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试探
回到家,家里鸡飞狗跳,还在为常格媳妇的事闹腾,连饭也吃不着。她拉了拉让玉和桐卿,示意她们回院子去。两个妹妹跟出来,桐卿直皱眉,“嗡嗡的,吵得我脑仁儿都疼了。”
颂银叫婆子上饭菜,带着两个妹妹坐下来,给她们盛汤。因为先前不在,没听到内情,便打听是怎么回事。
让玉说:“那个别红,平时看着就是清高人儿,不怎么和咱们兜搭,倒像咱们攀不上她似的。今儿三婶子的晏如婆家来大定,送的聘礼丰厚,她心里不舒坦了,挑剔二婶子当初没按惯例送席面,她少得了红包儿,和二婶子闹。”
颂银唔了声,“孩子都生了,正经过日子得了,怎么还挑拣当初的礼数?”
桐卿笑了笑,“想是生了儿子,觉得自己地位稳固了吧。小门小户出来的,真不怪二婶子瞧不上她,连我也不喜欢她。”
桐卿比她们小了好几岁,今年才十三。以前老爱哭,不经事,现在长大了,说话老气横秋的,和阿玛很像。颂银只是笑,“小孩儿家,懂什么!”
桐卿说真的,“她不叫常格和咱们来往,娘家亲戚怎么着都好,咱们这边的她不含糊,不许常格走动,也不要咱们过他们那里。”
所以男人娶什么样的媳妇很讲究,好女人能让家业兴旺,赖女人弄得亲戚两不来去,越走越远。
关于那个别红,嫁进门一年多,算是堂嫂子。本来是平辈,年纪也相当,处得应该不错,可她不合群,就跟惠嫔那个续弦妈似的,眼睛长在天灵盖上,似乎十分的嫌弃她们。
既然嫌弃瞧不起,为什么还要嫁呢?其实她娘家远不如婆家,别红的阿玛是四品翼长,管着一个营房。“令其远屯郊圻,不近繁华”,这就是营房。对城里的旗人来说,营房简直就像偏远的穷山坳似的,里头住的全是上不得台面的人。二房和赛米尔氏结亲,源自二老爷的一次酒后失言,结果人家抓住了时机,再三再四的催促,方不情不愿地让常格完婚。
别红的骄傲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自卑,出身越低越爱抖威风,且精神敏感,动辄挑眼儿。佟家一门其实没人瞧不起她,但她就是不知足,生完孩子月子里就闹,出了月子更厉害了。
娶了这么个媳妇,真是三生有幸。大伙儿都摇头,让玉说:“她和二婶子斗嘴,最后拿茶杯砸二婶子,没王法的!”
这就太过了,不是做晚辈的道理。再生气也不能动手,旗人是个很多礼的民族,出了这种事,简直没法想象。
“她想干什么呀?反了天了?”
“她说要分家,和常格带着孩子单过。让二叔和二婶子另择屋子,她打算轰公婆出门。”
颂银皱了皱眉,“父母健在不能分家,她好歹也是个小姐,这道理都不明白?再者怎么叫公婆给她腾地方,太不像话了。”
“横竖已经不讲理了,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桐卿吃完了,接过杯子漱口,站起身说,“不行,我还得去瞧瞧,得着信儿回来告诉你们。”说完带着她的奶妈子又上老太太那儿去了。
让玉吃完了,在屋子里游荡消食,慢声慢气道:“常格还在衙门呢,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事。”
颂银是官场上混迹的,有快刀斩乱麻的习惯,“过日子这么斤斤计较,往后怎么活?娘家没调理好,送到婆家丢份子来了。常格要有能耐管住她,别红敢这么放肆?可见是平时娇纵惯了,这么没人伦的东西留着干什么,该打发就打发了吧,图个清静。”
让玉点头,“老太太发话,让人把她娘舅叫来,谈得好,瞧在孩子的份上让她给二婶子陪个不是,事儿就过去了。要谈得不好,让舅老爷把他们家姑奶奶领回去,佟家没地方安置这尊大佛。”
大家子的日常就是这样琐碎,人多了,矛盾就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发生不了的。不过像常格媳妇这样的算是少见的,眼热小姑子婆家来的聘礼多,拿自己当初来比较,但凡有半点落于人后就觉得瞧不起她了,待她不公了,就要闹。人心不足,不知道感恩,更不知道退让。好些婆婆有意苛待媳妇,她在二婶子那里像佛爷似的供着,连老太太都说,“我们二太太不是娶了媳妇,是多了个妈”。别红怀身子的时候只差没把月亮摘给她,结果供来供去,惯出了她一身娇纵的臭脾气。
颂银不爱过问这个,也没留下听后话,第二天上宫里当值,换她阿玛回家休息。
禧贵人催生死胎的事,像一粒石子沉进湖泊,转眼没了踪迹,纵有遗憾,也只是皇帝一个人的遗憾。
太后要过五十大寿了,阖宫张灯结彩。颂银又忙起来,从用度到官员敬贺,再到升平署奏什么乐,都要一一过问。待安排妥当了,具本呈太后过目,有什么不合心意的地方好即刻修改。
其实去太后那里她总有些忌惮,怕遇上豫亲王。可就是这么不凑巧,那天进门便看见他在,回眸一顾,眉目森然。颂银着实有点怕他,因而心虚紧张,略定了定神,方上前蹲身请了个双安。
帝王家的人,本就和常人不一样,能爬到高处的心机大多颇深,和这样的人打交道,就要存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太后面上看不出任何不妥来,为人很谦和,也不拿架子。因为佟佳氏在豫亲王门下的缘故吧,大概有些爱屋及乌的意思,因此她每每来请安回事,她都很好说话,从不有意刁难她。但身份摆在那里,这种人常给她一种亲近不得的感觉,哪怕她笑咪咪的,笑容背后依旧暗藏一副狰狞的嘴脸。颂银进慈宁宫是例行公事,该跪就跪,该聆训就聆训,把要说的都说完了,再行个礼就能告退了。
这回却不太一样,太后看了陈条没什么意见,但把她留下了,还赏了座儿。颂银心里战兢,行动依旧进退得宜,谢了座,欠身坐下,就是离豫亲王近了点儿,视线难免有和他撞上的时候,也是很快调转开,绝不再看第二眼。
讨厌一个人,大抵就是如此。虽然阿玛说皇宫之中争权夺势不是什么新闻,但他逼迫她害人性命,这件事她永远忘不掉。所以见到他,心情很复杂,有恐惧,有怨恨,还带着点儿羞愧——当然这羞愧并不是针对他,是无颜见皇上和禧贵人还有早夭的阿哥,是对自己甘于同流合污的愤恨和自责。
他当然也察觉到她的情绪了,她不声不响,但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轻蔑的味道。他低头看盏里漂浮的几片茶叶,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横竖只是替他办事的人,她的喜恶没什么要紧。她只要记住自己的份内,至于怎么看待他这个主子,是她自己的事。
太后对那些仪俗流程不感兴趣,她最关注的是戏。有时候为了解闷儿,也爱甩甩水袖,给身边的人唱上两段。
“虽说是做寿,要图喜兴,可也犯不着样样和寿星、麻姑沾边儿。挑些有意思的吧,《三岔口》、《打金枝》,不怕说戾气太重了,就图个高兴嘛。”太后把折子递回给颂银,“小佟总管近来辛苦,姑娘家儿,怪不容易的。”
颂银忙站起来肃了肃,“为皇上和老佛爷办差,不敢说辛苦。老佛爷钦点的戏码儿,臣即刻就吩咐下去。老佛爷喜欢小叫天,把他请到宫里来,等寿宴过了单给老佛爷唱。”
太后点头,“我听说城里大户人家办堂会请他,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这人可不好相邀,身为下贱,品性儿倒高。你去请他,不能仗着咱们是宫里的,要客客气气待人家。上台弄得不情不愿就没意思了,好好的戏都演砸了。”
颂银笑着说是,“老佛爷看得上他的嗓子,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进宫唱戏多大的脸面呀,他没有不来的道理。也是老佛爷慈悲心肠,并未下懿旨严令他,他不感恩戴德,岂不是不知好歹?请老佛爷放心,臣一定把事办妥,叫老佛爷高高兴兴的。”
她会说话,太后脸上露出笑容来,“这么着好,人家是苦出身,逼得过了倒像咱们仗势欺人似的。他进宫也不叫他白唱,大大的赏他就是了。”
颂银应了个嗻,“那臣这就去办了。”
太后却说不忙,压了压手道:“你坐。原本要差人传你的,今儿既然来了,正好。”
听这口气似乎不像是什么好事,总离不开上次储秀宫出的岔子。不过既然太后和豫亲王都有参与,她心里并不觉得紧张,一条船上坐着,岂会发难?怕就怕有别的,万一要牵扯上惠嫔,那她应该怎么应对?
她脑子转得飞快,只敛神道是,“听老佛爷示下。”
太后的问题是由浅及深,先问禧贵人那里如何,“皇上也怪难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来一位阿哥,结果就这么没了。”
这话是说给所有人听的,表示惋惜,顺带撇清关系。颂银不动声色附和两句,方道:“皇上这程子圣躬违和,这件事是伤心事,后来没再提起。禧贵人在东北三所,据守门的说疯疯癫癫的,整天抱着枕头叫阿哥。臣前儿去瞧过一回,看情形不怎么妙,光着脚丫子满世界乱窜。传太医院的人诊脉,单开了两幅补气的药,再没别的了。”
“由她去吧,这是她的命,活着就得认命。”太后说这话的时候完全是冷酷无情的,那些宫女子在她眼里还不如草芥子。何况是这种获罪的低等嫔妃,死活根本不在她考量之中。她关心的是其他,诸如皇帝对这事的态度,还有永和宫的情况。
皇帝吃过一次亏,这回用足了心思,守喜的人全由他亲自派遣,从御医到收生姥姥都是信得过的。司礼监的头儿谭瑞也奉旨过去照应,可见是把所有希望都压在惠嫔身上了。既然一个禧贵人废了,再动惠嫔必定是不能的,太后状似无意地问:“永和宫也就是这几天了吧?都筹备好了?”
太后十分惜命,她属羊,今年生的孩子属虎,生肖克撞,有孕的嫔妃一概不见,因此不清楚惠嫔现在的境况。颂银说是,“万岁爷看重,下令好生办,小主子落地要用的东西都筹备妥当了,请老佛爷放心。”
太后慢吞吞嗯了声,“我瞧东六宫近来侍卫都比平常多了,万岁爷也真上心。”忽然话锋一转,“大学士容蕴藻家和你家沾着亲?”
颂银心头着实一跳,暗想他们是不是要打容中堂父子的主意了?她以前一直以为豫亲王和容实的交情就像金墨丧礼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近乎拜把子的情义。现在她进了内务府,知道官场上的门道了,才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皇帝重用容蕴藻,容实应该是皇帝的人。豫亲王这样不遗余力地套近乎,形成一种假象,容实同他有道不明的关系,好在皇帝面前架空容家,不说令皇帝无人可用,至少禁中的侍卫统领不会是容实。没想到皇帝不为所动,信他所信,照旧将紫禁城中枢的警跸交给容实,所以豫亲王白打了算盘,得从别的地方重新下手。
她恭恭敬敬呵腰,“回老佛爷的话,我们两家是尸骨亲,容实的哥子聘了我过世的姐姐,算是沾亲,但往来不多,维持场面上的热闹罢了。”
太后抚着膝头的大白猫看豫亲王,“我记起来了,燕绥,那回你说替人换庚帖,就是这一宗吧?”
豫亲王唔了声,“额涅好记性,您要不提,儿子都快忘了,那回我替容绪,小佟总管替她姐姐。”说罢眼神轻飘飘往她这里一瞥,瞥得极有深意。
颂银赶紧低下头,听太后又道:“据说述明这么办是为了让底下的儿女联姻,要是真的,那小佟总管已经许给容实了?”
她忙说不是,直觉豫亲王两道视线刀片似的划将过来,看得她毛骨悚然。别说没和容实怎么样,就是定下了也不能承认,天知道他们又是什么算计,索性推得一干二净才好,便道:“我和容实自认识以来就不对付,这些年我偶尔上容家请安,见完了老太太和太太即刻就回去的,和容实称不上相熟。”
“是吗?”豫亲王慵懒一笑,“不对付,怎么还给你求情呢?”
颂银暗中腹诽,容实不救她,她这会儿头七都过了,裹了一身的官司,不是拜他这位好主子所赐?他还来质问她这个?可她不能置气,因为没有这个胆子,只得平下心气说:“大概就是瞧在沾亲的份上吧,不能眼睁睁看着万岁爷责罚我。”
太后想打听的都打听完了,重新看了罗列细乐的折子。颂银确定她没什么疑议了,起身蹲安行礼,却行退出了慈宁宫。
出来就能喘气儿了,她匆匆离开,跑得见了鬼似的。等到了花园夹道里,才叉腰狠狠吐纳了两口。对面来的太监扎地打千儿,自己是他们的上司,平常也是这样的,于是不假思索地抬抬手,忽然发现这些人根本不是冲她,一时尴尬地把手停在半空中。壮胆儿回头看,原来身后不远处就是豫亲王,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出来了。
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站在那里讪讪道:“六爷您出宫吗?”
他背着手缓步过来,到她跟前停住了脚,“你和容实真没什么?”
这事儿和他相干?颂银没敢呲达他,垂手说是,“真没什么,我们连远房亲戚都不如。”
他的脸上露出了点儿笑意,“容家没提下聘?那你阿玛的计划不是落空了?”
颂银忍气吞声说:“您误会了,我阿玛什么计划也没有,当初就是瞧我姐姐年轻轻的没了可怜,想给她找个人做伴。恰好容家和我们一样想头,这才结的亲。六爷和容家哥儿俩交情深,应该知道的,容家其实瞧不上我们。佟家是包衣,和外八旗攀不上亲,所以容实并不拿我们当回事,谁让我们是做奴才的呢!”
他却笑起来,笑得十分生动好看,“镶黄旗是上三旗,包衣又怎么样?旗下人,哪个不是帝王家的走狗奴才?佟家不算小吏了,他们哪只眼睛瞧不起你们,将来挖了就是了。”
颂银愕然望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瞧这架势,日后他要是能御极,容家就没有好下场了吧?其实说瞧不起,是有点夸大了,至少容家老太太喜欢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前两天话差点儿出口,要不是她跑得快,底下不知道还要说什么呢。她这样是为敷衍豫亲王,越和容家撇清关系,他在算计他们的时候就越想不着她。她只想安安分分给皇上当差管内务府,不想和这位爷兜搭,做他的爪牙。
她装糊涂,“六爷说笑了,人家是一二品的大员,我们惹不起。您要没什么吩咐,我就回去啦。老佛爷的千秋,好些事等着我去料理呢,况且咱们走得太近了……不好。”
他的眼神居然是坦荡荡的,真奇怪,这样的人为什么会长着一双明净的眼睛,让他用来骗人的么?他说:“咱们正大光明说话,哪里不好了?你似乎很怕我,不愿意和我多待。”
您真猜着了!颂银心里大声呐喊,岂止是害怕,简直堪称厌恶!玩弄权术的人脸皮也厚,好像忘了他是怎么逼她谋害皇嗣的了,说话脸不红心不跳,没事人一样。
但想归想,还得继续做小伏低着:“我是六爷的旗奴,替皇上管着紫禁城的吃穿住行。如今是一仆二主,等闲不敢马虎。”
他听了似乎也赞同,抱着胸点头,“说得有理,既这么就不耽搁功夫了,我只知会你一点,多和容实亲近,把他拉到咱们这头来。你要是跟了他,他就归顺了一大半,我要他死心塌地替我卖命,就得靠你使劲。”
颂银没想到他会出这种馊主意,登时气得两眼冒金星。没错儿,他们这些旗奴就跟家生子儿差不多,只要旗主子一句话,婚姻也不由自己做主。可佟家手里的内务府,如今几乎已经能和三院六部分庭抗礼了,为什么她还得听他摆布?
她说不,“别的都成,唯有这件,恕奴才不敢领命。婚姻大事岂能儿戏,我得再看看。”
豫亲王挑起了眉头,“你反了?”
她鼓着腮帮子不说话,憋了半天道:“您找别人嫁他,反正我不干。”
“那你是有喜欢的人了?”他侧目看她,居然一点都不生气,“那人是谁?”
颂银就是单纯的逆反,她又不是个死人,让他借她的手杀人,现在又要她把自己的一辈子交代出去,横竖是不能从的。她别开了脸,“请六爷别管,我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是我自己的事儿。”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仰唇笑道:“是不是上回我和你说的话,你记在心上了?嘴里不答应,心里其实很愿意?这么说来喜欢的那个人是我?否则以容实的官位品貌,哪点叫你看不上?”
颂银差点厥过去,原来这位王爷不单狠毒,还极度自恋。他哪只眼睛瞧见她对他有意思了?她说得很明白,情愿一辈子老死在内务府,也不愿意当他的小老婆。
可惜不等她辩解,他自己竟退了一步,“这么着,你只要替我拉拢容实,用不着嫁他。我是个解风情的人,不能负了美人恩,事情办成你就是功臣,可以往上再升一等。”
颂银很想呸他一脸唾沫星子,又不好讥讽他,唯有哂笑,“那我多替六爷办几件事,是不是就能当上第一等了?”
豫亲王颇具意味地看她一眼,没有说话。这时夹道口有个太监连跑带跳地过来,插秧打了一千儿,“给王爷请安。回小总管,永和宫惠主儿要生了,正瘫在床上长嚎,谁也不要,说就让小总管过去主持。”
颂银心里一紧,害怕豫亲王临时又吩咐什么,赶紧一蹲福,提袍便跑了。
到了永和宫,宫里警戒得好,不像禧贵人那会儿了,皇上弄得上阵打仗似的,派了谭瑞又派陆润。永和宫不相干的人另拨地方安置,太监把后面的同顺斋围得铁桶似的,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颂银见陆润在滴水下鹄立,不言语,也没什么表情。她过去叫了他一声,“太阳大,进值房候着吧!”
他摇了摇头,“万岁爷特意吩咐的,不许离人。”
她心里明白,真是给弄怕了,再有个闪失,大伙儿也别活了。她往廊下指了指,“那也挪挪地方呀,这么晒下去还不得发痧吗。”正说着,惠嫔杀猪似的尖声喊起来,把她吓一跳。
殿里嬷儿出来蹲安,“小佟总管来了?您快里边请吧,小主儿娘家人还得递牌子进宫,且有阵子呢。她害怕,您劝着点儿。她这么喊法,回头该没力气了。”
颂银忙进门瞧,见寝室里已经布置起来了。床架子上挂着红绸让产妇借力,惠嫔又疼又热鬓角都汗湿了,大呼小叫着,“这还没生呢,给我打打扇子,想热死我吗!”
几个嬷儿好言劝慰着,“这可不敢,受了寒还得了?小主儿忍忍吧,产期里置了病,一辈子都好不了啦。”
惠嫔嚎啕,“要人命啦,疼死我啦……”
颂银被她喊得受不住,穿过人墙到她床前蹲安,“惠主子,我来了。”
惠嫔见了她像见了救命稻草,支起身子抓她的手,“银子,你得给我护驾,我可不想像禧贵人似的。”
储秀宫的事,其实好多人都似懂非懂。想得浅的满以为是催生所致,想得深的心里有琢磨,为什么死了?死了便宜谁了?私底下都有议论。惠嫔处在这个至关紧要的位置上,心里的恐惧比谁都大,所以一着床就着急叫她来,好保他们母子周全。颂银挺不是滋味的,她要是知道上回禧贵人那里出事她也参与了,还能这么信任她吗?
好在她机灵,跑得比兔子快,豫亲王没来及交代什么,她就已经没影儿了。她这里不出岔子,其他人她还可以盯着,便宽慰她,“你放心,我给你坐镇,比关老爷还厉害。”
惠嫔眼泪巴巴的点头,阵痛又来,她再一次长嚎:“可疼死我了……”
她吃不住痛,打小就是这样。有一回让蜂蛰了,在家哭三天,生孩子简直比杀头还可怕,先前说的什么只要阿哥能当皇帝,她打算蹲牌位当太后的话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只知道这回完了,眼前金花乱窜,恐怕熬不过去了。
颂银头疼得不行,打断了她的尖叫,“成啦,别喊了,太和殿都能听见啦!你能不能攒点儿力气,回头还得拼命呢。这会子喊痛快了,过会儿怎么办?我可告诉你,禧贵人就是喊得太过了,后来没力气生,阿哥生给憋死的!你还喊,还不忍着?”
她是吓唬她,胡乱编了一通话,果然把她给震住了,她委委屈屈咬牙,“那我不喊了,给我一碗鸭子汤,发作得快点儿。”
嬷儿说不成,“吃了鸭子回头脑袋晃荡,对孩子也不好。”
她哭着说:“那怎么办?生的时候也吃不了了。”
一个人爱吃,哪怕是死到临头也惦记着,惠嫔就是这样的人。她可算是吃遍紫禁城了,她的宫里存不住东西,吃得缸空瓮也空。自己宫里吃完了还喜欢窜门子,上你这儿蹭一顿,上她那儿蹭一顿,所以她有个绰号,叫纽一顿。别宫的主子见了她就怕,说纽一顿来了,宫女便把吃食藏起来,要让她落了眼,今儿吃不完,明儿她还来。就这么个脾气,运道却很高,皇上喜欢她,觉得她没心机,品性纯良什么的,一个月至少翻上两回牌子。于是她进宫没多久就怀上了,可怀了身孕反倒学着忌口了,门也不串,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吃了,开始小心翼翼养胎。等到了临盆,一下子松了重枷,要上刑场了,这不行,得先吃点儿再说。
颂银转头嘱咐嬷嬷,“上个百合红枣羹吧,垫了胃,回头好使力气。”
“不行。”惠嫔说,“要吃咸的。”
“那就上白芨猪肺汤,喝了中气足!”
底下人慌忙办去了,床上的人哼哼唧唧,语不成调。
这时候门上高呼“万岁爷圣躬亲临”,众人让出一条道儿来,颂银退到一旁蹲身纳福。皇帝连朝服都没换就来了,坐到惠嫔床沿上看她,问她怎么样。她就开始撒娇,“万岁爷,我疼啊,您看看我。”两手撸了中衣,凸显出个滚圆的肚皮,“再看看孩子。”
皇帝赶紧安慰她,“没事儿,忍忍就过去了。生完了朕升你的位分,封你慧妃。”
“那要是个格格怎么办?”她不放心,拉着皇帝的手说,“您还升我位分?”
其实这话皇帝不爱听,但为了安抚她,仍旧点头,“不拘是儿是女,只要平平安安的,都升。”
惠嫔这才安稳了,长舒一口气说:“万岁爷您回去吧,我这儿有小佟总管照应着,没事儿的。”
皇帝回头看了颂银一眼,“惠主子信得过你,你不要叫朕失望。错只能犯一回,再来一回,神仙也救不了你。”
颂银忙俯首答应,皇帝抽身出去了,不见有太多留恋。帝王就是这样,对谁好都要保留几分,从没有什么全心全意的说法。惠嫔很看得开,早就打算指望儿子不指望男人,因此得了允诺足够了,踏踏实实等着生孩子。她胃口很好,猪肺汤喝了一大盅,吃饱了阖眼打盹儿。阵痛来时皱着眉头哎哟一声,过去了还自顾自休息。
颂银看着她,无奈地笑了笑。做人都像她这样其实也很好,着急起来一阵子,过去后半点不留痕迹,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她卷起帕子给她掖掖汗,她睁开眼睛看她,“你别走,我心里有点怕。回头家里来的肯定是我那后妈,你别让她进来,叫她在前殿等着,着人好吃好喝供奉,别失了礼数。”
颂银皱眉说:“这会儿还操心这个?你别管,我知道该怎么办。”
惠嫔的生母很早就去世了,现在生孩子,来的必定是家里的诰命。可惜那位至亲隔着一道,不是她最亲的人,甚至还有些看不起她。
过了一会儿有小宫女进来回禀,说家里太太来了,颂银起身出去,见廊下站着位穿戴整齐的妇人,眉目很有锐气的样子。她上前欠身,“小主跟前有人伺候,太太前殿里歇息着吧。”
纽太太还是很关注里面的,这回是给皇帝生孩子,要是个阿哥,那他家姑奶奶的身价水涨船高,娘家也跟着风光。她对颂银挤出个笑容,“小佟大人,我们惠主子这会儿怎么样?”
颂银说:“好着呢,太太别牵挂。您只管等消息,生了立马打发人告诉您。小主眼下睡着,她知道养精蓄锐,咱们不去打搅她。”转头唤精奇,“送纽太太上前殿,后边乱,别慢待了,叫小主不高兴。”
纽太太一步三回头地上了中路,颂银偏头看,陆润站在围房门前,遥遥对她点了点头。
她依旧回同顺斋,收生姥姥和御医每隔一刻钟就上来请脉查看,说惠嫔胎位正,气血也旺,一切都好。
等了约莫有一个时辰,羊水突然破了,然后众人有条不紊地张罗起来。颂银帮不上忙,就在惠嫔跟前给她鼓劲,她那嗓门儿喊起来实在了得,两手勒红绸,使力气的时候上半身拽得腾空起来,然后躺回去,直喘粗气。
颂银是姑娘,第一次看人生孩子,越看越觉得害怕。可惠嫔哭喊“我实在不成了”时,她还得壮起胆来安抚她,“想想阿哥,想想您的位分,好日子就在眼前了,不能泄气!”
惠嫔也就那点出息,她想往高了爬,让后妈瞧得起她,所以听颂银这么一说又振作起来,咬着槽牙继续拼命。
忽然床尾的的人喊起来,“看见了、看见了……小主儿再加把劲!”
颂银听后过去看了眼,孩子的天灵盖顶出来了,头发很黑很密。就是生孩子那地方吓坏了她,忙缩回身子,脸色有点发白,心里哀叹着谁叫她干这种差事呢,年轻轻的什么都见识过了。好在一切顺利,孩子进了产道,生起来很快。一盏茶的工夫吧,收生姥姥倒拎起一个红通通的东西,嘴里的脏东西抠出来,迸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恭喜惠主儿,是位公主。”收生姥姥满脸喜气,惠嫔起先强支着身子听消息,可得知是位公主,颓然倒了下去。
颂银却觉得这样很好,至少不会再失去了。如果是位阿哥,养了几年离奇夭折,那才让人心痛。不过惠嫔这会儿肯定失望透了,她也不能久留,要和陆润一起回御前回禀,便弯腰握了一下她的手,“你先好好休息,我回头再来瞧你。”
出得门来,产房里血腥气浓重,到了外面忽觉空气清冽。陆润迎上来问:“怎么样?”
“是位公主,母女均安。”
陆润哦了声,似乎有些失望,“是位公主……”
向着皇帝的人都希望能生一位阿哥,可惜了,总是事与愿违。颂银说:“走吧,上养心殿。”
她和陆润并肩走在夹道里,转头看他心事重重,低声问:“你在担心怎么和万岁爷回话?”
他说:“也不是,格格和阿哥一样,都好。可是先前殁了一位,万岁爷虽不说,但我们这些伺候的人看得出来,总是一份遗憾。原以为惠主儿这胎能让主子高兴高兴的,没想到……”
家家户户盼生男孩儿,古来就是这样。当初她额涅一胎接一胎的养闺女,没儿子也是阿玛永远的痛吧!她低头嗯了声,“确实不怎么好开口,帝王家还不像我们这种寻常人家,克成大统必定要儿子。”
陆润却一笑,“如果生的闺女能像佟大人这么能干,谁还争着生儿子!”
颂银听了有点不好意思,这算夸她吧!她耸了耸肩,“大家都说我能干呐,可再能干也是个女的,女的要嫁人,嫁了就成别人家的了。我阿玛有时候也感慨,闺女毕竟没有儿子好。”
陆润说:“这会儿也算开明了,找个合适的招赘,两边呆着,不分你我就成。您身在这个职位上,和寻常家子的姑娘不一样,您办差又办得滴水不漏,万岁爷也愿意抬举您。”
她想起那天储秀宫的事就有点难过,“我叫主子失望了,没能看顾好小主子。”
他停下脚步,看她神情悲戚开解她,“皇上踢您那一脚,叫您面子上挂不住了。其实宫里当值,这种事难免,佟大人看开些吧!事后我也想过,其实主子恨的不是你,只是当时郁结难抒,有些乱了心神。”
她看着他,他的脸在日光下有种慈悲的味道,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虽然他猜错了,她的难过并不是因皇帝那一脚,但他的那句“主子恨的不是你”,就让她看出他不是糊涂人。
她抿唇一笑,“谢谢你给我找台阶下,那次的事的确是我失职,不怨万岁爷发火。”她调转视线看远处澄澈的天宇,慢慢叹息,“那是位阿哥啊,真可惜……”
更可惜的是惠嫔这胎又是女孩儿。
消息传到皇帝跟前,他愣了很久的神。半晌才缓过来,漠然点头,把人都支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