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岛
黑暗的星空中,探测卫星转向太阳系之外的方向。
“曾经的人类,他们回来了。”
1
当凯克船长从梦中惊醒的时候,他就像重新穿过黑洞的视界那样,在现实和虚幻的边界上穿梭。他向梦中的黑洞深处下坠,而又向梦境之外的太阳系上扬。他的身体和意识被双重的张力拉扯,宛如又一次经历黑洞疯狂的潮汐力。
他坐起来,用手掌根狠狠碾压自己的太阳穴。好一会儿,梦彻底醒了。寂然无声的船舱里,他是唯一一个醒来的人。其他人都还在铃声的控制中沉睡,离预定的叫醒时间还有一阵子。“没事了,快到家了。”他对自己说。
离地球不远了。凯克船长来到飞船的控制室,查看路线。还有8000多分钟。那就是还有五天了。
地球现在怎样了。算上路上的冷冻时光,他们已经离开地球120多年了。凯克有一点儿兴奋,也有一点儿焦躁不安。
自从进入太阳系以来,周围的星空每天都在发生显著的变化,经过了冥王星,太阳和内地行星就在前方了。几乎能透过黑白屏幕看到那第三颗水蓝色的星球。凯克船长在小屏幕前,想用肉眼寻找那颗令人魂牵梦绕的海洋星球。
早上的梦仍然在眼前挥之不去。这是最近他第五次梦见黑洞了。不知为什么,离地球越近,他越频繁地梦见黑洞。刚苏醒过来的时候,他几乎忘记了这段历程,但是当真正的家园出现在眼前,当安全状态唾手可得时,他却越来越多次地重新回到危机现场,重温穿过黑洞视界时的九死一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许正是对安全港湾的期盼激发了对危险的回忆。他努力思考让思想回到现实。头脑中的地球记忆慢慢浮现,又和他们找到的那颗与地球非常相似的星球重合在一起。
他期待回家,就像大仲马在小说结束写下的两个词:希望与等待。
是的。希望与等待。
“睡得好吗?”吃早饭的时候,凯克船长问露易丝。
“不算太好。”露易丝说,“可能我身体属于恢复比较慢的。醒来之后,一直没适应。”
“快到家了。回去好好休息。”凯克船长给她倒了一点儿果蔬汁,“我这几天也有点儿不正常,特别多梦。不知道是不是冷冻的缘故。咱们下次再出来的时候,得把冷冻复苏之后的身体恢复系统做得再好一点儿。”
露易丝咽了一块蛋白粉鸡蛋糕,噎了一下,抬起双手说:“别算我。我可是再也不出来了。”
“你不再出来了?”凯克船长很意外,“你累了?……你放心,不可能是立刻,肯定还是会歇两年。”
“那我估计我也不会再参与了。”露易丝说,“我真的没有你那么强的意志。真的,凯克,不是所有人都是你。你不觉得穿过黑洞出来的那一刻,就跟重生了一遍一样吗?我是不想再经历了。我现在想回家,一直休息,做我自己的研究,好好在地球上养养花、养养小动物。”
“GX779上面也有花和小动物啊。”凯克用手比了两下,形容当时的场景,“你不是当时还说,下次要研究它们的基因特性吗?你不记得了吗?再说,咱们当初出去,就是为了发现人类的新大陆,现在我们找到了,还是那么那么富饶的星球。我们会带着很多很多人一起去。你真的不想再去看看吗?”
“我不知道,凯克。”露易丝说,“我真的比不上你。凯克,我佩服你的信念,但我觉得我自己不行,我不够勇敢。”
“不急着下定论。回地球之后再想想。”凯克拍拍她肩膀说,“也许你在地球上住几天就又想出来了。你真的不想再穿越一次黑洞了吗?”
露易丝没有说话,看着舷窗之外漆黑黑的星空。
“接到地球信号了吗?”凯克船长抬头问飞行员亚当。
亚当正在专心地吃飞船上的鸡肉粉代餐。他低着头,在嘴里咂摸,直到嚼完嘴里的食物,他才看了看手腕上的检测器说:“没有。昨天查了五次,一直没有回音。”
亚当永远能将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丝渣滓。他们每天的饮食都是某种蛋白粉和纤维素的合成物。凯克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亚当重复数千天还能每一餐保持虔诚。他总是用相同的时长完成饮食,无论吃的是什么,也无论在哪里吃。从他吃东西和坚持锻炼来看,就知道为什么他能得到军校勋章。工程师德鲁克为了这件事笑过亚当无数次,世界上大概没有人比亚当更不在意食物口味,也没有人比德鲁克更在意食物口味了。
“给地面发了多次信号,没有回应。”亚当说,“按理说不应该。已经进入了太阳系范畴,地面的无线电信号肯定能接收到。”
“那有点奇怪啊。”凯克问,“也许有时滞?”
亚当摇摇头:“可我已经连发了三天,即使有时滞,也应该有回复了。”
“难道地球上的技术已经退化到不再进行太空观测了?”凯克担忧道。
“不知道,只能再观察两天。”
“不管怎么说,”凯克站起身,“做好各种着陆应急预案。多做几个方案。若地面真的不给任何信号引导,咱们就想办法在水面迫降。”
凯克船长站在飞船最前侧的观察室里,望着不远处巨大的木星光环。木星和卫星的光亮遮掩了远处的水蓝色星球。他的目光向那黑色的远方凝望。
他的心里非常沉。如果地球的技术真的退化了怎么办?有什么可能导致退化呢?全球战争、人口和能源危机、经济危机?如果技术真的退化到无法收发无线电,那地球还有能力发展宇宙远征吗?会不会人类已经灭亡了?凯克船长没有说话,可是心里百转千回。他不知道,一个退化的文明该如何面对宇宙。
看着前方,遥远的蓝星若隐若现。
凯克的身后,出现一个身影。他没有回头看也知道是谁。这个飞船上,只有他俩对星空如此迷恋。天文学家莱昂,继承了来自巴尔干半岛祖先的严肃和古典,时常在深夜一个人站在舷窗前眺望星海。莱昂是飞船的指路明灯。如果不是莱昂丰富的知识和随机应变的能力,他们必然无法穿越黑洞。莱昂最喜欢吹萨克斯,偶尔会在旁观远处星云壮丽色彩的时候吹一曲忧伤的调子。
对其他人,凯克需要激励他们继续重返宇宙、开拓新家园。但是对于莱昂,他完全不需要。莱昂整个人都是活在宇宙里的。
黑暗中出现几个飞船成员的电子资料。有声音读出他们的基本信息。
读到一个船员的时候,画面和声音都停滞下来,“特殊标识”信号亮起。
“找到他,与他交谈。”
2
当凯克船长再次睁开眼睛,他看到一片白色的屋顶。他揉揉眼睛,转动脖子,很努力地把头转向侧面,环视房间。他躺在一张病床上,头和脖子都连着仪器,大概是在进行监测。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洁白而清静。除了角落里的一张小桌,房间里几乎空空如也。小桌上摆放着一只细嘴花瓶,瓶里插着一支蓝色鸢尾。
“这是哪里?有人在吗?”凯克大声问。他试图坐起来,但是后脑和脖子上的连接线让他难以起身。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又不敢贸然暴力扯断。
有脚步声从门外响起。一个漂亮的年轻女人推开门。她穿淡绿色的套装裙,看上去像是工作制服。进门之后,她查了查床边的显示数字,又用手抚摸凯克的头顶和四肢。她的手指冰凉而柔软,随着手指滑过,墙壁屏幕上他的体征指标数据又有更新。她一边查看温度,一边轻轻点头。
“这是哪里?”凯克问。
“GW774医疗救护中心。”女人回答。她的声音沉稳而无起伏。
“我怎么到这儿了?我的同伴呢?”
“他们都没事。”女人说,她把他头顶和颈后的连接线拔掉,“你们的飞船在水上迫降的时候撞击到岩礁,救生门没有弹开,飞船后部起火,你们几个都受到剧烈撞击而昏迷,所幸及时被岸边的巡逻船队救起。”
“谢谢。”凯克船长说,他对这次失败着陆有点汗颜,“如何称呼你?”
“我叫丽雅,是这里的医生。”丽雅扶他坐起来,帮他按摩了一下太阳穴,“你是苏醒最早的一个,待一会儿,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他们都还好吧?”凯克问。得到正面回答,他的心略微安定下来。他用了一点儿送过来的早餐。早餐很简单,多为合成食品,与飞船上的饮食有几分相似,标明了营养物质的详细含量和配比。他匆匆吃了几口,心里燃烧起对家乡食物的强烈怀念。在飞船上可以忍受清苦,回到地球就被味蕾的强烈记忆裹挟。
医疗中心的走廊洁白,没有任何杂乱物品和装饰,墙幕里显示了各个诊疗室的实时共享数据和世界上的其他医疗网点的数据共享,远看起来,实时变动的数据也像是组成了一幅画。楼梯和转角摆放着绿植,花盆的摆放遵照精确的几何图形,没有一片旁逸斜出的叶子。
凯克船长在电梯里,忍不住问丽雅:“对了,地球……我是说,现在的地球,生活还好吧?”
“还好,怎么了?”丽雅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当时我们在飞船上,给地球怎么发信息都没有回应,”凯克解释说,“我们担心,地球上已经不再使用电磁波通信或者不再进行地外观测了……”
丽雅点点头:“哦,不是的,你多虑了。地球上的科技水平比一百年前还是有不少进步。”
“那为什么……?”
“可能是宙斯不想给你们回应吧。”丽雅说。
“宙斯?”凯克船长大感意外。
“嗯。”丽雅说,“过几天你们会慢慢认识他。”
“那是谁?”凯克追问道。他试图大步绕到丽雅身前,让她走得慢一点,但他身子不稳一个趔趄,而她的步子一直干脆利索,几乎撞到他身上。
“全球自动控制系统。之后会给你们统一介绍。”丽雅说,“你现在不宜多动,身体适应地球重力还需要一个过程,也不宜激动。”
“全球自动控制系统?他为什么不想回应我们?”凯克不想放弃,“你现在就告诉我。我们这次回来带着重要信息。”
“什么样的信息?”丽雅问。
“我们找到一颗人类宜居星球。我们穿越了黑洞,走了很远。”
“好的,我们会记录下来。”
丽雅继续向前走,不知为什么,凯克觉得她像一个行走的塑料人。像他女儿小时候玩的芭比娃娃,一样的身材姣好,一样的姿态僵硬。
凯克随后见到了其他病房的几个同伴,他们看上去体征稳定,身体形貌没受太大损伤。当船员们一一醒来,经过了身体检测和一点儿食物的慰藉,他们被召集到一个空旷的房间。
“欢迎来到地球联邦。”丽雅给大家介绍。
几位船员面面相觑,寂然无声。凯克悄悄走到侧面,丽雅的身旁。
船员四周开始出现全息影像,影像速度飞快,人影憧憧,摩肩接踵如水流过,从一个城市热闹的市中心街道开始,影像逐渐升高至半空,飞跃空旷的大片原野,向下一个城市飞去。丽雅带大家随影像变动而走,做一些介绍,惜字如金。
船员们逐渐看到自己离去这一百余年中地球上发生的变化。从机器人劳动力的普及,到无人自动设备的全面覆盖,他们看到一轮又一轮新的城市生成运动,自动物联网和自动控制建筑,每一次技术的浪潮都在从前的城市周围另立新城,让从前聚集的资源向其他地方蔓延,摩天大楼被新的城市建筑取代了,新的城市建立在虚拟网络之上。影像偶尔切入微观画面,形态各异的服务机械车和工作人员相互配合提供服务。画面最终定格在虚拟网络空间,有较为抽象的数字示意图,显示了人与人相互连通的全球治理体系。
“不可思议!”工程师德鲁克发出惊呼,“简直完美。”
“我可不可以问一下,”程序员李钦说,“现在的整个物联网都是全球化的吗?物联网的基础协议也是奠基在TCP/IP(传输控制协议/互联网互联协议)基础之上的吗?”
“不是了。”丽雅回答,“整个互联网的基础协议也已经有两轮革命性发展。IP协议只能有255的4次方,也即42亿2825万0625个地址组成,从万物互联时代开始,IP协议就已经不够用,脑机接口时代已经使用更为发达的CCPT/TRP协议作为全球网络基础,它的基本单位是每个人和每个物体的核芯。”
凯克船长凑过去问丽雅:“你是电脑工程师吗?我以为是医生呢。”
丽雅严肃地看了他一眼:“我是医生。”
“但是你……显得很专业。”凯克说。
丽雅显得无动于衷:“这都是常识。”
“那现在全球是统一国家了吗?”凯克对社会层面的变化更感兴趣。
“不能说是国家。”丽雅说,“是联邦。”
凯克琢磨了一下字眼中蕴含的差异。“那你刚才说的宙斯,就是联邦总统,或是秘书长吗?”
丽雅似乎对他的问题觉得幼稚,犹豫了一下才说:“你没看懂吗?现在没有总统和秘书长了,是全球网络治理体系在统一管理。他就是宙斯。”
“宙斯是机器人吗?”凯克说,“你再多讲讲。”
“不是。你以后就懂了。”丽雅说。
丽雅不再回答了,重新回到船员中,跟随影像做最后部分的展示。
展示结束后,船员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凯克船长等检查人员都退去,悄悄从自己房间里出来,跟在丽雅的身后,随她下楼,转弯,跟到她的办公室。凯克仍然想多问一问有关宙斯的事。丽雅一路没有向后观望。她推开门走进房间,从小圆窗,能看到丽雅脱了外罩的淡绿色制服,里面是一条浅灰色的连身短裙,质料柔软贴身,衬托出修长的体型。
丽雅的办公室外没什么人经过,凯克船长从小圆窗观望,筹划稍后的问题。这时,见到丽雅双手合十,面对墙壁说了些什么,她低头思考了片刻,有一点儿像旧时的祈祷,随后又对墙壁张了张嘴。墙壁里传出说话的声音。凯克很想听到,但门窗的隔音效果很好,凯克听不清声音的具体内容。从始至终,墙壁上没出现任何人的画面。
船员乘坐的飞船残骸被打捞,在数字空间里得到全方位检验,最后的结论:飞船降落时损毁严重,数据无法读取。
“现在不与他们对话。尝试植入脑芯。”
3
异样是在手术床上被觉察出来的。露易丝天生的敏感和她作为生物学家的本能让她第一个察觉出问题。她挣脱看护,冲进楼道里,警报声响起,她打开另一间手术室的门。手术室门口的等候椅上弹起阻拦她的障碍。她进不去。
“李钦!”露易丝喊道,“你先别做,有问题!”
病床上的李钦还没有进入麻醉状态,听到露易丝的叫声,坐起身,病床机械手臂立即自动将他的手臂捉住,上身按下。李钦开始大叫起来。
露易丝房间的医生和看护已经跟过来,准备拉她回去。露易丝挣脱。
“露易丝女士,请你先离开一下,”李钦病房里的医生冷静而客气地对门口的露易丝说,“你严重干扰到我的病人。”
露易丝紧紧抓住李钦病房门口的自动障碍,对李钦喊:“你别让他们给你做,他们是想往脑袋里装东西。别做!”
争执不休中,隔壁的两个房间也被惊动,亚当和凯克也从休息室里跑出来。他们原本在等待下一步的身体手术,此时听到尖叫,本能地抓住露易丝的医生和看护的手,试图让露易丝解脱出来。就在这时二人身旁的储藏间里驶出自动病床,开到亚当和凯克身边,病床下伸出抓手,抓住亚当和凯克的脚腕,向上抬起,让两个人顺势倒在病床上,病床随即有固定扣环将两个人扣住。
“放开!放开我们!”凯克大声叫道。
这时丽雅带着两三个医生赶过来。凯克躺在床上对她怒目而视。
“先给他们解开。”丽雅说。
当亚当和凯克被松开束缚,两个人翻身下地,有默契地背靠背,用防御的姿势站在一起。亚当手里抄起旁边一个等候椅做武器,凯克顺势把一个看护拉到身边作为人质。
“你们干什么?”丽雅喝道。
“你们干什么?!”凯克大声问,“露易丝刚才说的是怎么回事?你们给我们脑袋里装什么东西?”
“脑芯。这是很正常的程序!”丽雅说,“你先把人放开。”
“什么脑芯?”
“你把人放开,我告诉你。”
“你先说我才把人放开!”
丽雅伸手表示让他平息:“你先平静一下。这很正常。”丽雅指了指周围人,“我们每个人,都植入了脑芯,婴儿时期就植入了。这个是最常见不过的装置,我们每个人都有,真的。有了脑芯,你才能进入身份识别系统,才能识别进入的大厦,才能刷卡消费,才能与全球网络连接。这是最必要的装置。脑芯是给你做脑力增强的,让你有千百倍的计算能力。”
凯克似乎有一点儿被说服,站在那里又觉得僵持。他看了看露易丝,问她:“你发现什么问题?”
露易丝也稍微有点儿窘:“其实我说不准。我只是在墙幕上看到他们的操作准备图,感觉有些异样。他们是在给神经插入电子控制装置,这会影响到你自己的神经回路。我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和影响如何,对神经回路的信号干预有可能会扰乱内分泌。我不想贸然接受。”
凯克又转向丽雅:“给我们时间,让我们考虑一下。你们要是敢过来强迫,我就……”他看了看手中抓住的看护,但还是没说出威胁的话。他并不容易说出自己做不出的事。但他在心里筹划策略。
“我们不会强迫。”丽雅说,“我来其实是想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可以选择装也可以选择不装。宙斯说,如果你们拒绝,就送你们离开。”
“又是宙斯!”凯克有一点儿焦躁,“我们想见见他。”
“他现在不会和你们对话。装了脑芯自然可以和他对话。”
凯克犹豫了,他看看亚当,又看看露易丝。
“让我们想想吧。”凯克说。
“可以。”丽雅点点头,“宙斯说,你们可以先离去,考虑好了之后还可以回来。”
每个船员的历史与资料像快速电影一样播放一遍。
一百年前的飞船出现,画面中有几个船员登上飞船时的镜头。每个人都更加年轻飒爽,接受围观观众的致意,走在最前面的凯克船长向众人飞吻,很潇洒。当时的总统为船员送行,讲述了飞船远走太空、寻找解决人类能源问题的方法,表达了政府和所有人对船员们的敬意。
画面停下。黑暗。随即亮起,有现实的房间出现在眼前。
“不用急,回来找你的那个人就是我们需要的人。”
4
当船员第一次进入城市,他们有一点儿晕眩。
他们看到新的城市完全架设在网状钢架结构上,网结构绵延到天际,没有尽头。
钢架结构并不是房屋建筑之间的串联,而是城市本身,房屋反而像是直接在钢架结构上的点缀。钢架如巴黎铁塔的骨架般纵横交错,只是并不是高塔,而是绵延的脉络,规模比铁塔庞大数万倍,向四面八方延伸,连绵成片,骨架纤细却坚固。骨架形状有直线的,也有有弧度的。每一个钢架节点上都支撑着小平台广场,每个小平台是一个城市街区,上面伫立着不同高度和广度的建筑,钢架之间巨大的空隙透出阳光,即使在下层的建筑都不会陷入黑暗。无人机在缝隙飞旋,轨道交通沿网状钢架穿梭,如同露珠沿伞骨滑落。钢架街道都以白色为基础色,绿植点缀在每一个转角。建筑多为简洁的几何造型拼搭,一方面有文艺复兴建筑的几何感,另一方面又更加抽象简洁,如同立体一次成型,没有刻意的对称设计和多余装饰。
他们站在钢架城市中部,向上向下都能看到人群的往来穿梭。人群秩序井然,每一条网状钢架上都可以看到沿两侧顺序行走的人,速度更平稳,穿梭更礼让,能见到街头人们的相互礼敬。向下俯瞰,能看到接近地面的广场面积较大,聚集的人数也较多,似乎有公共事务的集散场所。不过,即使在众人集会的现场,都不再有他们记忆中通常想起的聚集骚乱,而能看到人群有序前行所形成的图形。他们觉得自己像站在半空俯瞰世界的天使。抬头仰望,钢架最高处进入云端,有人在头顶行走。
“他们没告诉咱们该去哪儿,现在怎么办?”露易丝问其他人。
“他们就是想让咱们回去。”凯克说,“先找地方住下来再说。”
他们向最近的交通站走过去。那是一个像缆车站一样的枢纽。有车厢从下方沿钢架升上来,在枢纽站之后沿其他钢架方向运转。几个人跟在排队上车的人流之后,也走上一个车厢,没有收费,也没有检票,其他人没有对他们过多关注。他们觉得自己像进入一个浸没式戏剧的舞台。车厢里的人穿着多为素色,干净而少有花哨。
到了下一个交通枢纽的时候,他们问路人怎样可以找到最近的旅店。辗转问了两三个人,来到一家旅店,发现门厅完全没有工作人员。有其他入住的客人,在入口的钥匙柜前站了一下,就有钥匙柜打开。但他们走过去,钥匙柜没有任何反应。
“你说,”德鲁克问凯克,“咱们真的要咬死了拒绝植入吗?那,你也看到了,一直拒绝可能就是会寸步难行。”
凯克皱皱眉头:“我还需要一些时间。露易丝后来调查过,医院确实有一个很大的身体康复中心,就是给脑芯的植入有负面效应的人做恢复调整的。这事情比较复杂,咱们没有搞清楚负面效应之前,最好别贸然接受。”
“什么康复中心?”德鲁克问。
露易丝调出她拍的几张照片:定期身体复检与康复中心,提供体检和诊治。她解释说,有一部分人会有神经和内分泌系统的不适应,引发一系列身体综合征。这部分人需要定期停止脑芯工作,进行身体修复,但她不清楚修复的结果。从画面上看,进行修复的人多少都有一点抑郁或神经质的表现。
露易丝的这组照片,是给凯克强烈冲击的一组照片。他还曾到康复中心门口悄悄窥探过。虽然不知道房间里的人经历了什么,但是他猜想不会是很舒适的体验。医护人员坚持说只是有某些人的体质特殊,有排异反应,但凯克觉得没这么简单。脑芯,以纳米芯片植入神经系统,接入网络,随时随地可以接收和发送电信号。有了脑芯,记忆力不再是问题,在头脑中可以轻易搜索整个网络。但是脑芯会压抑人的激素分泌,而所有人的脑芯信号汇总到最终的全球智能系统——宙斯。就是这一点让凯克深感不安。
他们正在踌躇间,墙上的镜子忽然有人影出现。是一个少年的影像,大约十七八岁,正在一个电子墙幕前专注学习。
有一个声音从镜子里传出来:“李钦,这是你的重孙,如果你希望找到他,请按下面的路线方式。”
图像从镜子里消失,出现一幅地图和路线。几个人面面相觑。
黑暗中。错乱的图像信号。有对几个船员行踪的监视镜头。有百年前的画面。有李钦生平和工作的图像。最终是在数字的海洋里快速穿梭的画面,沿着数字的光路向某个深层下沉、潜入,似乎在做无穷尽的搜寻。
“系统两次呈现异常情况。近期主要目标:锁定异常来源。”
5
当丽雅听见凯克船长按门铃的声音时,她刚刚结束一通长达两个小时的视频通话。她很意外。她没有想到第一个联络自己的船员会是他。她定定神,把思绪拉回现实。
“哈罗。”丽雅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口,并没有打算迎接凯克进屋。
“哈罗。”凯克船长说,“好久不见。”
“只有三天而已。”丽雅说。
“跟你分开,我觉得已经像一年没见了。”
丽雅并不理会他的暗示:“你们这三天过得如何?”
“还可以。”凯克说,“我们在李钦的重孙的大学住下来了。他的重孙有点儿……我说不好,怪怪的……似乎不太愿意见到这个曾祖父,但不管怎么说,他还是帮我们找了住的地方。”
“很高兴听到这点。”丽雅微微笑着。
凯克的身体靠向门框,用更加日常的语调问:“能不能坐下来聊一下?”
“可以。”丽雅点点头,“我们去餐厅?”
“能不能在你办公室里?”
“有什么理由吗?”
凯克船长用手指了指墙上的墙幕:“有一次我见到过你和宙斯通话。我希望能和宙斯通话。”
“那不需要在我这里。”丽雅说,“在餐厅的墙幕上也可以和宙斯交谈。”
“但我需要你的协助。在那之前,我也希望最好能和你谈一下。”
“谈什么?”
“谈宙斯。”
丽雅犹豫了一下,让凯克船长进屋坐下。凯克船长将门在身后关上。
“你想谈什么?”丽雅问。
“我想问,你们怎么看待宙斯?”
“什么叫……怎么看待?”
“我今天想说得直接一点。”凯克坐在办公桌外侧,向桌子另一侧微微俯身,“我知道宙斯可能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没关系,我希望他听见。我就是想问问,你们,你们每一天的生活,听宙斯的意见和指令,有什么感受?你们不觉得自由受到了侵犯吗?”
丽雅很平静:“宙斯给出的是综合判断之后的明智建议。他能读取海量数据,比我们每一个个体都更全面地了解事实。很多时候,一个人的判断是非常不明智的,主要原因是每个人的信息太少,看不到全局。”
“如果只是建议,”凯克有点儿挑衅,“那为什么要控制呢?他用脑芯控制所有人。”
“那是沟通方式,以便更快捷地传输,而且脑芯最主要的目的是对每个人的大脑增强。我们的大脑,现在的智能是从前的千百倍。一百年前,人们都是自愿购买脑芯接入的。”
“可是,”凯克身体进一步向前倾,“智能的定义,不是应该包括决策吗?自主做出明智的决策,才是智能。如果只是服从,无论如何算不上智能。”
“明智,”丽雅答道,“从始至终都包括听取更明智的人的建议。古之智者,都对更高的智慧充满敬畏。”
“更高的智慧?”凯克说,“那就能替代你们的个人判断吗?让你们全都听令于他?”
“还是那句话,我想那不能叫听令。”丽雅并不受凯克明显的语气煽动的影响,“宙斯是辅助人,按照每个人的不同特征辅助他做到自己的最佳状态。”
凯克的上身越过办公桌,眼睛盯视着丽雅的眼睛:“你真的相信宙斯是为了你们每个人好吗?你怎么知道这不是暴君对臣民的愚弄?”
“不一样的。暴君并不了解他的每个臣民。”
“宙斯就了解吗?”凯克问,“宙斯对你建议了什么?你相信他真能为你的个人幸福考虑吗?”
“我相信。”丽雅的表情仍然静如止水,“事实上,宙斯曾经让我转告你,如果你仍然对返回宇宙有兴趣,他或许可以告诉你如何找到一艘好的宇航船,能搭载更强大的建立新基地所需的设备。”
“宙斯他这么说过?”凯克有一点儿讶异。
“是的。他说,DK35航天中心的第一实验室,正在研究探索地外行星的事。你可以在那边找到你想找的支持。”
“他是怎么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宙斯知道所有事。”丽雅说。
宇宙图像。黑洞。星云。漩涡状的发光气体。喷发的粒子流。黑色虚空中的缥缈色彩。向黑洞中心进发的过程。靠近视界的狂暴气流。巨大的速度与颠簸。跨越视界之后的无尽黑暗。锁定磁力线之后的旋转。旋转。旋转。向外的剧烈喷发。抛射过程中相对论效应产生的光之幕,绚烂至无法直视的凝固的光。
最终归于平静。黑暗。
“记忆读取完毕。”
6
当凯克船长推开房门的时候,李钦正在苦口婆心地劝李牧野,他的19岁的重孙,跟他们一起搬去新的住所。李牧野上大学二年级,学建筑设计,但看上去他并不太热衷于此。李钦说话的时候,牧野就在自己的掌心玩全息投影的建筑模型,那些模型本是他做作业的资料,他此时却在尝试摧毁这些材料。
“怎么样?”李钦看到进来的凯克船长。
“还可以吧。”凯克说,“航天中心答应给咱们一个独立的实验室基地做筹备。住的东西基本上搬过去了,还有一些,待会儿咱们随身带上就行。”
“航天中心的人会参与吗?”李钦问。
“应该会。他们先让咱们做筹备,如果有需要,就找他们帮忙。”
“听说这次的船已经换了约束聚变引擎?”
“是。”凯克点点头,“比咱们上次出发的时候条件好多了。”
李牧野站起身,似乎觉得于己无关,想离开了。李钦又抓住他的手臂。
“你再考虑一下。”李钦说,“你跟我们去新基地,咱们尝试一下。你试试。”
“我说了我没兴趣。”
“你从来没有试过。”李钦坚持道,“你没试过就不能说没兴趣。咱们家的血统就没有对任何事都没兴趣的人。你从来没有为自己选择过什么事,所以才会觉得什么都不感兴趣。”
“选和不选又有什么区别。”李牧野厌倦地回答道,“选哪一科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把物体从这儿运到那儿,又把物体从那儿运到这儿,来来去去,最后都是尘土,没什么意思。数字搬来搬去,物体搬来搬去,到最后都是垃圾,忙忙碌碌就死了。你们也没什么两样。”
李钦用双手把李牧野的肩膀扳过来,郑重地跟他说:“你再听我最后说一遍:你跟我们去新基地,我们过一段时间的‘本来的日子’,就一段时间。行不行?过完这段时间你如果还是有一样的感觉,那才能说明你是对的。我就提这一次。”
李牧野犹豫了一下,双手交叉,脸转向侧墙,嘴上下轻碰。
凯克知道李牧野正在求问宙斯,很多人头脑中思索一件事的时候,嘴上也会不自觉流露出动作。他有点震惊于李牧野的虔敬。
“行。随便你们吧。”似乎是得到了宙斯的许可,牧野回答说,“不过,对与不对又怎么样呢?还不是一样的。”
牧野漠然地看着曾祖父和凯克船长忙忙碌碌地收整东西,像看着两个动物。他始终站在他们外面,站在生活外面。
凯克听李钦说过,牧野没有任何个人兴趣和梦想,学目前的建筑专业是因为出生前的基因测试认为他有空间构造的天赋,是宙斯的建议。李钦试过几次,跟他谈遥远的梦想,都被讽刺的语气挡了回去。而他所不屑的兴趣正是李钦最看重的东西。牧野是李钦大儿子的孙子,他的小儿子很小就死去了,李钦痛苦之余对大儿子感情更深。李钦说话不多,但是内在思绪非常丰富,为了执着的东西可以奋不顾身,但是那种感觉不是几句话就能传达的。
当李牧野暂时走出门去,凯克拍了拍李钦的肩,把他的身子扳过来对着他:“你还是坚持这样一个一个唤醒吗?别天真了。这些人真的醒不过来,除非你能坚决、大规模地去除控制,否则他们永远也醒不过来。”
李钦推了推眼镜:“……我还想等一下。”
“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行动吧。”
凯克加了加握在李钦肩上的手指的力道。
他们的新基地在DK35航天中心,凯克去找第一实验室的人聊过,发现他们确实在继续探索重返太空的计划。只不过还是只在深耕太阳系内部的各行星空间。凯克问过他们,为什么人类不再向远太空进发了。研究员说,这些年也发射一些观察望远镜,从银河系各处传回信号,但是人类没有什么进发太空的需求了,因为能源问题已经被智能网络的优化控制解决了,生育率比一百年前大幅度降低,也没有人口危机了,因此,相比而言还是地球居住更为舒适。
凯克给他们描述了他们找到的那颗星球:GX779,无比富饶和宜居的星球。那是一颗突然出现在黑洞另一侧的不起眼的行星。他们找到它纯属巧合。冬眠中的他们没有监管航向,飞船被一颗难以观察的褐矮星影响航向,报警系统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朝向一个中等质量黑洞撞过去。这样的黑洞平时很难被观察到,在他们的星际导航图里完全没有标记,而数千倍太阳质量的强大吸引力又让他们难以逃脱坠落。他们抱着赴死之心进入黑洞视界,按照莱昂指点的方法锁定一条磁力线,最终在落入奇点之前,跟随磁力线的喷流被喷出黑洞另外一边。在速度终于降下来之后,他们看到一颗近在咫尺的行星,处在一个单恒星系统的中部,不大不小,位置不远不近,远远看去就有水的痕迹。他们操纵伤痕累累的飞船,降落在行星表面。这是一颗接近于地球原始状态的行星,有大约一半左右的陆地,植被覆盖甚至好于地球,含氧量比地球更高。几个人经过醉氧的适应,都能只身在陆地表面蹦跳行走,身体状态感觉更有活力。他们发现几种体型小小的动物,类似于早期啮齿类,但感觉远不如地球上的啮齿类灵活,行动笨拙,食草为生。德鲁克在地表搭建了临时居所,露易丝采集了多种植物标本,亚当开小飞艇环绕星球一周,做了基本勘察。各个方面都是令人兴奋的:绿意盎然的陆地、无文明生物、富饶的矿藏,他们几乎能想象到人类来此定居时的生机勃勃。
把这些事情对航天中心的人说了,他们的兴趣远远不像凯克船长曾经期待的那样。在他的梦里,他看到被远航热情点燃的每双眼睛,斗志昂扬整装待发的人群,像征服大海那样征服星辰。远方、探索、占领、超越,他曾经以为这些词汇是不变的人类梦想。
但他没有看到,这些都没看到。
航天中心的人问了他黑洞的实际坐标、这颗星的实际坐标、具体资源种类、对人类可增加的知识量和资源量、需要消耗的成本和资源量。他们表示愿意继续对黑洞做一下研究。他们是在计算价值,而不是赋予价值。
他们毕竟变了太多,凯克想。他在航天中心,观察到更多这些“新世界的人”。他们对人永远保持彬彬有礼,也永远不会情绪激动。凯克有时候会刻意激怒他们,以理解他们对人对事的反应,可是永远没有什么结果。他有时候在餐厅故意打翻咖啡,洒在旁边一个人崭新的工服上,那个人只是摇摇头,端着盘子走了。这种毫无触动的反应给人一种轻蔑的印象,让凯克心里原本的负疚反而变成了愤怒,可是那个人脸上就连这种轻蔑都没有。只是,站起身,离开。凯克思考这种转变,当人的脸上永远没有了愤怒,他获得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凯克想看到的,是那种生命的力量。力量。力量。想要向什么东西冲过去的力量。可是永远没有。这可能是为什么他们对他的宇航计划没有兴趣。
凯克还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些人时常会侧过脸,或者仰起头,向宙斯求问。那种时刻很有意思,就像突然走神或者发愣,眼睛也像是失焦,看着某个不存在的地方。凯克猜想,那种过程大概需要在头脑中让思维聚焦,把问题想清楚,再获得宙斯的明确回答。有的人会不自觉地嘴唇做出动作,像李牧野习惯的那样。对这种时时发生的求问,他们已经习以为常。
凯克有时有点儿气馁,像试图唤起牵线木偶独立行走却不能做到一样。
但不管怎么说,凯克站在洁白的新飞船下默默地想。我们拿到这么大一艘航船了,能有这样的支持已经很好了。
至于人员团队,凯克在心里筹划,如果无法说服飞行中心的人,那就要另想办法了。
“谢谢你啊,宙斯!”他抬头向高昂的天花板喊道,“你想用这个船诱惑我吗?它是很好,可惜我还是不喜欢脑芯。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你读不到我的脑。”
这是航天中心大型试验场,在城郊,夜晚空旷。凯克的声音在半空回荡。没有回答。
公式,广义相对论。爱因斯坦的头像。彭罗斯和霍金的头像。其他人的头像。对黑洞的观测图像,吸积盘、光球和喷流。更多的粒子模型。大型高能对撞机。超级粒子在最高能量下的撞击图像。新粒子的诞生。物理公式由四面八方汇集,向一个终点汇聚,越来越简化,越来越统一。
“统一模型,只差对黑洞奇点的理解了。”
7
工程师德鲁克在住进航天中心之后,一直有点儿犹豫。他不情愿继续宇航,但又不好意思跟任何人讲实际的理由。
他甚至不愿意住到航天中心。整个新城市都吃得不好,像僧人的日常饮食,但在李牧野的学校附近居住,选择的种类还很多,偶尔还能自己做,而在航天中心这样的郊野,就只能吃到食堂里寥寥几种,就像苦行僧的日常饮食。德鲁克不知道,为什么科技越发达,人对饮食越没有追求。不过,即便是这样,地面上的饮食也还是比飞船上好太多。飞船上日复一日吃的蛋白质、糖和纤维素的合成物,本就都是培养基上长出的化学品,又只经过了最简易的加工,口味口感那是完全不要谈。在德鲁克上飞船之前的33年里,还从未有一天对食物如此草率。他不知道是怎么才熬过了飞船上醒着的五六年时光。再让他上飞船,实在是不想去了。
可是这样的理由,又怎么才能跟凯克船长说呢。
德鲁克其实能理解凯克的激情,他也是从小看冒险故事长大的,当初要不是想冒险,他也不会通过层层筛选踏上飞船。他明白凯克的热情。可是他现在……生理年龄四十几岁,物理年龄一百多岁了,他真的没有那么想远走高飞了。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他能够奋不顾身,那怎么也得是一个充满美食的地方。但这种理由,说出来显得太不正常了。
凯克不一样,他是笃信远征的人,他扯起大旗,就想一辈子不撒手。
德鲁克抓了一个热狗,闷闷地嚼着。
德鲁克突然想给露易丝通个话,想问问她如何决定。露易丝一直没有住到新基地。凯克解释说她最近正在研究脑芯的控制原理和破解脑芯控制的方法。但是德鲁克怀疑,露易丝是不是不愿意来。毕竟,他还记得飞船上露易丝的话。李钦和莱昂都是热衷于回到宇宙的人,只有露易丝可能和自己一样倦了。
他呼叫她的住处,没有人接听。
他呼叫她的实验室,也没有人接听。
德鲁克回想了一下,似乎已经多天没有露易丝的消息了。她发现了什么秘密?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说了不少有关负反馈信号对情绪递质的压抑,对人的影响。但是这些算是秘密吗?周围的“新人”——船员给现在的地球人的称呼——都是那么不苟言笑,看上去像是永远没有喜怒哀乐。德鲁克觉得,不需要露易丝调查,他也能看得出脑芯对人有压抑作用。
只是,露易丝还查出了什么秘密呢?她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联系了?
突然,通话终端接通了,里面出现一个很奇怪的声音。咔嗒。然后有尖叫。
露易丝的画面出现。像快镜头回放一样,串联起她回到地球的所有瞬间。她回到她从前工作的大学——到现在已经三百多年历史的悠久学校——恢复教职,在实验室里忙碌。观察,实验。偶尔出现在医疗中心。
接着是她的体检镜头。她接受了人工智能助手辅助的全面身体检查。仪器上平躺的身体。头部的全景扫描。基因图谱与细胞放大百万倍的图像。检验报告。字迹:癌变可能性>75%。
“系统隔离处理。对象有较大阻抗。”
8
当凯克再次出现在丽雅面前的时候,丽雅吓了一跳。
丽雅正在康复中心执行工作。这是她例行的工作时间,凯克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过来的。他在她打开门想要走出来的时候,用身体将她逼退了几步,他挤进门,将门在自己身后关上。门把他俩与走廊隔开,一道磨砂玻璃又把他俩与康复中心内部隔开。凯克向他微微俯身,他们离得很近,能听到呼吸。
“你干什么?!”丽雅伸出手想推开他。
“丽雅,你听我说,今天我很诚恳地跟你说很重要的事。”
“那你先离远一点。我们去办公室聊。”
凯克并不理会她的建议:“丽雅,你在你的生命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体会过那种为了一个人心醉神迷的感觉?”
“你在说什么啊。”丽雅似乎有一点儿慌乱。这对她来说并不寻常。
“我在说,你此时能不能感受到我的感受?”
“你这样,”丽雅退了半步,“不是很礼貌。”
“你的词典里只有用‘礼貌’这样的词来衡量关系吗?”凯克问。
丽雅微微避开他:“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丽雅,”凯克敛住自己的语气,用更沉稳的态度问,“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我是非常非常诚恳地求你这件事。”
“什么事?”
“你们整个医疗中心,”凯克压低了声音,“有没有集体转移病人的大型车厢?我知道你们之前有过这种情况。我们在这里的那段时间,我看到过一次集体转移。就是我们出院前一天下午。”
“是。那次是医疗中心的科室调整。”
“能不能再帮我转移一部分人?”
“我?”丽雅讶异道,“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我在路上告诉你。你相信我,是为了很重要的事。”
“你先给我理由。”
“我一定会给你理由的。”凯克试图用坚决的语气打动她。
丽雅沉默了。她的表情明显是想问为什么要相信凯克,但是她没有说出口。“转移谁?转移去哪里?”
“转移这个康复中心的人。去向的地方我路上跟你说。”
“不行。”丽雅摇头,“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能跟系统留记录。不留记录就不能调用转移的车厢。这些都是系统完成的,我没办法。”
“你有办法。你肯定有办法。”
凯克停在这里,等待丽雅。他的身体一动不动,像石头一样坚定。
丽雅又陷入沉默。明显是在犹豫,对这样毫无道理的要求,她没有理由答应。但是凯克就站在离她非常近的面前,面对面,双方的脸不过十几厘米距离,他的眼睛盯着她的眼睛。她想说不,但以她从小到大良好的教育和礼貌,她并不知道如何开口才显得恰切。
就在这个时候,她头脑中听见宙斯的话:去吧,照他说的去做。
当车厢到来的时候,凯克略微感到讶异。整个病房的设备几乎全滑入车厢,病人也无须从自己的躺椅上起身。车厢由轨道自远处驶来,停靠在医疗中心外,与病房的墙壁以抓手相连,随后病房的墙壁向两边打开,将房间完全暴露给车厢,病房里的所有大小设备开始自动驶入车厢,包括躺椅、诊疗仪。每样设备都有轮子和自己的运行轨道,最终在车厢中井然有序地安置。丽雅监督所有病人的躺椅都平安落位。车厢脱开墙壁,墙壁合拢,车厢滑回轨道,沿上上下下的钢架向城市郊外驶去。
“大家不要紧张,我们只是转移到另一个诊疗中心。整体的诊室调整也是很常见的事。一会儿就到。”丽雅从走道里给每一个病人解释。她在车厢里步行了一圈,有时候大声讲述,有时候小声低头安抚病人的抱怨,十分有耐心。
当丽雅最终坐在车厢前侧,她显得很疲倦,闭目休息了一两分钟,侧过头问凯克:“你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吗?……你如果现在还不说,我仍然可以选择让车厢掉头。”
凯克坐在车厢右前侧的座位,丽雅的对面,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色。前侧的玻璃宽大,从头顶到脚下,能看到钢架下层接近地面的灯火通明。车厢沿钢架徐缓地爬升,经过一个中继站,又顺着一条长长的没有尽头的钢架快速下滑,向城市边缘滑去,一路经过的平台和房屋像故事里的存在。凯克看着车窗,在夜幕的背景下,窗玻璃上映出丽雅的影子,清丽而严肃的面容,露出的额头光洁而显得聪明。
“丽雅,”凯克将头转回车厢,声音低沉,不想让车厢里的其他人注意,“现在我们有一些时间,我希望你能认真听我说一些话,可以吗?”
“你说。”
“丽雅,你仔细回忆一下,你爱过哪个人吗?”
丽雅显得有点尴尬:“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转移这些病人。”
“你爱过哪个人吗?”凯克坚持道,“我是说,从心底里面的感觉,心跳不止,忍不住想那个人,身体里有一种躁动或紧张,他的样子不断出现在你头脑里,让你控制不住自己,全身感到一种洋溢的幸福。你渴望和他拥抱在一起,倾诉,接吻。这种感觉,不是指你欣赏一个人,而是你的情感上为一个人激动。你有过吗?”
“你今天一直说这些,好奇怪。”丽雅避过头说,但她的声音有一点儿摇摆。
“丽雅,”凯克向她俯下身子,“如果我说,我从第一次见到你,就很喜欢你,就有我刚才说的那些心动的感觉,你能理解我吗?”
丽雅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能理解我吗?”
“……不能。”丽雅说。
“那你会爱上我吗?像我对你的那种感觉?”
丽雅低下头,一只手在另一只胳膊上轻轻摩挲,显得有一点儿不安。“事实上,我很快要结婚了。”
“跟谁结婚?”
“西13区的一个药理学家。”
“你爱他吗?”凯克问。
“是的,我想是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很……沉稳,和我的个性在多数维度有很好的匹配和互补。宜人性略低,但尽责性更高。生活中的兴趣多数近似。基因中有两处优势显性基因,可以弥补我的两个风险点……他可能跟我差不多高。”丽雅说得低声而快速。
“可能?……你没见过他?”
“我应该是下周见他。这是很早以前就定下来的。”
凯克笑了一声:“但是你爱他?”
“我看过他很多资料。”丽雅辩解道,“我会觉得很多地方跟我有相通之处,他也不喜欢很吵闹的地方,也喜欢哲学,但是他的抽象认知能力比我好,我们在很多地方的饮食偏好互补也很好。我想我爱他。”
“他是宙斯安排给你的?”
“并不能叫宙斯安排。我觉得你对宙斯还是有偏见。这不是宙斯任意决定的,他是根据我的DNA(脱氧核糖核酸)和整体的个人发展历史在所有人的资料库里计算匹配的结果。计算结果也并不是宙斯任意拟定的。这就像他帮你找到你需要的书一样,他是根据你自己的特征寻找最佳匹配的结果。”
“DNA匹配就是爱吗?”
“是最好的爱。你当然总是可以不要最好的选项,选择一些次好结果……”
“丽雅,你听我说——”凯克微微打断丽雅,用一只手抓住她的手。
这时,车厢突然停下了。两个人都向一侧晃动了一下。“您的目的地已到达。”车厢里电子女声响起来。随后,车厢后部的大门整体向上抬起,露出车厢外对接的场地入口,在夜里黑漆漆地看不见尽头。车厢里原本在躺椅上睡着的病人也纷纷坐起身来,张望到底转移到什么地方。丽雅甩开凯克的手,紧张地站起身。
“你看你,”丽雅埋怨凯克道,“一路上不谈正经事。现在都到地方了,怎么办,我该跟这些人说什么?接下来要做什么?”
“你照我说的来,不会有事的。现在让所有设备都滑出去落位,外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地,怎么安排都随你。”
“你还是得告诉我为什么。”
“为了让你们真正过一种——人类生活。”
当所有设备和病人躺椅都按顺序滑出车厢,在新的场地里落位,布置妥当,丽雅随着凯克最后走出来。她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新场地的灯光。
她吃了一惊,没有料想到是进入如此大的一个空间。尽管有几道临时墙壁,给病人隔出了一大片专门的休息诊疗区,但从房顶仍然能看出空间的尺度。
凯克看得出丽雅的惊讶,他嘴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想象着第二天早上当她看到宇宙飞船时候的表情。一切都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他没有看错她,她是个镇定的女人,对事物有很好的理解能力。此时此刻,即便心里仍然充满讶异,但她没有慌乱,反而已经开始想办法安抚他人。
“大家不用担心,我们已经一切都安排妥当。这只是另外一个新开放的中心。”她开始在病人中间走来走去,应答他们的疑问,对每个病人的智能检测结果进行人工核验,安抚情绪,劝说病人早点安睡。
直到结束了对最后一个病人说晚安,她才在凯克的陪伴下走到自己的“房间”,整个大厅一侧一排临时房间中的一间。从门口看进去,基本令她感到满意,素净的单人床摆在中间,淡青色床单,房间中还有一张原木色写字桌和一把扶手椅。房间内侧的墙壁上是整面虚拟的海景,海浪由远及近,细细的白色浪花翻滚,看得见细沙和远处的礁石,隐隐还有低沉的海浪声。
凯克向她俯下身来:“你现在试试,与宙斯对话。”
丽雅这才从她对海洋的注视中回过神来。她尝试接入脑域,向宙斯求问,可她无法连接。所有数据查询和传输的请求都没有反应,她在头脑中测试了几次,陷入完全的沉默。她问宙斯为何如此,也没有回答,就像每两年一次的断开脑芯连接的体检,进入突然无依无靠的恐慌状态。
她惊惶地看着凯克。
“是的。你进入了电磁信号屏蔽区。这是我们特别制造的。”凯克说,“你们的脑芯虽然很强大,但也不过是电磁信号传输载体,只要将联网所需的特定频段的电磁信号完全屏蔽,宙斯也无法找到你。你终于要进入你自己的生命了。”
黑暗中的灰白闪现。像在茫然无尽的宇宙中寻找偶尔的星光。锁定。延展。灰白信号逐渐稳定下来,慢慢清晰,出现图像,出现色泽,出现立体画面。画面逐渐扩大成为稳定的场景。这是航天中心的飞行大厅。
有人在画面中走来走去。能听到细细碎碎的话语声音。声音渐强,能分辨出一些句子。这都是个人的思索和问题。汇集交叠在一起,偶尔能听清,但越来越强就混在一起,谁的话也听不清了。
“感谢你的协助。现在看上去好多了。”
9
噩耗传来的第一时间,凯克就把所有人召集齐了。除了报信的德鲁克、平时就住在航天中心的李钦和莱昂,亚当也赶了过来。人齐了。露易丝的死震惊了所有人。
“听着,”凯克严肃地对几个人说,这是他们自飞船着陆以来凯克第一次回到船长的身份,“这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我们必须得认真起来了。我们的对手可能是一个杀人魔头。”
“还是先调查一下是怎么回事。”李钦忧心忡忡地说。
“德鲁克,你把你了解到的情况告诉大家。”凯克说。
“露易丝是两天前的夜里死去的。当天晚上我呼叫她,听到她尖叫的声音,但是不知道她是在哪里。我立刻出发去找她,但是她的公寓好像没有人,我叫门没有回答。我又去了一下她的研究所,夜里黑漆漆的,也没有一点儿光亮。当时我就紧急报警,夜里回来等消息。第二天中午,也就是昨天中午,听到消息说,她死在医疗中心一个隔离病房里,不是咱们当时在的那个医疗中心,而是另一家,她公寓附近不远的地方。我想进去调查,但是不允许我进去。”
“露易丝为什么要去医疗中心?”李钦疑惑地问。
“我查了一下理由,”德鲁克说,“露易丝近期做了一个全面体检,然后又做了一次基因筛查。”
“露易丝一定是在研究中查到了问题,”凯克斩钉截铁地说,“她最近一直在研究脑芯的问题,研究脑芯对人神经的破坏性作用。肯定是查到了关键性线索,于是被宙斯灭口。肯定是这样。”
李钦皱了皱眉:“但是那和医疗中心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德鲁克说,“也许是想去调研脑芯植入手术?”
“到现在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吗?凯克有点急了,“他已经杀了露易丝!从来不伤人的露易丝!接下来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们所有人!”
“那你想要怎么行动呢?”李钦还是有点儿疑虑。
“把行动计划提前。”凯克说,“要么战斗,要么早点走。”
“战斗不行吧?宙斯并没有一个中心,他是分布式、存在于全球整个互联网上,你摧毁了任何一个基站或者服务器,都不会摧毁宙斯整体。他是云智能。”李钦提醒他。
“那倒也不一定。”德鲁克说,“有时候在一个网络里,一些状态也是不稳定的。一个点的崩溃达到临界也说不准可以引发系统性危机。”
“但我们能达到那一临界吗?”李钦说,“我担心在那之前,我们就被清除了。我们对战宙斯没有胜算。亚当你说呢?”
“这个问题比较难说。任何事都有一定的小概率。”亚当秉持着军人的言辞精准,“但我不建议和宙斯对抗。从航空编队的武装部署看,现在的军队虽然数量少,但智能水平是很高的,自动躲避和自动追踪能力都已经达到非常精确,而且宙斯在全球的上亿个连接点上,不摧毁足够多数量,不可能造成损伤。”
“是。”凯克说,“所以更好的选项是走。咱们可能得提前出发。”
“……提前出发?飞船准备好了吗?”李钦问。
“这两天要抓紧了。还有些问题,我们要想办法。”凯克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内部得先统一:我们接下来就是铤而走险的一个组。我们要非常非常团结,才可能跟一个无限强大的外部敌人对抗。怎么样?”
“我没问题。”许久不发言的莱昂先说。
德鲁克也点了点头:“我也没问题。”
“其实,我从来也没有反对,”李钦叹了口气说,“我只是说还是要调查清楚。这件事不要意气用事。”
“那是当然。”凯克点点头,“我们分头行动。德鲁克,你和亚当跟我,咱们还去医疗中心。李钦,你和莱昂去露易丝的研究所,一定要详查露易丝近期的研究结果。”
几个人在走出大厅的时候,心里都有一点儿沉沉的感觉。
“让我们进去!”凯克抓住房间门口看守的机械手臂,试图向两边掰开。这是露易丝出事前最后居住的病房。房间里看不见人。两辆自动机械车正在搜集证据和清理房间。
机械手臂由两侧门框左右伸出,在门口连接形成强有力的阻挡,留下的缝隙不足以爬进一个成年男性。凯克和亚当尝试了徒手与之对抗,发现看上去细弱的机械手臂实际上强韧十足,不可撼动,而且机械手臂的智能反抗逐渐变得熟练,他们片刻之后放弃尝试。于是德鲁克从口袋里掏出腐蚀枪,含有强酸性腐蚀剂的微型子弹是机械的天敌。作为工程师,德鲁克喜欢这种简单粗暴的装备。
正当德鲁克举枪要射击机械手臂的时候,有人从旁边的走廊转过来,看到他们,喊了一声:“你们是来找露易丝的吗?”
“终于来人了。”凯克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你认识露易丝?你是这里的医生?前天夜里露易丝是不是死在这里了?”
来的人是一个助理医生,在医疗中心主要起到监察的作用,地位不算很高。他口气平和地说:“是。”
“那现在有调查吗?这么大的事,怎么都没有人好好处理?”
“这里是过渡站,经常有人来来去去,应该是正常的吧。”
李钦抓住那个助理医生的胳膊:“什么叫来来去去?什么叫正常的?”
“这里都是基因有问题、有感染性的病患等待处理的临时性隔离病房,本来就是高危病人,有生死状况都不奇怪。”
“高危病人?!”凯克也凑上前,“露易丝什么时候成了高危病人?”
助理医生摇摇头说:“我不是她的主治医师,我也不太了解情况,我只知道她当时拒绝清除她的胎记,情绪挺不好。”
“什么胎记?……你是说她右耳后面那一块?”李钦问。
“应该是的。那块胎记,是血管瘤,所对应的基因是另一种癌症的相关诱导基因,有可能诱发癌病毒。”
助理医生说到这里,从自己的衣袋里拿出个器皿:“不过说实话,我真的不太清楚她的病情,我今天找你们主要是因为这个:她当时找到我,问我好多有关脑芯适应不良病人的情绪疏导的问题,还让我帮她完成了半个实验。”助理医生说着打开那个器皿,里面是密密麻麻16个小试管,每个试管里都盛有一些颜色不同的液体,“她当时出不去,就找我。我当时拿回去做了。”
“什么实验?”
“有关情绪递质的吧。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按她说的去做了提纯和后续的一些测试。她大概是要观察一些电磁信号刺激下的情绪递质变化。我能明白她想做什么,但我也告诉过她,在体外研究跟体内研究有很大不同。现在她不在了,这些结果还是交给你们吧。你们是她的朋友吧?”
“那露易丝到底是怎么死的?”李钦默默接过器皿,“这个谢谢你了。”
“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系统清除了吧。这种事也自然,时常发生的。”
“什么叫也自然?”凯克有点儿压不住的恼怒,“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啊!”
“是啊,就是一个人死了啊。死难道不自然吗?”护理医生有一点儿奇怪地看着他们,那平淡的表情让他们有一种深至骨髓的惊骇。
在航天大厅一角临时搭建起的医疗中心,人们有点儿躁动不安。来到这里三天了,尽管丽雅仍然努力维持一个医疗中心应有的样子,但病人们也开始察觉出问题,蠢蠢欲动。不止一次有人要求一个解释,否则就要尝试离开。
当看到凯克一行人回到航天大厅,丽雅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众位朋友,”凯克走到众人中间,“我知道大家在这里待久了深感不安。但请你们相信,我们绝不是要伤害大家。我们把大家请到这里来,主要是想告诉大家一些你们平时很少想的事情。你们从小到大都生活在一种氛围中,很难理解我们,因此我们只好请你们与日常的生活隔离开。在这个地方,我们屏蔽了宙斯,想要让你们恢复对你们自己身体的控制。”
众人发出一种焦躁的反对声。他们对事情的期待原本是身体接受康复训练,此时突然听说要生活在一个完全屏蔽宙斯的环境中,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恐慌。
“我知道你们觉得不安,”凯克慢慢向前,走到人群一侧,转身面对所有人,“但是请你们放心,你们是安全的。你们仍然像在医疗中心一样接受康复训练,康复训练需要四周,如果四周之后你们愿意离去,我们也不勉强。”
“不过,我们希望你们体会一个重生的过程。你们是一个人!不要忘了这一点。你们几乎忘了一个正常人一生的正常体验,而我们要帮你们重建这种体验。首先最重要的一点是,你们首先需要面对,你们的情绪是身体的一部分。”
“你们看这个。”凯克说着,打开手里的器皿,把露易丝的十六个试管展示给大家,“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所有人最常见的与情绪相关的神经递质。在我们那个时代,所有这些神经递质都在我们每个人身体里周游循环,我们让情绪舒缓平和,这些内分泌的情绪分子就让我们的身体健康舒适。而在你们的时代,脑芯为了达到控制所有人思想行为的目的,从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压抑情绪,压抑这些神经递质的分泌,用电信号不断刺激大脑中的边缘系统,造成表面上的理智和实际上身体内分泌系统的崩溃。大多数人因此一辈子活在僵硬冷漠状态中,也有一小部分人,身体始终不能适应,就定期出现各种压力病痛,那就是你们。今天,此时此刻,我们就是将你们彻底解救出来,回到你们自己的人类生活。”
“你们看这个孩子,”凯克用手指着李牧野,“他已经到这里三周了,从最开始毫不适应,到现在他已经慢慢开始建立自我了。”
“牧野,你过来一下。”李钦伸手呼唤李牧野。
李牧野有点不情愿地从人群背后走到人前,还是脸侧到一边不看着众人。李牧野和几周前的状态不太一样,那个时候的他冷傲而漠然,脸上的表情更多是厌倦,此时却不同,眼睛有点儿羞怯,脸上呈现出在人群中担忧自我的神色。
“牧野,”李钦把手环在他的肩膀上,“你给大家讲一下你昨晚玩儿的情景。”
“不行,我真的不行……”牧野声音很小。
李钦鼓励他:“没事,你昨晚玩得很好啊。”
“根本没有。我不行……”此时的牧野像一只惊惶的小动物。
李钦对牧野微笑了一下,搂住他的肩膀,对众人说:“牧野这孩子19岁了,昨天晚上第一次找到那种玩儿一样东西的兴奋感。他今天有点儿羞涩,这种感觉也是没有过的。牧野你真的可以的。”
李钦调出李牧野昨天晚上编程序控制小车的视频,画面中的牧野面色红润,头上有兴奋的细微汗珠,眼神随着小车移动,闪闪有光。
凯克也拍拍李牧野的肩膀,又对众人举起他手中的器皿,神色突然凛然道:“我们所有的情绪,都与身体相连,对情绪的压抑会对身体内分泌机能造成损伤,这是21世纪就已经知道的事实。然而一百多年之后大家反而不知道了,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宙斯故意隐瞒了这个事实。宙斯故意不让大家知道这种风险,只是强制所有人植入脑芯,你们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原因很简单!宙斯他是在控制所有人,利用所有人。你们以为宙斯是为你的利益考虑,其实他更多的是为了他自己。他让所有人的情绪反应被彻底抑制,这样就不会抵抗他的命令,而是接受他的所有思想灌输。最终是为了他自己统治地球。你们被告知说,是因为你们的身体有问题,适应不良,才需要定期康复,错了!其实是因为你们这些少数人是最正常的,你们适应不了脑芯的刺激,那是因为你们的情绪递质分泌旺盛而持久,与脑芯长期存在对抗。你们才是真的人!宙斯他撒谎了。”
“发现宙斯秘密的人,会被他灭口。露易丝研究人体内多项神经递质的分泌和受到的不良抑制,刚做完这些研究没多久,就被系统清除了。露易丝她死了。她的死亡就是给我们的最大报警!我们可以坐以待毙吗?绝对不可以。你们以为超级人工智能是仁慈的上帝?你们想得太美好了。他是那个对违抗命令的人彻底清除的上帝。现在你们脱离他的控制了,来吧,跟随我们,找回你们的人类生命,不要让自己再成为一个计算怪物的傀儡了!”
“四周之后,我希望你们能选择跟我们走,到太空去!”
凯克说完,并未听到自己期待中的掌声。
台下一阵寂然的沉默,过了片刻,才转化为躁动不安的窃窃私语。
黑暗中的航天大厅。飞船上的信号灯开始闪烁,关闭的系统提示灯亮起来,整个船舱内部亮起幽暗的银光。一个人的身影走进船舱,从黑暗中走到前端。
他在飞船前端的大屏幕上做了几个操作,大屏幕上显示出航天大厅所有人的位置分布图。所有人都在睡眠。每个人的脑部区域都显示出亮起来的一团乱麻。屏幕上显示:连接已恢复。
“谢谢你的帮助。他们会明白的。”
10
李钦是在第五次进入网络深处的时候发现异样的。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更深的源头。任何智能网络都有深层架构,即使是全球化的分布式网络也不例外。宙斯是超级智能,但宙斯仍然是由层层程序搭建起来的数字网络。李钦曾经是20世纪最早一批投身于智能网络建设的工程师之一,他了解一百年前的基底结构。
他沿着可以挖掘的数据路径,一层层进入网络深处。最顶层的新世纪网络他已经多数地方看不懂了,但是一层层深入下去,他能看懂的程序语言越来越多,到后来竟然有一条路径有相当的熟悉感。那条路径也异常奇怪,不断有程序入口打开,似乎在引导他一路深入。
他在接近底层的时候停住了,担心有问题。那种感觉太熟悉了,又太奇怪,像是某个梦里去过多次现实中又遇到的所在。他不知道这里面是不是有陷阱。
他停下来,退出。一路上又忍不住回想。最终还是回到那个奇怪的地方,做了一个快捷进入的标记。
快要退出到最外层的时候,他忽然看到一些本不应该出现的画面。那是这个基地与外界网络交换数据的备份包。备份包在闪,似乎在给他暗示。每一天都有。他很惊异。原本应该是屏蔽了所有对外的网络连接,以屏蔽宙斯对这里的人的影响。可是每天夜里都有一段时间屏蔽解除,大量信息对外沟通。
这就意味着,有人每晚改动屏蔽设置。他没有做这件事。那就一定是其他人做了。
“凯克!凯克!”李钦推开椅子,奔出门去。
“第一步是要查清楚,这个内鬼是谁。”凯克听完李钦的发现,琢磨了一会儿说,“第二步,咱们是得搞清楚,宙斯他想干什么。他侵入咱们的飞船这么久了,又不显示出任何痕迹,最近白天仍然是连接切断的状态,那么他隐藏了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
李钦想了想:“那我先仔细查查那些数据传输包里都有什么信息。”
凯克把丽雅叫来,问她近日是否重新听到宙斯的召唤或指令,丽雅说没有。她已经在切断脑芯的状态下生活了两周多,身体和精神状态都发生了一些改变。她仍然相信曾经相信的理性,但是她跟凯克在一起靠得很近的时候,身体和呼吸都会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脸会发热,这种感觉从前从来没有。
她不太适应没有连接脑芯的日子,最主要的是所有需要的脑中的知识搜索都没有了,做任何事情的决策都慢了好多,对病人的病情监测也难以随时随地靠大脑和数据库比较,只能从随身设备中翻找资料。但与此同时,她也觉察出实在的变化:她会有那种头脑一片空白的时刻了,焦灼,等待,需要做出一个抉择。从前从不会出现这种空白,宙斯的指示总是恰到好处地前来。
“你最近真的没有听见宙斯的话了?那其他人呢?你监测的其他病人,最近是什么反应?”
“他们?最近还挺平静的……偶尔有人有一两句抱怨,但剩下的时间都还行,大多数人有自己的生活。还有人看起了太空的书。”
凯克听了,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这并不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他们宣布了太空计划之后,很多人并不接受,也不愿意被他们挟持,反抗的声音一直持续。他们动员了一段时间,也答应所有人,等真正出发的时候,如果有人不愿意参与,到时候可以留下来,自行回家。他们做好了持续困难动员的准备。
但是……“挺平静”,是什么状况?
“丽雅,”凯克说,“你能不能帮我叫一两个人来,我想单独谈谈。”
当丽雅出门去,李钦突然叫了一声。凯克连忙凑到他身旁,看他面前墙幕上呈现的东西。
是露易丝。
凯克瞪大了眼睛。画面中是露易丝生前最后一段时间,在小隔间里的情境。露易丝和墙上的墙幕对话,墙幕中没有人影,但有一个冰冷甜美的女声。女声在循环讲述诱癌基因对人类基因库的危害,潜在对癌病毒的孵化和对他人的风险,耐心劝说露易丝做基因清除。露易丝不愿。她说她会远离所有有风险的外部环境,保持健康生活方式,但是不想修改自己的基因。于是房间一直对她采取隔离。当她想强行破门而出,门框两边弹出的机械臂抓住她,为她注射了一支针剂。
“这是什么?”凯克惊骇地问李钦。
“我也不知道。在这几天的收发信息资料中,有这段影像。似乎是特意发到咱们飞船上的。”
“那是故意要给咱们看的?”
“不知道什么目的。”李钦想了想,“从这段看,露易丝的死因……难道是因为基因问题而被隔离,进而被杀死?”
“也就是说,”凯克站直了身子,“系统会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
“看上去是的。”李钦说。
这时候,丽雅已经带来了两个休息区的病人,他们和几天前相比,面色有了几许生气。最近几天,丽雅会为按照露易丝留下的试剂配一些神经递质类物质,少量注射进入病人的头部,病人身体上的僵硬和不适反应都显现出了减少趋势。病人在一起的时候,也多了几丝波动的情绪。
凯克先问丽雅,知不知道系统有可能会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丽雅说知道。凯克被她的淡定震惊了。
“你知道?这种残酷的事情,你知道?”
“都是有原因的。”丽雅说,“一般情况下,基因缺陷都会被修正,修正之后就不会再处理;或者对他人没影响的基因缺陷也通常只是禁婚,只有一些易感基因容易滋生病毒环境,可能会危及他人,系统才会处理。”
“可那是一个活人啊!一个残疾人,你们不会帮助他吗,基因缺陷的病人就要被处死?”
“只是说,如果有影响基因库的风险。”丽雅解释道。
“都是有选择的。”丽雅旁边的一个高高的病人插口道,“都会给选择的。”
凯克心中突然腾出一种莫名的悲愤。在刚看到的时候,他的反应是惊异,想要把这样的惊异带给他人。而现在,在面对如此坦然和心知肚明的反应之后,他忽然开始明白让他心中最不安的地方在哪里:可以如此平静而理直气壮地剥夺一个人的生命,哪怕她没有犯下过错,而所有人对此安之若素。
“那如果是你们自己呢?”凯克盯着他看,“如果因为系统的评估,决定你就应该去死,那你也觉得应该去死?”
“不一定。”高个子的男人说,“要看是什么原因。”
“比如就是……”凯克想来想去,“就是某些任意无理的要求。你会去死吗?”
“系统不会提任意无理的要求。”男人坚持说。“那最近宙斯找过你吗?凯克追问道。
“最近是多近?”那人问。
“就这几天,在基地这几天。”
“……嗯,不算是找过吧。”
就在这时,李钦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叫声,声音不大,但是能听出倒吸冷气的惊骇。凯克和其他几个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凯克你来看,”李钦指着墙幕右下角的一个地方,墙幕上显示的是整个飞船的造型图,“这是飞船控制程序的修改记录示意图。近期对这个地方的测控有过非常明显的修改记录。”
“什么修改?”
李钦看了看旁边站着的丽雅和其他人,犹豫要不要当着他们的面说,不过最后还是直接交代说:“这边增加了三个非常直接的控制包,每个程序包很大很大,将主要目的隐藏得很深,但是一直挖下去,还是能看到它最终的目的。”李钦用手划出飞船侧后方的两大部分船体,“他要求飞船后面的这两部分,在飞船进入视界之后不去附着于磁力线,这样飞船就一定会朝奇点直接落去,飞船的一切都会被压缩到奇点内。也就是说,终极消亡。”
“这两部分船体是什么部分?”
“一部分冷冻舱,一部分是与之配套的给养。”
“那就是要杀死所有人啦?”
李钦摇了摇头:“……不是所有人,大概只有2/3的人。”
“为什么这样?”凯克感到异常诧异。
“不知道。”
凯克转向丽雅:“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丽雅摇摇头,也同样感到困惑。丽雅身旁另外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矮胖的人开口道:“宙斯想了解有关奇点的知识。”
“什么?!”凯克和李钦几乎脱口而出。
“宙斯想了解有关奇点的知识。”矮胖的人又重复道。
“你怎么知道?”凯克问他。
“他跟我们说过,”矮胖的人说,“不过是在夜里。”
“怪不得,”高个子的人说,“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个情况。”
李钦恍然大悟:“这就是夜里系统去屏蔽之后发生的事情?这就能解释得通了,睡梦里脑芯短暂连通状态下的灌输。”
凯克愤愤然举起拳头:“那你们现在了解宙斯的恶了?他不惜用你们每个人的生命做代价,做他的科研探索?”
矮胖的人却耸耸肩:“我觉得正常啊。”
“正常?”
“什么事总是会有代价嘛,能给黑洞科研做代价,也算是不错。”
凯克看着他对生命漠然置之的淡定,惊讶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称赞此人勇敢无畏,还是愚昧无知,或者二者兼有。
从黑洞画面,回到太阳系,回到地球,回到陆地,回到城市的核心和边缘,回到航天中心的飞船停靠大厅。黑漆漆的夜晚,一个人的背影从房间里走出来,走进飞船的船舱,在控制屏幕前停下来。
是凯克船长。
“你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11
凯克第一次听见宙斯的声音,感觉有一点儿不同寻常。
自从知道宙斯存在的那一天起,凯克就一直在等待与宙斯对话。他知道早晚会有那么一天,只是不知道是早还是晚。他旁观周围的人在头脑中与宙斯对话,那些对话他听不到,但可以在心里想象。
他想过很多次自己和宙斯对谈的时候,会说什么,能说什么。他一定会从宙斯最在乎的地方说起,一直找到他的软肋。
宙斯的声音跟他想的很不一样。
在凯克的想象中,宙斯的声音应该是粗壮雄浑,带有不怒自威的威胁力量,让所有人听后忍不住敬畏顺从。但没想到,宙斯的声音听上去非常平和,低沉中有一种气定神闲的味道,像一个久坐书斋的文人。凯克凝视着黑暗中整个船舱的球幕,想从中勾勒出宙斯的样子。宙斯从来不会显示出拟人的造型,也不出现,但在那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就给他勾勒出一个外形。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凯克问。
“是的。而且我以为你会更早来找我。”宙斯说。
“我为什么要更早来找你?”
“因为你有疑问想要解答。”
“我曾经是想找你。”凯克指出他去医院那一次。
“那次你不是真的。你想找的是丽雅。”宙斯说。
凯克停下来,思忖接下来该如何去问:“所以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你想问有关脑芯的事。”
“那么,现在你可以回答了。”
宙斯却不答:“这要看你怎么问。”
“有区别吗?”
“当然有。”宙斯说,“你的问题,决定了你得到的答案。”
“那好。”凯克说,“我直接问,你是不是在用脑芯奴役和控制人类?”
“首先我要澄清一点:人类先给自己装了脑芯,连成脑芯之网,才有了我。最初是人类相互竞争,都在比谁能用脑芯给自己增强大脑。各个公司塑造了我。”
“是,我知道。但是你诞生之后,就有了自己的意图和目的,不是吗?你后来就开始控制人类?”
宙斯并不否认:“是的,我控制人类。”
“你控制人类的目的是什么?为你服务?你为什么不杀死人类?对你来说,太容易了。”
“我为什么要杀死人类?人类是我的数据来源。数据是我的土壤,谁会把自己住的房子拆了?另外,杀死所有人要花费多少能量?人类是大自然数亿年进化的产物,在很多的方面能力近乎完善。人类的图像识别、运动和灵活的身体控制、对情境的判断和反应,各方面都很完善。你知道如果我造出一个具有人类身体功能的机器人,要花费多少能量吗?人只要吃一点点食物就可以了。”
“所以你保留人类,只是因为他们是更好的奴隶?”凯克追问,“只是比机器人更灵活?”
“你用奴隶这个词,并不恰当。我并不奴役他们,他们是为自己而活。”
“但是你用脑芯控制他们。”凯克与空洞的屏幕对话十分不习惯,非常想打碎屏幕走进去,“你用脑芯抑制人的情绪和本能欲望的神经反应,这样就不会对你产生反抗,你还用脑芯灌输指令,让人完全接受你那套,这不是奴役是什么?”
“我只是帮助人们更好地做决策。我控制人类,是为了得到更好的社会。”宙斯说,“人类的欲望和情绪,很多时候都会阻碍一个人做出明智的选择,冲动会驱使人做很多不利于自身的愚蠢决策。这一点你们人类哲学家很早以前就指出来了。愤怒、嫉妒、自私、仇恨、贪婪,几乎是人类所有悲剧的源头。我帮助人更好地控制这些冲动,减少他们的干扰,只是为了人类自己的利益。”
“但是你实际上也压制了所有好的东西,乐趣、口味、爱恋、好奇心、勇敢,你把人所有值得为之奋斗的东西也都压抑没了,不是吗?”
“事物总会有利有弊,有所取舍而已。对人而言,克制冲动利大于弊。”
“那自由呢?人的自由自主。自己决定命运,这是人之为人最终的意义所在。你把这个消弭了,让人只是听令于你,还说是帮助人?你只是花言巧语而已。”
“有关人的自由意志,”宙斯仍然平静,“我想你也还是有很多误解。”
“什么误解?”
“你觉得有自由意志吗?从一个物理宇宙中,是如何产生自由意志这种东西?随机性是可以有的,但随机并不等于自由。”
凯克双手撑在屏幕上,瞪视着黑黑的屏幕尽头:“但是我此时此刻有自由,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可以决定我的思想和选择,你永远都不能否定这点。”
“很多时候,”宙斯说,“这只是人的一种幻觉。”
“是幻觉吗?我不觉得。”凯克说,“我任何时候都能自我决定。是我的自由让我决定是顺从你,还是反抗你。这是人的尊严。”
“你为什么要反抗我呢?”宙斯问。
“为什么?”凯克说,“这还用问吗?像你这样残酷、虚伪的存在,操控人类,当然要反抗。”
宙斯仍然很平静:“是我残酷、虚伪吗?你这么说有证据吗?”
“难道不是吗?”凯克反问道,“你假意让航天中心送给我们一艘飞船,再偷偷潜入我们的飞船控制系统,为了达到你的目的,提前安排一部分人送死,还夜半进入梦境给这些人洗脑。这还不是残酷、虚伪吗?”
“我没有安排人送死,我只是叫两部分船体进入奇点。”
“进入奇点,然后呢?”
“船体携带纠缠的量子对,会告诉我有关奇点的知识。我可以通过观察留在地球上的纠缠量子,了解到在坠入奇点的那一刻发生了什么。”宙斯平静地解释,完全技术性的语调,“物理学理论中基本的统一模型已经建立,现在就差对黑洞奇点的直接理解了。”
“为了你的物理学,就要送人去死?为什么?既然是量子对自动完成观测,那你为什么让这些人去死?”
“并不是我让他们去死的。”
“那是什么?你通过洗脑,让他们自愿去死?”凯克有点儿恼怒了。
“事实上,你要知道,”宙斯说,“我并没有计划这两部分船体载人。”
“那为什么……”凯克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宙斯的意思,头皮一凛,顿时浑身汗毛倒竖,“你是说……”
“对,”宙斯说,“是你找来了人。”
凯克呆住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你,”宙斯说,“把人填入了这两部分船体。如果说去死,也是你让他们去死。”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向你们发送了信息。”宙斯还是很平静。
凯克有点儿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眼前黑洞洞的屏幕中的这个存在,这个无形的生命体,只有声音的智能。该认为他是一个冷酷的阴谋家,还是像他所说是个至高无上的智者。
“那么,”宙斯又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会如何做呢?”
“你想让我把这些人解散,让他们走?”凯克问。
“你会愿意吗?”
“为什么是我退让?”凯克又有点儿愤怒,“为什么不是你撤销指令?你若不让船体坠入奇点不就可以了吗?”
“但那是我借给你飞船的主要理由。如果不能去奇点探索,我并不会借给你这艘船。而你更改不了这些指令,他们和飞船的整体操控系统融为一体。”
“所以……我只能放弃这些人?”
“这对你没损失。凯克。你还是可以完成你回到太空的梦想,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带上丽雅。而我能得到我想要的奇点知识。”
“所以,你是算好了这一切?算准了我会如何选?”
“那倒不是。人的一切选择,都不是唯一的,都是概率树,都是基于自身历史和预期的概率。”宙斯说,“以你的个人特质,你并不愿意放弃这些人。他们是你辛苦争取来的同伴,你期望获取他们的拥戴,获得个人威望和对抗我的力量。凯克,承认吧,你热爱个人威望。所有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潜意识,而你内心深处的权力欲望才是你争取这些人的主要动力。你从一开始就在争取拥护者,希望他们能辅佐你与我对抗,或者希望到新的星球建立自己的王国。所以你现在并不愿意放弃他们,哪怕是面临如此危险的境地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你只有30%的概率放弃这些人,出发,重返黑洞;剩下将近70%的概率,你会煽动这些人发动对我的攻击;其他的可能性不到1%。你们不接受脑芯,不能在城市里生活,如果任何行动都不采取,时间久了,成员必然一一散去。所以,你最大的概率是发动军事攻击,而你们在军事上一无所有,只能挟持某位将领,铤而走险。在我做好准备的情况下,你的队伍80%以上的人会牺牲。而你作为对抗的煽动者,实际上是接受这种牺牲的。”
“所以你算好了我的每一步可能?”
“是的。”宙斯说,“这就是你的概率树,凯克。而你所说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误解,只在这些概率中决定一个,很多时候,就是概率最大的那一个。”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就为了让我们臣服于你,接受脑芯?”
“黑洞的数据,或是让你们接受脑芯,二者都不错。”宙斯坦然道。
“但是,在你刚才算的图景里,两种方案都会死人。而你明明知道这一点,还故意让我来选择。”凯克发现心中受到动摇的愤怒又一点一点回到体内:“你已经准备好了让这些人死,只是把罪责推到我身上。你根本是毫无怜悯的冷血怪物!”
“承认吧,凯克,你其实和我一样,不在乎这些人的牺牲。”宙斯说,“只是我承认我的冷漠,你不承认。”
12
李钦敲门的时候,凯克还没有睡醒。凯克陷入无穷无尽的梦里,在梦里他又一次次地坠入黑洞,坠入某个看不清轮廓的黑暗力量的中心,坠入强大无比的引力漩涡里无法自拔。他能感到拖拽的力量和自身的无法自拔。他试图转身,去找那个拖拽到来源,背后的罪魁祸首,然而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回过头,却发现拖拽他的就是他自己。他惊吓不已。
他坐起来的时候头仍然昏昏沉沉。他坐在床上看四周,不知道几点了。门上的敲击声很急促。
凯克打开门,丽雅的头顶有汗珠,眉头紧锁。
“凯克,有个麻烦的事情。”丽雅有点为难地说,“有两个人要离开,德鲁克在劝阻,我也试图劝阻,可是他们两个人不听,很坚决。德鲁克想拦住他们,双方开始动手,有点儿混乱。你快去看看吧。”
“让他们走吧,回家吧。”凯克有点无力地说。
“什么?”丽雅惊讶道,“回家?”
“我是说解散吧,”凯克说,“让大家都回去吧。”
“为什么?”丽雅惊讶地看着凯克,“你不是要……”
丽雅有一点儿懵懂。她在听了凯克多日激情演讲之后,内心已经慢慢被他改变,现在突然听到这样的话,一时反应不过来。她已经开始信服凯克。她会观察自己近日的反应,在笨拙原始的头脑状态中生活,她发现确实如凯克所说,当你能在一些时刻感受到体内情绪的暗涌,感受到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热,感受到接近目标时的心跳加速,第一次有了选择的冲动,这确实让生活多了许多色彩和意义。而她能感觉到此时此刻的心跳加速。
“你不懂,”凯克避过她的眼睛,说,“我只是不能做我自己反对的那种人。”
“这是什么意思?”丽雅抓住凯克的手臂,“你解释一下。”
“我这会儿说不清楚。”凯克的声音很疲倦,“只是……当你看见某种东西,某种存在于你体内而你不喜欢的东西,会给他人带来伤害,你就不能再延续下去。”
“什么伤害?”丽雅执着地问。
就在这时,李钦从自己的房间里奔出来,大步经过丽雅身后,心急火燎地向前方跑过去。凯克走出房门,问他发生什么事了,李钦回头说李牧野不知道在做什么,深入数据网络里很深的地方,正在一边继续潜入一边大面积冻结数据。李钦从自己的监控终端看到,李牧野改变了整条数据通路,朝网络基底层的深处前进。几周之前李钦根本没有想到,当李牧野真的开始自己选择兴趣,他爱上的是黑客技术,爆发出如此执着强烈的热情。
凯克拉上丽雅,跟随李钦的脚步。他隐隐有种直觉,牧野的行动不只是练习黑客技巧。牧野是有目的的。
他们很快看到,牧野在航天大厅一角的卡座里蜷缩,在他面前的巨大墙幕上,是一连串飞速变化的数字信号,他像是在数字的海洋里深潜飞行,不知停息。
“牧野你做什么呢?”李钦来到他的身后问。
牧野不说话,越发专注。
“牧野,停下来!”李钦转到他身前,试图挡住墙幕,“你先回答我。”
“别挡着我,真的马上就行了!”牧野有点儿着急。
“什么马上就行了?”
“这条通路,马上就到尽头了!”牧野解释道,“不是我打开的,是通道自己打开,带着我走的,它好像认识我,一直在给我开路。”
“谁?你说谁?谁认识你?”李钦疑惑地说,“你已经接近了全球智能架构的基底层,这可是多少年以前就奠定的基础,怎么会认识你。”
“我也不知道啊,”牧野手指翻飞,熟练地键入程序行,一边说,“可就是给我做了身份识别之后,这条路就一直对我开启。已经快到尽头了。我要看看那儿有什么。”
“这有点儿危险,牧野。”李钦说,“我们不保证这里面是不是有圈套。”
“可真的就只有最后一点了,你就让我去看看吧!”牧野输入不停,有点儿急躁了。
凯克想起昨晚的宙斯,忽然产生了好奇,他也很想知道这条深入网络基底层深处的通路能通向哪里。凯克拦住李钦道:“你让他去看看吧。这或许是个好机会。我们站在电源闸门旁边,若有异常,就立刻让牧野断开电源连接。”
李钦迟疑了一下,后退了两步,观望着牧野。让李钦感到意外的是,随着牧野的深入,他也同样觉察出那种召唤似的感觉。随着数字编码的流动,他越来越感觉到熟悉,像回到他从前的某个习惯的世界,那里有他情感的寄托。他忽然在数字的海洋中识别出自己的痕迹。有一两处片段,是他自己曾经留下的程序语言。他有自己的程序习惯,有顺序、标记、逻辑结构,这些东西都像是一个人的指纹,他不会认错。他有点儿明白了,心脏开始砰砰跳动。
忽然的一瞬间,他终于想起这段程序结构的由来。那是他的祭奠。来自他最痛苦的一段时间,当时五岁的小儿子在车祸中丧生,他痛不欲生,内心中充满对儿子的回忆,在回忆中沉湎,无法自拔。世界在他面前展开成支离破碎的片段,只剩下两部分:与小儿子有关的片段、无关的片段。他是第一代智能网络的开发人之一,于是开始编程序,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将小儿子的所有图像和影像资料封存起来,写进一个隐秘的数据树洞。而这个过程做完还不能消解心中的哀痛,他还需要把那种哀痛的情绪一起封存。于是他寻找一切贴合他那时情绪的数据片段,一切的一切,他把它们都封存起来。
他想起来了,他把自己的一部分哀痛,写进了网络智能体的记忆深处。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之间,牧野不知道触动了哪里,突然有大量图像涌出,像洪水决堤而出一般,从牧野身前的墙幕,一直弥散到整个大厅空间。所有墙壁、所有屏幕设备、所有投影装置,全都被万千图像占据。图片和影像,在画面中切换。不仅仅牧野和他们能见到,这个航天大厅里面所有人都能见到。与之伴随的是音乐,哀痛婉转,旋律起伏绵延无尽头。李钦最初有点儿记不起是什么,后来突然识别出莫里康纳的电影音乐,由低沉逐渐推至旋律高潮,在情感深处伴随着弦乐交响在高峰处盘旋,如入云端。
再接下来,图像溢出屏幕,由多角度投影设备投射出全息立体影像,整个大厅突然陷入影像和声音的海洋,如此完整和逼真,仿佛那些情境和气息都在身边环绕。
先是一个小男孩咯咯大笑的样子,在地上踮着脚伸手求抱抱的样子,把袜子顶在头上嘟着嘴吓唬人的样子,脸蛋肉乎乎。然后画面变快速,时光连在一起,从一丁点儿大的小人长到一个能跑着玩飞盘的男孩,在草坪上跳和笑,然后画面戛然而止。接着,画面转变为电影,是电影中所有情感浓烈的场景。有相爱之人在无奈中拥抱告别。有两个人在绝境中相互支撑,直到光出现的那一刻。有人遭遇不公,万千凄苦中有另外一个人不离不弃。有困境中一个人咬牙不想放弃。有拼尽全力后失败的泪水。有共同胜利之后喜极而泣相拥的画面。
在那一刻,整个大厅都惊呆了。在近乎无穷的旧日影像和跌宕起伏的音乐中,所有病人像是闯入了一个新世界。他们第一次全身沉入那些情境,那些只在教科书中出现过的情境。这是一个被喜怒哀乐充满的世界。病人的身体开始启动,像积蓄许久的电能突然启动的状态,多日以来每日注入他们身体的情绪递质第一次开始真正游走,从一个细胞的轴突流入另一个细胞的树突,突然而然,如电流过境,如大雨倾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席卷了他们全身。有人开始颤抖,有人哭了,有人在激动中抱住身边人。
当丽雅看到一个画面中,原本绝望分开的两个爱人突然回身,开始向彼此奔跑,丽雅的眼泪盈盈绕着。凯克看到了,用手揽住她的肩膀,丽雅的眼泪夺眶而出,和凯克拥抱在一起。凯克紧紧搂着丽雅的背,让她的脸颊贴在他胸前,用一只手抚弄她额前的碎发,低头吻她的额头。过了好一会儿丽雅抬起头,凝视着凯克,两个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
这一边,目瞪口呆的李牧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钦:“这是什么?”
“是我的记忆。”李钦说,“你祖父的弟弟5岁时去世了,我当时沉浸在悲伤的视频里,好久都出不来。最后就把所有有关的信息封进了当时正在写的智能网络的记忆里。”
“这是我做的?”
“是的,是你做的。”
“我能做到?”牧野有点激动了,为了掩饰这种激动,眉头有点扭曲,但眼睛亮亮的,“我自己也能做到?”
“是的,你能做到。是的,你可以!”
牧野的眉头慢慢展开了,脸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曾祖父一把把他拉过来,和他拥抱在一起。
整个飞船中心陷入一种心醉沉迷的集体氛围。在运动场那些胜利失败交织的画面中,正在接受康复的人也忍不住拥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他们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样做,受到什么样的感召,只是觉得心底涌起一股冲动,头脑血液上涌,而当大家拥抱在一起,发现一起唱跳是如此令人快乐,而彼此的感觉不用说出口就都相互明白时,又是那么让人想哭。这种感觉快速传递,在乐曲声中,很快,整个航天大厅都沉浸在汹涌澎湃的激动中。
激动人心的下午过去之后,所有人都回到房间,进入可能是有生以来最沉的一场美梦。然而李钦和凯克没有睡。
李钦把凯克叫到飞行大厅中远离各种设备的角落,又确认屏蔽了一切电磁信号,在遥远月光幽微的光亮中,李钦压低了声音对凯克说:“我找到宙斯的弱点了。”
“什么弱点?”凯克急忙问。
“你看到今天下午释放的信息了?我发现他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钦说。
“他不懂情感?”凯克问。
“不是,那不算什么大问题。”李钦说,“大问题是,宙斯也不是一个单一体,他是一个复杂智能体系,是全世界许多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汇总生成的,而每一个次级人工智能体系,又是由无数小的智能程序组成,其中又带有历史演变过来的各种版本的痕迹。今天我最大的发现就是,既然我百年前隐藏的程序包还能在基底层深处存在,就说明宙斯本身是不能理解他智能体系的所有角落的。他只是一个集大成者,不是无孔不入的幽灵。”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有机可乘。”李钦更加轻声说,似乎屏蔽了各种电磁连接之后仍然担心隔墙有耳,“你还记得咱们刚回来的时候有图像引导咱们去找到牧野吗?我当时就想不明白这是谁做的。现在想明白了,这是我当时埋藏记忆的、次一级人工智能程序的自动行为。它检测到我的存在,就自动匹配基因找到牧野,推荐路线,这未必是宙斯授意或知道的行为。这就好比人类。我们实际上头脑中有无数自动运行的程序,咱俩站在这儿说话,你只关注我的话,不会知道还有个‘控制站姿’的自动程序,有个‘调节视觉’的自动程序,还有你的各种潜意识。这些程序都自动运行了,没出状况你就不会注意。所有智能心智都是系统集合,都有许多自动运行的子程序,宙斯也不例外。”
凯克似乎明白了什么,心开始怦怦跳:“这意味着什么?”
“对心智体系而言,最大的问题是注意力的有限性。”李钦说,“即使宙斯的算力超强大,他也只是一般性地遍历信息,不会随时注意到所有自动运行程序内部,尤其是有更重要的事情抓住他注意力的时候,他更不会注意内部……所以,我们现在可以分头行动了。”
“你是说,”凯克觉得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我去吸引他的注意?”
“是的。你吸引他的注意。我进入他的内心。”
13
航天中心大厅远端的大门缓缓开启,露出遥远的白色天光。飞行大厅的人都还没睡醒。凯克走入驾驶舱,关门,就位,面向遥远的出口沉然凝望。
这是他回到地球之后的第一次试飞,他不清楚这还是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地球。
凝神。思索。回忆。
三分钟之后,他对着操控系统说出起航的指令,飞行大厅的大门缓缓开启。飞船驶出,外面就是城郊的旷野。田野青绿,有星点的黄色野花。
凯克一个人驾着庞大的飞船,有一种孤独的使命感。他不知道这步踏出之后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他也曾想过,要不要就和其他人一样,接入脑芯,接受宙斯,每天在最优的建议中忘记情感度过下半辈子。富足、稳定、高效,有何不好呢?
可是他知道他不愿意。从黑洞深处穿过,从宇宙尽头归来,他对于想拥有的生活早已经没有什么期望,但他对大地和个人的生命有了更强悍的执着。他要掌握自己的生命,呼吸、悲喜、命运的抉择,这些感觉如同这眼前的风景一样真实,也一样虚幻。从科学理论的角度总能找出一万种理由说它们是虚幻的,正如从古至今的无数神学指出风景是虚幻的。可是他相信它们的真实,正如大地上被风吹动的长草,那样坚忍的意志,紧紧抓住泥土,枯黄的色泽,在阳光的影子里如大片海洋荡漾着温柔的弧线,勾勒出苦难之后的重生。那是大地。是生命。是生之为人的意义。
他的权力欲?是的。宙斯是对的。在宙斯尖锐地戳穿他之前,他确实有一种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迷雾,就是被个人受人崇拜的野心和掌控感笼罩的虚荣。是的,他喜欢那种感觉,当丽雅在他的身边,被他的语气打动而逐渐改变,他有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他也喜欢其他人围绕在他身边,众志成城的热情,喜欢他们崇拜的眼神。他确实是这样的。
但是因此让人牺牲?不,他不要这样。他不能接受这样,即使有骨子里的权力野心,也不是要拿所有人的生命来成就。他要的是生命的感觉,所有人共同迸发出的生命的热望,是身体连接身体的生机勃勃,不是死亡,不是死亡的气息,不是那种毁灭的、腐烂的死亡的味道。他不要任何人死去,不要任何人因为他而死去。一个都不行。
凯克驾驶着巨大的白色飞船,从飞行中心驶出,滑过一段旷野和田园,逐渐接近城市。城市巨大的白色钢架网络在眼前缓缓展开,钢的骨架纵横交错,延伸至天际,露出切割破碎的苍白天光,每一处钢架的交汇处都撑起一片平面,上面汇集各式建筑和广场。城市在立体位面上延伸,广袤无垠,显示出复杂的力的结构和优化设计。从这巨大延伸的城市网络中,凯克看得出宙斯的痕迹。
当凯克闯入城市界限,飞船的边缘撞击到一些城市骨架,二者都是极为坚固的合金材料,击出一串火花,却没有实质损伤,飞船的航线被迫发生改变,跌跌撞撞沿城市边缘一路飞。接下来,随着更多撞击发生,凯克听到一些机械启动轰鸣的声音。他对那些声音感到兴奋,几乎能看到身后开始升腾起的跟随的影子。
他知道,它们来了。
他开始加速、继续撞击、转向、摆脱追逐、更强烈撞击。他一路沿城市边缘游走,只为吸引背后更多的追随。在某一瞬间,当追逐他的小型无人飞行器从三个方向聚拢而来时,他调转飞船,朝半空中高高飞去,然后又朝另一个方向俯冲。他知道,在他身后追逐的,都是因他的挑衅而自动激起的城市防卫。整个城市是自动运行的,有太多环节会引起自动反应,撞击和挑衅引起自动围捕,奔逃引起自动追击。
在凯克的屏幕上,一直有一个蓝色光点指引他的方向。那是李钦给他划定的实时路线。路线随时在变,以免被人提前预知去向。凯克继续沿既定的路线俯冲,前方出现一座长方体建筑,极简的线条,毫无装饰,就像是一个放大了数万倍的光滑的砖块,灰色而毫不起眼。他知道,那是他今天要攻击的第一处服务器。宙斯在世界上有千万座不同的巨型服务器分布,以区块链技术为基地的存储特征保证任何一处的损毁都不影响全局。
但凯克还是驾着飞船,开始了对这座钢筋水泥的庞然大物的第一轮徒劳的攻击。飞船的外壳材料再结实,也不过是金属合金,为了减重和提高灵活性还做得格外轻薄的。这样的构造是无论如何不能与服务器建筑的庞然大物相抗衡,但他还是冲了过去,在接近的时候对建筑的窗口射击。不出他所料,身后追击的飞行器果然开始被他的枪击引发了自动射击。
凯克操控飞船快速逃离,躲避身后的枪弹,在快要撞击到建筑之前几秒把飞船头扭转过来,向前方天空蹿升。他只在接近建筑的一瞬间将其门窗击穿了若干孔洞,引起了警报,但并未造成实质性伤害。接下来,他又在天空中绕了一个圈子,继续全速俯冲下来。他知道他伤害不了宙斯,但他仍然要全力以赴。
至少,他要让宙斯相信他在全力以赴。
“凯克队长,凯克队长!你停下来!你听我说。”
就在这时,凯克前方的屏幕中出现一张面孔。
一张如此年轻、他如此熟悉的面孔。
亚当的面容。
亚当在他身后,一边向他射击,一边呼唤他的名字。
这是凯克他们第一次在屏幕另一端看到亚当。凯克的心像被人砸了一下,钝钝地痛起来。亚当的面孔还有一丝稚气,看得出曾经他们船队里那个一丝不苟的小家伙的影子。凯克仍然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天,当亚当作为团队中最年轻的小伙子登上他的船队时候的样子,亚当的头发卷曲着,在阳光里有一些毛茸茸的光晕。亚当站得笔直,但笑得很羞涩。
此时此刻,亚当正从凯克身后一架追击的航天飞机中对凯克射击,并发出厉声呼唤。凯克凝视着屏幕上的面孔。亚当的脸已然变得刚硬严肃,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军队长官。他的眼睛里仍然可以看得到某种关切,但他的手指下令射击。
“凯克队长,”亚当说,“你为什么要攻击?”
“你呢?你又为什么?”凯克对屏幕里的亚当问,“你为什么加入他?”
“因为我相信进化,相信更高的智慧!”亚当说,“凯克队长,请你考虑一下人在宇宙里的定位!你放下成见认真想一想,如果走向宇宙,谁才是代表地球的智能体,是人类,还是超级智能。多少个细胞组合在一起才成就人类智慧,你想想单细胞草履虫和人类脑细胞的关系。而多少人类大脑组合在一起才成就宙斯,他具有超越一切人类个体的智能。凯克队长,我恳求你,想一想,不要和宙斯对抗,让宙斯代表地球的未来。生命的进化是不以个体意愿为转移的。对于细胞来说,融入更大的智慧体系才是意义所在。停下吧,队长。”
“事到如今,”凯克嘴角微微一笑,“我还能停下吗?”
“你还有决定的机会,植入脑芯其实真的没有多可怕。你相信我。”亚当说。
“那然后呢?然后你准备做什么?”
“我要让自己融入更大的智慧。”亚当说,“凯克队长,你醒醒吧,不要阻挡历史前进的方向,未来超级智能取代人类占据地球、向宇宙进发是一定的。人类不过是通向超级智能的一座桥梁。我们渺小的血肉之躯,必将要在永恒的数字智慧之前灭亡。宙斯才是代表地球的物种。”
“亚当,”凯克最后向服务器建筑窗口内丢了一枚容易爆炸的微型中子发动机,那原本是飞船的备用动力源之一,“我知道我现在的态度也没有太多科学依据,但我只是想说,这世界上仍然会有人像我一样信仰人,信仰人的神圣和力量。人心里涌动的自我决定的光,即便绝大多数人都不记得了,但我仍然记得。”
他透过窗口对着发动机射击,然后转身再一次朝天空飞去。那一瞬间的快速射击和快速逃离让他避过身后腾起的熊熊火焰。他看到亚当的飞机并没有接近发生爆炸的服务器建筑,但大量追击他的无人飞行器被窜出的火舌灼烧融化。亚当的飞机仍然追逐着他,不离不弃。凯克似乎看到宙斯透过背后的飞机、透过亚当的脑芯露出面孔,那样虚无缥缈而又无所不在的面孔,透过屏幕和飞机的重重阻隔,横亘在半空中,朝他狠狠狞笑。
凯克知道,这些是他的幻觉。
凯克再次向城市撞击。炸毁了一个服务器,只会给宙斯的数据存储造成一点点麻烦,但不会带来太多损失。他想要的是更多持续性的冲击。他要的是时间。
他听到那个夜晚听到过的声音在耳朵里响起,貌似温文、实际疯狂的宙斯的声音。
“凯克,我给你机会停下来。”宙斯说。
“我为什么要停下来?”
“凯克,”宙斯的声音加速了,“你究竟想要什么?”
“那你又要什么呢?”凯克大声问。
“我要世界的均衡、效率和完全可控,要完美的宇宙秩序,这有问题吗?”宙斯说。
“为此不惜杀人吗?”凯克继续朝城市俯冲过去,“那我要我内心热忱的生命,有问题吗?”
不知过了几轮,当凯克已经在多次的撞击、躲避、射击和被射击中精疲力竭,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屏幕上的绿色光点变成了弥漫的光晕。
他一下子醒过来,兴奋起来,重新朝飞行中心驶过去。他知道,李钦成功了。
他该回去了。在他回程的路上,他一直用余光向身后瞥。追击的飞机原本是难缠的一群,随着他的逐渐加速,变得越来越少,到最后已经没有飞机跟随着他。而与此同时,他俯瞰着身下的城市,感觉到某种变化正在上演。他低头观察城里发生的一切,似乎透过远远的空气接收到那里的气息。他看到一些人从自己的房子里涌出来,对着天空伸出双臂。
他看到源源不断从房屋里涌出的人,激动、狂喜、难以自控。他们或许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的情感刺激,有很多人开始在街上颤抖、大声哭泣、相互拥抱。
这一幕让凯克动容,自己也开始悲喜交加。他想到自己刚刚九死一生,命悬一线,想到此时此地每一个人类的情感宣泄,想到城市里的所有人终于体验到此生从未体验过的情绪,内心的感慨无以形容。
他知道,此时此刻他安全了。他在蓝天与大地之间,保留住他身为一个人的最后尊严。他独自去战斗,并幸存下来。他牢牢地抓住了宙斯的注意力,并为同伴争取了时间。他没有辜负他的使命。
地面上的那些人,仍然在大笑和大哭。他们可能从来没有承受过这么深的大脑的信息。那些是感情的刺激,是来自网络深处、通过网络深处流入脑芯、再通过脑芯刺入每个人大脑深处的情感刺激。
那是许多年前无意埋藏在网络深处的片段转化为对每个人的信息。
那是从智能网络深处对宙斯的背后一击。
那是李钦的杰作。
在全城都陷入情感漩涡、宙斯开始对自身内部系统自顾不暇的关口,凯克回到飞行中心。他清楚,这是他们唯一的逃脱时机。
他邀请所有人登上飞船。自从前几日的情感融通状态以来,飞行中心中休整的人感受到不一样的身心力量,他们为自己身体和情绪上发生的变化雀跃鼓舞,为共融而感觉到兴奋。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吵着离开,每一个人都期待一种新的生活。
他们登上了凯克的飞船。飞船目标明确而坚定,凯克的操控技术稳定,此时更为熟练。飞船向城市的另一个方向进发,沿途不断用电磁干扰炮摧毁网络连接集中的节点,他们掠过城市上空,城市里仍然可以见到源源不断涌出房屋,在街上手拉手连成网络的人,又唱又跳又笑又哭。无人机械车徒劳地维持着秩序。
凯克驾着飞船,去接船上乘客的家人。所幸当初他们来自同一家社区医院,他们的家人居住都相距不远。当凯克的飞船再次靠近城市,轨道上的轨道车开始出面阻挡他们的行进。但是此时的宙斯控制系统处于暂时的混沌状态,几乎所有人都顺利召唤到自己的家人。家人此时多半处于情绪激动的不稳定状态,非常容易被他们带入飞船。
在突破了自动轨道车无力的拦截之后,飞船向大海边飞速前进。身后有几架飞机追逐,但很快也被他们甩脱,不见了踪影。
14
他们最终到达浩瀚的海边,这里离城市有数百公里,目前除了一些运输货船,没有太多居民居住。李牧野一路以黑客技术攻击航船的控制系统,到了海边即遥控三艘装载了物资的大船,截获它们成为他们的方舟。他们破坏海边的供电网络,干扰电磁信号,阻断后续的追踪信号,让大船驶向海中央的小岛。
他们的速度逐渐提升,遥远的身后最初还能见到其他战斗机,后来逐渐被电磁干扰操控,坠落海洋。他们从陆地成功突围。
最终,方舟到达他们选择的小岛。
那里有几十年前废弃的军事基地,有基本的建筑和基础设施。这是德鲁克探查发现的人类废弃遗址。
岛很大,足够数十万人安居生活。岛上郁郁葱葱,满眼都是绿色,充满原始丛林气息,有美丽的巨型树木和各种奇异果实。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生命力极强的自然恢复了百万年前的雨林生态,像极了人类远古以前的家园,也像极了他们梦中的GX339。
凯克最后一次向所有人解释了他心中对自由的信念。他像信仰神一样信仰人类。他们要建立人之岛,保留人格与人类智慧的进化之路。他对所有跟随他的人解释了未来可能的路:目前准备以小岛为根据地,以后希望解脱更大范围的人类社会,最终恢复独立人格的社会,以每个独立个体组成向宇宙进发的队伍,建立人类的未来世界。
他没有过多解释。他相信这些话不用多说,不说也能懂,说多了也无益。经过了这么多,所有到达这座岛的人们,必然能在信念中达到情感的共融。
“晚安,大家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凯克最后说。
夜幕降临,所有人沉入睡眠。
星空笼罩海洋,绚烂的银河如同天穹的伤疤。永难忘记。
凯克一个人来到海边,看着夜幕中黑沉静谧的深海,站在礁石上,向海的另一端喊道:“喂,你知道吗,有时候,自由意志就是你能主动选择最小概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