻击开始前,光秀将家中第一勇将安田作兵卫唤到跟前:
“你拿着这把剑去把信长的首级取下来。”光秀将无铭剑递到作兵卫手中,命令他道。
“启禀主公,卑职家传宝刀锋利无比……”
“我不是怀疑你家传的宝刀不锋利,但信长非同常人,只能用这把无铭宝剑。才能取下他的首级。我相信你用这把剑一定能斩下信长首级的,快去吧!记住提头来回见我。”
从光秀手中接过这把形状奇特的无铭剑,作兵卫不禁大吃一惊:剑自身像是有意识一般,将把柄紧紧贴在了自己手中。
信长巧妙隐蔽在大堂栏杆后,连放暗箭百发百中。森兰丸三兄弟、小河爱平、高桥虎松、金森义人、鱼住胜七、武田喜太郎等众近侍紧绕周围,以血肉之躯抵挡明智军射来的冷箭。
大堂内矢代胜介、伴太郎左卫门、村田吉五、藤九郎、藤八、岩、新六、彦一、弥六等人个个以一当百,奋力迎击明智先锋部队。但终因寡不敌众,相继战死身亡。
“殿下,这里交给我们,您赶紧去妙觉寺避一下吧。那里还有信忠少主的一千人马,好歹也能对付一阵子。”兰丸劝信长道。
“光秀不是傻瓜,妙觉寺那边想必也已被围的水泄不通。别说废话,你赶紧和女佣们一起逃命去吧!光秀不会难为你的。”信长拒绝了兰丸的劝告。
兰丸是信长的男宠,这在织田家中几乎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信长先前从来没有将他和女佣们相提并论,此刻事态紧急,也顾不得这是对兰丸的侮辱了。
信长不理兰丸的劝告,继续发弓射箭,但弓弦因无法承受超负荷的发射量,终于折断了。信长急忙站起,从身后取出自己的十文字枪,正在这时,明智军三员将领已冲到栏杆外边。
“快看,右大臣(指信长)在这里!明智家中箕浦大藏参见殿下!”
“在下古川久兵卫!”
“天野源右卫门前来领教!”
明智家三员骁将报过名后,挺枪挥刀直奔信长而来。高桥虎松、狩野又九郎、薄田与五郎、落合小八郎、菅谷角藏等众近侍急忙上前迎敌,森兰丸三兄弟则紧紧守护在信长周围。
大堂周围一下子变亮堂了,信长知道:明智军的火攻开始了!
正当诸侍卫同明智家将战的难分难解之时,堂内忽然又杀入两名织田家将。径直冲到信长面前跪了下来:
“参见主公!”
“你们是……” 二人浑身是血,难以辨认五官,信长一时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谁。
“卑职汤浅甚助!”
“卑职小仓松寿!”
“啊……你们这两个傻瓜,为何还要跑回来送死?”信长眼角湿润了。
汤浅甚助与小仓松寿昨日向信长请假出城游玩,回来路上听说光秀领军包围了本能寺,眼看主公一行危在旦夕,二人拼死杀入寺内,终于和信长见到了最后一面。
“恕卑职无能,不能再为主公效命了。” 小仓松寿说完倒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见到主公最后一面,卑职死而无憾!” 汤浅甚助说完转身冲向堂外,刚到门口,就被明智军乱箭穿身而亡。
此时明智军已将堂外抵抗势力一扫而光,战斗完全转移到堂内进行。由于堂内无法一时大量涌进太多士兵,信长近侍得以借此机会继续拖延时间。
看到侍卫们一个个倒下,信长大吼一声:
“匹夫安敢欺人太甚!”
说完冲入堂内大厅,十文字枪一抖,立时震退明智军三员勇将。
信长虽勇武不减当年,但体力、反应等却大不如先前了。力杀数名明智家将后,自己也全身多处受伤,被鲜血染红的战袍,火光中显得格外醒目。
“殿下,这里有我们顶住,您赶紧逃命吧!别忘了您的霸业呀!”见到信长成了血人,兰丸悲痛万分的喊道。
明智军不断涌入堂内,伊藤彦作、久久利龟、山口弥太郎、小河爱平、金森义人、平尾久助等诸侍卫相继战死。残存的兰丸三兄弟等人也是满身创伤,眼看就要完全丧失战斗能力。
此时不但近侍、随从们拼死保护信长,就连女佣们也从地上捡起大刀长矛,替信长遮挡不断攻到身边的敌人。
“女人们都赶快逃命去!光秀不会难为你们的!”信长呵退女佣,回身又刺死一名明智家将。
“我命休矣!兰丸呀,咱们今天看样都要死在这里咯!来,快跟在我身后,咱们去栏杆里面躲避一下。”信长亲自掩护兰丸三兄弟等人退到栏杆内。
内堂暂时还没有被明智军占领,信长感觉矢声、呐喊声、刀枪迸击声逐渐离自己越来越遥远,但火光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明智军已经开始在大堂内放火了。
正当信长率残存侍卫来到走廊内,考虑如何突围之际,突然,一条身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明智家中安田作兵卫在此。织田信长,我等你好久了。”
来人说话干脆利索,省略掉了一切敬语称呼。
“匹夫安敢无礼!”信长大吼一声,挺枪上前直取作兵卫。
即使在刚才,明智家中无论士兵还是家将,见到信长也纷纷称呼敬语。但来人却完全不把信长放在眼中,这怎能不让他火冒三丈呢?
信长忘记了:他现在再也不是天下的霸主出世的枭雄。走投无路的他,此时处境并不比一条丧家之犬好多少。
“作兵卫今日要替天下万民除害,织田信长,拿命来!”
安田作兵卫拔刀出鞘,一瞬间,一条青龙腾空出世了!
剑光一闪,信长已是身首异处。死前他突然发觉:眼前此人手持之剑,正是安土城内引见鹿介时,佩于他腰间的那把无铭剑!从那时起信长就有预感:自己迟早会死于无铭剑之下。
六月二日清晨,一代枭雄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大堂内栏走廊上,终年四十九岁。
见信长已死,作兵卫记起主公曾吩咐自己提头来见。他抱起信长首级想要离开,但想不到首级出奇的重,自己竟然连一步也无法挪动!
正在此时,森兰丸、大冢孙三、高桥虎松等残存侍卫终于回过神来,大吼一声纷纷冲到作兵卫面前,拼死也要夺回信长的首级。
作兵卫必须活着离开这里向主公报告信长的死讯,但他意识到:信长一死,侍卫们已丧失了仅有的理智。他们宁可同归于尽,也不会让自己拿着信长首级离开这里。如果再抱着首级不放,就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火光距离走廊越来越近,再纠缠下去,很有可能真的要和侍卫们同归于尽了。想到此,作兵卫急忙丢下信长首级:
“没空陪你们继续玩下去了!”
说完,他挥舞无铭剑击退兰丸等人,转身从侧门飞奔出去。
极短时间之内结束
本能寺内的战斗在极短时间之内结束了,信长以下七十余名近侍、随从、女佣全员战死,无一生还。
一方面,妙觉寺内的信忠,接到京都所司代村井贞胜传来的光秀谋乱报告后,急忙率领众侍卫前去救援。
信忠一行赶到二条城时才发现,明智大军早已将这里围了个水泄不通。信忠救父心切,奋勇杀敌,然而寡不敌众,始终无法冲出包围圈。眼看侍卫一个个倒下,为不落入光秀手中受辱,信忠在家将镰田新介帮助下(介错),切腹自尽身亡。
六月二日午前九时,一切都结束了。
作兵卫成功从烈火中逃脱出来,向光秀报告了信长的死讯。
光秀大喜之余,忽然发现作兵卫并没有提头来见,随即将脸色沉了下来。在没有见到信长首级之前,他不敢轻易相信信长真的已经死了。
“一定要找到信长的尸体!”
光秀不顾烈火余燃未烬,亲自率众家将闯入本能寺废墟中搜寻信长尸体。
寺内到处都是被烧焦的尸骨,不但分不出敌我双方,就连年龄、性别也无法辨认。众家将费了好大功夫,总算在内堂走廊处发现一具无头焦骨。由于此处和作兵卫报告的信长死地相符合,因此没有人怀疑这不是信长的遗骸。
任凭光秀令明智军将内堂里里外外搜了三遍,依然没有信长的首级。
莫非森兰丸等人临死前将首级埋在地下了?抑或是有人成功脱逃,带走了信长的首级?但光秀认为这些假说都没有足够说服力,据作兵卫报告:信长首级出奇的重,抱着信长首级的他,竟然一步都无法挪动。
安田作兵卫是明智家中第一大勇将,天生神力,武功高强。若连作兵卫都拿不动,别人又怎么可能将首级藏起来或是带走呢?
光秀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决定不再追究,他安慰作兵卫说:
“算了,你已经尽力了。”
话虽这么说,但光秀心里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他害怕信长突然从废墟中冲出来向自己讨命,没有找到首级,他总是不敢相信信长真的已经死了。
信长真的死了,但首级的下落却成了千古之谜,至今仍然没有令人信服的考证结果。
讨伐信长成功后,光秀将下一个目标指向心仪已久的安土城。
斋藤利三对此深感担忧:
“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歼灭在中国作战的秀吉,荣华富贵留待日后再享受也不迟呀!”他进言道。
“秀吉现在正和毛利军乱战一团,根本无法脱身。都内平定是件大事,一刻都不能耽搁!”光秀用奇怪的眼神望着利三,没好气地说道。
“在下以为:右大臣(信长)帐中,真正可怕的宿将只有秀吉一人。即使现在讨伐右大臣成功,只要秀吉还活着一天,主公统一天下的宏愿就无法得到实现。当务之急应趁热打铁,率军直下中国,呼应毛利军里应外合夹击秀吉。如此一来,秀吉纵然插翅也难飞出主公的手掌。秀吉一除,柴田、佐佐木、前田、泷川、丹羽等皆不足惧。主公胸怀奇略,深谋远虑,这些人又岂会是主公的对手?届时天下都归主公所有,还在乎一个区区安土城吗?眼下应不惜一切手段、代价,尽早讨伐秀吉以绝后患。为了主公的江山,为了明智家的大业,还请主公三思呀!”利三情到深处,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你好像很看得起秀吉呀。真不知道那家伙除了溜须拍马还能干些什么!信长活着的时候他都不能把我怎样,现在信长已死,我难道还怕他吃了我不成?荒唐!笑话!再说一遍:现在当务之急是尽快平定都内骚动,然后联盟我家亲党共商大业,平分天下!”光秀斥退利三,一意孤行先要平定都内骚动。
其实光秀说的只是气话,他从来没有将秀吉作为一个只会溜须拍马的小人看待。秀吉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光秀对他也是提防已久。但眼下的光秀被胜利冲昏了头,压根没有料到此时秀吉和毛利已达成和议,正飞速向都内杀回。
由于信长的赏识提拔,秀吉在极短时间内一跃而起,取得和织田家中诸大老、宿将平起平坐的地位。许多人不服,以为他只是个溜须拍马的小人。但光秀不这样认为,他知道秀吉是扮猪吃虎的角色,当着信长面前的阿谀奉承无非是为了掩盖其庞大的野心。因此,他甘愿受辱,忍耐了许多常人无法想象的屈辱。光秀很佩服秀吉的“傻瓜”演技,认为成大事者就应不拘小节。
毛利家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光秀相信秀吉短时间一定无法脱身。他打算待平定都内骚动后,再联合毛利军里应外合,一举将秀吉军团全部歼灭。
光秀最大的失误是低估了秀吉的能力。
布下重重天罗地网
十三日夜,大片云朵遮住满天繁星,蜿蜒崎岖的小道上伸手不见五指。为躲避秀吉军追杀,一行人穿过伏见北方大龟谷,经观修寺来到小栗栖。道路两旁竹林葱郁茂盛,黑暗的气息也由此显得更加浓厚了。
竹林后面早已埋伏好诸多武林高手,他们冒死偷袭败军将兵完全是为了荣华富贵。只要能取下那名大将的首级,不但主公会给予丰厚的恩赏,还可以顺便打劫,将武将随身携带的金品、银刀等名正言顺的归为己有。
一行人历尽千辛万苦,总算躲过秀吉军残酷的追杀来到此地;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黑暗的小栗栖旁茂密的竹林中,武林高手们早已布下重重天罗地网。
“主公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坂本城了。光春手下还有三千精兵,从头再来不是没有机会!”安田作兵卫安慰光秀道。
胜利者各自有不同的方式庆祝胜利,但败军之将通常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表情。光秀也不例外,听了作兵卫的话语,他没有吱声,只是茫然地向前方望了一眼。此时的光秀,目光空洞,表情呆板,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风堂堂。马侧明智茂朝、沟尾胜兵卫、安田作兵卫、古川久兵卫、箕浦大藏、天野源右卫门等近侍虽然小心翼翼,一刻不敢疏忽地守在主公身边,但个个也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表情。
胜者为王败者寇,这大概是世间唯一永恒不变的真理。
山崎一战,明智军一败涂地,几乎被秀吉杀得全军覆没。作兵卫等一干侍卫拼死保护光秀杀出险地,一行人日夜飞驰,向左马助光春守备的坂本城急速前进。
战败的原因有许多,细川父子等有力大名没有按光秀事先预计的那样加入己方,这对明智军而言算是个沉重的打击。但光秀最大的失误并不在此—低估秀吉的能力才是他犯下的致命错误。
诚然,就连织田家中诸位大老宿将也不敢相信:秀吉竟然以如此之快的速度杀了回来。众人本来都已算定他正在中国前线和毛利军打的焦头烂额,不会有机会脱身前来追击明智军。
光秀的如意算盘打得非常好:平定骚乱后自己就等于完全控制了京都,然后再劝诱诸侯大名纷纷加入自己旗下,待明智政权彻底巩固后,信长残党必将走投无路,束手就擒。
秀吉的突然杀到彻底粉碎了光秀的美梦,他后悔没有听从利三的建议:讨伐信长成功后趁热打铁,率军直下中国,呼应毛利军里应外合夹击秀吉。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即使利三没有战死身亡,天下也找不到卖后悔药的地方。
小栗栖狭窄的道路在光秀一行人看来却是如此的宽敞。当初明智家一万六千大军浩浩荡荡杀向本能寺,谁也不会料到,十几天过后,生存者竟然只剩下十数名。光秀甚至感觉:二十人不到的队伍能走在这种道路上,简直算是一种奢侈。
竹叶轻轻摇摆,几只小动物从竹林中跳了出来。几乎就在同时,光秀发出微弱的呻吟声,随即趴在了马背上。
“主公怎么了?”紧跟在光秀马后的茂朝急忙问道。
光秀没有回答,茂朝也没有太在意:主公大概是太疲劳了,想趴在马背上休息一会儿吧。
前行没几步,光秀突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茂朝、沟尾、安田等人大惊之下,急忙下马飞奔到主公跟前。沟尾胜兵卫抱起光秀方才发现:主公的腹部中了暗器,但心脏还没有停止跳动。
“主公,振作一点!”茂朝和胜兵卫大声呼喊道。
光秀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畜生!”作兵卫大吼一声,拔刀向竹林冲去。
“看手法不像是土匪干的,糟糕,是秀吉派来的刺客!快将主公扶上马,火速向坂本前进!”
胜兵卫察觉到事态严峻,一刻也不能耽搁。
茂朝正要将光秀扶上马背时,忽然发现不知何时,主公的心跳已经停止了。
“还去什么坂本呀!主公死了!主公死了!”他悲痛地大叫道。
其实现在光秀无论生死都已于事无补了。光春手下只有三千兵马,而秀吉军团总数起码在五万之上,这场仗根本没有打胜的可能性。现在主公一死,就连战斗的名分也失去了。
“罢了,主公已死,我等不如在此切腹,共随主公而去吧!”
就在茂朝等人下定决心殉死时,安田作兵卫也赶回来了:
“主公……主公怎么样了?”作兵卫问众人。
“主公已经归天了!我等已下定决心黄泉路上陪伴主公。作兵卫,你赶快取下主公的首级,然后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记住,万不可让主公首级落入秀吉之手!”沟尾胜兵卫说道。
“诸位别忘了黄泉路上给我留一个位置,藏好主公的首级后,我马上去找你们!”作兵卫说完抱头痛哭,眼泪和着脸上的血污一起流了下来。
“作兵卫,你不能死,你要好好的活下去!你告诉世人:是我家主公舍弃自己的生命和六十万石俸禄,替天行道,铲除了信长这个人间恶魔!”明智茂朝拍着作兵卫的肩膀大声说道。
竹林外隐隐约约传来阵阵马蹄声,已经没有时间继续磨蹭了。
“再见了,诸位!”作兵卫说完,举刀对准了光秀的后颈。
无铭剑寒光一闪,光秀已是身首异处。
作兵卫先后用无铭剑取下了信长和光秀的首级,莫非冥冥中真的一切都有天注定?
明智光秀的天下只维持了十一天,但铲除人间恶魔信长,却给世人留下了永福。
光秀死后,秀吉凭借替主公报仇的功绩,成为织田家中第一大功臣,地位甚至超过柴田、丹羽、泷川等大老宿将之上。
本能寺之乱刚刚结束不久,织田家中另一场风暴又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