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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请容我向你坦白:要不是因为我一时冲动,抓起笔来匆匆给乔治·史迈利写了封短信,邀请他在基础课程结束的晚上光临,给我那班快要毕业的学生讲课,要不是因为他居然同意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绝不会对你如此推心置腹。
最多我也只能告诉你一些乏味的陈年旧事。坦白地说,我总爱跟学生们唠叨这些故事,巴望他们听得津津有味:种种不为人知的侠义之举,或跌宕起伏,或足智多谋,或英勇无畏;当然,总还有许多英雄事迹只能以实用来形容。我会和你大谈当年是怎样在夜里跳伞到高加索地区,怎样乘着快艇冒险渡海,怎样抢滩登陆,岸边的灯光信号一明一灭,正在发送的秘密无线电讯号突然中断,等等。我会谈到那些默默无闻的“冷战”英雄,他们在做出贡献之后,毫不声张地隐匿到自己曾保护过的社会之中。还有那些滞留敌后的叛逃者,在千钧一发之际被我们从敌人的虎口中抢救回来。
从某种程度上说,没错,这确实是我们过的生活。在那个年代,我们确实做过这些事情,有些事甚至还取得了挺好的结果。在那些邪恶的国家中,也有甘为我们冒生命危险的忠诚战士。他们往往是受到信任的,有时候他们的情报也能被善加利用。我希望是这样,因为若非如此,世界上最伟大的间谍也等于是毫无价值。
如果要说点儿轻松的,我会在见习生食堂里喝到第二杯威士忌的时候,跟他们讲一段特别的经历。想当年,在我本人的英勇领导之下,圆场派出的一个三人接应小组正在东德境内行动。我们哆哆嗦嗦地趴在哈茨山脉的一道山脊上,祈祷着天上传来一架没有标记的飞机引擎减速时发出的颤音,还有那顶随之飘落的黑色降落伞。祈祷得到回应后,我们顺着一片冰原溜到山下去拿宝贝,结果找到了什么呢?是石头,我告诉那些睁圆了眼睛的学生们。大块大块如假包换的阿盖尔2花岗石。我们苏格兰空军基地的调度员错发来了训练用的箱子。
这段故事最起码还能得到一点回应,但我说其他的故事时,往往讲到一半听众都已经没兴趣了。
我觉得,写信给史迈利的冲动在我心里已经酝酿了很久,但我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在我有一回拜访人事组的头儿时产生的,我得常到他那儿去汇报学生们的进展情况。我顺便去高级官员酒吧点了一份三明治和啤酒,碰巧遇上了彼得·吉勒姆。彼得曾扮演过华生这个角色,乔治·史迈利则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们为搜寻圆场叛徒花了很长时间,最后发现此人正是我们的行动组组长,比尔·海顿。彼得一直没听到乔治的任何消息——哦,都有一年多了。他说乔治在北康沃尔的哪个地方买了座小房子,而且越发不喜欢接电话了。乔治在埃克塞特大学挂了份闲职,学校还允许他用那边的图书馆。剩下的情形我能想象出来,心里不禁有些难过:乔治这位孤独的隐士在空无一人的乡野间踽踽独行,独自想着心事。年事已高的乔治偷偷溜到埃克塞特去寻求一丝人与人之间的温暖,同时等待着前往间谍们跻身的瓦尔哈拉殿堂3。
那他妻子安恩呢,她怎么样?我问彼得时压低了声音,提到安恩的名字时大家都会这样,因为这是个公开的、令人痛苦的秘密——比尔·海顿曾是安恩众多情人中的一个。
安恩还是那样,彼得说着像法国人似的耸了耸肩膀。她的几个亲戚在赫尔福德河口都有豪华宅邸。有时候她住在亲戚家,有时候在乔治这边。
我问他要史迈利的地址。“别告诉他是我给你的。”我记下地址时彼得说。把史迈利的下落告诉别人时,大家总会觉得有点内疚——我至今都不太明白是为什么。
三个星期之后,托比·伊斯特哈斯到沙拉特给我们讲授在敌国领土上进行秘密监视的技巧,他讲这个是出了名的。当然喽,他留下来吃了午饭,而且兴致格外高,因为有我们首批招收的三位女生作陪。经过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得从我到沙拉特的时候算起),人事组总算是同意我们招女生了。
不知不觉间,我打听起史迈利的名字。
有些时候,就算是在柴棚里招待托比我都不愿意;有些时候我却会感谢上帝,因为他和我站在一边。不过随着岁月流逝,我发现自己面对什么样的人都能心平气和,这让我觉得挺欣慰。
“哎呀,我的天哪,内德!”托比一边用他那无可救药的匈牙利腔英语喊道,一边往后理了理精心抹过油的浓密银发。“这么说你还没听说呢?”
“听说什么?”我耐着性子问道。
“亲爱的伙计,乔治现在可是捕鱼权利委员会的主席。难道他们什么都不跟你们乡下这边的人说吗?看来我得去找首长反映反映,当面跟他说。到俱乐部时在他耳朵旁边嘀咕一句。”
“或许你可以先跟我说说捕鱼权利委员会是干什么的。”我说。
“内德,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可有点儿担心了。可能他们已经把你从名单上划掉了。”
“可能他们真这么干了。”我说。
不管怎样他还是跟我说了,我知道他会说的,也恰如其分地表现得很震惊,好让他觉得自己更了不起。从某种程度上说我确实很惊讶,直到今天还有这样的感觉。托比向我这个无福得知内情的人解释道,捕鱼权利委员会是由莫斯科中心和圆场双方情报官员组成的一个非正式工作团体。其职责——托比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真的以为他已经彻底丧失了感到惊讶的能力——是确定两个情报机构都感兴趣的情报目标,通过反复磋商建立起共享情报的体系。“内德,他们的想法其实就是以世界上的动荡地区为目标,”他语气中透出的优越感简直让人受不了,“我觉得他们定下来的首先是中东地区。可别引用我的话,内德,好不好?”
“你是说,史迈利在当这个委员会的主席?”我难以置信地问道,还没完全反应过来。
“这个嘛,可能也当不了多久了,内德——都一大把年纪了,等等等等。但苏联人急不可耐地想要见他,我们带着他去,事情就好办一点。我说,好好招待招待那个老家伙。拍拍他的马屁。拿个信封多给他装点五镑的钞票。”
我不知道哪一个情景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是托比·伊斯特哈斯和莫斯科中心携手朝祭坛走去,还是乔治·史迈利在主持这场联姻。过了几天,在得到人事组的批准之后,我给吉勒姆告诉我的那个康沃尔地址写了封信,还毫无信心地附言说,要是乔治像我一样也很讨厌公开演讲,就大可不必接受邀请。自那以后我一直有点心情沮丧,不过等到他一本正经地寄来小卡片说很乐意来演讲,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个见习生,而且同样紧张。
又过了两个星期,我特意穿上一身崭新的休闲套装,站在帕丁顿车站的检票口外等候,看着一班班老旧的火车吐出一批批人到中年的乘客。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意识到乔治的默默无闻。无论我望向什么地方,似乎都能看到许多个不同的他:身材矮胖、戴着眼镜的男士,有了一把年纪,而且每个人都带着乔治那种在不情愿做什么事时会稍稍迟到片刻的感觉。接着,突然间我们已经握过了手,他挨着我坐在总部派来的罗孚车的后座上。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更粗壮些,头发确实也白了,不过人显得活力充沛,心情也很好。自从他妻子和海顿弄出那段要命的风流事之后,我没见到过他这样。
“好啊,好啊,内德。当校长感觉怎么样啊?”
“那你退休感觉怎么样?”我笑着反问道,“我很快就跟你一样啦!”
哦,他可是特别喜欢退休的感觉,乔治向我保证。简直是受用不尽,他自嘲地说,还劝我一点都不用担心。到这个地方去辅导辅导,内德,到那个地方去送几份零星文件,散散步。他甚至还养了条狗。
“我听说,他们把你拽回来参加了一个挺了不起的委员会,”我说,“据说是和苏联大熊合力对付巴格达的窃贼。”
乔治向来不爱传流言蜚语,不过我看到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他们这么说的?不用问,你的消息来源肯定是托比。”面带笑容的他心满意足地瞧着车窗外沉闷无聊的城郊风景,故意和我打岔,讲起了他们村里两个势不两立的老太太的故事,说一个老太太开了家古董店,另一个特别有钱。但随着罗孚车一路驶过原来还是乡村的赫特福德郡4,我发觉自己想的并不是乔治村里的老太太,而是乔治本人。我在想,这是个重获新生的乔治·史迈利,他会讲老太太的故事,跟苏联间谍一起参加委员会,以刚出院的病人的那种热情观察着公开的世界。
当天晚上,还是这一位绅士,穿着件紧绷绷的旧晚礼服和我一起坐在沙拉特的贵宾席前,亲切地打量着四周锃亮的金属烛台、天知道拍摄于何年何月的旧集体照,还有年轻听众们那一张张期盼的脸庞,他们在等着聆听大师的话语。
“女士们,先生们,这位是乔治·史迈利先生,”我站起身来,庄重地介绍,“情报部的传奇人物。谢谢您光临。”
“哦,我可不觉得自己是个传奇人物,”乔治费劲地站起身表示反对,“我觉得自己就是个胖老头,给卡在布丁和波特酒中间啦。”
接着传奇人物开始讲话了,我这才意识到我以前从来没听过史迈利在社交聚会上演讲。我想当然地以为这是他生来就不擅长的事之一,比如把他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或是用真名来称呼某位情报员。因此,他对我们演讲时的尊严气度就先让我吃了一惊,都还没来得及去领会他说的内容。听了他说的头几句话,我看到学生们——他们可不是一直都这么配合——冲着他抬起脸,神情放松下来,又露出喜色;他们给予他的首先是关注,接着是信任,最后则是支持。想到自己这么晚才反应过来,我不禁暗暗觉得好笑:是啊,没错,当然了,这是乔治的另一面。这是始终隐藏在他自己心中的表演者,那个神秘的穿着花衣的吹笛手5。就是这个人,安恩·史迈利爱过他,比尔·海顿背叛了他,而我们这些人则忠心耿耿地追随他,外人根本弄不明白是为什么。
沙拉特有一个非常明智的传统,晚宴上的演讲不能录音,不许记录,也不得在任何正式场合引用。照史迈利的德国式说法,特邀嘉宾们享受着“犯傻的自由”,不过我觉得这种特权无论什么人都能拥有。不过,我再不济也是个专业人士,练就了聆听和记忆的本领。你要知道,史迈利还没说几句话,我就意识到——我那些学生的反应也不慢——他的话直接说进了我离经叛道的心坎里。我指的是同样存在于内心深处的另一个不太言听计从的自己。说实话,自从踏上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路程,我就不愿意再承认那个自己的存在。我指的也是在内心悄悄提出质疑、让我感到不安的自己,这个自己一直以来都陪伴着我,早在我手下名叫巴雷·布莱尔6的情报员跨过行将崩塌的“铁幕”之前。为了爱情,为了某种荣誉,布莱尔平静地走到了“铁幕”的另一边,而且还在平静地继续坚持往前走,五楼总部对此深感难以置信。
“馆子越好,消息越糟,”我们提到人事组的头儿时都会这么说,“内德,到时候了,你该把自己的聪明才智传给新来的小伙子们啦。”他在康诺特酒店请我吃饭时说,那顿午餐的档次高得有点可疑。“还有新来的姑娘们,”他补充了一句,脸上带着令人厌憎的假笑,“我看下一步他们就该让女人进教堂了。”接着他继续谈起了爱聊的话题。“你知道窍门。你四处闯荡过。最后的这圈赛程里你掌管着秘书处,干得也很出色。该好好利用这一切啦。我们觉得你应该接管训练所,把火炬传给未来的间谍们。”
要是我记得没错,人事组头儿刚才用的这套关于体育运动的比喻,和当年巴雷·布莱尔叛变之后他用过的差不多。当年他撤掉了我苏联处处长的职务,把我打发到了讯问处,那地方简直跟老弱家畜屠宰场一样。
他又点了两杯阿马尼亚克酒7。“顺便问问,梅布尔怎么样啊?”他接着问道,好像刚刚想起来她似的,“有人跟我说,她已经把差点8减少到了十二——还是十?我的天啊!哎呀,我可指望你了,千万别让她靠近我!你觉得怎么样?工作日在沙拉特,周末回坦布里奇韦尔斯9,我觉得这可是职业生涯的辉煌顶峰。你说呢?”
你还能怎么说?你只能照搬别人在你之前说过的话。有能力的,就做事;没能力的,只好教书。而他们教的,恰恰是自己再也无力去做的事,因为他们或有心无力,或有力无心,或心力交瘁,早没了那股一往无前的劲头;因为他们见得太多,压抑得太多,妥协得太多,最终得到的回报却太少。于是,他们想要在年轻人的头脑里重新燃起自己往日的梦想,借着年轻人的火焰来温暖自己。
写到这儿,我就得接着说史迈利那天晚上演讲时的开场白了,因为我觉得他的话突然间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邀请他来,是因为他是往昔的一位传奇人物。但我们所有人却欣喜地发现,原来他竟然是个敢于打破传统、展望未来的预言家。
我不打算向你赘述史迈利介绍全球局势时说的细枝末节。他说到了中东的情况,这显然是他担心的一个地方。他探讨了殖民权力在所谓“后殖民时代”的种种局限性。他讲了第三世界、第四世界,还提出了“第五世界”的假想,质问有没有哪一个富国真正关心过人类的绝望和贫困,看来他毫不怀疑答案是“没有”。他对“冷战”结束后间谍职业也行将消亡的想法嗤之以鼻。他说,每当一个新的国家从“冷战”后的冰雪中诞生,每当一个新的联盟形成,每当一个民族重新找回自我和激情,每当一种原有的状况被悄然瓦解,间谍们都得加班加点地工作。后来我才发觉,尽管他的演讲比正常时间长了一倍,我始终都没听到哪怕一把椅子咯吱作响,或是杯子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即使后来学生们拖着他去了图书馆,让他坐到壁炉前的贵宾位置上,听他接着说,说那些离经叛道、颠覆权威的话,周围也没有丝毫别的动静。我的这帮孩子可都是些难对付的家伙,结果他们都迷上了乔治!除了乔治充满自信、娓娓道来的嗓音,还有他出人意料地自嘲一番或是坦承失败时听众中爆发出的笑声,我没听到一丁点儿其他的声音。我和学生们一起聆听着,分享着他们的激动,心想:我们老去的机会也就只有一次啊。
他给学生们讲的情报案例我从来没听说过,而且我敢肯定没经过总部任何人的事先批准,更别说我们的那位法律顾问帕尔弗里了。当我们从前的敌手纷纷走向开放的时候,帕尔弗里的反应却是封门闭户;即使是毫无用处的秘密,但凡他那双顺从的手能接触到,也都被他上了两道锁。
乔治详细谈了他们今后作为情报员管理者的角色。他认为在业已改变的世界之中,这个角色代表的形象不仅有情报部传统意义上的导师、领路人、家长与扶助者,还有支持者、婚姻顾问,更得知道如何去宽恕、安抚和保护。身为情报员管理者的男男女女,都得有本事把应对假想中最糟糕的状况当做家常便饭,从而成为下属情报员心目中最理想的搭档。他说,这一切都没有改变。他把彭斯10的诗句变动了一下:“间谍再怎么样也还是间谍。”
然而,乔治刚向他们描绘过这美好的前景就转而告诫道,要警惕自己本性的丧失,因为他们得去操纵别人,而他们自然的情感也可能会受到损害。
“你们为了当不同的间谍要扮演不同的角色,这样确实很有可能迷失自己,”他伤感地承认说,“千万别以为你们利用的种种手段不会对自己造成任何损害。只要目的正当,也许是可以不择手段——我敢说要不是这样,你们也不会到这儿来。但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往往就是你们自己。在你们这个年纪,要出卖自己的灵魂很容易。以后就难了。”
他把极其严肃的事与极其琐碎的事糅在了一起,而且让人觉得这两者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间或提出的疑问,似乎也正是我在大部分工作生涯中不断自问却始终没能表述出来的问题,比如说:“它起到了什么好的作用?”“它对我到底有什么影响?”“我们现在会变成什么样子?”有时他提出的问题也就是答案。我们以前常说,乔治自己没想明白的问题从来都不会问。
他让我们放声大笑,也让我们心有所感;因为他流露出的无限敬意,他做的对比才让我们大为震惊。更重要的是,他让我们开始反思自己的偏见。他让我丢掉了言听计从的态度,唤醒了蛰伏在我心底的反抗精神——自从我被流放到沙拉特以来,它始终保持着沉默。乔治·史迈利出乎意料地让我重新开始追寻,让我又感到了困惑,这真是太好了。
我看到过一句话,害怕的人永远学不到东西。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们肯定也没资格去教别人。我并不感到害怕——或者说,在面对死亡、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的时候,我并不比别人更害怕。尽管如此,以往的经历和些许痛苦让我在真相面前变得过于谨慎,甚至有点不敢正视自己。乔治·史迈利改变了这一切。乔治对我而言不仅仅是位导师,也不仅仅是个朋友。虽然他并没有始终陪伴着我,却引领着我的人生。有时候我觉得乔治就像个父亲,他取代了我那素未谋面的生父。他造访沙拉特,让我的记忆恢复了原有的危险锋芒。既然现在我有闲暇去回忆,我就打算和你好好聊聊,这样你也能一同体验我的历程,再问问自己同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