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水鱼在下弦庄

1985年春天,我们下弦庄的理发师叶水鱼变成了一条白蛇,从湖面上游走,从此消失,再无踪迹。这条新闻曾轰动一时,有人以此为题,出版过一本六格连环画,不过那时候书市不甚景气,加上作者资历平庸,那套原本要出四卷的连环画只出一卷就没有了下文。

那本画册叫“叶水鱼传略”,因为只出了第一卷,故事就半部,没有提到叶乔(叶水鱼的父亲)被人戴驴嚼子,后来犯神经踢人下体,最后跪地惨死一事,当然也没讲到叶水鱼的脸后来变成鬼的脸,在公园吓死路人,最后变成一条白蛇涉水而去的精彩故事。

二十一年后,2006年春天,我在一个旧书摊上找到那本画册。线装、64开,整体泛黄,封面上沾着一片油渍,像是用毛笔蘸了辣椒油甩上去所致。我见之大喜过望,便取出五元钱,购来同我康叔研究。

叶水鱼

我回家冲了一杯咖啡,咖啡喝完了,画册也就看完了。那的确是一本没有前途的画册,画册里的叶水鱼表情呆滞,整体只有二维,像块木板,还绾了个少妇头型;领子很高,几乎堆到了下巴;身穿没有束腰的长裙,睡觉时也不见她脱下;还有她脚上的靴子,一双气死人的高筒鞋,恨不能像丝袜那样提到腰间。

这幅画像,用我康叔的话说,就是“把人家好端端一个姑娘画成了啥鸟样”。

据我耳闻,真实的叶水鱼其实是这样的形象:她身材修长,脖子上永远有一条细细的银质项链(没有挂坠);领口低得可怕,不戴胸罩,胸口的那两只大苹果马上就要跳出来;身穿短袖衬衫,把双臂、腰肢和肚脐儿统统露在外面;短裤只到屁股和大腿的分界处,且略靠上;她总是坐在理发店柜台边的真皮转椅上,跷着二郎腿,两只红色高跟鞋轮流支撑在地板上以保持平衡;她站起来,洁白如象牙的两条大腿后面就会有两块椅子的红印,像两个红月牙。

用我小林婶子的话,就是“那个妖精整天光着个屁股满街跑”。

那画册擅改女主角的形象,深有欺骗消费者之嫌(其实他如果画得性感一些,就没有人会再关注欺骗与否),所以卖不出去也算报应。除此之外,画册中一些故事和传言基本相符,所以也不能说它完全一无是处。

某年冬天,每晚八点左右,叶水鱼所住的小北湖家属院里便会响起一阵手风琴的声音,手风琴奏完前奏,就会有一个男低音随之唱起歌来。

那段时间正是深冬,晚上过了八点,经常会下起小雪,这时候一个男人站在雪中拉着手风琴唱歌就成了一道景致。此时雪覆满地,杏黄色的手风琴上落雪如积尘,青黑色的歌者倚墙而立,歌声如飞蛾残破的翅膀在云下飘,有人路过便放慢了脚步倾听片刻。那男人每天唱十首歌,不多不少,唱完看一看叶水鱼的窗口,见一直没有动静,就抖抖身上的雪,跑着碎步离开了。

有一天,过了晚上八点,那男低音正唱着《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忽然叶水鱼的窗口出现一个剪影,窗子打开了,只听到一个女声:“毛主席纪念堂在北京,你天天在这里唱个啥!”

下弦庄的深冬异常寒冷,站在室外唱十首歌下来,鼻涕冻得结成冰锥挂在下巴上,男人坚持在这里唱歌,无非就是希望叶水鱼的影子能够出现在窗口,然后探出头来,向他许下三生之约,不料被她骂成屁。男人想叶水鱼真是个毒妇,我待你如仙眷,你视我如狗屁。他刚要离开,忽然又觉得叶水鱼极有可能是在考验自己,于是男人喊道:“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走啦。”边说边伸开一只脚,摆出一副要离开的架势。随后屋里传来一个刺耳的声音:“赶紧滚蛋!”那个人连身上的雪都没有抖,提着手风琴就灰蒙蒙地走开了,从此他有些幻听,隐隐约约总能听到“屁”和“滚蛋”一类的字眼儿。

用康叔的话说,叶水鱼“本来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追求她无异于对牛弹琴,所以,后来康叔对我未来的小林婶子发动进攻,终于与她步入婚姻殿堂。

1980年春天,下弦庄开通了1路公交,从下弦庄小北湖一路笔直通到南森林体育馆,有点儿像北京地铁一号线,那时的下弦庄只有这一路公交,如今有了17路,整天在下弦庄的大街小巷里兜圈儿、画格子。下弦庄刚通一路公交的时候,1路公交的减震还很不好,下弦庄的路况很差,有不少坑洼。人们在路边行走,公交车开过去,要么扬你一身土,要么溅你一脸泥,公交车冷不丁轧进坑里,颠簸得乘客们集体想拉屎。我小时候有多动症,喜欢上课拍桌子,用很大蛮力,桌子上的橡皮就能够很好地体会公交车乘客们的感觉。

叶水鱼坐1路公交时,总会有人让座给她,仿佛她是个孕妇。她也不跟人家客气,直接坐下,从没听她嘴里说过谢谢。她在公交车上向一个男人传递眼神,再向另一个男人传递眼神,过不了十分钟,那两个男人就会打成一团。坦白来说,我不认为叶水鱼有多漂亮,她只是比别人提前二十年穿上了丝袜、露出了大腿,还把两个二分之一的半球展示出来,这一切都是性的魔力。

康叔还说,叶水鱼小的时候并无异于常人之处,普普通通,只有皮肤白嫩一些,像日本豆腐。她总是扎个松散的辫子,穿着她单亲母亲自己纺织、染色、裁制的黄色小褂,用尼龙绳当作皮带的灰蓝色七分裤,趿拉着用粗针实线纳的千层底儿、灰色鞋帮的懒汉鞋,站着的时候直溜溜的,忽然肩膀一扭,开始撅着两个小屁股蛋子在街上跑来跑去。

康叔说自己小的时候,那时候他还住在下弦庄小北湖畔我二爷爷家,偶尔看见叶水鱼蹲在家属院里,撅着个屁股蛋子在地上研究什么。忽然餐厅晚饭的号子吹响了,几个小孩急匆匆往餐厅跑去,康叔就跟在叶水鱼身后来到餐厅,见她手里抓着一个木头罐子,黄色罐子、黑色盖子,罐子口斜开着。大家正在吃饭,叶水鱼忽然推开碗筷,钻到桌子底儿下去了。康叔坐在对面,把头埋在肩膀以下,见叶水鱼正撅着屁股追踪一只野促织(学名叫“蟋蟀”),野促织在别人脚下穿行,有些小孩腿短,便提溜着双脚悬空而坐,有两个人吃完了,忽然从长凳上跳下来,把野促织踩得只剩下几根乱颤的长腿触须。饭桌下的叶水鱼大叫一声,随后瘫坐在地上,扑簌簌地淌下好多泪水。

提到此处,康叔说:“谁知道后来叶水鱼变成了那么一副妖样。”

林永奇

《叶水鱼传略》在公交车上安排了一次揩油事件,如今术语称之为“性骚扰”。说是公交车过了减速带,那个家住在山旮旯里的老男人宋三弯腰去捡一根山药,顺手摸了一把叶水鱼的小腿,叶水鱼觉得小腿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当天在理发店一直魂不守舍,从此决定上街时戴着口罩。

康叔说以叶水鱼的性格和身手,若是有人想在公交车上摸她的小腿,定会被她把手踩在脚下。这时候的叶水鱼穿的不是懒汉鞋,而是一双红色高跟鞋,鞋跟儿像鹅卵石一样坚硬,踩在人家手上能听到恐怖的声音。如果是性骚扰被她踩到手,她便以那只手为支点转动自己的脚,仿佛在踩一个烟头上,而且不过三站不会见她松开脚。被踩的人一路单膝,跪在叶水鱼面前,挤着眼睛咬另一只手,仿佛在向她求婚。

叶水鱼乘公交不假,后来戴口罩也不假,不过这两件事之间毫无关系。

康叔和我谈公交车那段是在他送我去考驾照的路上,康叔在1999年考了个教官证,便辞去了初中语文教师的工作,至今都在樊阳市的红星驾校当教官。后来,我在红星驾校里取得自己的个人驾照,康叔说如果愿意(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愿意),他能直接帮我打印驾照,根本就不用考试(小林婶子就是直接拿的驾照)。

康叔说叶水鱼戴口罩不假,不过肯定不是为了防止性骚扰。据他回忆,叶水鱼在理发店当理发师,你若前去理发,她就露着肚脐儿在你身后扭来扭去,就像我考低分时班主任捏着试卷在我面前晃荡。康叔说叶水鱼的肚脐儿是竖着的,两头尖中间宽,像猫的瞳孔,十分性感。这时候你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肚皮舞上,觉得自己十分下流。

叶水鱼给康叔理过几次头,因为康叔不想在她心中留下无趣的印象,他放弃了自己最热爱的平头,让她理过中分、四六分乃至二八分,用过九毫米卡尺、六毫米卡尺和三毫米卡尺,另外还剃过两次光头。据康叔所言,给男人剃光头的时候,叶水鱼会戴着一只口罩。朴实无华的白色口罩,被叶水鱼戴起来十分诱惑(康叔说,看叶水鱼取下口罩挂在衣架上,就像在看她刚脱下一件内衣),所以为了防止性骚扰而戴口罩之说完全是无耻的杜撰。康叔说:“正好相反,等叶水鱼决定戴口罩上街时,她已经完全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我们下弦庄南边不远处有一排小山脉,我小时候附近有很多废弃的采矿场,如今已经风卷残云般地消失了。据康叔所说,那排小山脉矿产丰富,有着很客观的玉矿和煤矿。如今,距下弦庄三十多公里外的樊阳城里,有很多小商贩蹲在天桥上撑着遮阳伞卖假玉,他们声称那些玉产于此地,其实此地的采玉场已经废弃二十年有余了。后来我念小学的时候,组织上又在下弦庄东边的蒜头地里抽出了像芝麻糊一样的石油,不过经鉴定评测,那只是一个小矿井,而后在我念到五年级时油枯灯灭。这一切都说明康叔的话总是对的,虽然有很多时候,我都觉得他是在红口白牙地胡咧咧(康叔说话时有歪头翻眼的习惯,让人看到,就觉得他的大脑正在使劲儿瞎编着什么)。

下弦庄挨着小山脉,却四处都是平原土壤。冬天若不下雪,一刮北风就会扬得家家户户落满尘土。我小林婶子有洁癖,碰到这种时节她就会买一些钢钉木板,把自己家弄得像个密室。而在这种时节里,康叔一回家就会被她扒光衣服,把人往厕所(里面有淋浴)里一塞,把衣服往洗衣机里一塞(1991年以前,是往木水桶里),她自己则埋头拖地去了。

那种时节每隔五六年一次,不下雪我就不敢进康叔的家门,倘若真有急事都是隔着门板喊话——小林婶子当然不会像对待康叔那样扒光我,她准备了一条毛巾,在我进门前会拿那条毛巾抽我一顿,说要帮我清理身上的尘土。其实她大手大脚,有一次把我的左手小指抽得比拇指都粗,紫胖紫胖的,像一个小茄子,康叔见后大喜,道:“大侄子,你的指头怎么勃起了。”

下弦庄的地形也近似平原,所以大家都喜欢骑自行车。八十年代的街口,绿灯一亮,几十上百辆自行车匆匆穿过马路疾驰而去,那种情景康叔时常在梦中回味。1982年初夏,康叔在下弦庄的“环独山三周骑行赛”中拿了银牌,却在回去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车链子绞伤了左手,致使以后他再看到自行车上的齿轮链条就会龇起牙齿吸寒气。那次比赛的冠军叫林永奇,和我小林婶子是远堂亲。比赛结束之后,叶水鱼对林永奇有了点儿意思,因为血缘关系,我小林婶子忍痛把爱慕之情转移到康叔身上,当晚听说他绞伤了手,小林婶子发出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我念大四的时候,考托福得了54分,我当时的美国女友Winter Thurman在电脑视频框里倒吸了很短促的一口空气,翻了翻白眼,然后就发出了那样一声叹息。

六格连环画《叶水鱼传略》提到了那场比赛,却一笔未提康叔,看作者的笔触,似乎将那林永奇发展成男主角的趋势,激怒了康叔。那天我抢过画册藏在身后,康叔举着两只爪子把我逼到墙角,道:“快给我撕了这烂书。”

据《叶水鱼传略》记载,某日午后,林永奇骑着自行车来到下弦庄小北湖,家住小北湖家属院的叶水鱼透过百叶窗看到他,便从餐桌上抓了一个苹果下了楼,直接往小北湖走去了(康叔看到此处,咬牙切齿道:“怎能把叶水鱼画得这么下贱!”)。叶水鱼来到湖畔,此处正是舟筏浮摇,细浪轻风,蓝天碎云,风景如画。叶水鱼把苹果藏在身后,走到林永奇面前,见林永奇也从身后拿出一个苹果,以这两个苹果为媒,两个人从此相爱。

作为读者,我觉得这么安排他们的故事很没有想象力,也不符合现实。康叔说,叶水鱼脾气乖戾,不会如此下贱地给一个男人送苹果,林永奇更是粗俗不堪,有苹果肯定自己先咬一口。

所以符合现实的情况之一便是:那日,叶水鱼在湖畔小睡,喜欢骑车四处游逛的林永奇看到叶水鱼,便悄悄停好了自行车,弓腰走了过去。后来叶水鱼从身后拿出一瓶防色狼喷剂(康叔说:“防色狼喷剂?这么编简直更放屁。”),把林永奇喷倒在地,林永奇挣扎许久,最后还是成功地把叶水鱼搂在了怀里。当时的情景是,林永奇搂着叶水鱼,双目紧闭,看样子很是陶醉,其实不然,他被防色狼喷剂喷到眼睛,所以无法睁开。叶水鱼团在他怀里,骂着脏话(“好哇,非礼到奶奶头上了!”“快滚开,还不快撒开你这猪蹄子!”),使劲儿拧他的皮肉,啃他的锁骨,直到她用双臂量了量他的后背,随后就老实多了,说:“你的腰好直。”

康叔说:“她应该说,你的老二好直。”我说:“三叔你懂个屁,这叫伏笔。”再往后我就不想编了,康叔说,后来林永奇吻了叶水鱼。据说叶水鱼的嘴唇很软,舌头很长,所以那个吻让人觉得很过瘾,不过后来叶水鱼生气了,说:“你怎么这么笨,接个吻都不会!”两个人争执一番,然后她就要打林永奇,伸出两个指头,在他头上敲了一堆疙瘩,后来林永奇被迫跳进湖里躲避,叶水鱼不通水性,便只能站在岸边骂他,等他上岸时再揪他,就像在捕捉一条海豹。假使公元八世纪利奥三世用来对付阿拉伯舰队的希腊火能够流传下来,叶水鱼也会放这么一把火,把浮在湖面上嘚瑟的林永奇烧得只剩下几颗牙齿。

理发店

相恋之后就没了下文,第一卷至此结束,也没有后文预告,结束得莫名其妙,用我康叔的话说,就是把好好的一个悲剧写成了一个无聊的喜剧。说实话,康叔也曾暗恋叶水鱼,直到后来他和小林婶子在樊阳市同居了一个多月,期间彻底爱上小林婶子,从此心无旁骛。

康叔和小林婶子的初夜是在一个雪天,那时候他租住在樊阳市仲城区的郊外,正在准备高考。康叔说,1983年樊阳市仲城区的郊外很开阔,天和地的边界线都被推得极远,夏季天空湛蓝深邃,疾风在空气中呼啸着穿梭,云彩和山脉一样连绵百里。冬天下了雪,落雪裹了万物,世界苍茫一片,如一个女人躺下时白软的身躯。小林婶子来看望他那天,公共汽车就是从苍茫一片的郊外缓慢驶来,小林婶子戴着针织的遮耳帽、一双配套的蓝色半指针织手套,两腮透红,在车里使劲拍着车窗。等汽车停下来,她匆匆跑出车外,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走到康叔面前,忽然低头变得害羞起来。

康叔的小屋子里摆满了复习资料(后来康叔考上了樊阳市第一师范学院,就把那些资料一口气撕了个粉碎),墙角烧着一个小煤炉子,炉子上支了一把铁钳子,上面烤着黄澄澄的两块芋头。那天小林婶子去樊阳市看望康叔,就躲在他床上的棉被里,双手尽力朝火炉的方向伸着,两个乳房像熟透的甜瓜挂在空中,小林婶子就保持着这个姿势,安静地看康叔在台灯下记笔记。后来康叔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钻进棉被,和小林婶子抱成一团。那时候小林婶子还是个姑娘,在煤炉的映照下,她脸蛋通红,抱在胸口的两条手肘如两块羊脂玉一样洁白。

小林婶子忽然说:“你来说说,咱们都是谁呀?这样像话吗?”

康叔说:“我觉得咱们的生命好像是倒过来活的。我们本来都是死的,突然吸了一鼻子空气,就从床上活了过来。我扭头看到自己身边躺着你,你转身看到自己身边躺着我,你我都老得像个怪物。我们从一活过来就是夫妻,就彼此熟识和相爱,这都是造物主设计好了的。这就是我们生命的开始。后来我们越活越年轻,一直活到现在,在这个冬天,在这张床上抱成一团。”

按照康叔的设想,那么他们生命的结尾便是其父母们轰轰烈烈的某次性爱。那天,康叔没有来得及把倒过来活的生命推到结尾,因为他和小林婶子已经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性爱。

说到这里,康叔捶了一下我的后背,问道:“大侄子,看你整天神经兮兮的,恐怕还是个处男吧?”我说是,康叔就说:“那你懂个屁!”

康叔说,叶水鱼工作的理发店生意向来红火,老板规定,指定女理发师(叶水鱼)服务,就要购买一张会员卡,且把规定用A3纸打印了贴在门上,虽然会员卡略显昂贵(康叔说:“那时候一百块十五次,这是抢钱吗?”),却仍有不少人慕名而来,目的单纯,就为了能够欣赏二十分钟叶水鱼的肚脐儿。

后来叶水鱼和林永奇腻歪上了,理发店里就少了很多顾客,因为林永奇老是骑车来理发店找叶水鱼,来了不说话也不理发,就坐在柜台前东张西望,像个二百五。叶水鱼正挥剪割发,他忽地从后面搂过去,弯腰下来,一吻就是十分钟。叶水鱼也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好多时候都是她朝柜台伸长了脖子索求亲吻,把顾客冷落一边,惹得老板和客户都很有意见。

林永奇嘴还很贱,如果客户在他们接吻时故意咳嗽以示不满,他就会说:“嗓子痒吗,要不要喝马尿润一润?”

有客户问叶水鱼:“你是这理发店的老板娘吗?”

这时林永奇便要抢答:“放猪屁,她要是老板的娘,我就是老板的爹啦!”

此时坐在一边的老板就觉得不痛快,说:“你这人管不好自己的嘴,我要是年轻十岁,一准拔了你的舌头,看看上面是不是沾了狗屎。”

理发店的顾客少了以后,叶水鱼轻松下来,到了周一、周二,就穿上白色长褂(长褂下摆的三粒扣子永远不系,常露出两条大腿),提着个挎包,里面装着理发剪、充电推子、理发围布等一系列物品,来到公园里为老人和小孩义务理发。

小林婶子曾抱着她两岁的外甥去那里理过发,说:“别看她读罢初中就去了理发店当学徒,其实叶水鱼根本就不会理发,或者就是不好好理,那次把我小外甥的头弄得一个坑连着一个洼,跟羊啃过的一样。”

小林婶子说,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能在小北湖家属院一角看到林永奇的自行车歪在地上,旁边叶水鱼和林永奇接吻接得滋溜滋溜的,像在狠命嘬着两根水管子,上了年纪的人见了就要大骂此二人不要脸,应该绑了浸猪笼。另外,那段时间还有个学音乐的陌生男人上吊自杀了,死相极其可怕。在小北湖家属院的一间废旧仓库里,只见一个青面人挂在梁上,因为穿着背心短裤,就露出好多面积的皮肉,胸口往上到耳根统统成了黑紫色,怒目圆睁,四肢静脉曲张如粗青藤盘绕细白桦,脚腕上分别绑着两块红砖,一双黑色塑料凉鞋一只穿在脚上一只掉在地上,地板上一个歪倒的板凳。后来据说死者有个私人组建的乐队,他在乐队里唱男低音,还会拉手风琴。

医院

1984年冬天,正是冬日无雪的时节,那年康叔在师范学院念大学一年级,听他们的外国文学史老师讲乔治·奥威尔的《1984》,下弦庄的小林婶子买了一堆木板,嘴里咬了一排钢钉,举着个榔头锤子,要钉了自己家的窗户。小林婶子的父亲也有洁癖,且有肺病,风沙袭来,他就要用口罩保护口鼻,倘若吸进太多尘垢,他就要一口气喘上十秒钟,掩了嘴一咳嗽就是很连续的一串,停下来时满手鲜血,像刚刚拍死过一只毛虾那么大的蚊子。 小林婶子说,没有雪的冬季最令人厌恶,使下弦庄看起来如同一片穷山恶水,也使大家看起来如同一群泼妇刁民。

那种时节小北湖会露出湖底,风吹日晒后裂开一道道地缝,湖底沉淀的垃圾、植被和一层动物尸骨裸露出来,看上去仿佛半年前打过一场温泉关战役。下弦庄的地下水位降了七八米,这时候要从压水井里打一桶水出来能累倒一个精壮的汉子。1984年下弦庄的民用供水是以压水井为主、以自来水为辅,无雪的冬天压水井压不出水来,自来水就成了下弦庄的沙漠绿洲。小北湖家属院位于下弦庄最北部,自来水从南边供来,往往过不了千户便会枯竭,加上有些人喜欢用小型抽水机抽水(小林婶子特指的泼妇刁民),从而彻底劫掠了附近人家的水源,故叶水鱼家永远接不到自来水。

我二爷爷(康叔的父亲)家也面临着同样的处境,不过他老当益壮,到了这种旱季,依旧能够见他光着肩膀,胸口裸露着两排细长的肋骨,站在家属院压水井边,在那里倔强地压水,此时空气中干冷的北风席地而过,他膀子上却满是一片污浊的汗渍。后来林永奇认识了叶水鱼(位于下弦庄南部的林永奇家不缺水,康叔则说他们是暂时作为奴隶的人)。到了1984年冬天,林永奇便成了"大自然的搬运工"(语出某矿泉水公司的一句知名广告),每天中午,他都会提两只六加伦容量的废旧双氧水箱,用橡胶管接满了水,挂在自行车两边,一路按着车铃往叶水鱼家狠命骑去(康叔说,看林永奇那拼命之状,他们二人肯定上过床了)。

后来一天林永奇不知怎么回事,在回去的路上摔了个四仰八叉(这是小林婶子的叙述,而康叔则说,他是练骑车大撒手才导致摔车的,真是活该),手肘断裂。当天晚上,叶水鱼赶到医院后见到了林永奇的父亲——一个身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腰板笔直,戴着眼镜,留着整齐的小胡子。叶水鱼给他打招呼,那个男人有些拘谨,赶紧给叶水鱼倒茶,他倒茶时腰板也是直挺挺的,热气翻腾上来,在他的镜片上留下了一层水汽。叶水鱼接茶的时候注意到他的左耳,他的左耳像是被撕裂过,留有疤痕,没有耳垂,有一道锯齿状的切口。叶水鱼轻叫了一声,放下茶杯,招呼也不打便跑开了。

据说叶水鱼回家后割了好大一绺头发,从此和林永奇一刀两断。

康叔讲到这里时正驾车等红绿灯,绿灯亮了他还在踩着刹车啰唆,任凭车后的司机不耐烦地按喇叭。后来康叔向前开出百米,一辆汽车猛地从我们身边开过,并行时从右边车窗探出一只脑袋,竖着两根中指,道:“喂!刚拿的驾照吗?Sucker(笨蛋)!”话毕扬长而去,排气管子还朝我们喷出两团黑烟。康叔说:“大侄子,看来那人骂的是你呀!”

那天我们学校放暑假,父亲托康叔开车来学校接我,康叔义不容辞,带着小林婶子和我六岁的堂妹驾车来到我们学校。他没想到我如此热爱阅读,整个寝室里摆满了我网购的图书,摆得杂乱无序,所以他有很多书要搬。

康叔见之大叹一口浊气,道:“大侄子,看来你平时也喜欢写文章?”

我说是,康叔就说:“那你跟我还挺像。”

我以为康叔有鼓励我的嫌疑,后来他说:“所以你将来也会变成驾校老师。”

那天康叔和我的室友帮我把一捆捆封好的书抬到楼下汽车的后备厢里,小林婶子则跟我另一个室友聊得开怀大笑。后来寒假的一天凌晨,那个室友突然给我发来短信:“完了,我发现我爱上你那个婶子啦。怎么办呀?”

那天我们疾驰在回家的省道上,康叔说,问题就出在耳朵上,还有那个男人的腰板和他儿子的一样直,这说明那个男人当过兵,一个当过兵且没有左耳垂的中年男人——康叔说:“叶水鱼只会对他说一句‘Fuck off, Motherfucker’(去你妈的,浑蛋)!”

叶乔

探究到此事缘由,康叔不得不提到我二爷爷,用来声明“以下只是转述,非我亲眼所见”,不然我就会对小林婶子说:“你看啊小林婶子,开车都挡不住我三叔胡咧咧!”

康叔说到叶水鱼的父亲叶乔。

叶乔是樊阳市人,在师范学校当助教,1959年被组织下放,同他妻子一起来到下弦庄,经组织开会商讨,叶乔被安排在小学教书,他妻子则负责学校的伙食后勤。叶乔教书那几年,有几个当过兵的混混天天去教职工菜园偷菜,夏天偷苦瓜,冬天偷白菜,叶乔的妻子束手无策,便找来了叶乔。叶乔温文儒雅,刚开始企图和那几个人“摆事实,讲道理”,后来便要长叹“秀才遇到兵,有理难说清”。此后叶乔见到他们便会破口大骂,不过这办法效果甚微,叶乔一骂他们就跑,最后告到村委会他们也死不承认。迫不得已,叶乔就从班里找来了几个会打弹弓的孩子,让这些孩子每人拿着一只弹弓(叶乔为他们改善了弹弓的橡皮筋和支架结构,使得它们更易瞄准,且更有威力),准备一包碎石子,天天埋伏在篱笆菜地,看到混混来了就射得他们落荒而逃。

没过几年,叶乔戴着涂有“打倒叶乔臭老九”的牌子被人押去批斗会,那几个混混便成了批斗会上最犀利的角色。他们撅起叶乔的胳膊,像在对付手撕鸡,一下子就能把肩膀撅得噼啪乱响,所以叶乔参加完批斗会两条胳膊往往都会脱臼,晃晃荡荡垂在袖子里,肩头因而肿起好大一块,像练过肱二头肌。一次批斗会上,被问及反革命罪行,叶乔犹豫了好久,忽然挣开了一条胳膊,扭过去咬住撅着他另一条胳膊的人,咬在那人左边的耳朵上,鲜血顿时歪歪扭扭爬满两个人脖颈,吓得那人嗷嗷直叫。等人们拉开时,叶乔竟然把人家的左耳垂咬下来,且咽了下去。此举动令其他混混望而生畏,纷纷捂着耳朵咧着嘴吸冷气。

有人说:“这真是一次恶劣的先例,公然暴力抵抗,咬掉同志的耳垂,这类反革命罪行也太猖狂啦!”之后,大家就给叶乔打了一副嘴嚼子(刚开始要给他做一个二十斤死囚枷锁戴脖子上,后来得知懂得做死囚枷锁的师傅在破四旧时被人一脚踢死了),在他的上下臼齿间放一根铁棍,在嘴唇外面加一个铁网罩子,又从废旧的汽车内胎上裁下来两截橡胶绷带,从后脑勺绷紧,把这副铁嚼子紧紧地勒在他的嘴里,使得叶乔看起来如一个十八世纪的美洲黑奴。铁嚼子中间横着的铁棍勒在叶乔嘴里,时间长了,就把他的嘴唇勒得越来越大,以至于后来他死的时候目眦尽裂,嘴巴张到了后颚,像一条受惊的响尾蛇。

叶乔的死和他踢人下体有关,那段时间他被关在庙里。有个混混要恶作剧,便说:“为了保证革命斗争的枝繁叶茂,就要对反革命敌人来个斩草除根。”说完拿出一把镰刀,磨得明晃晃的,放在叶乔裆部。叶乔吓得像驴子一样大叫,次日早上起来,觉得下体剧痛(其实是被人撒了胡椒粉),又见那流氓正在窃笑,叶乔就叼着嚼子悲鸣半天,忽然跳起来,朝流氓两腿间猛踢了一脚。流氓冷不丁被踢到下体,忽然脸上退了笑意,整个人软了下去。

叶乔从此就有些神经,在大街上,一个人正在行走,忽然叶乔冲过去,朝人家下体猛踢一脚,就欢呼着跑开了。那个人被踢一脚,像漏了气的充气娃娃,慢慢地软塌下去,不能动弹了。那段时间叶乔恶行累累,把下弦庄后街小阮踢得阴囊内出血,连续几天都撒出红色的尿,还把跑去扶小阮的罗四丫头踢得小便失禁,当街流出好大一片液体来。致使大家出门都要夹腿护裆,提心吊胆。组织上提到他也要忍不住龇牙:“他娘了个逼的,身为一个人民教师,居然偷袭人家下三路!”后来一天早上,大家在街上找到叶乔,他双臂前伸,双手按地,双膝下跪,上身伏地前倾,屁股撅得高高的,像个在膜拜布达拉宫的虔诚游客。不过此时他的脸贴在地上,目眦尽裂,嘴大如盆,脑袋像个敲开的西瓜,里面盛着一半脑浆,另一半则洒在了地上。

至于是谁敲开了叶乔的脑袋,这个不好定论,因为被他踢伤下体的人太多了,每个受害者都可能是凶手,另外要说他自己敲死自己也不是没有可能。

针对叶乔的情况,组织上讨论过许多次,比较统一的意见是:可以肯定叶乔是个反革命分子、臭老九、反动学术权威,且很典型。他也犯下过严重的反革命罪行,应该与其划清界限,也应该被否定和打倒。此外,他罪不至死(没人说过要处死他)。不过这些意见是出在叶乔踢人下体之前,而当叶乔开始犯神经、踢人下体之后就是另一种情况了,这时候关于他的死活已经不再值得讨论。因为这时候的叶乔已经成了一只怪物,看到他再也联想不到反革命(联想到更多的则是劁猪刀),大家只是一方面害怕他,另一方面又讨厌他。为了上街时不必提心吊胆,大家就希望他能好起来,继续过被批斗的日子,假使美好的愿望不能助他好起来,那么此人意外死掉(比如上厕所掉进粪坑淹死)也算一个好消息,只要听者不用为他的死负责就行。后来叶乔死在了街上,脑袋像个敲碎的西瓜,大家就觉得虽然这比淹死在粪坑里令人意外,但这也算一个好消息。于是,大家表示了震惊(谋杀吗?)、遗憾(不是掉粪坑淹死的)和解脱(上街不必再夹腿护裆)之后,下弦庄很快就忘记了这个外地人。

蛇变

叶水鱼和林永奇一刀两断后就辞了理发店的工作,一个人躲在屋里,反闩了门,因而下弦庄街上少了很诱人的一道景致。小林婶子说,那段时间在小北湖家属院附近总能听到一声声抽泣,极其轻细,听得人百爪挠心,让她极想用木板钉在叶水鱼家的门窗上。康叔说,叶水鱼也很坚强,哭了一个月便解脱出来,从此,她经常戴着一只口罩,出门也不去理发店,而是穿着大褂,系满了扣子,提着挎包,去公园给老人和小孩义务理发。

康叔说,关于叶水鱼吓死路人一事,有待具体分析。

那天叶水鱼在公园门口给一个老人理发,那老人叫老赵,人中上留着一小撮白胡子,像晚年希特勒。前年中过风,如今坐在轮椅上,又很像罗斯福。两个人身边歇息着一个老年吹唱团,每人屁股底下一个马扎,地上排列着二胡、铜锣、铜铙、唢呐、梆子、竹笛、牛皮鼓、低音炮,负责对唱的老头、老太正喝着春茶。

轮椅上的老赵说:“小叶子,你干啥老是戴着个口罩?”

叶水鱼就说:“长得丑,怕吓到人。”

老赵不满地咳了一声,说:“别说这话,哪个不知道小叶子长得好看。”

叶水鱼就说:“那是以前啦,现在可变了样,怕吓到您。”

老赵拍了拍胸脯,道:“我当过兵,看过被手雷弹炸到脸牺牲的战友。你说你能吓到我,就让人觉得不得劲儿!”

“那你就看看吧……”

叶水鱼放下了电推子,把口罩从耳边拿下,伸出一张没鼻子、裂缝嘴的鬼脸在老赵面前。老赵腾地往后一挺,把轮椅翻倒在地,整个人也趴在地上,随后瞪圆了眼,嘴里“哎呀”叫个不停,伸着两臂往远处奋力爬去。

老年吹唱团见老赵趴在地上,纷纷弃了马扎凑过去,正要扶起老赵,叶水鱼跑过来,抬头扫了一圈,吹唱团的人便松开扶着老赵的手,一个个尖叫着跑得脚不点地,顷刻间人跑光了,地上满是凌乱的乐器。叶水鱼四周清了场,只剩下老赵一人还在地上绝望地爬行。叶水鱼俯身去扶老赵,他还很不配合,像一只猫,总是往反方向使劲儿,要兀自爬去公园的冬青丛里。叶水鱼就说:“说了会吓到你吧,还不相信。”

康叔说,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对面街道上有个女人在等红灯,一眼把叶水鱼看进去,叫了声“哎呀”就昏死过去了。女人被救醒后说看到蛇精捕食老头,从此夜夜失眠,患上了精神衰弱症,后来爬楼梯时脚一崴,就摔了个颅内出血,死了。康叔说,当然那个女人的死和叶水鱼有着莫大的关系,然而若直接说是叶水鱼吓死了她,就仿佛是叶水鱼趁其不备从身后拍她肩膀,有意将其吓死,这么说可真是非常不妥。

关于叶水鱼变成鬼脸,康叔说,这要根据她的具体模样来推断缘由。据说她的鼻子被连根削了去,只留下两道细长的孔,没了嘴唇,嘴角咧到耳垂下,就像当年戴上了嘴嚼子的叶乔,亦像日本都市传说中的裂口女。

康叔说:“最可能的说法是飞旋的吊扇掉下来,砸到了她的脸上,故削平了鼻子,划开了两腮。”

此时,小林婶子正在做油煎牛舌,听了康叔的话,便说:“这当然不成立,因为那是冬去春来,叶水鱼怎么用得上吊扇。”

康叔说:“或许是叶水鱼发了烧,太热,故而打开吊扇取凉,不料酿成悲剧。”

小林婶子说:“这么说简直就是放屁,如果是吊扇砸了脸,后来变蛇一说又该怎么讲?”

康叔说:“变蛇肯定是胡咧咧的,怎么你还信啦!小林,为夫真为你的智商‘捉急’呀!”

小林婶子从油锅里捞出铲子,还滴着滚油,走过来伸到康叔额头前,道:“你在那里放什么狗屁,你再说!”

康叔吓得面如土色,大叫:“你干吗?!哎呀!快拿走,烫到啦!哎哎,知错啦,我知错啦!”

小林婶子对叶水鱼变鬼脸一事也是颇有微词,按照她的意思,叶水鱼如何丢了鼻丘、划开两腮并不重要,关键叶水鱼在事后的态度。小林婶子说叶水鱼变成鬼脸后不但没有寻死觅活,反而变得愈加豁达,所以推测是叶水鱼自己把自己弄破了相。

康叔说,这么说,这缘由定是和失去情人有关,康叔说年轻人最容易迷失在情和爱的迷雾里,当然被爱情折磨的人不一定非要割掉自己的某个器官,但是如果有人无缘无故割下自己的鼻子、划开自己的两腮,用“为情所困”来解释倒是更加容易让别人信服。

说到年轻人的爱情,康叔就歪了头,黑眼珠在眼皮下面打转,一副要开始胡咧咧的架势。康叔刚开始接近小林婶子的那些时光,每天早上他起了床,下体阳具的位置都会高高耸起,把内裤支撑起来,像搭着一小顶印第安式帐篷,场景蔚为壮观,所以康叔对男女之间那件事也充满了渴望。不过,等康叔和小林婶子在雪夜好上之后,目的虽是达到了,却不能说康叔单是为了这事才去接近小林婶子的。

其实事实应该如此解释,那天小林婶子在一片苍茫中坐车赶去樊阳市外郊看望他,康叔看她下了车,踩着雪地,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自己面前,低了头哈出一团团白汽。而后两个人来到屋里,小林婶子脱得只剩下小背心钻进被窝里,康叔看着她的脸颊、胳膊和乳房,忽然觉得眼前这是多么神圣的一件事物,于是他就庄重地说出了“咱们的生命好像是倒过来活的”那段话,于是,随之而来的性爱就也变得十分庄严(对此我很是不解:“庄严?难道我小林婶子是圣彼得大教堂吗?”),我想此时此刻,假使上帝把男人性交和女人分娩的体验做一下调换,康叔也将义不容辞地爬到小林婶子身上。

我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我的留学生女友Winter Thurman总是约我去校内的湖边亲热,等我过去了,她搂住我的头就是一阵狂吻。她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很像奶腥气的熟悉味道,我以为是她乳房的味道,不过当我从她腰间嗅去,也能闻到相同的气味,这让我为之着迷。于是我撒了个谎,说:“我喜欢你身体的味道,闻起来就像草莓。”她则说:“Oh, really?It’s my sanitary napkins(是吗?那是我卫生巾的味道)。”

我在念大学三年级时写过一些文字,其中便有关于叶水鱼的故事,然而不过寥寥几句:“下弦庄有叶氏女,幼时泯然无异处,及长成,貌美而体态卓然,尝袒胸露股,邑人奇之,竞相往而观之,后为林氏所猥亵,竟倾心之,至二人感情渐笃,又闻林父为叶氏之世仇,故而叶氏大戚,汪然垂涕不能止,后以利物割面,尽去其鼻,又剖其颊,成鬼魅之相,邑人不相容,终而化为一蛇,涉湖而去。”

关于叶水鱼最后变蛇一事,我听过很多版本,比较有头有尾的是说,叶水鱼在公园吓坏了老人后便极少再去同别人接触,或一人关在屋里,或一人独坐在小北湖畔。

一日,林永奇骑车来到小北湖畔,找到了叶水鱼,说:“我爹说了,他的耳朵是在战场上被老鼠啃掉的,跟你爹没关系。”

叶水鱼只是摇头,说:“说什么都没用啦,我现在已经变得丑啦,你没有听说吗?”

林永奇拍了拍胸脯,说:“我听说了,可我爱的不是你的外表,我像朝圣者一样,爱的是你内在的庄严,所以,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一样爱你。”

叶水鱼说:“能不能别那么肯定,这样吧,你看了我现在的样子,要是还能接受我,我也就不再去理会世仇的事啦。”说着取了口罩,把脸伸在林永奇面前。

林永奇看到叶水鱼的脸,眉心渐渐聚出一个小拳头,等那张鬼脸咧开了嘴要说话,林永奇终于大叫一声:“哎呀!别过来!你不是叶水鱼!”边喊边捂着眼,从指缝里看路,车也不管就跑掉了。

叶水鱼看着他逃跑的背影,叹气说:“我就说吧,你接受不了。”说着脑袋和双手摇摇晃晃缩进了领口和袖子里,整个衣服坍塌下去,成了一团皱巴巴地堆在地上,随后一条白蛇从领口钻出,爬过草地,往小北湖对岸游去了。

另外,还有人说,叶水鱼吓死路人后,老赵也变得精神恍惚,看到女人戴口罩就要从轮椅上翻倒在地,朝着遮蔽物拼命爬去。

叶水鱼因而不好意思再出家门,后来下弦庄便有谣传,说住留胄庄的鬼眼巫婆曾放言,说十七年前有蛇精从她父亲的镇妖瓶里逃去,要来人间浪荡一回,时间和方向都和下弦庄的叶水鱼相吻合,故而又很像事后杜撰。基于这个谣言,便有人集群去叶水鱼家敲门,大家拿着绳套和铁钩,要擒拿这个蛇精转世。

人群在叶水鱼门前集合完毕了,拿绳套的人说:“这是谁做的绳套,结实不结实?”贩猪的老刘则说:“能套住二百斤的老海猪,不管猪怎么蹿都不脱扣,你说结实不结实?”那人就说:“咱们要套的可是蛇精,不是老海猪。”老赵就说:“你去用捕蛇的竹篓。”

于是大家去敲门,结果敲开了,只见一条白蛇夺门而出,摇头甩尾扫倒了一片人,往小北湖射箭一般逃遁而去了。

对此,康叔说:“真是狗屁乱蹿。”

在这个版本里,林永奇也没有再找叶水鱼,叶水鱼变蛇也成了聊斋故事。若再刨去那个的传言,就会显得不了了之,十分无趣。对此我也没有办法,小林婶子是距离真相最近的人之一,她也是说虽有谣传万千,而我们能够亲眼所见的事,都无聊透顶。

现在康叔住在带有电梯的小区楼上,即便刮来沙尘暴,小林婶子也不必再去钉了门窗,她只会拉好了窗户,戴上一只口罩。那天我在康叔家吃中饭,吃了油煎牛舌和宫保鸡丁,小林婶子总是用一块脏兮兮的手帕给我堂妹擦口水,擦得她小脸缩成一团,一副要呕吐的样子。这期间,小林婶子瞪了一眼康叔,说,其实生活本来就是潦潦草草的,而且越活越会发现生活的无趣,或许是叶水鱼提早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如今在念硕士二年级,颇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来的爱好和琐事。我在学画画,且感觉愈加得心应手,希望将来能够重画一遍《叶水鱼传略》,我想应该会比现在这本好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