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们的项目始于二十年前,那时候克隆技术刚刚在动物身上临床成功,还不成熟。经过二十年的发展,我们已经具备了多项国际尖端技术,比如基因筛选编译、人造Z宫、激素的人工配比和调节、干细胞培植繁育,近几年,在这些高端科学手段的帮助下,我们才开发服务于人的定制产品。”
“你的意思是,早就有克隆人了?”
“当然,只是不能被大众知晓而已。用于科研,用于给人做器官和血液置换,或者克隆失去的亲人、爱人,当然,以前能够享受这些的,都是不能说的大人物。直到我们的技术日趋成熟,才开始接受有钱人的赞助,总有一天,这样的技术应该普惠于所有人。”
张扬小声说:“这是……违法的吧。”
徐静笑了笑:“不仅违法,也有违道德与人权,但科学的进步就是需要一小部分人顶着公权和世俗的压力前行。在人类的文明史上,革故鼎新、颠覆传统,总是需要牺牲的,当代人所畏惧的、反对的、不耻的,往往为后代人所推崇、接受、发扬,这样的例子太多了。你可以把你现在的行为当成是参与犯罪,也可以当成是为人类的发展做贡献呀。”
“……”
“为了证明地球是围着太阳转的,就是需要有人被架在火上烤。”徐静淡淡看了张扬一眼,“我们的宗旨始终是服务于人。”
电梯门打开了,张扬看了一下显示的楼层——地下三层。
电梯外像是一间医院,装修风格严肃单调,没有除了功能性以外的装饰,一间间病房或实验室大门紧闭,偶有人经过,也对他们视若无睹,走廊深深,空气中凝固着阴森冰冷的气息,像一睹无形的墙,阻止人靠近。
“这边请。”徐静带着张扬穿过走廊,用门卡刷开一道门,进入一个跨度颇大的展览厅。
里面有汇聚于灯箱的图文资料,有显示器上滚动播放的视频,有橱窗里各种各样的展品,有退役的机器和精密仪器,还有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人的、动物的、分不清是什么物种的。
徐静像个导游一样,为张扬介绍他们的项目:“帮助您对定制产品有基本的了解和认知,是这项服务非常重要的一环。”
张扬算是女生里胆子很大的,看个鬼片血腥片不在话下,却也不敢直视那些标本:“你确定……让客户看这些是必要的?”
“是的,这是定制环节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为什么?”
徐静深深看了张扬一眼:“为了让您明白,他们是产品,不是人。”
张扬只觉背脊发寒。
“简单介绍一下您的产品是如何制造出来的。首先我们要从Doner那里得到一个活细胞,将这个活细胞培养扩充至几百、几千个,从中挑选状态最好的,将它的细胞核植入一个卵细胞,取代原有的细胞核,让它变成一个受J卵。之后,我们运用最先进的crisper/cas9基因编译技术,对它进行修饰,这里就是定制阶段了,可以决定你究竟想要跟Doner几分相像的定制品,肤色、发色、瞳色、身高,你所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都可以通过基因编译来实现。”
张扬听得发怔。
Doner?他们怎么有脸用这个词,他们偷了盛世的细胞,在哥哥不知情的情况下进行克隆人造人,然后进行卑劣地下买卖,让那些顶着哥哥的基因和相似面孔的人承受非人的对待。如果她没有认识柯禹,知晓这样的事她会毫无犹豫地报警。
“编译完成后,就将受J卵植入母体孕育,不过,除非客户有要求,我们不使用真正的母体。我们已经研制出了人工Z宫。”徐静领着张扬走到一个巨大的玻璃缸前,里面盛着满满的淡粉色液体,那液体明明是静止不动的,却给人一种难以形容的粘稠和油腻,像是被稀释的血液,看着就叫人反胃,“这是仿生羊水培养液,是我们人工Z宫的重要组成部分,这里只是一个展示柜,实际还需要连接许多输送营养的管道和调节器、监测器。我们在人工Z宫里模拟真正的母体环境,植入受J卵后,通过对激素和营养的精准配比、调节,再加上干细胞培植技术的辅助,能够在八个月的时间里,将一个受J卵催化到成人体态。”
张扬越听越是呼吸不畅,脸色也变得惨白如纸。
“当然,科学的进步需要踩着无数的失败为阶梯,在不断试验的过程中,有过因为基因编译失败而变异的,因为摸索激素调节阶段失败而畸形的,直到今天,我们依然要面对各种各样的挑战。”
张扬看着福尔马林中泡着的畸形的婴儿或动物,还有根本说不清是什么东西的肉块,忍着恶心问:“那些就是失败的吗。”
徐静面色平静:“自然孕育也可能出现这些变异和畸形,非自然手段自然是更多,我们挑选的这几个标本是相对不吓人的,意在向您展示项目历经的艰辛。”
“……说下去。”张扬握紧了拳头,掌心里全是汗,恐惧像妖娆的藤蔓,攀着她的脚后跟而后,迅速向全身蔓延。
“好的。当培育成人后……其实,究竟培育到几岁,是客户决定的,有的客户就想要一个婴儿,有的客户有指定的年龄,毕竟是定制产品,年岁越小,培育时间越短。严格来说,他们离开仿生羊水的那一天,才是真正的诞生日。”
“所以,定制品大多是……婴儿。”
“可以这么理解,当然,我们不会把这样的半成品交付给客户,尤其是陪伴服务型的定制品。”徐静继续说,“培育阶段完成后,后面的工作也并不轻松。我们将为定制品植入常识性的记忆和知识,让他拥有基本的沟通能力和思维能力,同时驯化他听从客户的指令,对安全词绝对服从。交付之后,客户也有足够的空间按照自己的意愿去ti-/ao教他。”
张扬无法想象这样冷酷的描述是在说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们,无论是米娜,还是这个徐静,真的没有柯禹当人,没有把所有的定制品当人。她轻声道:“那……是怎么驯化的?”
徐静微微一笑:“这就属于商业机密了。”
“他们不会反抗吗?”
“这涉及到后续的维护。”徐静道,“原则上,每半年到一年时间,定制品需要进行一次重置。”
“重置?”
“是的。重置就是将他恢复到初始状态,不是刚脱离仿生羊水的初始,而是我们交付客户之前的初始。重置有两个目的,第一,租赁的定制品交付下一个客户前,必须清除前一个客户留给他的记忆和教授的知识、习惯,第二,防止定制品生成自我意识。”
张扬的瞳孔剧烈收缩,她突然瞪向徐静:“你们把柯禹重置了吗!”
徐静愣了一下。
“他不记得我了吗!”张扬双目圆瞪,声音尖利,心中满是惶恐,如果柯禹不记得她了……
“张小姐,请您冷静下来。”徐静恢复镇定,“柯禹还没有被重置,因为他还没有被其他客户购买或租赁,而他也只为米娜小姐服务了三个月,还不足以生成具备反抗意识的自我。”
张扬颤抖着吁出一口气:“……带我去见他。”
“当然,既然是您指定的。”
“重置,岂不是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忘记所有事?”
“是的,其实时间并不是硬性规定,是否重置以及什么时候重置,主要取决于客户。对于租赁客户来说,一般租期在一年以内的,需要由客户主动提出重置并且支付费用,但如果租期超过一年,就需要接受我们的测评,如果我们认为定制品的自我意识会对客户以及我司造成威胁,那么重置就是强制性的。而对于购买的客户来说,重置属于终生售后维护的范畴,是一项免费服务。”
“那如果他……定制品,跟客户产生了感情呢,客户不想让定制品忘记自己呢。”
徐静毫不犹豫地说:“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建立于沟通、信任、理解、互动、共鸣,外表仅仅是一小部分,定制品缺乏这些能力,很难建立真正的感情,他们比较像不成熟的人工智能,有人类的外表,但没有人类的内核。”
张扬愈发痛恨这样的说法。无论是米娜还是徐静,她们根本理解不了她和柯禹之间的感情,诚然,柯禹有些呆滞,无法跟她深入交流,也很难做到理解,但这些是可以克服的,柯禹也是一直在学习和进步的。
但张扬没有说出来,她知道这帮人有些排斥她将柯禹当成真人来对待,无论是处于什么心理。她催促道:“我知道了,我想见柯禹。”
徐静说:“为您进行这些科普,是为了向您说明您的赞助价值。”
“赞助?”
“是的,我们将您的付出视为对我们的科研项目的赞助,希望你能明白,您高昂的赞助费源于高昂的成本。”
张扬心中骂道,明明是泯灭人性的人贩子,居然敢说得如此大义凛然。
“同时,也希望您能明白。定制品,无论外表怎样的光鲜,他仅仅是一个细胞核、一段DNA培育出来的人造产物,他的存在能助力科学进步,能为人治疗疾病,能纾解人失去挚爱的痛苦,能提供长足的陪伴,他们是功能性的物品,不需要把人类的伦理道德套到他们身上,也不必为此自寻烦恼。”
张扬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张小姐,按照定制服务的流程,在您选定一个Doner做定制服务后,如果我们有现成品,是需要向您展示一下样品的。”
张扬愣了一下:“样品?”她顿时明白过来,徐静说过,他们有四个以盛世为Doner的现成品,她马上道,“不需要,我不需要什么样品,我只想要柯禹。”她不想见到更多以盛世为蓝本的人造人,那是对盛世的侮辱和侵害。
徐静欲言又止,最后说:“好的。”她低头在手机上打了几个字。
几分钟后,俩人来到另外一间办公室。
徐静推开门,端坐在桌前的俊美男子一见到张扬,就腾地站了起来。
张扬一阵目眩。
柯禹!
张扬眼圈一热,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她深吸一口气,克制地对徐静说:“我想跟他单独相处一会儿。”
“请便,给您半个小时足够吗?”
张扬点头。
徐静看着柯禹,“柯禹,好好招待张小姐。”
柯禹看着徐静的眼神明显有几分畏惧。
徐静一走,张扬就冲过去,扑进了柯禹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柯禹紧紧抱着张扬,激动地说:“我也是,飞扬,我以为你不会来找我了,你没有骗我,你真的来找我了。”
张扬又愧疚又心痛,如果不是刚好赶上这次集资,她原本是没打算来的,也没有能力来,没想到柯禹把她每一句话都当真了,没想到柯禹这么信任她、想念她,一直在等她。
谁敢说他们不是真人,谁敢说他们不能建立感情?那些人的冷酷和功利叫她恶心!
柯禹抚摸着张扬的脸,温柔又仔细地端详片刻,而后低头吻住她的唇,那一吻缠绵热烈,饱含思念与深情,张扬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对这个人的渴望。
“我们已经分开九天了。”张扬哽咽说着,“马上就要比我们在一起的时间还要长了,我真的很想你,做梦都想再见到你。”
“我也是,我好想回家,飞扬,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柯禹凝望着张扬的眼睛,清澈坦率的瞳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期待。
张扬如鲠在喉。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一直不喜欢,我一直等你来找我,我还以为要更久呢,还好你来找我了。”柯禹红着眼圈,露出一个微笑,“你来了就好,我怕你忘了我。”
“我怎么会忘了你,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张扬说着说着,眼泪就滑了下来。她抹掉泪水,贪婪地看着柯禹,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这样像盛世的一张脸,是她遥不可及的神和触手可及的爱的混合体,是这世上最完美的人。
好喜欢,真的好喜欢,喜欢到仅仅是想着也会心痛,她到死的那一天,都不可能忘掉柯禹啊。
“别哭啊,飞扬,别哭。”柯禹轻柔擦着她的眼泪,“那你是来带我回家的吗?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张扬心痛到快要不能呼吸了。
回家?柯禹想跟她回家,她也想带柯禹回家。
可是,她怎么带柯禹回家?是租还是买,是花掉全部积蓄换柯禹再陪伴自己区区一个月,还是把后半辈子唯一可以依仗的房产卖掉?
无论是哪一个决定,都如斯艰难,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飞扬?”柯禹微微蹙起眉,“你不带我回家吗?”
“我……”张扬流泪不止。
“你不带我回家的话,那多久来看我一次呢?”柯禹低下头,委屈地说,“我想回家,我不喜欢这里,这里……太可怕了。”
“为什么,他们对你做什么了吗?”这问题刚一出口,张扬就后悔了,他们对柯禹、对跟柯禹一样的人造人,做得还少吗,把他们当牲口,当小白鼠,当物品,当奴隶,随意地制造、改造、买卖。承受这非人的对待,就是她喜欢的人的命运吗。
太残酷了,太罪恶了。
柯禹迟疑道:“我不知道,他们总是说一些、做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会疼,他们会,会用一个东西贴到我的脑袋上,然后我就……很疼很疼。”
张扬僵硬地看着柯禹。
“好多兄弟姐妹,有的小小的,有的好大好大,比好几个人加在一起还要大,有的会变成奇怪的东西,有的会流血,有的会长好几只手,有的只会在地上爬……”柯禹回忆着自己在实验室看到的种种,“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张扬感觉自己要疯了,柯禹不懂,她懂,这个可怖的地方在做着各种各样的试验,所谓无数次失败,就是无数个活生生的人被变异、被畸形、被虐待和死亡。这是什么人间地狱?
张扬突然感到恐惧,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她不该知道这些,她知道了这些,还能回归平静的生活吗,她会不会被灭口,会不会……
柯禹怎么办,柯禹在这里过着什么样的生活?这帮人不把柯禹当人,柯禹能够好好的站在这里,唯一的原因就是他是一个成品,一个成功的、可以进行交易的样品。
张扬神经质地摸着柯禹的脸,用颤抖的气音问:“他们有没有伤害你?有没有让你流血?他们还对你做什么了?”
柯禹摇摇头:“我没有流血,但是我的兄弟姐妹有。比如我的一个哥哥,他被主人带走了,回来之后流了好多血,他的JJ被切掉了。还有、还有一个妹妹,好小的妹妹,身上好多好多伤。”
张扬脸色惨白。
“不知道为什么主人要那么做,他们一定很疼,他们流了好多血,后来就都消失了,我再也没见过他们。”
柯禹说的这些,是被……被客户虐待了吗?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回来之后要怎么处理呢?对于那种无法再进行交易的残缺的定制品,是否就剩下……销毁?
张扬双脚发软,几乎要无法支撑自己的体重。
她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一开始,她只是单纯地想要一个长得跟盛世像的男伴,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后来,她喜欢上柯禹,也不过是向往一段美好的恋爱。她从未细想过,自己踏入的究竟是怎样一个黑暗的漩涡,她已经后悔了。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她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也永远无法忘记柯禹。
柯禹拉住张扬的手,眼中写满了恐惧:“飞扬,我、我不想流血,我也不想疼,但是这个地方,每天都有人流血、每天都有人疼,我好害怕,你带我回家好吗?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张扬的心都要碎了。
“我每天都给你做好吃的,我们每天都接吻,每天都做a,我们还要逛超市,出去玩儿,拍照片。”柯禹眼中跳跃着星星火焰,那是闪烁着希翼的瞳光,“和你在一起好开心,做什么都好开心,你带我回家好不好?”
张扬张了张嘴,几乎崩溃。
柯禹的脸不断地与盛世融合、重叠,他是柯禹,也是盛世,他是她的神,也是她爱的人。
他在向她求救。
她狠狠咬了一下嘴唇,在这一瞬间,就在这一瞬间,无法犹豫、无法思考、无法权衡,她做出了她这辈子最大的一个决定、改变她一生的决定,她笃定地、几近悲壮地说:“好,我带你回家。”
她还年轻,她有稳定的工作,房子没了可以再买,钱没了可以再赚。
她绝不把她的神,留在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