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庄园百年史

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继承了古老安详的世纪庄园,这一百年,一共有四代人出生。

1900年,阿托纳的诞生

1900年,在一个即将逝去的春日上午,世纪庄园的仆人为主人打开大门。这终将是不平凡的一天,20岁的阿莫多驾车去了刑场,拉车的马匹奔跑着惊叫,露出雪白的牙齿。庄园的门还未关上,一个女人便走进来,说:“我要见阿莫多的母亲。”仆人带她来到客厅,奉上清水,阿莫多的母亲从卧室走出,怀里安睡着一只松鼠。她看到她的肚子,说:“你怀孕了。”女人点点头,说:“这是阿莫多,您儿子的。”

1900年冬天,阿莫多已经被永远地困在了一把轮椅上。那个温暖的春日的上午,他会时常想起,那天他一如过往,没有严重的语言障碍,没有僵硬麻痹的四肢,也没有从破碎鸡蛋中读取预言的本领。他站在刑场外的铁索旁,看到死刑犯拖着脚镣走向行刑台。他看到一只蝴蝶挤出低矮的云层,落在刀刃上。

共和国时代正式开始。大多城市都将以此迎接新世界的到来:取来国王的头冠,戴在一个死刑犯的头上,等到共和国的第一个正午,挥动刀斧,宣告一个时代的终结。头冠在天空翻滚坠落的那刻,阿莫多的视野变成了红色,污秽的,浓重的。

未婚先孕必须忏悔,阿莫多去一座空旷的教堂迎娶新娘。他推开一扇门,看到满屋摇晃的烛火,一阵风尾随进来,吹熄了一根,又一根,直到熄掉总数的一半。在里面的新娘要开口,阿莫多阻止她,他取来一根蜡烛,递到她手里,自己又取下一只,点亮,再将其他熄灭的蜡烛逐一点亮。点完蜡烛,阿莫多吻了新娘,那时候,她嘴唇上烛光闪耀。他们结伴走出教堂,关门的刹那,阿莫多看到了教堂里熄灭的蜡烛,还是总数的一半,那些竖在地上的白色,身上挂满了正在凝固的泪水。

婚后的阿莫多变得日渐衰弱,随着妻子腹中胎儿的发育成形,他开始焦躁。犯病的时候,他从长椅上颤抖着掉下来,从马车上颤抖着掉下来,就像地震时跳下橱柜的杯盘。为此,世纪庄园已经数月没有欢笑,负责早餐的厨子辞去了自己的工作,他曾数次在抹去喜乐的氛围中窒息昏倒。旧人辞去,新人来到,厨子的口味决定着世纪庄园早餐时端出来的食物。从此,早餐少一片吐司,多出一个煎蛋。阿莫多说,这仿佛都已注定。他举起餐巾纸,看着煎蛋,做出了此生第一个预言:未婚先孕而产下的女儿,将来必定出轨。他旁若无人地说完,吃下那个煎蛋。

此后的阿莫多不再犯病,每次早餐,他都会对着自己盘里的煎蛋说出一句梦呓般的话来:要忌讳生在水中的火焰,不要让牛跑到帐篷里,不能从事商贾,忌远行。起初,同餐的家人打趣说,你是打算凑出一套新的十诫来吗。后来,他预言的灾难和不雅之事让他们听来恐惧和羞耻,而妻子也将临产,他们就叮嘱厨师,之后的早餐再没有煎蛋,也就没有阿莫多的呓语。

已是1900年的初冬,轮椅上的阿莫多翻看了自己的家谱,一个个名字陌生而遥远。让我们从这一代开始轮回,那孩子就叫阿托纳,祖先的名字。说完他就开始颤抖,倒下,碰到了桌脚,事先准备好的鸡蛋跳出盘子,破碎在阿莫多面前。他看着眼下的鸡蛋,说:“战争。”

阿托纳的啼哭和战争的枪炮声同时在这个世界奏响,伴随着污秽的血迹和绝望的哭泣。

1945年,阿托纳的遗物

1945年,与此世纪同岁的阿托纳将军第二次回到世纪庄园,躺在轮椅上的阿莫多在四十五年前就预言过他的死亡,他说,这孩子活不过三十岁。阿托纳推着轮椅上渐老的父亲,他们有二十五年不曾交谈,并且有意继续延长,阿托纳此行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依旧活着,他默默地推着他的轮椅,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达到他的目的。他活着,而且四肢健全,穿着军装,肩膀上的炮灰还未掸去。

与上次一样,阿托纳将军是从战争的间隙中回来,他只在此处留下一晚,次日凌晨便匆匆离去。

阿托纳的记忆会时常回到1929年,他离家第九年,从军第六年,那个黎明,太阳像一粒溅出伤口的血珠。阿托纳率领着一支从过往战场上拼凑而出的杂牌军,连夜行军,跃过没有吊桥的悬崖,涉水穿过湍急的河流,避开沼泽中伸出的手掌,来到政府军主力集中的战场,和他们成功会师。阿托纳淡定的神情完美地遮掩住他疲惫的生理和难以平复的心情,他见到最高指挥官,他手里还捧着地图和烟斗。最高指挥官说:“你看东方,黎明的到来总会伴随着最新鲜的红色,时代也是这样,不过这次我们不必像杀鸡一样给敌人放血了。”

这是一次完美的围城,王党军队被逼进一座正在叛乱的城池,数万生命蹙缩在这里,等待着一次彻底的毁灭。

当天夜晚,天上划过几颗流星,杂牌军讨论着说,看吧,有星星坠落就有人死,这只是个开始。最高指挥官举起一只火把,火焰在夜空翻滚,照亮了他粗糙的脸庞和厚重的嗓音,他说:“这场战斗或许并不惨烈,但是它终将被历史铭记,因为这是最后的战役,我们将消灭城里最后一个共和国的敌人,然后开启一个新的时代。”

第二天就有人翻出城墙,他从高墙坠落,砸到地上,呻吟着。阿托纳端起一杆枪,装弹,瞄准,说:“你想干吗?”那个人说:“我想活。”阿托纳睁开正在瞄准的眼睛,竖起枪,说:“你是谁。”那个人开始爬行,揪着裸露的草皮,拖着碎裂的身躯。阿托纳重新端起枪来,喊道:“你是谁。”那个人说:“我是共和国的人民,不是叛乱者,不是王党士兵。”阿托纳继续喊道:“拿出证据。”此时,城里传出两日来战场上的第一声枪响,它让所有人瞬间清醒、警惕,这颗子弹没有打中某个参战者,而是把那个共和国的人民永远地钉死在警戒线上。最高指挥官拍着阿托纳的肩膀,说:“他已经证明了。”

那晚有云,阿托纳打开帐篷,看到外面抽烟撒尿的哨兵,看到冰凉的草地和城墙,看到伏在警戒线上冰凉的尸体。低矮浅薄的云层上面,流星以缓慢的速度划过天际,消失在层次分明的璀璨星河。

又有人翻墙出来,一男一女,有绳索,他们站在警戒线上,女人躲在男人身后,惊恐地探出脸来。“我们是共和国的人民。”他们说。阿托纳端起枪,喊道:“你们为什么会有绳索?”男人说:“城里已经内讧,哨位已经空缺。”阿托纳放下枪,和身边的战友一起欢呼,指挥官缓慢装弹,走向前去。男人说:“我们可以走过这条线吗?”阿托纳刚要开口,指挥官便先他一步,说:“不可以,因为你们就要死了。”他扣动扳机,子弹从盛开的火焰中喷射而出,打穿了男人的身体,进入女人的心脏。阿托纳被彻底震慑,指挥官说:“他们不是共和国的人民。”阿托纳摇头蹲下,指挥官接着说,“因为城里的人没有开枪。”

一连七天的流星雨让人感觉宇宙正在崩塌,最美丽的夜景像杀戮一样,割痛了目击者的眼睛,要它流出泪来。城门开出一个人的缝隙,枯瘦灰黄的人们陆续走出。被赶出城门的饥民把身体收回警戒线以内,不能前进,无法后退,阿托纳伸不出用来计数的手指。与城中对峙的军队看着中间垂死的饥民,端起枪支,捂住枪口。指挥官说:“不能确定他们的身份,就不能放开警戒,让他们待在原地。”那晚,阿托纳躺在地上,听到不远处砂布磨刀的声音,不知道灵魂磨在上面,会变得更锐利,还是会流出血来。死亡,是会让所有人残缺的诅咒,没有人能获得自全,阿托纳想。

警戒线上的饥民逐一饿毙,最高指挥官说:“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敌人,那么这就是他们应得的下场,如果他们是共和国的人民,那么此时,也正是他们为国家牺牲的时刻。”闻此,阿托纳道出所有人的困惑,他丢开手里的枪支,说:“我们为何而战?”指挥官说:“为了赢。”两天之后,大军破城,这场仗就着一场场流星雨,而后有人提及,便称它为“流星雨战役”,一个美丽的名字。

流星雨战役会被预言、会被铭记,也会被重复。其后不到百日,阿托纳晋升为中将,而生命消失换不来战争的结束,血色天际也未迎来黎明的君临。时间走到1945年,阿托纳将军身经百战,他带着热血沸腾的士兵,带着冰冷无情的武器,在远离故乡的战场上,攻打消灭不尽的敌人,枪毙情绪狂躁的起义军,在反对派的炮火中逆行,在叛变军队的包围下突围。1945年年初,王党势力彻底崩溃,反对派却已攻下共和国的首都,然而阿托纳的远征军却屡战屡胜,在赶回首都的征途上,面对窃国者们的围追堵截,阿托纳所向披靡。阿托纳深谙曾经最高指挥官的战争哲学,战争就是为了赢,其他美好的愿望都遥不可及。那日深夜,阿托纳抚摩着干燥牛皮纸上的地图,看到行军路线上一个熟悉的名字,世纪庄园。马上就要经过那里,阿托纳再次想起父亲阿莫多的预言,现在,听起来更像一个个诅咒,他决定回去,去见自己的父亲,去见自己的妻女。

而阿托纳妻子的记忆停留在1930年。她向别人如是讲述,那天清晨,南瓜的藤蔓爬满了世纪庄园的大门,十年前,离家出走的庄园继承者,阿托纳荣归故里,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出标准的正步,仿佛一个用木板拼凑成的玩偶。他见到轮椅上的阿莫多,要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活到三十岁,活过三十岁。夜幕降临,他又拒绝在庄园居住,阿托纳钉下四个木钉,自己在门口扎一顶帐篷。清澈的月色下,阿托纳升起一盏油灯,静坐无声。当晚,一个二十五岁的王党姑娘准备了匕首,找到合适的借口,走进他的帐篷。然而,三个小时之后,他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做爱,三天之后,她成了他的妻子。

阿托纳穿着军装完婚,走出婚礼教堂便直奔战场。九个月后,阿托纳的女儿出世,厉声的哭泣,一个杯子在受惊中碎裂。轮椅上的阿莫多颤抖着右手,拍死一只在墙上的蚊子,它流出阿托纳的血来,阿莫多看着那块血迹,说:“三十岁,阿托纳已经死了,那个从教堂走向战场的不再是我的儿子,这女婴是他的遗孀,她叫阿美嘉,一个未婚先孕生出的女儿。”阿美嘉的出世带走了自己母亲身上所有的重力,从此,每晚睡觉前,阿托纳的妻子都要在身体上压一块石头,不然就会飘浮,在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惊醒坠落。

1945年,伴随着额上皱纹的出现,阿托纳和这个世纪一同开始老去。他回到家乡,推着轮椅上苍老的父亲,沉默不语,夜晚,他像十六年前一样扎起帐篷,睡在庄园门口,仆人看到往日的主人,当晚大门不再关闭。妻子带来他未曾谋面女儿,两个人,一个一个地钻进帐篷。阿托纳摸着口袋,里面是两件小礼物。十岁的阿美嘉看到自己的父亲,她匆忙跑出帐篷,阿托纳和妻子一同走出来,看到阿美嘉正在哭泣,嘴里吐出一团团秽物,流动在月光下巨石铺砌的街道上。当晚,阿美嘉回到世纪庄园自己的卧室,抱着祖母哭到睡着。阿托纳的妻子,也就是阿美嘉的母亲,抱着一块石头压在自己身上,躺在帐篷里阿托纳的身边。得知事情原委,阿托纳愤怒地将石头丢出帐篷,他说,今晚,压在你身上的是我。

次日凌晨,阿托纳匆匆离去,他忘记取出自己带给妻女们的礼物,一个戒指,一只怀表,装在口袋里和军装一并穿走。临行,妻子为阿托纳整理军装,看到镜子里,他的头上长出来两只牛角。

只是半个短暂的夜晚,阿托纳的妻子却成功受孕。她再次安睡,不再飘浮。四个月后,阿托纳的妻子产下一个死婴,不能分辨性别,她们把它埋葬在庄园里,一棵旺盛的樱桃树下,一年后,樱桃树无病枯死。

1945年立冬,第二共和国迎来早晨属于它的第一缕阳光。一个退役军人走进庄园,他一手牵着戏耍回来的阿美嘉,一手提着一只布袋。他向阿莫多讲述阿托纳的死因,露出满口的蛀牙,满口的方言,满口的蒜头味儿。半年前,阿托纳离开庄园,一连五个月的艰难行军,阿托纳来到距首都两百里的一条河流,和埋伏好的敌人激烈交火,阿托纳注定以少敌多。此时,电报发来,原共和国的总统签字发话,命令这支军队无条件投降,接受第二共和国的收编。阿托纳撕毁电报,躺在床上,百战百胜的归宿最终是不战而降,这结局他拒绝接受。当晚,下属走进阿托纳的帐篷,掀开他的毛毯,看到阿托纳苍白的皮肤下面涌动着一团团细小的能量,一只只蛆虫钻出毛孔,蛆虫变成蛹,蛹变成苍蝇,苍蝇展开翅膀,还未飞离便化为一缕缕粉末。不几分钟,阿托纳便剥落为一具泛黄的骸骨,在他身边,放着一个戒指、一只怀表。

军医走进阿托纳的帐篷,取出自己精致的金属器具,翻开一截指骨,他说:“这是十五年前的尸体。”他拿起那只怀表,拧上发条,它开始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1965年,阿美嘉的戒指

1965年,这个世纪已经老去。三十五岁的阿美嘉梦到二十年前,1945年的那个冬天,十五岁的姑娘还喜欢咀嚼简单的童谣,像一个女孩,从不发育。第二共和国正式成立,人们纷纷走上街道,等待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阿莫多陷在轮椅上,与之浑然一体,他想起1900年那个正午,那个翻滚的头冠,还有那片红色。阿美嘉站在铺砌街道的一块巨石上,感觉小腿发痒,低头看到一株植物,它钻出石缝,碰到她的身体,冰凉如雪。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阿美嘉的注意力被植物占去,她看到它的顶端,正生出鲜艳的花来。那天,她见到了父亲的骸骨和他的两件遗物。,由一个退役的士兵捎带过来,骸骨装在一个布袋里。

1950年,二十岁的阿美嘉和一个男人结婚,继承世纪庄园。男人深爱阿美嘉,同意搬来庄园居住。阿莫多不用打破鸡蛋,他说:“爱情就像两只杯子,把你的酒倒给她,把她的酒倒给你,阿美嘉没有杯子,你不能承受。”阿美嘉的婚礼上,新郎接过她的左手,为她戴上戒指。阿美嘉的戒指,是她父亲阿托纳的遗物,送到戒指店,熔掉,浇铸成这枚新婚戒指。婚后的阿美嘉变不成少妇,她童心未死,像一颗坚涩的苹果,无处下口。

第二共和国的律法千奇百怪,人们感觉活在童话里,但是并不美好。政策逐一下达,对于阿美嘉,有两件事情让她记得清清楚楚。世纪庄园被查封,因为它太陈旧,是共和国以前的事物,应从记忆中抹去。查封的队伍把庄园搬空,砸坏了几根石柱,屋顶没有塌下来,他们就撤离出去,在每一个门口都贴满了封条。世纪庄园的仆人被逐一解雇,各自回家,阿美嘉和家人生活在庄园一角,一个新建的仓库里。1951年年末,阿美嘉在狭小的卧室生下一枚蛋,排球大小,洁白光滑。丈夫再难承受,他寻不到阿美嘉的爱情,也得不到下一代的希望,他抱怨说:“这就是没有发育的女人,阿美嘉生下的杰作,一只蛋,就像没有感情的鸟类。”当年秋天,他报名参军,从此离去,没有音信。

那枚蛋摆在仓库里,一直以来,由阿美嘉和她的母亲悉心守护。

1965年,第二共和国出现感情危机,陌生人之间无法建立信任,人们的双手像一块块同极的磁铁,还未相握便开始排斥,这种症状瘟疫一样肆虐全国,无人幸免。一天清晨,阿美嘉找到父亲的怀表,她转动发条,当天,音乐响了二十二次,断断续续,没有次序。第二天,怀表停走,阿美嘉摘下耳塞,把它锁回抽屉,不再打开。“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她说。

从此,阿美嘉开始发育,在她的身上,出现耸动的胸脯,纤细的腰肢,散发出让男人为之迷醉的气息。一条青色的静脉出现在手腕,三十五岁的阿美嘉宛如处子。温暖的四月份,擦拭完枕边的巨蛋,阿美嘉亲吻阿莫多的眉毛,打开仓库,独自走出。

很快,阿美嘉爱上一个青年男子,起初平凡普通,之后独一无二。他们的手掌之间没有斥力,反而吸引。她享受到并马上沉溺于作为一个女人的无限乐趣,接收到往日会忽略和不得理解的微妙的情感表达,她敏感得像一只软体动物,听到情人的呼吸,碰一下她就会立刻融化。五个月后的晚秋,听到死亡脚步的逼近,阿美嘉没有一丝悔意,她只是分不清楚,是他们的手掌之间先有引力,还是他们的灵魂之间先有爱情。

她把他带到世纪庄园,这里已经彻底破败、荒芜。他们撕开一张张封条,折成飞机,相互投掷。古老的树木已被砍断,留下一截截地桩,那棵枯死的樱桃树原地伫立,地下埋着的尸体。阿美嘉说:“我不知道它是弟弟,还是妹妹。”就像她生下的那颗蛋,没有性别。他们在这里拥抱,她把双臂探入他的衣袖,一根根去数,数不清他的肋骨。他抽出她的左手,看到她的手指,说:“结婚戒指吗?”阿美嘉的心里产生一种恐惧,她从未产生过的,那种细微的恐惧可以惊心动魄,她说:“对!”阿美嘉从他眼中看到软弱,只要他想,就能找到无数个理由原谅她,事实是,他真的想。阿美嘉抽出另一只手,摘下戒指,把它戴到樱桃树的一根枯死的树枝上。

他们接吻,戒指所在的树枝上开出花来,樱桃花向整棵树蔓延开去,花朵从树梢开到树干,开到根下的泥土里。枯死的樱桃树恢复生机,阿美嘉的戒指陷入枝干,无法取出。

阿美嘉怀孕了,她解释说,自己的情况是有感而孕,就像童话。她从未和情人做爱,又如何怀上他的孩子。感情危机的共和国热衷于消耗他人的悲剧,享受他人的丑闻,阿美嘉的事迹不胫而走,人们走在街上,称她为荡妇、产蛋的鸡、骗子、女巫、破鞋,阿美嘉承认的称呼是,出轨的女人、战犯的女儿。

第二共和国的律法为此翻开,阿美嘉的情人被调去一个破落的村庄,不得返回。多年以后,原居民的后代搬去城市,而他结婚生子,延续下来的后代被视为原居民,在新世纪,受到城市的排挤和歧视。那天有雨,阿美嘉送情人挤上火车,他异常冷漠,说:“这一切都是因为你,那不是我的孩子,告诉我,我是在替谁受罚?”爱情的分量敌不过谣言,如果他不相信,她就无能为力,阿美嘉想。此时,火车鸣笛远去。

阿美嘉踱步回去,她淋了雨却浑然不知,回到世纪庄园,身上的雨水擦拭不掉,永远保留,她病了。四个月后,晚秋,阿美嘉躺在床上,皮肤的潮湿渗透床铺,床铺的潮湿渗透木板,阿美嘉的床上结出一朵朵蘑菇,彩色,无毒。深夜一点,她产下一个五个月大的女婴,阿美嘉死去,身体像水一样透明,皱巴巴的胎儿在体外继续发育,成形,啼哭。依照家谱,她叫阿希洁,世纪庄园的新主人。十六年后,1981年同日的深夜一点,阿希洁的外祖母,阿美嘉的母亲,阿托纳的妻子在睡梦中死去,从床面上一米的空气中飘落、安寂。

世纪末,阿希洁的怀表

1999年年底,阿托纳的后裔,阿莫多的子孙,阿托纳将军的外孙女,阿美嘉的女儿,世纪庄园的女主人阿希洁三十四岁,又有一堆废墟等着她去重建。

阿希洁是个早产儿,生命既是偶得,就大可挥霍。第二共和国迅速改变,从1980年开始,逐条修正过往的律法,共和国颁布过的律法多得让她自己惊讶,如此修正,还需一个世纪。第二共和国在一次次扭曲和恢复中,逐渐显露出第一共和国的模样,只有阿莫多能够辨认,因为见过第一共和国的人,除了他,其他人都已死去和失忆。阿希洁和时代产生共振,共和国每修改一条律法,她便改变一次言行举止。现代化君临共和国,人们走在巨石铺就的街道上,被电视机、汽车、名牌服装、速食快餐,这些新事物接连轰炸,感情危机渐缓撤离,往日的社交习惯却未曾重现,阿希洁只能探索出一套仅属自己的伦理价值,一边遵循,一边打破,阿希洁时刻不忘自己是个早产儿,挥霍生命。

阿希洁提前发育成熟,她涂脂抹粉,衣着性感,共和国修改了法定成人年龄,从二十岁降到十七岁。1982年深秋,阿希洁来到一个陌生英俊的男人家里,欢度十七岁生日,零点的钟声响起,她和他做爱,房间里的桌椅板凳随之叩响地板。社会风气逐渐逆转,一夜情不再新奇,第二共和国的人口悄然增长,不到二十年,便引起一次人口爆炸。

世纪庄园的仓库里住着老态龙钟的阿莫多,他已经看淡生命,可以一连几天不吃不喝,待在黑暗里,就像轮椅上的一个零件。阿希洁来到仓库,洗净手绢,擦掉阿莫多身上的尘土,捧出阿美嘉留下的巨蛋,在上面彩绘,画出对比强烈的彩色线条。阿希洁打开一个陈旧的抽屉,看到阿托纳将军留给阿美嘉的怀表,她拿出来,推上抽屉。抽屉缝隙溢出1965年的空气,她听到母亲阿美嘉的声音,那声音说:“这是坏掉的,音乐会胡乱响起。”阿希洁转动发条,怀表正常行走,她把它擦净,放进口袋。

阿希洁出门的时候,怀表响了一次。她坐进咖啡店,怀表响了一次。她吃三餐时,怀表皆准时响起。阿希洁上班的时候,怀表响了五次。她和新交的男朋友做爱,衣服丢在床下,口袋里的怀表小心伴奏,和她的心脏一起欢跳。阿希洁再难放下这块怀表,她不知道,是怀表有灵,还是自己的生活已经如同这块机械。

1990年,阿希洁结识一个蓝眼睛的西方人,她叫他蓝眼睛,和他做爱。蓝眼睛说:“这个城市缺少一个酒店,缺少一男一女,两个酒店老板。”于是世纪庄园被唤醒,重修、栽种树木;请来建筑师,在原有拆不掉的废墟上逐一创作,填补;请来画师,在天花板上即兴描绘。世纪庄园变成一座酒店,雇来往日仆人的后代,虔诚接待每个顾客。看到他们的成就,阿希洁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蓝眼睛的额头,蓝眼睛说:“你为什么不想结婚,拥有自己的家庭。”阿希洁说:“第二共和国出生的孩子,不相信爱情,不承认婚姻。”

世纪酒店的大门上缠绕的不是南瓜藤蔓,是一串彩灯,跳动闪耀,不分昼夜。一个老人走到柜台,拍响手铃。服务员说,请您先登记。老人说,我要见你的女老板,这座庄园的主人。老人是阿希洁母亲阿美嘉的丈夫,战争永远在打,因为年迈,他从境外战场退役归来。他看到阿希洁,说:“你的脸,和你的母亲一模一样。”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阿美嘉从未发育,从而陌生了这个身体。阿希洁带他来到仓库,阿莫多瘫在轮椅上,他给阿莫多鞠躬。阿希洁指着桌子上的彩蛋,说:“这才是你的孩子,我没有父亲。”

1999年,阿希洁怀孕,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元旦前夕,酒店歇业,阿希洁临产,怀表响个不停。阿希洁躺在自家卧室,医生拿出精致的金属器具,从她的下体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医生回过身,看到阿希洁的肚子重新凸起,说:“还有一个。”他又取出一个男婴,擦去身上的血污,用棉毯小心裹好。这两个婴儿动作一致,灯光之下,没有影子。医生走后,蓝眼睛走到阿希洁床边,说:“他们正在赶来。”阿希洁说:“谁?”蓝眼睛说:“你知道的,针对人口爆炸的律法,一个女人只能拥有一个孩子。”阿希洁说:“我知道,可是新的律法已经颁布。”蓝眼睛说:“是有了新的律法,不过要在明年生效,也就是明天。”阿希洁开始惶恐,说:“现在是几点?”她从桌子上拿起怀表,时间是1999年12月31日23时37分,和正在奔跑的秒针。阿希洁说:“怎么会这样?他们会带走谁?”蓝眼睛看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婴孩,说:“不知道。”阿希洁继续说:“他们会怎么处理?”蓝眼睛说:“溺死。”

两个男人走进阿希洁的卧室,每个人手里有一只氢气球。阿希洁说:“请你们再等两刻钟。”他们走过去,把气球线放在两个婴孩的手心,婴孩本能地抓紧细线,不再放开。阿希洁说:“干脆杀了我吧。”一人登记,另一人弯下腰,抱起一个孩子,转过身去。还未离开,怀里的孩子突然僵硬,额头上生出一条裂纹、扩散,瓷器一样碎裂塌陷,变成水银色,掉在地上,如一面破碎的镜子。阿希洁身边的婴孩有了影子,开始哭泣,气球飞上天去,在炽热的灯管下爆炸,冒出蓝色的火焰,两滴水珠掉下来,滴在地板,是氢气。火焰顺着电线点燃每一个墙角,熄灭全部的灯光,火舌瞬间爬上最高的楼层,剥下壁画,引爆电器,咆哮着攻下整个庄园。蓝眼睛抱起婴孩,撑起阿希洁产后虚弱的身体,走到庄园的仓库,这里没有通电,里面永远安全,轮椅上的阿莫多隔着窗口,已经向外注视良久,那是观察火势最好的位置。

世纪庄园将被烧成装修前的模样,不多不少。阿希洁说,又一笔挥霍。蓝眼睛抱着婴孩,说:“不用担心,我们有财产保险,只不过,这次修复需要更多时间。”一根石柱在大火中倒塌,仓库跟着大地一起颤抖。

桌子上,阿美嘉产下的巨蛋,保存了48年,像花瓶一样震落地板,碎裂成片。破壳而出的是一段歌谣,阿美嘉的童声,从地上蒸腾开去,想要听清还需用耳朵捕捉。在阿希洁的世界,那颗巨蛋太过熟悉,又太过神秘,现在毁灭,除了遗憾,她不知道应该悲伤、平静,还是欢喜。看着破碎的巨蛋,轮椅上的阿莫多吸进此生最后一缕空气,他说,我已经活了120岁,看腻了新面孔变旧,旧面孔消失,请把葬礼办成喜丧。一百年来,欢庆死亡,哀叹新生,是世纪庄园洗不去的诅咒。此时,阿希洁攥紧的右手里,音乐响起,新世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