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医院
病危
钱睿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如此后悔。他原本以为,自己这些年对母亲的态度有理有据,完全是深思熟虑而问心无愧的。然而,直到在病床上亲眼见到脸色蜡黄、一动不动的母亲,他才觉得那些理直气壮都太过于浅薄了,接近于一种自欺欺人的心理安慰。他这些年忙碌,为母亲做的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每次加班不回家,虽然都有足够说得通的理由,但实际上内心一直在逃避,逃避责任。他经常把自己的忙碌叫作“心系天下”,但直到见到生命垂危的母亲,他才意识到他所谓的“天下”在母亲无助的躯体面前是多么虚无缥缈。
他想起自己有一次跟几个朋友聚餐,喝了点酒,原本答应晚上到母亲家坐坐,结果吃完饭就九点钟了,打车又耽误了一会儿工夫,到母亲家就快十点了。他上楼的时候,担心父母马上要睡觉,又担心母亲苛责他沉湎声色犬马,于是惴惴不安起来,想了一大串说辞,进门看到母亲脸色不好,就先声夺人,母亲还没来得及说他,他就说了一番自己近来如何忙,工作有多么不顺利,压力多么大,要求家人不要阻碍他的前程。他说着说着就看到母亲的脸越来越沉。他防御性地抵抗想象中的苛责,却没想到正是这番虚伪的防御最让母亲伤心。母亲没说什么,只说以后如果忙,不来也没关系,不用假意敷衍。
多重的话!他心里一阵钝痛。可他已然用托词竖起了一道笨拙的墙,竖立在荒芜的夜,无处遁形。
想起这些,再想到病床上面色蜡黄的母亲,他就钻心地疼。他以前总是潜意识中觉得时间还长,等忙过了这段时间,总有机会多哄哄母亲。
可是谁料到,时间就这么不等人。
他想天天去医院,带很多很多水果、好吃的,守在母亲身旁,让母亲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他。这个念头在心里缠绕,几乎有点成了魔障,挥之不去。
可医院不让他进去。门口的身份识别装置异常灵敏,两扇玻璃大门看上去透明脆弱,但实际上坚不可摧。门口连能求情递红包的门卫都没有,只有他一个人趴在玻璃门上“咚咚”地砸。偶尔出来一个送人的护士,他拉住求情,对方也只是一句“我们有规定”就把他打发了。他面对医院的冰冷,内心越发焦躁地热。
这是一家收费很高的医院,妙手医院,有“妙手回春”之称。多少以为不治的大病病患,送到了这里竟也慢慢好了。久而久之,名头传出去,天下人皆知“大病送妙手”。这种消息对绝症病人家属就是一把刀,知道有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把亲人送过来,就好像亲手用刀子捅死了病人,这比剜心还难受。多少病患家里人排队在门口求一个入院资格。这种情况下,医院强势也是可以想见的,“一切有规定,不想接受就走”。医院里确实纤尘不染,钱睿送人入院的时候进去过一次,米黄墙壁显得温和宁静,完全没有一般医院嘈杂闹腾的人来人往。贵也有贵的理由。
医院不让探视,钱睿如热锅上的蚂蚁。父亲每天只是在家等消息,但他不甘心。他太想第一时间得到母亲的消息,也太想陪在母亲身边。除了关怀,还有一半理由是不想面对歉疚,只要他在家待着,就想到自己多年来对母亲的怠慢敷衍。
机会到来的时候,钱睿已经在医院外徘徊了十来天。他一下班就在医院外跑动,总想瞅个机会溜进去,只是智能大门的面孔识别力度非常强,从来没有让他得逞。直到某天晚上,他瞥见医院后门运送器械的无人货车,只是在货仓门口停留了一下,就识别了身份开进货仓,他才意识到机会来了。第二天同一时间,他悄悄扒在货车车门上跟着进了货仓,反正没有司机,也没有人表示反对。从货仓穿过两道门,刚好就是病房区。
他凭记忆找到母亲的病房,见没人,推门进去。
母亲蜡黄的脸上毫无生气,整个人都缩小了,皮肤皱褶成一堆,像抽了气后瘪下的气球,母亲的头发被剃掉,额头上贴满了电极,鼻子和身体上都连接着管子。他的眼泪瞬间落下来。他从不知道自己是如此怯懦之人,竟会对母亲的躯体感到惊骇。但是在死亡的咄咄逼视下,他忍不住瑟瑟发抖。
他轻轻走到母亲身边,伸出手,触碰了一下母亲的手。只轻触了一下就缩回来,不知道是怕惊扰了母亲,还是怕母亲的反应让他自己猝不及防。过了几秒钟,观察到母亲还是一样的无声无息,他的心沉进肚子,不那么惊惧了。病房里是死一般的寂静。他又碰了碰她的手。随之而来的,就是排山倒海一般的哀痛,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真切切意识到,他面对的是怎样的逝去。他眼看着母亲灰色的容颜,仿佛看到沙子堆的城堡不断被海洋吞噬,被死亡的海洋吞噬。他被那海浪裹挟得喘不过气,开始抓住母亲的手,放声哭泣。
他眼看着生命气息从他身前的躯体中一丝丝流走。
接下来几天,钱睿每天晚上十点钟准时来医院门口,扒在自动运货车车门上混进医院。他悄悄去母亲病房,只在里面待一晚上,不随处乱跑,不引起他人注意。他没有告诉父亲。父亲身体不好,观念也过于刻板保守,这种违规的私闯,他怕引起父亲激烈的批评。
母亲开始还偶尔会动一动,后来彻底成了无意识的植物人状态,身体指征越来越差,被送进了危重病房。钱睿每天夜晚给沉睡的母亲擦擦身,翻个身,喂她喝点水。他越来越绝望,内心被悔恨和爱煎熬,想在时间的河流里逆流而上,挥动手臂却只是徒劳。
发现
两周之后,一天晚上,钱睿拖着沉沉的脚步回父亲家去,想和父亲商量一下给母亲送终的事。他特意没有坐电梯,从封闭的楼梯兜兜转转地爬上去,想给自己一个静一静的空间。他心里百转千回,脑中闪过很多念头,不知道如何跟父亲开口。前几日见父亲,父亲还一副充满期待的样子,准备着母亲的归来。父亲迷信有名气的事物,很相信既然这家医院这样有名气,那就一定能将母亲带回来。
该怎么告诉父亲呢?父亲的身子骨也不算好,之前就有高血压,心脏病说犯就犯,大夫警告过父亲不要情绪太过激动。该怎么才能让父亲心平气和地接受,即使是妙手回春的医院,有时候也无法拯救一个渐行渐远的灵魂?该怎样让父亲接受,母亲的生命已经奄奄一息?
站在父亲家门口,他踌躇了好一会儿。门上贴着的立体福字在楼道间的气流里微微颤动,似乎在当面揭露他的内心不安。他琢磨如何解释母亲的病情,如何解释自己为什么知晓母亲的病情。手几次放在门把手上,都没下定决心转动。
就在这时,门却突然从里往外被推开了,铁门撞在钱睿额头上,撞得他眼冒金星。
“呃——”钱睿发出撕心裂肺的低吟。
“小睿,”父亲看清楚是他,有点诧异道,“你怎么在这儿站着?”
“我回家看看啊——”钱睿还疼得钻心,“您怎么推门这么猛啊——”
“那你怎么不敲门啊?”父亲也有点嗔怪道。
钱睿刚想回嘴,却突然从敞开的门里看到让他五雷轰顶的一幕。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揉了揉,那画面还在。他吓呆了,身子像磁场中的电子一般颤抖但动弹不得。心通通往下坠,后脊柱第一次有那种忍不住哆嗦的骇然。
他见鬼了。他见到母亲好端端地坐在沙发上吃晚饭。
他的嘴张大了,半晌合不上。他对父亲的招呼充耳不闻,死死盯着沙发上那个面色红润的身影。那个身影看上去健康平和,气色很好,正在专心致志地夹菜,吃两口就抬头看看电视。她穿着母亲的长袖棉布家居服,外面系着母亲的黑白圆点围裙,还戴着母亲亲手做的套袖。看电视的间歇,她有意无意把脸转向大门口这边,从侧脸变为正脸,更加确定无疑是母亲。钱睿惊骇得向后退了一步。父亲也注意到他的不正常,皱了皱眉,也不管他答不答话,伸手把他拉入门内。他闷声撞在鞋柜上。这一番动静,让母亲终于把注意力投了过来。
“老钱,怎么了?”这个母亲问,接着,她看到了钱睿,“呀,小睿回来啦。”
她叫父亲“老钱”,称呼是对的。钱睿看着她一步一步向自己走过来,他眼珠子一直在转,在内心狂风巨浪波动的同时,面色紧绷着,警惕地观察一切。
“怎么这么多天没回家?”她神色如常地问他,“我出院这几天就没见着你。”
钱睿咽了咽唾沫,哑着嗓子艰难地吐出一句:“爸没告诉我。”
“老钱,这就是你不对了,怎么不告诉小睿?”她一边说一边从鞋柜第二层隔板的右手边拿出一双拖鞋。是钱睿的拖鞋没错。
“嗨,他平时太忙,”父亲说,“我想着周末告诉他的。”
钱睿整个晚上都处在魂不守舍的状态中。他一直死死盯着这个母亲,一切细节都一样,脸上的法令纹、痣和她做的事情都符合母亲的常态,他问她的事情也没有露出破绽。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怀疑自己了:这真的是母亲吧?是母亲回家了吧?也许昨夜到今晨,病恹恹的母亲奇迹般地好了起来?又或者他在医院搞错了,医院躺着的那个人不是他的母亲?
他头脑中的思绪绕成了团,越想捋清楚,越系成了死疙瘩。他看着在他身前来来回回的这个母亲,总觉得有点什么地方不对,但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母亲问了问他近来的工作情况,还充满关心地叮嘱他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容易熬到晚上九点半,钱睿抓起包落荒而逃。他回到医院,依往常的途径找到母亲,母亲还在。他的心“咕咚咚”地落回肚子,出了一身虚汗,似乎松了口气,起码证明自己的记忆真实,没有出现疯狂。但随即他又开始犯嘀咕,近距离打量面前母亲的躯体,查验自己有没有可能认错人。母亲灰暗的容颜已经和往常不太像了,紧闭双眼、皮肤松弛、头发剃掉一半,只有面颊上的两颗痣和脖子上的一颗痣宣告她的身份。而这三颗痣不可能错。钱睿看到这里又有几分安心。他从小到大搂着妈妈的时候都记得她的这三颗痣。这个垂死的女人就是妈妈,他近日的守护没有错。他看着她孤零零的凄凉,眼泪忽然涌进眼眶。
如果这个女人是母亲,那么家中谈笑风生的女人是谁?
钱睿顿时产生了强烈的愤慨情绪:那一定是假冒的!
他猜测,一定是医院耍了花招,送了一个假人回去。具体是怎么做到的他不知道,但是过程他能推断出:医院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治,但用某种技术做了个赝品,假装是治好了病人。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这家医院总是能够神奇地妙手回春,却又总是不允许病人的陪护——他们根本没有一点妙手回春的努力,他们就是骗子!
钱睿愤怒和不忍的情绪混杂,在心里像是辣和苦的调味,一时间翻江倒海,几乎要吐了。他在狭小的病房里团团转,恨不得将医院砸了,但举起椅子的时候,又还有残存的理智告诉自己:不是冲动闹事的时候,如何斗争要想办法。
现在,假人已经占据了自己的家和父亲。钱睿下决心要当面揭穿医院的谎言,为临终的母亲讨回公道。
遗失
第二天下班,钱睿又来到父亲家吃晚饭。
他先是趁母亲在厨房的时候,悄悄跟父亲说,让父亲跟自己再去一趟医院。父亲说手续都办完了,为什么还要再去。他说到了就能知道。父亲不喜欢他的故弄玄虚,就说不必了,没有必要。
接着,席间,钱睿又做了二次要求。他跟父亲说医院还有一些后续事宜要交代,一定要父亲本人过去。钱睿一边说,一边观察母亲的反应。母亲的脸上一团和气,看不出什么不安。钱睿说医院有让父亲震惊的事物。父亲问他是什么,他又不说。于是父亲有点恼,责备钱睿多天不回家,连母亲康复出院都不来看看,此时又来说些浮夸卖关子的话,令人生气。
母亲给钱睿夹菜,钱睿看了看,是自己小时候喜欢的。但他故意皱了皱眉,当着母亲面放到桌子上的垃圾盘里。父亲有点不悦。母亲看见了,却没有介意,问他还想要吃什么。钱睿又故意讲了两条科技新闻,说现在某公司出品的机器人以假乱真,以后上街要危险了。他的语调暗含讥讽,母亲却没什么反应。钱睿看这个母亲怎么都不顺眼,就是找不到证据。钱睿想告诉父亲这个母亲是假人,但是因为假母亲总是陪在父亲身边,总没机会说出口。
“妈,”钱睿故意设了个圈套问,“我最喜欢的那件绿色T恤,上次是不是落在这儿了?”
却没想到母亲完全不上套。“你最不喜欢绿色啊,哪件绿色T恤?”
钱睿傻眼。如此滴水不漏!钱睿有点咬牙切齿。无奈中,他决定强行拉父亲去医院。
夜幕降临,钱睿找借口说,父亲家小区的保安这两天总找麻烦,还得要业主下去说情。他连哄带骗把父亲拉进自己的车子,径直朝医院开过去。父亲怒问他干什么去,钱睿不答,只是一门心思开车。
到了医院,他拉着父亲走货运通道,父亲见如此偷鸡摸狗,大怒,转身想走,但手臂被钱睿拉住又走不脱。钱睿推着父亲挤过货车和门之间的缝隙,沿楼梯向三楼跑,因为是夜间,工作人员大多已休息,他们还是险些被两个查房的护士撞见。钱睿不想节外生枝打草惊蛇,就拉父亲一起躲在一个墙角,等她们过去。父亲何尝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想大声训斥,又被钱睿堵上了嘴。一挣一压,父亲的脸都紫了。
就这么一路跌跌撞撞,好容易拖父亲到母亲的病房门口,父子两个人都已经大汗淋漓,父亲的脾气像即将绷断的铁丝。钱睿就一个心思:看到真相,一切就了结了。
推开熟悉的房门,钱睿的心却咕咚一下坠到冰窟窿里。床上没人。床单干干净净,被人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床头的所有仪器都关着,所有电极和插管都不见了。窗户开着小缝,夜风让所有气味不复存在。
母亲不见了。哪里去了?
钱睿瞬间出了一身虚汗。他一步跨到门边看门牌号,是不是自己走错了。门牌号没错,他又去看床边有没有留下病人的资料信息。一无所获。那么,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母亲被转移到其他地方了。钱睿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其中的蹊跷。难道是他的举动和怀疑被医院发现了?若不是为了掩盖真相,医院怎么会无缘无故转移一个重病病人?他的行动什么时候暴露的?又或者,医院送出了赝品病人回家之后,就将原来的病人杀人灭口?
想到这里,钱睿全身如入寒冰,禁不住颤抖起来。而父亲完全不知晓这些心思,只觉得折腾了一晚上偷偷摸摸,最后只给他看一张空病床,这孩子简直胡闹得不像样子了。他也没多问,只哼了一声,就扭头往外走。钱睿连忙追过去,语无伦次地解释,对天发誓说他亲眼看到母亲在这里病危。可父亲哪里会听,一边气呼呼地向外走,一边捂着心脏,像心脏病发快要晕倒在地。钱睿哪敢耽搁,连忙跨步去追。
离开病房的一刻,钱睿回头看了一眼。洒满月光的地面显得异常凄冷。
他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记忆,怀疑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场梦。但是想起自己每夜在母亲病房里握着她的手痛哭,又觉得有切肤之痛。他追上父亲,心里痛苦得喘不上气。
调查
第二天早上醒了,钱睿仔细回忆近日经历,怎么都觉得全是疑点,如鲠在喉,早饭也吃不下,立刻给一个做私家侦探的朋友拨通电话。这个朋友的昵称是白鹤,和钱睿偶然在一个商业诈骗案中相识,后来帮钱睿查过两起商业上的暗箱操作。钱睿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他交友很广,办事利落。
白鹤磨磨蹭蹭到九点才起床,钱睿在他家楼下走来走去,心里烦躁得如有静电刺刺啦啦。白鹤到达的时候,钱睿脸上的黑线都可以直接写五线谱了。
“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白鹤拉他一起去吃早饭,自己吃得津津有味,钱睿对着一桌子小吃却食不下咽。
“你懂黑客技术吗?”钱睿问他。
“还行吧。干吗?”白鹤漫不经心地夹起油条。
“能不能帮我黑进妙手医院的系统,查找医院二号楼3208房间近日的监控视频?”
“干吗?”白鹤问。
“你先说能不能。”钱睿道。
“你先说干吗。”白鹤坚持。
“呃,我不知道你信不信,”钱睿咽了口唾沫,“我觉得……我妈被人调包了。”他看着白鹤惊愕的目光,又低声解释道,“我妈前几天住进妙手医院,我天天溜进去看她,明明是病重到了最后关头,眼看着就不行了,我还痛哭流涕呢,结果呢,家里转眼又回来一个妈,健健康康的,医院里那个病人就不见了。我怎么都觉得不对劲,又没有证据。”
白鹤沉吟了好一会儿,似乎对钱睿的话感到惊诧,又似乎想到了什么相关的事情。钱睿耐心数着秒。“你这么一说,”白鹤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倒是也想起一件往事,三年前,我曾经有个客户,身患重病,听说是癌症晚期了,我当时心里一沉,心想他还欠着我十几万元委托费,可不能就这么去了。我去找了几次,都被他送了出来,可能是身体不好,脾气也差,就想把钱赖掉。我实在没辙,也就不去了,心想吃个哑巴亏算了。但结果过了没几天,听说他从妙手医院活蹦乱跳地出院了,病全都治好了,他还托人叫我过去,一次性还了钱。我当时都傻眼了,心想,这医院不但治病,还治人心哪。现在想想,要是调包,更可信些。”
“是吧,是吧,”钱睿听了有点激动,“我就说嘛,这世界上总有人信我。”
“这要是真的,可是个大案子。”白鹤也有点激动。他们做私家侦探的,十次有九次是抓出轨,难得碰到一两个让他觉得有意义的大案。
“是,没错!”钱睿也附和道,“可不是吗。这妙手医院势力多大,全国至少得有十家,收费又那么高,每年得赚多少钱。这要全都是造假的冒牌货,那得赚了多少黑心钱!”
“那你看……我要查哪些东西呢?”白鹤问。
“先查查我妈房间的监控录像。”钱睿压低了声音做部署,“尤其是11日白天的录像。我10日晚上去看她,她还躺在3208房间,11日过去就没人了,你查查当天发生了什么。再有,就是查查医院里有没有隐秘的地方,如果是假货调包,就得弄清楚他们是怎么做的。怎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糊弄所有人。”
“据你观察,”白鹤皱皱眉,琢磨其中难解的地方,“这送回家的假货,到底是什么人?是机器人吗?”
“不像。太逼真了。”钱睿说。
“那就是克隆人咯?”白鹤道,“克隆可是犯法的。”
“也不像……”钱睿又摇摇头,“克隆人应该没有原来的记忆吧?”
“那就蹊跷了。”白鹤沉吟道,不过片刻之后就展颜拍了拍钱睿的肩,“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保证查它个水落石出。”
白鹤走后,钱睿的心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轻松,反而因为袒露秘密而七上八下。他不知道这一步的后果如何,是毫无证据无疾而终,还是查出惊天大阴谋,与幕后黑手奋勇斗争?如果真到了揭开惊世之谜的时刻,他有没有实力和这样的大集团去斗争?那个时候,他的生活会不会发生剧烈改变?在网络上会不会掀起一轮话题的风暴?而这阴谋背后,还有没有更多秘密?他越想,越觉得忐忑不安。
推开这扇门,背后是什么?
迹象
钱睿没告诉父亲自己找私家侦探的事情。
上一次带父亲去医院,已经让父亲气得心律不齐,如果再曝出他找人揭医院黑幕的事,父亲一定会再次大动肝火。他现在没有确凿证据,也不想跟父亲开口,不想显得太不靠谱。另一个原因是,钱睿渐渐发现,父亲对假母亲已经产生了依恋的感情。或许是死而复生之喜,让父亲的眷恋甚至比从前更浓。钱睿因而更不愿跟父亲讲,怕他向假母亲走漏风声。
有关后面一点,让钱睿有一点焦躁。日子过久了,父亲和假母亲的感情就越深。假母亲在家里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实际上已经什么病都没有了,于是勤快得很,每日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做一日三餐,和父亲相处得甚为和睦。父亲以前一直脾气不太好,对母亲常常态度粗暴,这次生离死别,大概也产生了负疚感,对母亲温柔了很多。这样的日子久了,父亲已经不知不觉陷入了新生活。
钱睿频繁地回到家里,看假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互动。“俊生啊,”假母亲每每看着电视,对父亲说,“站起来走一走,活动活动腰,别坐太久。”父亲竟也总是听她的话,站起来走走。父母一向相互冷言冷语,从来不曾这样和睦,这互动看起来温暖却又怪异。钱睿越来越矛盾。当他察觉自己的犹豫,就下决心迅速推进调查,速战速决,以免拖得久了父亲更无法自拔。他怕父亲知道真相之后接受不了,急火攻心,身体再出问题。
“妈,”钱睿找母亲刺探,“您还记得我小时候最讨厌的那个班主任吗?”
“哪个班主任?王老师、徐老师还是古老师?”
“您知道的。就一个最讨厌。”
“古老师吧?她怎么了?”母亲不动声色地问。
钱睿有点尴尬,编了个理由说:“她上星期找我回去参加同学会。我可不想去。”
“不去就不去吧。”母亲淡然一笑。
这里又不大对劲儿了。如果是以前的母亲,估计会生气,唠唠叨叨劝他去看老师,假母亲却温和淡然许多。这种脾气上的变化他从一开始就能感觉到。当他两天没回家,说自己很忙,以前的母亲会幽怨不满、悲伤生气,埋怨他对自己过于忽略。但是假母亲却大度地表明,理解他的忙碌,不碍事,工作忙就好好休息。这种不同寻常的宽容可以说是温和,但也透露着不真实的疏远。
他觉得不正常的地方很多,可是这种感觉太微妙了,捕捉不住,说出去也算不得证据。他还是抓不住切实的把柄。
假母亲什么都记得,但是似乎什么都不动情。他开始疑惑,不知道假母亲是怎样的机制制造出来的。
他越来越不想回父亲家。有时候一进门撞见父母坐在沙发上,母亲给父亲捏腿,那场面真的是多年没有的温馨。他有时心一动,想到母亲生前家里的争吵,心就像被揉成了一团,难过得要窒息。钱睿心里越来越矛盾。如果真相大白,该不该告诉父亲呢?让父母像这样再重新活一遍难道不好吗?他越来越不忍心对父亲戳穿真相。
只有在下楼的时候,转过楼道灰暗的转角,他的眼前会浮现出最后几个夜晚孤单的病房。就像眼前的楼道一样充满被人遗弃的味道。那个时候的母亲,那么衰老、那么可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她的存在。母亲的呼吸已经气若游丝,但长久不放弃,像是还有人世间未了的心愿,苦苦挣扎着。在那些孤苦的夜里,只有他一个人陪在母亲身边,用哭泣诉说愧疚。那个时候,也许父亲已经在家里搂着这个面色红润的女人了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重新坚硬了起来:鸠占鹊巢,这样的事情如果不揭穿,不足以给死去的母亲一个交代!
他又鼓起勇气,愤愤地下楼。
转机
没过几天,白鹤就约他再次见面。
钱睿来到约定的咖啡馆,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不知为什么,胃口里有沉沉的感觉,像是吞了金块下肚,眼前的咖啡一口都喝不下去。等了半个多小时,白鹤才姗姗来迟。钱睿心急火燎地问他发现了什么。
白鹤打开笔记本,调出几段监控录像。
第一段是母亲的病房,11日下午四点左右。能看见母亲的心脏监控设备突然发出响声,心电图和脑电波指标都变成一条直线,笔直刺目,宛若一柄撕裂空气的剑,在寂静的房间里射出寒光。响声显然不只是声音,信号连接到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控制室,很快,钱睿就听见病房外响起的脚步声。
房门被人推开了,他见到只有一个医护人员进屋,指挥医疗车把母亲的遗体转移上去,又指挥着自动小车无声无息滑出门外。钱睿忽然感到心里一阵疼,意识到母亲即将彻底离开人世,即便早已知道结果,但那种感觉很慌,就像被攻破的城池,恐慌一泻千里。
换了楼道里的监控摄像头。平稳滑行的自动医疗车,在护理员的指挥下,绕了两个弯,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他见小车和人消失在那扇门背后。白鹤按下暂停,放大了视频画面,门上什么装饰都没有,只能分辨出五个低像素的没有温度的字:低温焚化室。
想也不用想,母亲的一切就消失在这扇门后了。
看到这里,钱睿的眼睛里又一次泛起了泪光。
白鹤不知道钱睿心里转动的心思,只对所有的发现摩拳擦掌。仅凭这一段录像和钱睿家的赝品,就足够对医院提起立案侦查,甚至不是不可能提起公诉。但他想要的更多,他想要从这条线索揭穿背后更大的阴谋。一战成名的快感,让他浑身战栗。当初放弃稳定的工作,执意要当这么一个隐身的角色,肯定不是为了查查老公老婆的出轨趣闻。他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白鹤做得很隐蔽,没有引起医院什么怀疑。他先是黑进了医院的电子监控数据系统,把前前后后相关视频都调出来一一查看,然后又在医院门口的人流中给一个小医生领口后贴了隐蔽的监听,还甩出去五六个自动飞行的摄像小蜜蜂,从医院后墙飞进去,每个窗口外拍摄,前前后后差不多积累了一周的素材。
“我跟你讲,吓死我了!”白鹤说,“内容足够了!我都没想到这次能揪出这么多细节。我先是看了低温焚化室拍摄的视频,你不知道,医院人体焚化装备超级大,整整一排房间都在偷偷进行焚化处理,尽管他们做得非常隐蔽,但还是能从转移的细枝末节看出是人体焚化。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经常焚化,肯定超过了他们声称的死亡率!”
“这是自然。”钱睿点点头。
“还有哪!”白鹤又卖个关子说,“你猜我从医院后面的科学实验楼里拍到什么了?”
“什么?”
“我拍到了人体躯体器官催化培养的照片!差不多有几十个人每天在里面工作,说明人体培养催化的工作非常忙碌。要知道,当前法律中克隆人体器官是被禁止的,仅凭这些照片就可以对这个医院提起控告。”白鹤说,“只可惜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显示他们在制造假人。”
钱睿听着白鹤兴奋的讲述,也感到略微的兴奋。他得到了期望中的证据,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得到期望中的喜悦和释然,心里反而有一种隐约的沉重和不安。
“你怎么了?”白鹤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有什么问题?”
“哦,哈,没问题。”钱睿无力地笑了一下,“没问题,你真厉害。”
钱睿拖着一百斤重的心事回了家。白鹤要他做好战斗的准备,可他就是犹犹豫豫很不安。进了家门,他发现假母亲去买菜了,破天荒不在家。他立即决定,跟父亲谈一次。
“爸,”他犹犹豫豫地问父亲,“你有没有听说……妙手医院可能存在弄虚作假?”
“什么弄虚作假?”父亲把老花镜摘下来,疑惑地看着他。
“就是……没治好病,假装治好了。”钱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怎么可能?用眼睛看还看不出来吗?你看你妈,不是治得很好吗?”父亲皱皱眉,不明白他为何这么问,“这家医院开了这么多年了,一直也没什么问题。更何况20多年前咱家就去过,一直不都挺好吗?”
钱睿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他想说母亲不是真的,但又莫名地说不出口,话在嘴里,兜兜转转绕了七八圈,最后吐出来变成了:“爸,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母亲生病过去了,会是什么情景?”
“别瞎说。”父亲说,“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了,别咒你妈哈。”
“我不是……”钱睿连忙解释,“我就是……假设一下。”
“我可不敢想。”父亲摸摸自己的胸口,“你妈住院那几天,我有两次差点心肌梗死,但都缓了回来。大夫说的第一条,就是让我别胡思乱想。我当时真是觉得老天爷在罚我,怪我平时脾气太暴躁……唉,所幸最后老天开眼。”
父亲不说话了,习惯性地伸手到衬衫左上口袋里拿烟,父亲沉郁的时候总是抽烟。可是手一空,什么都没有捏到。父亲低头看看,愣了几秒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钱睿更加难受。他知道,前几天父亲为了感谢老天爷开恩,开始戒烟养生。他看着父亲,越来越犹豫。如果一个人信了谎言就能快乐,那还要不要把他叫醒。
他刚想说话,门口响起了开门的声音。
斗争
三天后,白鹤又约钱睿见面。这次是在一家火锅店,名叫九宫格,白鹤似乎特意想把机密的信息隐藏在嘈杂的环境中,他埋首于氤氲的白气缭绕,似乎给自己一层虚无的屏障。
白鹤带来了关键性信息。他通过秘密线人引介,装作实习生打入了医院内部,通过三天卧底了解到医院的秘密。
“有假人的消息了?”钱睿问。
“嗯。”白鹤挑挑眉毛,“一点都不出所料,医院掌握了快速培育人体细胞生长的技术,能够催熟人体,利用病人的DNA短期快速复制躯体。我亲眼看到那些快速生长的人体部件,在培养基上如癌细胞般复制的新的人体。哎呀,你不知道,可吓人了。”
钱睿打了个寒战。
“你说的记忆问题,我也想着了,发现了更惊人的事。”白鹤接着说,“他们这么制备的躯体,具备人体的各项功能,唯有大脑发育,因为缺少学习,停留在非常原始的阶段。然后呢,医院用智能技术加以解决!他们对原病人的大脑连接进行多次扫描,记住大脑全部连接组,再将神经元的连接模式转化为程序,接入新躯体大脑,在程序的诱导下,新的脑神经组织也会按照过去的模式生长,相当于使新躯体快速掌握病人的大脑模式。这样就让一个人的基因和脑记忆保留,只更换了不同的身躯。”
“这你都是怎么知道的?”钱睿有三分敬佩、七分惊恐地问道。
“可是不容易!”白鹤解释说,“我偷偷用微缩摄像镜头拍摄了关键性证据。这些年医院一直对病人家属加以阻拦,对自己如何治病也讳莫如深。为什么?实际上是在隐藏这些机密。他们的防护措施做得非常好,如果不是多年的刑侦破案技巧,很难穿透他们的信息防护。我两次差点失手!”
白鹤给钱睿看自己冒着风险录的一些视频,讲到如何从实验室里有惊无险,蒙混过关,他脸上充满得意。
这些秘密让白鹤异常兴奋,他已经联系了自己的律师朋友,准备给医院致命一击。钱睿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的私家案件这么快已经被传播开来。白鹤集结了一个小分队,都是他这些年做调查认识的朋友,包括金牌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一家当红头条媒体的新闻总监、两个时常在网络上发表时事评论的意见领袖、两家有竞争关系的医院和政府医疗卫生管理部的监察处处长。白鹤多年来帮各种人破解过难题,人脉十分广。
钱睿心里有隐约的不安,但他又不想顶撞白鹤。“现在是不是还有点早?这么早就找人,太冒失了吧?再调查调查再说吧?”
“够啦!”白鹤自信满满地说,“现在这些目击证据,已经表明他们在做非法实验,而且是用医院的病人做非法实验,这就足够告他们上法庭了,罚金够他们吃一壶的。把事情再闹大点,他们露出的破绽会更多。”
钱睿怔了怔:“还要什么破绽?”
“现在我还没有足够的证据表明,他们之前治好的病人都是调包的,”白鹤靠近他说,“我还没拿到以前病人的病历,所以还不足以证明。如果没有这证据,最多告他们违法进行实验,但如果有足够证据,是可以告他们谋杀和诈骗的。谋杀和诈骗,这就不是医疗研究的违规,而是重大刑事案件,能把他们整个集团告到倾家荡产。”
“真要这么狠吗?”钱睿听了,脸色有点煞白。
“你不知道,不狠不行。”白鹤压下声音,开始揭露他找人暗自调查的医院财务信息,“这家医院这些年号称‘专治绝症’,收的就都是那些快要死了、家里人不计成本的病人,因此可以漫天要价,赚的利润超级高。我跟你讲,他们资金规模惊人,还在其他各相关领域广泛投资,包括收购上下游的一些技术企业和疗养中心,让他们的秘密永远不为人知。现在,他们已经是一个盘根错节的庞大医疗帝国了。你说这种机构不推翻行吗?他们医院的总裁是一个非常神秘的超级富人。可能是知道自己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刻意把自己隐藏得很好,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人见过他。这次他们估计想不到能栽在我手里。”白鹤嘴角挂上一抹嘲讽的笑容,有种“这回我可是逮着大鱼了”的扬扬自得。
“这事儿估计不好办。”钱睿咕哝道。
“是不好办。所以,你得再帮我个忙,”白鹤套近乎地搭上他的肩膀,“跟我配合一下,帮我查查你妈妈的档案,她才出院没多久,档案应该还能查。你查查她每天的体征指标检验,拍下来给我看。两个人如果有调包,在之前的体征指标检查中应该有所体现,如果是造假,肯定也有迹可循。”
“这事儿……”钱睿推脱道,“我估计做不到。我当初想进去看人都不让,现在出院了,又要查档案,估计不行。”
“你试试,没试怎么知道不行?”白鹤继续怂恿道。
钱睿推辞了几次,都推辞不掉,心里不情愿,但还是应承了下来。
接下来几天,钱睿见到了白鹤召集而来的小分队,都是摩拳擦掌不嫌事大的犀利人物。整个小分队同仇敌忾,发誓要把医院揭穿,从此搞臭。他们制定了行动步骤,计划先向检察院举报医院秘密杀人的罪行,在法院开始审理之后,媒体和名人开始集中爆料,吸引社会热点关注,然后是庞大医药帝国的财富曝光,最后由政府介入,保证将大厦推翻。钱睿在小组讨论中,越来越觉得不安。
回忆
夜晚,钱睿睡不着,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他发现自己对母亲刻骨铭心的记忆在消退,心里那种愤慨也不像最初那么强烈了。他有多日没有在夜里梦见母亲了,母亲刚刚过世的时候,他每天回来一闭眼就是母亲灰暗的脸色,让他不能安眠。而现在,这种痛苦减少了。
他在床上辗转反侧,充满悲凉地思忖:为什么人会忘记呢?为什么曾经以为无比重要的记忆,过了一段日子还是会淡忘呢?他隐隐约约感觉到,忘记是对自己内心的隐瞒和保护,如果能把所有内疚忘掉,一个人可能比较容易开始新生活吧。
可是,真的能容许自己把那些内疚忘掉吗?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父亲家,径直回到自己从前的小房间,想在从前的影像图片资料里寻找成长的记录,寻找有关母亲的一切记忆。
他翻动硬盘里的相册,老照片看上去那么陈旧,即使是电子存储,仿佛也会褪色一般。他越看,越觉得自己这些年愧疚母亲的地方实在很多。他看到一些照片,想起当初曾经为了一个女孩跟母亲闹翻,说了很多刺激母亲的话,但后来事实证明,那个女孩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完美,面对另一个男人的追求开始心猿意马,他很快离开了那个女孩,但伤过母亲的话收不回来了。他又看到一些照片,想起自己上班后第一次过生日,办了一个小的宴会请领导同事参加,母亲也来了,但他为了认识一些对自己工作或有帮助的人,整个晚上都在觥筹交错,坐在一个客户领导身边,没顾得上照顾母亲,想起来的时候母亲已经走了。还有一张照片,母亲想要过生日,订了餐厅,请钱睿和父亲一同庆祝,但钱睿刚好赶上一个项目结题,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有点不情愿过来,父亲那段时间戒烟,脾气也很坏,也来得很晚,钱睿刚到就看见母亲哭泣的样子。最后父亲还是来了,母亲哀伤地抱怨了一段时间,但还是擦了眼泪跟他们父子俩一起合照了全家福。三个人的表情都是强颜欢笑,此时看起来异常刺目。回想这些事情,他的心又开始痛了。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好好弥补母亲就去世了,悔恨得无以复加。
他对白鹤的托付,又有了几分动力。
他打电话给医院,申请查看母亲生前的病历,得到的回复是可以预约时间来医院查看,不可以携带回去,理由是防止医院病人信息泄露。钱睿恳求未果,只得约了查看时间。
从房间里出去,正好遇到假母亲准备去超市买菜,买的东西多,拿不准用什么交通方式。父亲于是让钱睿去帮忙。钱睿不好推辞,就跟着假母亲一起出门。
假母亲跟他一前一后,保持着半个身位的距离,两个人没有接触,母亲走路时也不回头。钱睿觉得,自己像是在跟随某种无论如何追不上的东西,逝去的时光。
转过一个弯道,假母亲忽然转过头,对他说:“你以前每天上学就是走这条路。”
钱睿忽然一愣,不明白母亲此话何意。而母亲的话像是一瞬间触到他过去的日子,眼前的路上出现了曾经穿着校服的他,骑着车子皱着眉头歪歪扭扭穿过小巷,车把上挂个饭盒,一脸冷冰冰的沉郁,远远望着那个梳马尾辫的女孩。那些日子,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啊。
接着,他们走到离从前的中学很近的一个路口。他的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另外一个画面。那时他已经十三四岁,但母亲还总是不放心他。下午放学后如果玩得晚了或耽搁了,母亲就总是会在这个路口等,有时候手里还会拎着给他的吃的。那个时候,他看见挽着布袋子、穿红毛衣的母亲,只觉得土得不行,想赶紧打发她走掉,不让同学看见了嘲笑他。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看到了20年前那个一脸冰冷的自己,看到那张桀骜的小脸,和自己面对面,赌气地站着不动。而此时此刻的他,已经不自觉地代入了曾经的母亲角色,远远地看着,向前进又走不动,想后退又不放心。就那样呆呆地站着,被前方射过来的嫌弃的目光刺得体无完肤。
想起来这些,钱睿走不动了,他又一次感到悲切。为什么这些画面中所蕴含的感觉,他要到今天才能体会。一切都太迟了啊。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他身旁的假母亲突然转过头来,说:“曾经我经常到这里来接你,等你放学,但是你不想见到我。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我的样子。你跟我说过,但我还是会过来。你是不是也想起了这些事?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的。”
钱睿惊诧地看着假母亲,看她平和淡然地说出所有这些记忆。最后的一句“没关系”像戳破气球的一根针,让他心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爆掉了。那一刻,他的眼泪几乎涌出来。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她和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一模一样,却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真的是没关系吗?那些年他对母亲的所有不敬,真的都被原谅了吗?
假母亲走到他身旁,温暖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没有拒绝。
当天晚上,钱睿帮假母亲买了菜,做好了饭,一家三口难得平和地吃一顿晚饭。晚饭后,他们一起给在美国留学的妹妹视频通话,妹妹比他小8岁,还在美国读研究生,青春烂漫,对家里的事知道得不多。她现在是早上刚起床,睡眼惺忪又眉飞色舞,给他们全家说着趣事,父母对妹妹有一些叮嘱,妹妹还跟假母亲说了几句私房话,可能是关于她新交往的男朋友。假母亲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点头。
从洗手间出来,钱睿刚好远远瞥见妹妹在iPad(苹果平板电脑)里跟假母亲说晚安的样子。那一刻钱睿忽然觉得,如果全家人就这么温馨过下去,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不是吗?
他闭上眼睛,再次回忆起在医院临终病房里最后的日子,心里钝钝地痛起来。
召唤
再见到白鹤的时候,白鹤要求他提前提起公诉。钱睿吃了一惊,他还没有做好真正斗争的准备。
“为什么提前了?我还没有拿到我母亲的病历记录。”钱睿迟疑道。他尽量显得冷静,不想让白鹤感觉出他内心里的犹豫。
“来不及了,”白鹤说,“医院那边发现我们的探访了,在不断地暂停工作,销毁证据,还派了人抢夺我们手里的证据。前天我们的人有两台电脑被黑了,里面存的信息都没了。还好不是太关键。还有大部分证据有备份。”
他们俩约在街边一家麦当劳前面见面,最初钱睿真的以为白鹤又要在这种熙熙攘攘的地方说密谋的计划,但这次却不是。白鹤带他七扭八拐,进了旁边一个老小区,从一栋红砖房门洞里摸黑爬上去,打开四楼一个单元门。这种老房子是20世纪的遗留,现在住的人已经很少了,能搬走的都搬走了,整栋楼冷冷清清,空空荡荡。在这里谈事情,倒真的不怕有摄像头监控,全城能有这种原始设施的地方也不多。
白鹤推开门,钱睿才发现公寓里装饰得还是非常完整,从壁纸到吧台,都是新近打理过的,看得出一直有人经营。屋子里已经坐了几个人了,讨论得正热烈,屋子里烟雾缭绕,味道呛人。
钱睿在沙发上坐下。面前的茶几上有几个杯子,杯子里有啤酒,也有喝得见底的烈酒。他想找一个干净的杯子喝点水,但伸出手,就被茶几上一张报纸吸引了注意力。报纸上一行大字标题赫然醒目:某医院谋财害命以假乱真,坊间爆出惊天秘闻是否为真。
他的心怦怦跳动,来了吗,交锋这就开始了?
他有点紧张地拿起报纸,紧紧捏着读了起来。看得出来,这篇文章是精心设计过的试探和挑逗,说了些捕风捉影的猜测,抛了几个若有若无的疑点,没给出太多干货证据,也没有言之凿凿的指控,让人看过之后大呼标题党,但又抓不住什么造谣的把柄。这是引蛇出洞的策略吗?钱睿在心里揣测。从行文的思路看,明显是要把更多爆料留到合适的时候,这是山雨欲来的战斗策略。他看看屋里面的几个人,已经见过一两次了,但他还是不认识他们。这明明是他自己家的案子,为什么他们都比他还要兴奋?
“钱睿,这件事还是得以你的身份提起公诉。”白鹤把钱睿从自己的思绪里拽出来。
“可是……”钱睿有点心虚地说,“我还没拿到我母亲的病历……”
“不用了。我们这两天重新突破进入了医院系统。”白鹤说,“你还记得上次你让我去查医院的监控记录吗?我当时按照你的要求,调取了11日晚上的录像,但第二天才想起来,我应该把那段时间的所有录像都拷出来。可是我第二天再黑入系统的时候,发现那段时间的所有录像都被删除了。我以为是定期清理,后来没过多久,医院的网络防火墙系统就升级了。直到最近这两天,我们重新进入系统,才又在另一个盘里找到那几天的监控录像备份。有这些录像,就足以证明你说的证词是真的,也足以把医院一举告倒。”
“那你们……既然证据确凿,”钱睿说,“你们去告行不行?别让我打头阵。”
旁边一个方脸中年男人开口说话,钱睿认得他是一个相当有来头的律师。“你不用害怕,我们既然决定出击,就肯定保你安全,”他声音和缓,“医院的势力再大,也不敢在我们眼皮底下打击报复。”
钱睿摇了摇头,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复杂的心情:“我倒也不是怕打击报复……”
“那你是担心什么?”白鹤急躁地问。
“我是想……”钱睿说出口的时候,又斟酌了一下,“我是想,咱们能确定这家医院真的是恶的吗?咱们要不要先找医院的老板私下谈谈?”
“你是想庭外和解,私下要求赔偿?”律师问,“我劝你最好不要,现在是斗争的关键时期,最好不要轻易对峙。你现在找他,拿不到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做了这么大的局,肯定不会轻易受你一句胁迫的话左右。到时候咱们过早暴露了底牌,反而让他们做足了防备。你跟我们一起把势头做足了,一下子扳倒他们,法院的赔偿足够你的。”
“不是要赔偿,”钱睿知道自己现在云山雾罩的态度令他们烦躁,理了理思绪道,“我是在想,他们做的事,真的是完全错的吗?就算是造了一个假人送回给病人家,真是罪行吗?咱们告倒他们,是不是做得也有点极端了?”
“这怎么不是罪行?!”白鹤恼怒道,“真人和假人是两个人,让一个人死去,换另一个假人回家,第一是犯了欺瞒消费者的罪,第二是罪大恶极的屠杀和对生命的不尊重。假人好端端地回家了,让得了病的真人孤零零死去,这不是谋杀是什么?你现在可别动摇。”
钱睿叹了口气,心里还是有点疑惑,又说:“我只是觉得,这真的算是两个人吗?基因和记忆都一样,就是身体换了一个,是不是还是能看作同一个人呢?”
“这种时候,别想这种哲学问题。”坐在另外一端的一个资深老记者插嘴道,“多想无益。假人不是人,他们是机器人。他们不是由芯片和程序控制的身体吗?那就是机器人。”
“你与其想什么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哲学问题,还不如想点实际的。”律师继续补充,“你知道妙手医院的总裁身家多少吗?说出来吓死你。几千亿元!他一个做小生意起家的老板,何德何能?他就靠最早一家妙手医院,一下子做起来了,现在控制整个医疗产业链,还包括几家媒体,把幕后真相藏得死死的。你说这种靠草菅人命发家的人,咱能忍吗?”
“是啊!”白鹤附和道,“现在是关键时期,咱可不能左右摇摆。你再好好想想你妈妈,你现在要是不发声了,就这么认了你新妈,你对得起你死去的妈妈吗?她老人家还能含笑九泉吗?你想想还有多少家像你一样的,你可不能对医院心慈手软。”
钱睿听了,心里又沉重了起来,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对话
开庭前一天,白鹤给钱睿打电话,交代了一些出庭时必要的事项。
当时钱睿在自己的公寓,有些心神不宁,对电话里的声音也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皮直跳,心跳也莫名加速。挂了电话,他看到手机报的推送,赫然有妙手医院的名字,头条首页的新闻,山雨欲来的重磅报道。他点开看了看,虽然还没有真正重磅的爆料,但已经把话头挑明了,他自己的名字也出现在文章里,作为第一个勇敢发声的受害者,率先发起刑事诉讼,颇有一副要为所有受害者代言的架势。他喉咙发干,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架到了这么一个火烤的位置上。
他站在阳台上透气,想让风冷却自己躁动的情绪。突然之间,电话响起来,他心里一惊。是假母亲打来的,说父亲在家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正在送往医院,父亲指定要去妙手医院。钱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挂了电话连忙往医院跑。
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心脏病突发?怎么又是妙手医院?
钱睿的思绪一片混乱。
到了医院,他看到假母亲坐在病区外的等候室里,连忙上前问发生了什么。假母亲说,父亲在家的时候,看到了手机报上面的什么消息,突然就变得异常激动,开始时脸色铁青,后来又火冒三丈,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心脏病犯了,只是艰难地告诉她要来这家医院。
钱睿顿时猜出父亲是看到了什么消息。他呆立在等候室,咽了咽唾沫,喉咙火烧火燎地疼,心更疼。这让他更踌躇不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正在做一件对父亲残忍的事情。
他不断问门口的看护能否进入病区,但都遭到拒绝。他有点颓丧地和假母亲坐在等候室里,双手搭在双膝上,头埋在双手之间。偶然间抬头,他发现假母亲神态平静,刚刚升起的对她的亲近又开始衰落,重新产生了一些拒斥。她怎么能如此平静,他想,果然是假的夫妻,没有真感情。他感到头痛欲裂。
“你不用太担心。”假母亲见他望着她,开口说道。
他问她:“刚刚大夫怎么说?”
假母亲笑了笑:“大夫说了,差不多到了该做移植手术的时机了,现在的器官培养技术非常发达,做手术替换一颗心脏并不是难事。”
“替换一颗心脏?”钱睿听了心里微微一动,问她,“如果身体上的每个部分都换了,一个人还是原来的人吗?”
假母亲仍然不动声色地说:“还是啊,我听说人身上的每个细胞这些物质隔一段时间就完全替换一次,你现在身上的物质都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了,但没有人觉得不是自己了。人的大脑和记忆还是连贯的。”
“那大脑就是一直保持不变的吗?”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母亲摇摇头说:“也不是啊,大脑也是每天在变,虽然有记忆连续,但人的每个思想都是变化的。大脑也是可以变化的。”
钱睿仔细琢磨她的话,不知为什么,他觉得她话里有话。他于是又问:“那一个人到底有什么东西是不变的呢?”
“如果说具体的元素或者思想……那没有什么吧。”母亲说,“但不用太纠结这种问题,纠结可能没有答案。变化的是部分,不变的是整体。你总还是你。”
“可是我怎么知道我是我呢?”钱睿死死地盯着她,像要从她的脸上打个洞钻进去,钻到她大脑里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其实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你是你,”母亲似乎完全不介意他打哑谜的说话方式,也跟他一起打着哑谜,“而是你周围其他人都知道你是你就行了。”
“什么叫周围人知道你是你?”钱睿逼问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义。”母亲似乎想通过眼神告诉他什么,“周围人知道你是你。”
钱睿的心跳得很快,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只是在回答他字面的问题,还是她完全知道他隐含的意思?也许她知道自己的身份?
钱睿发现,他看不透她。她什么地方都和真的母亲一模一样,包括说话说到一半停下、欲言又止的样子也都一模一样。只是她远比母亲更淡然,似乎什么事情都触不到情绪神经。也许一个新人的情绪还没有发展完全,但是她的思维和记忆又分明都是母亲的。他发现他同样看不透母亲。母亲这些年絮絮叨叨在他耳边说的都是什么来着,他很想回忆,但回忆不起来。直到较真的时候,他才发现他对身边人的了解根本没有他以为的深。这让他分外忧伤。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呢?是想让他接受她的一种求和吗?钱睿觉得他和假母亲之间的那层窗户纸几乎要捅破了,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不觉得对抗,反而似乎有一些好的地方。
“只要周围人都接受就可以吗?”钱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下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一个陌生号码,于是站起身,走到一旁接听。电话恰恰来自妙手医院,通知他预约的查看病历时间到了,下午五点可以准时到病历档案室,会有工作人员接待。电话的最后,甜美的女声告诉钱睿,在他查完档案之后,医院总裁约他晚上到总裁办公室面谈。
钱睿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杂草噎住了,说不出话来。总裁办公室?他们的斗争他知道了吗?他约他见面想说什么呢?他又要跟他说什么呢?钱睿越想,越隐隐紧张起来。
再回到等候室,假母亲还想再跟他谈些什么,只是他头脑中一团乱麻,什么都听不进。他们沉默地端坐在长椅上,望着父亲被推进去的手术室的大门,气氛紧张而僵硬。
钱睿觉得,有些隐约的事情开始呼之欲出。
备战
当天下午,钱睿收到白鹤的消息,让他赶到妙手医院门口,参加造势行动。白鹤不知道钱睿已经在医院里了。
钱睿站在等候室的窗口,看着医院门口的空场上人一点一点聚集起来。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一小撮一小撮,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有人举着抗议的标语指示牌,但一看就是拿钱办事的,完全没有一点悲愤的激情。标语牌上的指控花样百出,有的抗议医院的天价收费,也有的指责医院隐瞒病情,只有偶尔一个牌子上写着虚假治疗瞒天过海。钱睿知道这是小分队的造势,为了给舆论一种医院已经激起民愤的印象,但很明显他们还没有把最重要的秘密公布开来。抗议的人也不逼近,就在医院外几米远的地方集结,更多是对走过的路人摇旗呐喊。他们的目标明显不是逼迫医院,而是面向媒体。
白鹤又给钱睿打电话:“你在哪儿呢?快点过来!”
钱睿从医院里,能看到白鹤站在医院外打电话的样子,但他没有说自己就在医院里。
“你们在干吗呢?”他反问白鹤道。
“我们在游行示威,给医院一点压力,也给明天的法庭一点压力。”白鹤说,“法庭判的时候,肯定会顾及双方势力,看谁更不好惹一点。我们得让法院看看,我们有民众基础,也不好惹。”
“那你们就做吧,叫我干什么去?”
“废话!”白鹤说,“你是主角啊,你不来行吗?你得给这些人做个榜样。”
“话说你从哪儿找来这些人的?”钱睿问。
“这很难吗?你以为对这医院不满的人还少?从网上随便搜搜,就有志愿者报名。”
“他们是知道什么吗?”
“知道,也不知道。”白鹤也开始打哑谜,“他们知道的是,有钱人就是比没钱的人长命。他们知道,这医院药到病除、妙手回春,有钱人送进来,绝症也能给治好,好端端送回家,长命百岁,有病再来。没钱的人根本送不进来,不是绝症的病也熬成绝症。你说天底下的救命医院就这一家,还偏偏铁面高价,只救有钱人的病,这能不遭恨吗?治个病,也能治出贫富差距来,这不需要我忽悠,恨得牙痒痒的人多得是。但他们应该不知道调包的事。”
白鹤兜兜转转,倒也把事情说圆了。钱睿听得明白,白鹤虽然是雇人造势,倒也不是无风起浪。若生命都是论价的,很多人更无出头之日。连被调包都成了一种特权。想到这里,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应该感叹不幸。
“你到底在哪儿呢?”白鹤又一次焦躁地问钱睿。
“我就在妙手医院呢。”钱睿这次终于说了实话,“我爸住院了。”
钱睿三言两语说了早上父亲怎样看到新闻、急火攻心、心脏病突发,点名要来这家医院。他支支吾吾表达了自己的犹豫,觉得父亲年岁大了,承受不住打击,现在好不容易迎回母亲,要是知道是假的,说不准一命呜呼。不如不要告诉他真相,让他和假母亲安度晚年。
“糊涂啊你!”白鹤在电话里愤慨地说,“告不告诉他等你爸出院再说。现在情况很危急了,如果再不干预,推翻医院,也许过几天出院的你爸就已经是一个假人了。”
这话如一桶冷水瞬间浇过头顶,钱睿一下子感到彻骨寒凉,禁不住打了个寒噤。他想起自己如何陪母亲走完最后一段灰暗的日子,最后眼睁睁看母亲的躯体被抛弃。他不想再重复一次。这样的想象让他冷静下来。他想起上次聚会临走时白鹤的话:你想想你母亲的临终,如果你接受了这个新人,你想过你妈妈的心情没有。
“行,我去。”他对白鹤说。
他的拳头握起来,狠狠地摁在玻璃窗上,想让玻璃的坚硬和寒冷给自己勇气。窗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他鼓足勇气向门口走去,加入向医院体系宣战的队伍。他不敢望向等候室外的假母亲,怕见到她的面容,又会动摇心神。
会面
结束了下午的抗议,钱睿有点精疲力竭。他混在一群临时拼凑起来、充满怨气的人中间,自己也沾染了很多怨愤,到了抗议结束的时候,这种怨愤并没有得到释放,反而越积越多,他这才知道怨愤并不能通过这样的抗议得到释放。他需要某种倾泻,一个出口,一个爆发,或者一个补偿。
下午五点,按照约定,他来到医院三楼的病历档案馆。走廊中部有一扇玻璃门,玻璃门识别出他的面孔和指纹,核对验证成功之后,让他进入,玻璃门在背后缓缓合拢。
钱睿回头看了看紧闭的玻璃门,没有停步,只身一个人向走廊尽头开着门的小房间走去。金属色的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小房间里白色的灯光是渐渐暗淡的天色中唯一的光源。整个区域空无一人。
小房间里只有一张空荡荡的桌子、一把碳钢扶手椅和一张小沙发,小沙发是灰色皮面。一份工整的报告摆在桌子上。屋里没有人。
钱睿走过去,坐在硬邦邦的扶手椅上,翻开报告。不知道为什么,他心跳得很厉害,想翻动纸页,翻了几下都没翻开。他双手搓了搓,平放在桌面上冷却,长长地呼吸、吐气。他心里有种预感,在这里他会发现什么。
报告的前两页是最普通的个人信息,中间三页是病情诊断,书写着癌症种类、发病史、诊疗史和初步病理报告。仍然是常规信息,钱睿细细看过去,并没有太不寻常的地方,只是最后诊断结果“恶性”两个字显得异常刺目。确诊是“恶性”的吗?还是最严重的级别,那是不是说明母亲原本是没救的?
他继续往下看,后面的几页都是病理报告,他看不懂,只是从零星的指标对比看,母亲的癌细胞扩散很快,六月底还只覆盖了胃部区域,七月初就已经扩散到整个内脏区,扫描照片上黑色斑斑点点蔓延,看上去令人心惊胆战。此后就是无数表格,每日身体指标监测数据,看得出一些体征指标在下降,心脏功能在衰竭。所有这些监测数据都如此诚实,几乎鲜明地反映出事实真相。所有数字都在他眼前晃。
钱睿感到心惊,按照这些数字和报告,可以说是明明白白记录了母亲病重到病危的过程,而他们这样明明白白地给他看,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怕他看出端倪,拿出去作为呈堂证供?又或者说,他们完全知道他的来意,却因为什么缘故有恃无恐?
他满心疑窦地继续往下翻,渐渐逼近了报告末尾。他翻开最后一页,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签名。他的身体直觉性地颤抖了一下,顾不上看内容,只是呆呆地瞪着母亲的字迹和手写的日期。确定无疑是母亲的手迹。6月23日,那是母亲确诊恶性肿瘤第二天。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他头脑中胡思乱想过了许多念头,才定神去看上面的内容。
那是一份自愿授权的契约。钱睿凝神读了好一会儿,才弄懂大意:母亲签署了一份自愿让妙手医院全面扫描她大脑的协议,并授权医院将其扫描结果转输给人造躯体。也就是说,母亲对后面发生的一切知情,且亲手通过。
母亲知道这一切?
是她授权了扫描和再造?这怎么可能?!
母亲难道是自我放弃了吗?不准备拯救自己,而同意把自己的家让给一个人造人?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为了安慰他和父亲吗?
钱睿的心整个抽紧了,喘不过气,觉得似乎一切都变得清楚了,又似乎什么都想不明白。他的手紧紧抓住面前的报告,揉皱了,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就在这个时候,小房间的门自动打开了。钱睿一惊,向门口望去。没人。很快从头顶上传出一个广播的女声:钱先生,现在到了与医院陆总裁会面的时间,请跟随箭头指示前行。钱睿发现地板上出现绿色箭头,出了房间,一路都有。他迟疑着跟上绿色箭头,转过墙角,来到一处隐蔽的电梯前。
电梯停了。八层,医院顶层。只有一个房间:总裁办公室。
钱睿懵懂地走进去。一间异常宽敞的长方形办公室,约莫有五十几平方米,三面都是玻璃,巨大的环绕式玻璃幕墙,能越过医院看到城市远景。办公室里没有开大灯,光线整体幽暗,只开着墙边的射灯、沙发边的落地灯和写字台上的台灯,能把外面的城市繁华灯火尽收眼底。钱睿站在办公室门口,迟疑着,没有向里面走。
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正在落地灯下的茶几边上用一套讲究的茶具泡茶。想来就是陆总裁了。他轻轻提起开水壶,小心翼翼把热腾腾的开水倒进茶壶,轻轻涮了涮,在茶宠上浇过,又把茶壶放回架子上,再开了水,第二泡茶重新泡上,泡了十余秒,拿下来斟到两只碧绿的小瓷杯里。
直到这时,他才抬头看了看站在门口的钱睿,指着身旁的单人沙发向钱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过来坐。刚刚泡好茶的两只小绿瓷杯,他给钱睿推过去一杯。钱睿坐着看着,没有喝。他内心有强烈的提防。
陆总裁是个矮个子男人,瘦瘦的,寸头,穿一件普通衬衫,袖子挽到小臂处,仅看外貌并不张扬,如果放在人群里,也是被人忽略的,肯定不会猜到他是如此叱咤风云的医疗帝国的首领。
钱睿等着他。他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口说话:“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
“是吗?”钱睿问,“那你也知道我们在调查什么,对吗?”
“知道。”陆总裁平静地说。
“那我们调查的事情是真的吗?”钱睿几乎已经能确定答案,但他只是想让他亲口说,“你们医院是用假人给病人家庭充当被治愈的患者吗?”
总裁没有否认,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钱睿:“明天庭审,你要出庭吗?”
“当然。”钱睿点点头。总裁的态度他已经相当明白了,于是他反过来问总裁,“有关明日庭审,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理论上讲,你是控方,我是辩方,”总裁说,“我现在不需要把任何辩解的话跟你讲,也不适宜跟你讲。不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
钱睿点点头,不觉得奇怪。他知道,总裁约他过来,肯定不只是来喝茶的,必然是有话要对他说。既然真相已经认了,那不外乎就是用一些煽情的话来寻求庭外和解。他没有说话,等着听总裁讲的故事。
总裁又添了一泡茶。这是第三泡,茶的颜色微微变得浓郁,味道也是到了最妙的阶段。钱睿对总裁要说的故事没有期待。因为预期是游说之言,他先在心里打了一半折扣。
“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是个很有上进心的投资经理……”总裁开口道。
总裁讲了自己的故事。他有一段时间为了新公司发展没日没夜地拼命,经常出差看项目,想多挣一点项目分成,也想给当时的老板留下好印象。后来他也确实如愿做到合伙人的位置。但是他的女儿当时患了很重的病,他不得不一边照料女儿,一边管理公司。在他负责的一个项目快要IPO(首次公开募股)的一段非常紧张的日子里,因为项目公司新的销售业绩不如人意,有可能影响项目过会,他连续三天住在项目公司,帮公司梳理财报。过程中给女儿打电话,女儿的声音显得非常疲惫。IPO敲定之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却发现家中空空如也。他一下子像是惊醒,吓得全身是汗。原来女儿的病那几天突然变得很严重,免疫系统崩溃,前一天晚上已经被救护车拉到医院重症监护室了。他赶到医院的时候,女儿已经昏迷,见到他来了,她显得很高兴,眼泪扑簌簌掉个不停。很快,女儿进入病危状态,他照料了她最后一周,焦虑狂躁地想要做一切事,似乎努力做一些事,就能弥补现实,给自己安慰。但是一切都没用了,他眼看着她在他面前生命消逝。
后来那段时间他悲痛欲绝,后悔不已,把公司的工作辞了,股份转让他人,自己一个人闭关。他不断想着最后一周对女儿的陪伴,他眼看着她的生命从自己的手中流走,只想谴责自己在她发病之前最关键的时候不在她身边。那种负疚感深入骨髓,让他时常做可怕的梦,生活难以持续。
“一直到现在,如果能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让我付出什么都愿意。”说到这里,总裁停下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钱睿,“所以,后来的我很想做一些挽回生命的事,算是对我自己愧疚之情的救赎。这种感觉你能明白吗?”
钱睿感受到像探照灯一样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点不自在。说实话,总裁最后讲到的感觉他相当熟悉,跟他之前经历的过程何其相似。有一瞬间,他的鼻子突然就酸了一下。但他又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表现软弱,毕竟坐在面前的人就是明日他在法庭上将要诉讼的人。他于是避开总裁的目光,只是问:“所以你后来就开始造假人,来延续病人生命?”
“不能说是假人,只能算是新人。”总裁说。
“什么意思?”钱睿想要了解更多,“新人和旧人是什么关系?”
“新人是活生生的人,是病人自身的延续。”总裁解释说,“新人是基因复制生成的人体,跟人没有区别。新人的大脑在芯片指导下发展,形成一个半智能人,但是芯片的主要材料是碳纳米,会跟着大脑的有机材料一起生长,随着脑神经网络完善,芯片的绝大部分会消融,新人的大脑会独立运转,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芯片虽然在脑中有残留,但主要起作用的是新的大脑。在我看来,新人就是病人自身,重新生活的病人。”
“你是说……新人并不是机器人?”钱睿问。
“当然不是。新人躯体和人体一样,大脑也是人的大脑,也有喜怒哀乐,与人无异。”总裁说,“可以说他的方方面面都是普通人,只是大脑的连接方式受了智能引导。”
钱睿琢磨了好一会儿其中的差别,最后叹道:“但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两个人啊!你能接受你女儿受苦的同时,另一边站起来一个不痛不痒的人吗?我接受不了。”
“可是病人自己是可以接受的。”总裁说,“你刚才也看到了你母亲的授权书。”
钱睿心里绞痛起来,想象着母亲签字时的样子,那该是怎样的绝望,才会签这样的授权。“我母亲……真的同意了吗?”他问。
“当然,”总裁说,“这里面最关键的步骤是全脑扫描,如果没有病人配合,根本不可能做任何复制。病人不但需要接受扫描,还要大量配合回忆很多事情。所以我们所有操作都是在病人授权的前提下进行的。我们最初也不确定是不是能拿到病人授权,但是这些年的尝试让我们发现:所有确认自己命不久长的病人,都签了同意书。”
“……为什么?”
“这得问你了。你想想,你母亲为什么签了这个同意书?”总裁反问他。
钱睿想到母亲在临死前的日子,知道自己生命将近,自愿将家庭的位置延续给一个新人,那应该还是充满不舍,对他和父亲的不舍,还有对他和父亲的安慰。想到这里,他黯然了,鼻子发酸。
“所以,”总裁附身朝向他,“我今天叫你来,是想问你能不能撤诉。你是主要诉讼方,如果你撤诉,案子就会撤销。”
钱睿皱起眉头:“所以你刚才都是在打苦情牌?”
总裁默默叹了口气,向窗外挥挥手:“你看这城市,3000万人,你知道接受过这种替换的有多少人吗?这20年,这个城市,有128600人。还有其他城市,总共数百万人,都在鬼门关头死而复生。不管他们曾经是真人还是假人,过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变成真的人了。他们有新的生活,现在正好端端活着。已经有成千上万个家庭接受了这些新成员,或者说,接受了重新来一次的机会。所以你明白吗,如果你们现在揭穿一切,刺穿的不是我的企业,而是所有这些家庭相信的幸福。”
钱睿怔住了。
“还有最重要的,”总裁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声音变得冷而锐利,“这些已经成为人的新人类,也将被你们毁掉,如果你们控告我谋杀,难道你们不是谋杀吗?”
钱睿被他的问题砸在心口,半晌无言,最后勉强反驳道:“但是你们以假乱真,冒名说能治好绝症,至少犯了诈骗罪。”
“很多时候,”总裁悠悠地叹了口气,又回到刚才讲故事时的舒缓,“我们做的很多事,不是病人的需要,是家属的需要。你见过那些不断给病人买饭的家属吗?他们的心填不满。因为有这些需要,才有我们。他们要的是安慰,不是真相。你明白吗?”
“我……”钱睿无言。
钱睿已经被总裁说服了大半,他在心里接受了新的母亲,因为他相信那就是母亲的意愿,是母亲灵魂的延续。但他总还是有一点迟疑,不愿意这样就接受他的辩白。明明是必胜诉讼,让他三言两语就说得撤诉,怎么也显得下不来台。
钱睿正在犹豫,总裁站起身,在墙边做了些操作,墙上呈现出一面墙的电子档案库。然后他转过身,问钱睿:“你有没有想过,你进出我们医院这么多次,我们也有详尽的电子监控,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或拦着你?”
钱睿愣了。是的,这个问题他想到过。当初他让白鹤查监控录像的时候,就有过疑问,既然这些录像拍到过他陪母亲的镜头,为什么没有人来阻止他,任他自由出入?当时他以为医院每天的监控录像太多了,没有人仔细看。但现在想来,这个解释未免太牵强了。
“为……为什么?”
“我们医院,”总裁解释道,“总有实时扫描监控,除了录像,最主要的是电子芯扫描,所有员工、病人和病人亲属都有衣服上的电子芯,而所有新人,都有大脑中的电子芯。医院的报警装置如果扫描到没有电子芯的人进入,就会自动发出警报。”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特意等着钱睿的思绪。钱睿感觉到他的话里有一种危险的气息,像是有什么利剑一般的词汇即将喷射而出。钱睿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头脑又陷入冰冻,只剩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紧张得都无法呼吸了。
总裁见钱睿没有接话的意思,又继续说道:“你潜入医院而没有被监控报警,只有两种可能,就是你身上有两种电子芯之一。你猜是哪一种?员工的电子芯,还是新人的电子芯?”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盯着钱睿的反应,“……你猜出来了对不对?你不敢相信?那你想一下你父母的态度?你父亲为什么不顾一切阻止你揭穿我们医院?你母亲今天跟你说的那些话,你听懂了吗?”
“你是说……我是……?”钱睿完全傻眼了。
“是的。你八岁那年,到过我们医院。严重车祸。”总裁的几个字,每一个都像千斤重,砸在地上,钱睿感觉到碎石溅起四面八方,割得他脸生疼。
“所有16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都需要父母签署知情授权书。”总裁继续讲下去,“新人总是不知道自己是新人,通常情况下,家属也不知道,一切都会和和美美进行下去,但唯有未成年人新人的父母完全知情。”
“所以我是……?”钱睿仍然说不出口。
“是的,你猜对了,你是我们的孩子。只是你现在已经长得很好了,你已经不知道了,但你母亲知道。她把这记忆留给了你现在的母亲。她虽不知道自己是新人,但她知道你是。你明白吗?”
钱睿觉得自己周围的世界碎成了无数尖利的碎渣,被声音的巨石砸得灰飞烟灭。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整体是什么意思,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懂了。
“我不相信,我是我,不是你们的孩子。我不相信!”钱睿绝望地叫着。
“还有,你知道吗,你潜入的第二天,监控录像就被送到了我的案头,但听说警报没响,我就明白了,于是我让他们不要去管。你是我们的孩子,有权回来这里。所以我没有管。”
“我不信!我不信……”钱睿仍然痛苦地摇头。
“待会儿我会出去,”总裁的声音放低了,有点低沉的安抚,“等我出去,你可以在这里查你自己的电子档案。右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电子芯认证仪,你去按一下绿色键,就可以识别电子芯。虽然植入大脑后会消解一大半,但关键的身份认证还会保留。”
说完,总裁给他斟上最后一杯茶,站起身离开了。
钱睿疯狂地摇头,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快要错乱了,心中大骇,他本能地后退,拒绝,他不想听,还想回到从未听过这个消息的时间里。
他无法理解自己听到的信息。怎么突然之间,他就成了那个他想要揭穿的身份?身体的变与不变,头脑的变与不变。母亲知道,母亲不知道。拒绝。接受。痛苦。爱。
他拼命捶打沙发,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尾声
第二天早上,钱睿被一连串手机铃声吵醒了。
钱睿看了一眼手机,是白鹤的电话。白鹤火烧火燎的声音从话筒中传出来,问他在哪里,怎么还不到场。他们已经帮忙调整了他的出场顺序,让他午后再来做证,但由于他是重要的证人,白鹤要求他务必到场。白鹤用手机给钱睿直播了一下现场画面,法庭外面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也有大大小小的媒体闪光灯。
钱睿挂了电话,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没有动。他的记忆慢慢恢复,昨晚听过的话,一点点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的脸又变得苍白。
他定睛看着手机上集会的人群,看着法庭外吵闹的冲突,心里突然一阵痛,立刻把手机关机。这样今天就可以消失了。
他还在总裁办公室里,但是总裁不在这里。他站起身走了走,发现昨天晚上总裁调动的电子档案画面没有关,他去操作终端动了动,能进入。他去翻过去的档案,按音序顺序,紧张得难以呼吸。好不容易才翻到姓“钱”的类目,又一直翻,很久才看到“钱睿”的名字。他打开那张病例,里面有一个血肉模糊的男孩的照片。那是20年前,被高楼顶端掉落的钢筋砸到,钢筋穿过胸腔,内脏大出血,整个人生命垂危。
然后,他看到同样的知情授权书,与他昨天在母亲病历里看到的一模一样。那上面同样签着母亲的名字。只是这一页,早了20年。
他环顾四周,总裁桌上有一台小小的仪器,看上去很不起眼,但是有发出光的地方,他站到仪器面前,犹豫了好一会儿,把手指放在仪器开关上。
如果按下去,立刻能测出自己头脑中有没有那个所谓的“电子芯”。
按,还是不按?
他想起昨晚总裁的问题:如果你们告我谋杀,那么你们也在谋杀那些新人,不是吗?
他闭上眼,没有按下去,但重新打开了手机。
“白鹤,”他拨了号码,“对不起,今天我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