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绿竹莲蕊不沾尘

和尚离开了小镇,雨也停了,万丈晴空。勺子将后院的棚子撤走,众妖伸展腰肢,恨不得把整个太阳塞进嘴里吃掉来暖身。

下午,她掐算了下日子,差不多要动身去泡温泉。晚上吃饭时,勺子说道:“掌柜,我要请五天假。”

书生顿了顿:“温泉?”

“嗯。”

“啊……最近不知道怎么的,浑身骨头酸软,一定是因为下雨天的缘故。我想我也要去泡泡,舒筋活络一下。”

勺子想也没想:“我们要是都去了,客栈谁看着,不行。”

因为第三者客栈的插足而导致自己被拒绝的书生非常非常不开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勺子欢天喜地的去灵泉,自己在客栈等。想到白粉白粉的勺子独自在蒸腾热气的温泉里游来游去,抹抹鼻子……啊更不开心了!

五天后,晨,朝阳初露。

书生在外面采集完露水回来,准备给勺子熬“大补汤”,一进客栈就隐约闻到幽幽花香。步子顿了顿,勺子回来了。

他提步往后院走去,刚进去,就看见芍药花已开。

青翠叶子悬挂朝露,暧昧暖阳倾泻而来,如凝颗颗琉璃。大朵重瓣层层交叠,粉白如蝶团簇而上。白如皑皑山上雪,粉胜桃花醉妖娆,中环金丝花蕊,三色相映,引人神醉。

他轻步走近,俯身细看,当真是美如天上来,人间何处寻。初夏微风拂过,扬起一片绿叶,微微印在唇上,不由顿了顿,心弦漾开。末了淡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

听见前堂有人敲门,他十分不舍得离去,可要是来了客人自己不过去,估计待会她又要朝自己瞪眼了。书生无奈笑笑,这才起身走了。

他一走,院子里立刻蹦了一堆妖怪出来,继续伸腰用力吸食暖暖日光。

爬爬趴在墙垣问道:“‘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是什么意思?”

没有念过书的众妖默……随后集体负手感慨:“不知道。”

感慨完,众妖见勺子坐在花坛边上发呆,凑近了说道:“老大,不用这么认真去想这话的意思吧,你可不是这样好学的妖怪呀。”

勺子摸摸自己的脸,认真问他们:“刚才……那笨书生是不是亲了我额头?”

爬爬举手:“老大,书生亲你额头你摸脸干嘛?”

勺子怔松片刻,对啊……她摸脸干嘛……好像是……脸有点烫?

杜鹃狐疑看她:“老大,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书生了吧?”

勺子大怒:“我喜欢的是高人那种高大英俊爽朗的!书生风吹就跑!一点也不可靠。”

她干脆起身拍拍屁股的尘,去干活好了,这帮没情根的妖怪!哪里懂她钦慕高人的心思!

快到前堂就听见了算盘的敲打声,顿足不前。她趴在门后,探头往前面看。就见书生低头凝神,修长手指拨弄黑色算珠。勺子缩回头,使劲晃晃脑袋,这种看着就觉得是种享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她摸摸下巴,难道打算盘真的可以使人看起来更俊朗?

正思索着,又听见有莺莺女声传来:“掌柜的珠算可打的真好呀,可惜客栈不是门庭若市,每日只能算些小账。”

勺子又探头去看,就见一个大姑娘站在钱柜前头,笑得花枝乱颤。仔细一看,这女的不就是对面锦绣客栈那胖掌柜的女儿林水仙吗,这是刺探敌情来了?

林水仙凑过脑袋,神秘兮兮:“欸,我跟你说吧,我爹想买下你这客栈,装饰下门面,改成锦绣客栈二号,掌柜还是你,赚了一半归你,亏了算我爹的,完全无风险无压力哦。”

勺子一听,正要发作,却瞧见书生轻轻笑了:“谢姑娘好意,在下并无这个打算。”

林水仙瞪眼:“为什么?明明是那么好的买卖。”

书生想也没想:“名字太难听了。”

“……”

勺子暗喜,掌柜好样的!还是同福客栈好听!心情顿时愉快极了,哼着曲子去厨房提菜篮子,准备去购置食材。进了厨房,就见外头大伙凑在一块叽叽喳喳,似乎瞧见什么好玩的。她从窗户跃出,拨开一个口,也要去看热闹。结果就见地上蹲着个小姑娘,抱着脑袋瑟瑟发抖。仔细一看,是个小妖怪。

她叉腰道:“你们老实交代,又是从哪里抓的小妖怪。”

爬爬又举手:“报告老大,刚才后面河流飘来一个闪亮亮的东西,我就捞上来了,是盏莲花灯,正琢磨着把它晾干点亮,就见它化身了。”

勺子歪头看她,莲花灯啊……那不是元宵中元时,承载人们思念亲人而放逐河流的灯么?这么弱的妖气竟然能化人,看在心情不错的份上,她语调轻柔:“你要去哪里?我把你抱回河流好不好?”

花灯哆嗦不答,勺子刚碰到她的脑袋,就见她猛地抬头,两眼一瞪,小脸青白,吓晕过去了!

后院登时大乱:

“不好了!老大把人吓死了!”

“你们够了!是她自己晕过去的好不好!”

“老大这么凶,会嫁不出去的。”

“……”

听见后院热热闹闹,书生笑了笑,末了又叹,这客栈来来往往的妖怪真多啊,要不改名叫妖怪客栈好了?

书生刚冒出把同福客栈改成妖怪客栈的想法,就见勺子手里拿着一盏巴掌大的莲花灯出来,不由笑道:“中元节还没到,怎么就把它翻出来了。”

说是翻出来,是因为那灯已经有些残旧。只是妖气极弱,想必是刚成形不久。

勺子将那灯盏放在桌上,拿干净的布擦拭:“这分明是个小妖怪,还是个胆子小的不行的妖怪,我就碰了她一指头,就吓晕了。”末了抬头看他,“掌柜我长的很凶?”

书生偏了偏脸,无法正视明眸里的灼灼目光:“不、不凶。”

勺子放心地点点头,小心将那灯盏擦拭干净。这盏莲花灯以竹制成,做工并不十分精细,而且削开的竹面厚薄不一,圈成的花瓣不工整也不大好看。只是薄片连合处能看出细线箍的很认真,做灯的应该是个新手。她倒是能理解为什么莲花灯会变成小妖怪了,因为这上面满是思念。当思念发挥到极致时,便极易成妖。想到这,勺子又想自己是怎么成灵的?她只知道当有了感知时,就已经在山谷里了。

余光瞥见外面走进来两个人,勺子忙放下抹布,上前问道:“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那人身躯高大,勺子还得仰起头来看他,还好妖怪里面像这么高的不少,所以这凡人的高度看起来也不觉惊奇。男子皱了皱眉,扫视了一眼店内,问道:“姑娘,打听个人,你可有见到过一个总爱穿青衫,一眼看去不像好人又懒得出奇的男子?”

勺子摇摇头:“没有。”

爱穿青衫她倒是知道一个……高人嘛,每次都是竹青色衣裳,仙飘飘的。可高人哪里懒得出奇,摆明了不是。

那人皱皱眉,嘀咕了一句“明明感觉到了怎么会没”,然后便走了。勺子摇头,转身面向钱柜,“掌柜,我们果然要摆个问路收钱的牌……掌柜?”

唤了一声,书生才从柜子后面直起腰身,手里拿了一枚铜钱,叹道:“这是什么时候掉的,太不小心了。”

他边说边看向那离去的黑衣人,脸上微抽,不像好人……懒得出奇,不要在勺子面前诋毁他形象好么!他又看看自己身上,灵气明明隐藏的很好……片刻想起,约摸是最近以高人之身出现的太频繁,看来还是要继续做书生。

“掌柜。”

书生回神,淡笑:“嗯?”

勺子问道:“她不化身了怎么办?我得问清楚她,要不要再送回河里,总不能一直在客栈里待着。”

书生看了一会,拿了纸张,提笔圈圈画画,交给她:“贴在灯上。”

勺子毫不怀疑接过:“书生你一定是个道士,道士才会这些鬼画符。”

书生笑笑,眸色浓郁:“你见过这么厉害的道士吗?”

勺子扑哧笑道:“掌柜你的脸皮越来越厚了。”

他的脸皮哪里厚了……要是厚的话,早就……坦白了……不过一坦白当年的事,估计……想到当年,鼻子又隐约抽动。

勺子怕吓着小花灯,没带她去后院,拿回了自己房间里。将那符贴在灯顶上,瞬间便见她化了人形,蜷缩在地上。神色恍惚了片刻,惊觉过来,猛地坐起身,勺子立刻说道:“我是好人!别躲!”

小花灯哆哆嗦嗦看她,又抖成了筛子:“不要……不要吃我。”

勺子扯了扯嘴角:“我不会吃你的。只是想问问你,你要回河里继续漂流吗,要的话我送你走。不要的话……唔,那也赶快找个地方吧。”

她摇摇头,仔细打量了勺子许久,才小心翼翼问道:“你真的不会吃了我吗?”

勺子扶额:“我明明长的很善良……而且,真要吃的话,以你的妖力连塞牙缝都不够。”

小花灯脸色一变,抖:“塞牙缝……”

“……”勺子很想把她丢出去!应该让爬爬来跟她说话的,她现在很毛躁想掀桌了!

小花灯打量了她许久,才说道:“我本来是一棵竹子,在奶奶的院子里活了二十年多年,后来有一天,奶奶把我做成花灯,在中元节的时候将我放入河中。我飘了很久,渐渐有了意识,几次都差点死掉。昨天遇到一只蛤蟆精要吃我,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在河里晕倒了,等我醒过来,就见你们在盯着我。”

勺子这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大惊小怪的模样了,蹲身看她:“那老奶奶的意念挺厉害的嘛,只是做成花灯就有了妖灵。”

她又摇摇头:“不是……奶奶有个小孙子,他二十年前离开了家,走之前种下了我,说等我成荫时就回来。从那天起,奶奶每天都来跟我说话,风雨不改。中元节那天,她将我砍下,做成了花灯。”

勺子恍然,又摸摸她的头:“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话落,就见她明眸大眼盯来,盯的勺子右眼直跳,左眼跳是福,右眼跳是祸呀……

“姐姐,你是很厉害的大妖怪对不对!”

勺子斩钉截铁:“不对!我只是花坛里打杂的!”

小花灯拧眉:“可是他们都喊你老大。”

勺子正色,“因为我姓老名大。”

这么一说好像……毫无说服力啊……看着她澄清明眸,这种迎面扑来欺骗小孩子的深深负罪感……勺子叹气:“说吧,你要我干嘛?”

“谢谢姐姐!”小花灯微微凑近,“姐姐,你帮我找奶奶的小孙子好不好?”

“不好!”勺子暴跳起来,“我像是那么闲情的人嘛!我是客栈的顶梁柱!哪里有空帮你找。”

小花灯瞪大了眼,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渐渐泛起泪花。勺子看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露出笑脸:“我错了,我不该凶你,别哭别哭。”

“姐姐帮我找他吧,我漂了一年,可就是找不到他。姐姐法力高强,一定能找到的。”

勺子不想答应,她有要找的东西,自己也有要守护的东西呀。趁着她抹眼泪,一灰溜跑了。跑到楼下,那林水仙刚好端了一只鸡过来,笑盈盈的说道:“这是我爹让我拿来给掌柜尝尝鲜的。”

看着书生对她笑,勺子真想把他拽回来,掌柜你还要不要矜持了。她大步跨前,将那盘子接过:“谢过林掌柜,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林水仙瞪眼,又不好发难,绞着帕子气冲冲走了。勺子冲着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见书生还在笑,气道:“不许再跟她说话。”

书生心里大为受用,这是……怕他被勾搭走的意思?

勺子末了又道:“你要是被她色诱成功,把客栈卖了怎么办。”

“……”书生黯然神伤,他真的不想再吃客栈的醋了……

勺子以为小妖怪会走,可没想到这几天一直跟在她身后转悠,她去花坛,跟。她去前堂,跟。她去洗澡,跟。可要不要连去蹲茅厕都跟着!

众妖看着勺子身后那条尾巴跑来跑去,和谐美好,若有所思,叹道:“老大这是喜当娘啊。”

勺子:“……”

当晚……后院妖怪全都跪断了一个搓衣板……

实在是被缠得实在受不了了,勺子又狠不下心把她踹飞。小花灯怯怯看她:“对不起姐姐,可要是再找不到小孙子,奶奶就要走了。她身体一年比一年差,可我找不到……找不到……姐姐帮帮我。”

勺子叹气:“好了好了,我帮你找。”

小花灯这才露出笑脸:“姐姐你真的可以去冥界吗?”

勺子脸一抽:“什、什么?冥界?”

她认真点头:“是呀,小孙儿已经死了,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去冥界的方法,还好碰到了姐姐。”

“……我……”勺子不想活了,那冥界哪里是她敢去的,那里面的鬼凶死了,分分钟都有被勾魂的危险!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嘴边,可看着她的模样又实在不忍心,挠挠头,高人?神出鬼没……书生?可以么……

勺子以为书生会给她什么法宝,结果书生把整个人都丢给她,说要陪她去冥界!她狐疑打量他的身板子,捏了捏他的胳膊,正色摆手:“掌柜你还是和大黄一起看家吧。”

大黄立刻凑了过来,殷勤摆尾:“汪!”

书生:“……”

等到夜里,冥路将开,勺子心里越发忐忑,妖界跟冥界素来不怎么往来,哪怕是偶尔有事到那,一个眼神和一个动作不对,被对方误看作是挑衅,还有被抓起来丢鬼牢的危险。临出门前,她特地对着镜子练习和蔼可亲的表情。

察觉到外面阴气渐重,勺子走到过道往外看,果然看见夜叉开始巡逻,冥路——开了。

她深深吐纳一气,抬脚便要往下飞去,刚提步,手臂便被人轻捉,偏头一看,眼便亮了:“高人!”

看着她艳绝的脸上带着诧异惊喜,一副“你终于来了”的表情,想到今天还把他推给大黄,他简直要吃酸醋了。

吃客栈的醋就算了,如今还得吃自己的,他简直要憋屈死了。

他笑了笑:“陪你去冥界。”

勺子顿了顿:“冥界很危险,比起妖怪来,他们更抗拒神仙。高人……你是神仙吧?”

高人点点头:“是……但也不算是……无妨,撑伞去就行了。”

说罢,从身后抽出一把伞了,勺子完全没看到他是从哪里掏出来的。伞霍然张开,只见是一把很普通的纸伞,纸上以墨构图,远山近水,墨竹成林。淡墨抹枝,浓墨描叶,竹叶锯齿筋络清晰可见。竹林依稀掩映潺潺流水,与远景相交,寥寥数笔,形神毕现。

“这烟雨伞可化我们身上的气息,与冥界相融。”他低眸微微看她,轻轻伸了伸手,语调微轻,“到伞下来。”

勺子看了看他:“高人,你很紧张……果然冥界是个很危险的地方。”

高人失声笑笑:“所以我们速战速决,找到小孙儿的魂魄就回来。”

勺子点点头,又觉不对:“你怎么知道小孙儿的事?还有,我去冥界的事……”一想通,春心便荡漾了,面上绯红,“其实你一直都在,可每次碰到什么难事才出来。”

高人抿了唇,没有答她,末了又担忧起来,要是她觉得书生越发被自己衬得手无缚鸡之力不关心她怎么办?

伞并不是很大,高人撑着伞,勺子离他很近,近的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声,抬头看去,便见他脸部线条紧绷,连身体也绷紧了。不由想着,高人果然还是很紧张的。

两人俯身往街道冲去,眼见要撞在那青石路上,便见白光缝隙,猛地坠落,已见一片彼岸花。

走过这漫长绚烂的彼岸花路,便能到达冥界。但凡魂魄都需经过此处,据说死灵通过这条路,便会渐忘前世,是名副其实的幽冥之路。而到了岔路口,一条通往忘川,一条通往三途河,还有一条,去往阎王城。

六界千万生灵死灵,都有各自的领域和生活。即便是魂魄,暂时没那么快投胎转世的,也能在此安居乐业,等着转世机会。因此也有城镇。

等踏入这火照之路,勺子才知道为什么这伞叫烟雨伞了。刚才听见有淅沥雨声,还以为是冥界下雨,可往外面看去,路却是干的。待抬头,便见那伞上的山山水水都在拂动,竹林摇曳,听雨打叶。

高人淡笑:“它们在化鬼气,免得被鬼气侵吞。”

勺子了然,拉着他的衣裳,挨的近些,免得被发现惹来麻烦:“我们先去茶楼酒肆打听下吧。”

“每日鬼城来往的魂魄成千上万,若是这么问也没眉目。”

一听高人好像有法子,勺子的眼眸更亮了:“那我们去哪里问?”

“阎罗殿。”

“……”勺子可怜兮兮地看他,泪眼汪汪,“高人,我们可不可以……不要去送死?”

高人忍不住笑道:“无妨。”

虽然这么说,可心里还是很不安啊……那是阎罗殿,阎王爷办公的地方好嘛!这就跟小老百姓擅闯衙门,轻则挨板子重则投入大牢,万一她被关起来了怎么办。

她干脆抱了高人胳膊,挨着这高大身躯顿觉安心,果然男子还是有肌肉的好。她蓦地想起书生那清瘦的身段,摇头,果断不通。

虽然她没来过阎罗殿,可是急骤浓郁起来的鬼气却能感觉得出来,冷冷阴气吹得她裸露的手背都变成紫色了,脑袋直往高人胳膊后躲,哆哆嗦嗦道:“直觉告诉我,没走到阎罗殿我就已经被冻死了。”

高人低头看她,思索片刻,用左手撑伞,右手拉了她的手。勺子下意识想缩回,可是那手握的很紧,而且那暖意源源不绝,将那寒气驱散,身体又暖和起来。

柔柔软软的手在掌中握着,真是……太美好了……高人暗暗感叹,瞧着那愈发似寒冬的地方,扯了扯嘴角,他们这是有多少年没清扫过了,懒成这模样,都冷成冰窟窿了,回头一定要……好好表扬下!

总算是来到了阎罗殿,勺子又哆嗦起来,不是冷,是害怕呀!她抬头看了一眼那牌匾,枯藤缠绕有乌鸦,偶尔还发出刺耳的叫声,直勾勾盯着她。那被各种鸟妖啃啄的场景瞬间在脑里转来转去,勺子颤颤低头“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别怕。”高人左手微收,那伞“啪”地合起,勺子愣神,便见自己的妖气蔓延四周,吓的差点没晕过去。

片刻便有牛头马面跳出,手持三叉戟:“大胆妖孽,擅闯阎罗殿,该当何罪!”

高人开口道:“小阎……咳,请问阎王可在?”

“大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还不速速离开。”

大殿内的人早已被惊动,纷纷低声。勺子听见他们的声音,恨不得拉了高人就狂奔离去,宁可在鬼城多找找,也不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刚睁眼看去,就见一颗硕大的头颅猛地从里面冒出来,怒目圆瞪,戾气满满。再往他脑袋下面看去,天!只有一条长长的脖子,身子留在大殿上!这些勺子还是能承受的,可再回神,便见他张开血盆大口,勺子两眼一翻,晕了。

高人忙把她揽进怀里,眉头一皱,恼得一巴掌扇飞了那颗脑袋。

牛头马面顿时傻眼,大殿众鬼齐齐往那颗流星狂奔过去:“大人!大人!”

勺子以为自己死了,还是被一个怪物吃进肚子里消化掉的死法。稍稍睁眼,却还能看到光亮,不是在腹内,那她在哪?

“醒了?”

勺子听见这轻语,努力睁眼,便见高人半蹲在她一旁。还没死!顿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起身抱住他,呜咽:“我以为没命了,以后打死也不来阎罗殿了,我要好好活着,做一棵安分守己的芍药花。”

高人揉了揉鼻梁:“吓唬你的是阎王,见把你吓晕了,心有悔恨,于是我就趁机问了小孙儿的下落,他非常愉快的说了。”

勺子诧异:“原来阎王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又问道,“那小孙儿在哪里?”

“正在奈何桥排队等汤。”

勺子立刻起身:“那我们快过去吧,在他投胎前,和老奶奶见一面。”

高人顿了顿,想拦她,只是想了片刻,还是没开口。勺子在前头五六步距离,他刚提步便顿住了,耳畔微动,远远听见“方才阎王说是往这边来了”“有意躲着也难找”,他思索片刻,再踮步而起,青衫化作灰衫,又是斯文书生。

那两人从他身旁经过,瞧了一眼,便快步离去,继续往奈何桥赶去。书生笑了笑,转瞬便追上勺子,不近不远跟在后面。

等勺子发现高人没跟来,已快到河边。这一瞧,四下不见他身影,心里便发毛。仔细一看,便见一人猛地转身背对自己。她眯眼认了几次,蹦到前头,他又侧身。勺子龇牙:“掌柜!”

被抓包了……

“笨书生你竟然丢下客栈丢下大黄跟过来了。”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书生正要开口,又见那两个圣者转来转去,真想……一巴掌拍飞一个……

勺子气了他好一会,这才想起来,大半夜的客栈哪里会有人来。心里这才舒服了些,默了又想……明知鬼域凶险还过来,这是……担心她?要是这样怎么好指责他。

“忘川彼岸,永生之路。奈何桥,孟婆汤,断尽孽缘。”

那苍老的声音萦绕耳边,如低声吟唱哀歌,无限惆怅。勺子抬头往那看去,便见一个额头有红痣的男子正伸手接碗。她一愣,那模样与小花灯描述的无异,正是她要找的人,不由大喝一声“不许动!”

众鬼一顿,纷纷往她看去……打、打劫?

勺子跳到众鬼面前,一把将碗夺过,肃色:“秦生,跟我回阳间去,见你祖母一面。”

秦生茫然看她:“你是谁?见谁?”

“我受人所托,来带你回阳间,为你祖母完成心愿。”

秦生仍是漠然,眸色晦暗:“什么祖母,喝过孟婆汤,我便可以投胎转世了。阎王许我成人,姑娘莫拦。”

勺子一愣,书生将那碗拿下,缓声:“凡人不比我们,走过黄泉路时,生前所经历的事已快被消磨殆尽。他如今记不起老奶奶,喝过汤水,便彻底忘记前尘往事了。”

“那老奶奶怎么办?”

“若是魂魄不愿离开而强行带走,会坏了冥界规矩。况且他如今已经要入轮回道,若是错过时辰,下回转世不知要到何时。”

勺子默了默,这才说道:“将碗还给他吧……”

从奈何桥回到鬼城,垂头丧气的勺子一点也没察觉到不对。等那阴森森的目光如刺堆积,她才回神,抬头一看,见路鬼幽幽盯来,她才想起现在自己没了烟雨伞,妖气乍现!不由一咽,看看旁边的书生,脊背挺直,步子沉稳。这本来是很可靠的一幕……可为什么他额头渗了汗?

书生颇感重负,隐约还能感觉得到那些圣者的气息,他若是化了身,不消片刻就要被察觉。只是现在封印灵气,想“横行霸道”也不方便,硬声:“准备跑。”

“哈?”

不等她反应过来,目光一扫,正好跟个女鬼目光对上,那女鬼立刻尖叫:“她要吃我!”

登时街道大乱,挑衅声叫骂声震破耳膜,众鬼冲天而来。书生揽住勺子腰身,脚尖一点,长袖轻拂,前面便化开一条水墨大道,撞开鬼魅,往外以风速而行。

疾风掠过,漾起脚下胭红彼岸花,如踏过血红之路,触目惊心。

勺子抓着他的衣裳,盯紧前头的路,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眼见那冥路将关,心下一沉,书生步伐更快,擦缝而出,脚上压力微传,噗通掉在硬地板上。

她晕乎了一会,发现自己正坐在青石路旁。所幸天才刚亮,并没有行人。她瞧向旁边,见书生躺在那,急忙过去:“掌柜,掌柜?”

书生微微喘气,这身体真是要耗尽最后一点灵气,还是原来的魂魄好用啊。回去一定要教训教训那帮不识规矩又没有眼力的家伙,他都多少年没出门了,要盯的这么紧么。

勺子见他神色涣散,吓的心口猛跳:“掌柜,掌柜?”

书生歪头看她:“没事。”

比起羸弱的书生来,勺子还是喜欢见他精神满满赖皮的模样。眼眸微红,将他小心扶起:“先回屋里吧。”

见她紧张,书生也不想她担心,虽然被担心的感觉还是挺好的,至少说明她在乎自己。可看她眼眸微红,心里一顿,自己倒不舒服了。

等他们回到屋里,朝阳冉冉升起。后院众妖也醒了,抖落身上朝露,伸着懒腰。一会相互看看,摸下巴:

“昨晚老大去哪了?”

“好像书生也不在。”

“难道……莫非……”

众人纷纷抬头看向书生房间的窗户,本来只是打趣勺子,谁想竟然真看见勺子从那里跳出来,诧异:“老大!你什么时候跟书生有一腿的?!”

勺子白了他们一眼:“小心我踹你们。”

“可你的衣服和发髻都乱了!”

瞧着他们一脸捉奸的贼笑,勺子来不及理好头发,便往自己的窝看,说道:“昨晚去了冥界,回来的时候跑的急,被风吹乱了……欸?杜姐姐,我的妖丹呢?”

杜鹃弯身看了看:“你开花后不是说要让妖丹吸收大地精华特地埋深了么?再找找。不对……老大,你干嘛拿妖丹?”

“书生受伤了,我拿去给他疗伤。”

柏树哥提醒道:“要适量呀,不然渡了太多妖气你要少修为的。”

“嗯。”好不容易找到,勺子抛进嘴里,立刻觉得精神满满。抬步跃回屋里,刚进去就嗅到一股不陌生的气息,仔细感应,高人?她眨眨眼,在屋里找了一圈,并不见他。回到床边,书生还躺在那,面色却已经恢复了。她俯身瞧了瞧,“书生,刚才有人来过?”

“嗯,伤全好了,高人来过了。勺子……”书生睁眼看她,怎么又觉得她明艳了许多,这一看怔了片刻。

勺子全然不知,提到高人,刚才还想他丢下了自己,原来只是有急事?她欢喜的拍拍手:“那就好,本来还想给你渡妖气疗伤,现在看来不用啦。”

书生缓缓眨眼,渡妖气?传说中以口相渡的渡妖气?看着她那粉红润泽的唇,声调艰难:“其实……我的伤……还没好。”

勺子扑哧笑笑:“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而且高人连龙神都能治,还治不好你吗?好了,今天你休息吧,我去开门了。”

“勺……”书生伸手要抓住她,可那倩影已经离去,咫尺天涯啊……其实他应该再狠心一点让勺子担心担心,而不是要把灵气重新填满,估计没两天圣者就循迹过来了。当然,这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然错过了正大光明和勺子亲亲的机会!

勺子关好房门,又看了自己屋门一眼,迟疑一会才走了过去。进了房里,屋内小花灯妖气极弱,比前两天更是难以察觉。她轻步走了过去,俯身看着床上那盏越发破旧的灯盏,不忍叫她。刚准备走,便见她化了人身,面色苍白,见了自己却是两眼一亮:“姐姐找到小孙儿了吗?”

“找到了……只是……”勺子想把她送到花坛那去,至少有妖气相辅,也会舒服些,“小孙儿他已经喝孟婆汤转世去了,没能将他带回来。”

小花灯一愣,手脚登时冰凉:“这可怎么办……奶奶的身体很不好,可能熬不了多久了。我一直没敢回去告诉她,小孙儿已经死了,就是怕奶奶接受不了。本来想找到他的魂魄,回去见一面,让奶奶心里没有遗憾就好。”

越想越难过,又差点哭了出来。勺子轻轻摸她脑袋,小花灯低声说道。

“当年小孙儿要随他爹娘去远方久住,但是又舍不得他的祖母,于是把我栽种到后院,告诉奶奶,以后就把它当自己,要是想他了,就跟竹子说话吧,他很快就回来。”

“我本就长在灵泉旁,隐约有了意识,每日听奶奶说话,也知晓些事,渐通人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渐渐有了灵身,虽然不能化作人身,可也能从竹子里走出来。每到日落,奶奶吃过晚饭,就搬了凳子在我跟前唠嗑。说今天的事,说着说着就笑,说着说着就抹泪。”

“我很奇怪,为什么小孙子不回来,不来看看奶奶。”

“又过了一个十年,我正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有人骑马到了门前,我趴在屋顶上看着,见那人拿了一封信给奶奶,看完后,就回了屋里。等过了几天,忽然就见奶奶出来,提刀将我斩断。随后是削枝杈,劈开,削片,还割伤了奶奶几次。”

“因为离了土地,没了灵气,我渐渐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就又听见了奶奶的声音‘莲花儿呀莲花儿,帮我找到我孙儿吧。告诉他,奶奶挂念他’。”

“再睁开眼,我竟又成形了,而且还是以一朵莲花灯的模样。奶奶将我拿到河边,寻了个平缓的地方,又念叨了好一会。过了很久,周围放灯的人都已经回去了,奶奶才将我轻轻放入河中,还说‘要找到小孙儿……告诉他,奶奶很想他’。”

只是刹那,满满的思念如浪涌来,脑海中如有繁华绽放。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因何而生的了。

日复一日的挂念,渐渐汇集在一起,在变成莲花灯后,将那思念发挥到了极限,终于让她成形。她不是竹子精,也非莲花怪,而是由凡人的思绪而成。他们这种灵怪,最弱。一旦那种思念消失了,她也会死。

只是她记得,要帮奶奶找到小孙子,一定程度上来说,她的命来自两个人。老奶奶和小孙子,如今正是报答的时候了。

一路飘流,躲过了一个又一个精怪。

即便九死一生已不知经历过几遍,她依旧没有找到小孙子。

一个月,三个月,一年……

马上又要中元节,她的灵力没有弱,那就说明奶奶还在想着小孙子,还在等着她把小孙儿带回去。

“勺子姐姐。”小花灯的情绪已低落至极,“我的命是奶奶给的,所以我能感觉得到,奶奶气数将尽,我只想在她离世前,带小孙儿去见她。可是如今……却连这个最简单的愿望都不能达成了。”

勺子摸了摸她的脑袋:“我先带你去花坛,跟哥哥姐姐待在一起,否则你身上的妖气都要殆尽了。”

将她带到花坛,让辛娘照顾好她,开了店门外面街道已经很热闹。她打扫好前堂,坐在钱柜后往外看,想的入神。明明是个小妖怪,连他们这些妖力不高的人都怕,那是怎么忍住恐惧飘游一年多去找小孙子的。

正想的入神,身旁又伏了一人,偏头一看,吓了一跳:“掌柜,你怎么浑身散着阴郁气息,见到瘟神了吗?”

“噢……”书生有气无力,末了正色,“其实我真的还没有恢复……”

“掌柜别捣乱,刚你还好好的。”见有人来了,勺子赶紧站起,“客官是住店还是打尖。”

书生:“……”他真的病了,相思病!

客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等忙完了,已经是午时过后。勺子做了饭菜,给书生夹了许多菜:“掌柜吃多点,长肉。”

“嗯。”心神荡漾的书生问道,“小妖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就算你有心把她留在客栈,她也未必会留。”

勺子俏眉拧紧:“刚才我仔细想了想,小花灯既然相随老奶奶二十年,那让小花灯去冒充小孙儿,这样或许可行。不然也没有其他办法。”

书生说道:“可是以她的妖力根本没有办法变成其他人,若是你的话,即使能变,怕也会被一眼看穿。”

勺子拧眉想了想:“那要是把我的妖心和妖丹都借给她呢?”

书生点点头:“那倒可行。”

“可要是把这两个东西都给她,我连凡人都打不过了。”

书生笑笑:“我护着你。”

勺子心里又暖暖的,虽然不是很厉害,从冥界跑出来都筋疲力尽,可是分明也很可靠,微微点头:“嗯。”吃完饭,才想起事,“掌柜,高人给你疗伤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吗?”

“嗯。”

“唔……我还没谢他呢。”

“勺子。”书生认真道,“其实我就是高人。”

勺子差点没笑出声:“好了掌柜,你跟高人明明不是一个调子的。”

书生无奈:“哪里不同?”

“都不同。”勺子看着他,想了想,“好吧,那你变身给我看看。”

书生立刻放下筷子,然后就见圣者又从门口飘过,飘了一圈,又飘回来往这里面瞅。他扶额遮脸,等那股气流离去,才抬头。

见他模样未变,勺子嘴角一扯:“掌柜的,再戏弄我我揍你啦!今天的碗筷你收拾!”

“……”

书生叹气,罢了,等解决完小花灯的事,再跟勺子坦白吧。

妖多力量大。

勺子深深明白了这个道理,众人没做过这种制造幻境冒充凡人的事,可商议了一个晚上竟然也有了头绪,连起先在摸骨牌的摇钱树和秋菊听他们说的热火朝天,也凑了过去。

出发去老奶奶家的日子定在六月十五日,由熟知老奶奶口中小孙子的小花灯化身为小孙儿,众妖在宅子外面布阵,免得有妖怪路过把小花灯吓回原形,另外还可以阻隔野鬼围观什么的。

到了青松镇,众妖等天一黑,便分工合作,待阵法布下,勺子便将妖心和妖丹给小花灯服下,两者刚离身,她就微晕,只觉那夜风都能把自己吹走。嘱咐道:“记住,我跟你虽然都是妖,但毕竟不同。最多一个时辰就要离开,把东西交还我,否则你受不住,会间接被我吃掉的。”

小花灯点点头,想说许多感谢的话,却说不出什么煽情的,最后认真对她说道:“谢谢姐姐。”

勺子摆摆手:“进去吧,我们在外面等你。”

等她进去,没什么力气了的勺子差点腿软,书生忙扶住她,默了正色:“要不要我背你?”

勺子摇头:“不要。”最近客栈生意好,每天都有余钱买肉,足足胖了两圈,她才不要让书生知道她重了那么多。

她趴在门缝那专注看着里面,小花灯扮起小孙儿来还是挺像回事的嘛。等等……辛娘怎么在里面?爬爬竟然也在!什么?小孙儿你说什么?这是媳妇这是儿子?!

他们什么时候改的词!

虽说如此,可里面的人其乐融融。勺子看着也觉温馨,她蓦地想起一件事,盯着书生说道:“掌柜,要是老奶奶心愿达成,那小花灯不就死了?她不是由老奶奶的思念而成吗?”

书生轻点了头:“是。”

勺子愣神:“那、那为什么小花灯要这么做?她自己是由思念而成妖,不可能不知道这点。”

书生轻叹:“明知一件事的结果,却还是毅然决然去做,勺子,你真的不懂么?”

勺子默了许久,是啊,客栈可熬过百年,甚至五百年,可终有一日会消失,她不是依旧守护着。先前还觉得小花灯缠着自己不懂事,可是现在一想,她不过是怕在老奶奶离世前不能为她达成心愿罢了。况且自己在她眼里是个厉害的妖怪。

她不忍再看,蹲在门前发呆:“掌柜,我是不是做错了,亲手把小花灯往死路上推。”

“小花灯开心吗?她很开心,于她而言,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要完成。”书生轻声,“你无需自责。”

勺子没有点头,仍很难过。

书生忽然叹了一气:“元宵时放的花灯大多是祈愿,中元节放花灯,却是悼念已故亲人。老奶奶等了那么多年,可却突然砍下竹子,亲手做了花灯,在中元节放入河流。那份思念之情,便是对已死孙儿的悼念。”

勺子怔住,老奶奶竟然知道?!

她忽然想问为什么知道这些却不告诉自己,转念一想,就算真的说了,她还是会去冥界,还是会弄出幻境,把妖心妖丹借给她。如果当时就带着一颗已经知道老奶奶知晓孙儿已经不在人世却依旧要去完成这件事的心情,她会一直很难过。可书生却还能藏的好好的,她也少了许多痛苦,真是……笨书生。

脚步声离木门越来越近,小花灯已经出来了。勺子正要和她说话,便见老奶奶也走了过来,忙拉着书生闪到一侧隐匿。

老人面目和善,一直带着浅淡笑意,和化身为小孙儿的小花灯低声说话。

辛娘爬爬难得安静不捣乱,眼里竟然也有些湿润,让勺子看了好不惊奇。

“无论日后要去何处,不可强求太多,不可泯灭本心,知足常乐。”老人字字叮嘱,确实像个长辈对待小辈的话语。

躲在暗处的勺子仍旧往那看着,地上各种影子交错,在月下显得更加清晰。她忽然愣了愣,再抬头看那老人,更是错愕。

这地上,竟没有老奶奶的影子!

她诧异的一时忘了收身,老人的视线恰好对来,隐隐笑着,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勺子愣了愣,她怎么看得见自己?这才察觉到不对,再看老人身上散的气息,才恍然,老奶奶竟也已离开人世!

可是她执念太深,表现如常,怕是她自己都没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一心一意盼着离家二十几年的小孙儿回家。她的执念,并不比小花灯的弱。

她叹了一气,只怕除了小花灯,辛娘和爬爬都已经发现了。

“奶奶,我明年再来看您。”

小花灯仍旧天真,高兴的两眼灵气动人。老人淡笑,语气平缓:“好好,奶奶会在院子里栽满你最喜欢的竹子,等你回来。”

不知为何,勺子看见她神色微怔,许久才点了点头:“嗯……”

夜已深,小花灯和众妖得离开了。走的远了,勺子回头看去,只见那小巷子里,老人仍在往这边看来。门口的小灯笼依稀闪着光亮,似乎在召唤远游不归的亲人回来。可小孙儿永远不会知道,有个亲人在等自己。

牵着小花灯的手走了一段路,勺子默然。小花灯突然开口,嗓音是说不出的难过:“奶奶……知道我不是小孙儿,她知道。”

勺子愣神:“奶奶怎么知道?”

“因为奶奶说过,竹子就是小孙儿。只要小孙儿回来了,她就不会再种了。可她刚才却对化作小孙儿模样的我说会再栽满竹子,所以如果她真的以为我是小孙儿,又怎么会再种。”

勺子暗叹,摸摸她的脑袋:“小莲花,你可知道……奶奶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蓦地瞪大眼,紧盯着她。

勺子默然片刻:“奶奶也不知道她已经离世,一直等在那,等着她的孙儿回家。可无论你是真是假,奶奶刚才,都很高兴。”

“奶奶……”小花灯咬了咬唇,摇头,“不对,我是因奶奶的思念而活,她若不在,我又怎么还在?”

书生在旁说道:“你因奶奶的执念而生,却又因自己的执念而活。今后,你再不是一盏寄托思念的莲花灯,而是一个拥有本心,真正的妖怪。往后的路,你将会走的更艰辛,只是,也会因有本心而更快活。”

她愣了愣,小小的手掌安放在心口上。她……竟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妖。

因奶奶而生,因自己而活。

泪涌眼眶,心中动容。今后,她要努力三倍,将两者的执念都揉在一起,修行成为更大更强的妖。

小花灯交还了妖心和妖丹,不多久,就向客栈众妖告辞,来到了当初被老奶奶放入河流的那个地方,决意继续飘流远方。

众妖前来送行,忍不住捏她瘦弱的胳膊。看得柏树哥也啧啧说道:“小妖怪,你妖力这么弱,随时可能会被吃掉的,不如跟我们回客栈住下吧。”

爬爬也帮腔道:“是啊,而且你胆子小,能到哪里去。”

小花灯摇摇头,一一向他们道谢,小脸已不见愁云,已然释怀:“我生于河中,长于河中,虽然飘飘荡荡很辛苦,可是却能看见许多人,许多事,或许那样更利于修行。”

书生笑笑:“是个勇敢的小姑娘,他日必成大器。”

小花灯笑了笑,再不见初遇时的柔弱,化身成灯,竟不再是一盏破旧竹灯,亮的夺目,璀璨的刺人。

勺子捧在手中,将她小心放入水中。随着河流渐渐飘远,一会,便只剩一个亮点在河面上,直至不见。

夜色已开始散去浓墨色泽,天边渐见明亮。勺子站在书生旁边,微觉暖意,下意识抬头看去,清俊的面庞在陆续打来的朝霞下,显得沉着可靠,俊逸非凡。

不知为何,只是看着,就觉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