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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就结束了啊。”史迈利说道。壁炉里行将熄灭的火光照亮了镶有护墙板的图书馆,照耀着满是裂纹的书架,给书架上一排排蒙着尘土的旅行、探险类书籍镀上了一层金边,把扶手椅上破旧开裂的皮革和褪了色的照片也照成了金色,不过照片上那些身穿制服、拄着手杖的情报官员早已消失无踪;火光还照耀着我们的脸庞,形形色色的脸都朝着坐在荣誉宝座之上的史迈利。情报部的四代人懒洋洋地聚集在这个房间里,但史迈利平静的声音和雪茄烟的薄雾似乎把我们联结成了一个大家庭。
我都不太记得我是否也邀请了托比,可是显然工作人员都在期待他的到来。他刚到,餐厅里的侍者就赶紧跑出去迎候了。托比穿着宽大的水洗丝翻领西服和马甲,上面有巴尔干式的盘花纽扣,看起来跟骑兵上尉分毫不差。
出于对乔治的尊重,伯尔刚在希斯罗机场落地就匆匆赶来。伯尔的那辆罗孚车有司机开,他坐在后排换上了礼服。他像个舞蹈演员似的悄无声息地溜进房间(大块头们似乎都能自然而然地学会这种步法),几乎没引起注意。接着蒙蒂·阿伯克瞧见了他,立刻让出自己的座位。伯尔最近才成为第一个在三十五岁之前升到协调官的人。
史迈利的周围闲散地坐着我的最后一班学生,身穿晚礼服的姑娘们就像是刚剪下的花枝,男孩子们在阿盖尔完成结业体力特训之后,看起来个个情绪高涨、精神抖擞。
“结束啦。”史迈利又重复了一遍。
是不是因为他突然停住我们才觉得吃惊?还是因为他改变了语调?还是因为他做出牧师一般的姿势,圆胖的身体变得僵硬了,不知是出于虔诚还是出于决心?当时我没法告诉你是什么原因,现在仍然没法告诉你。但我知道,虽然我并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的眼神,可是听了他说的话之后,我立刻觉察到我们大家都产生了一种紧迫感,仿佛史迈利是在号召我们拿起武器——然而他说的话不仅仅是关于拿起武器的,也同样关系到把它们放下来。
“结束啦,我也是一样。彻底结束了。到了为昨日的‘冷战’勇士们落下帷幕的时候了。而且请别再让我回来了,千万别。新的时代需要新的人物。最糟糕的就是让你们来模仿我们。”
我觉得他本打算就此结束,不过你最好永远别去猜测乔治·史迈利接下来想要干什么。据我所知,到这儿来之前他已经把演讲收尾的整段话背了下来,而且还加工过,一个字一个字地排练过。不管究竟是哪一种情况,我们的沉默现在都逼迫着他继续往下说,就像我们对礼节的需求一样。实际上,那一刻我们都完完全全地依赖着他,假如他扭过身离开房间,不再对我们说一句话,我们的失望之情可能就会把对他的热爱转变成怨恨。
“我一向都只在乎人。”史迈利宣布说。这是他说话时典型的技巧,先以一个谜语开场,等待片刻之后再开始解释。“我从来不在乎什么意识形态,除非它们太疯狂或是太邪恶。我始终认为体制并不比组成它们的人更有价值,而政策也只不过是可以不动感情的借口而已。我们的事业要关注的并不是大众,而是个人。是人结束了‘冷战’,也许你们还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是武器,不是技术,不是军队,也不是战役,就只是人。事实上,结束‘冷战’的甚至都不是西方人,而是我们在东方的那些宿敌。他们走上街头,面对着子弹和警棍说道:我们受够了。有胆量爬上讲坛宣称自己没穿衣服的,并不是我们的皇帝,而是他们的皇帝。这些不可思议的事件一发生,种种意识形态也像判了刑的囚徒似的尾随其后,就和意识形态盛行的时候一样。因为意识形态并不具备自己的心灵。它们是我们不断奋斗的自我释放出的妓女和天使。有一天,历史也许会告诉我们谁真正取得了胜利。如果西方被自己的物质主义噎死,那么西方到头来还是会成为失败者。历史保守秘密的时间比我们大多数人都要长。但她有一个秘密我今晚就要透露给你们,大家千万别传出去。有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胜利者。有的时候谁也不必成为失败者。你们问我,今天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俄罗斯。”
我们问他的真是这个问题吗?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能让他突然转变话头呢?我们泛泛地探讨过苏联帝国的解体,这没错;我们谈论过日本的不断兴起,还有经济强国的历史变迁。没错,在晚餐之后的问答环节,确实有人顺带提到过我在苏联处的时候,也有几个问题触及中东地区和史迈利在捕鱼权利委员会的工作——多亏了托比,这件事现在已经尽人皆知。但我并不认为史迈利现在打算回答的是这个问题。
“你们问我,”他继续说道,“我们能不能相信这只大熊?现在我们可以像对待正常人那样跟俄国人对话,而且发现彼此间在许多领域有着共同之处,这似乎让你们觉得既好笑,又有点不安。我可以一下子给出几个答案。
“第一个答案是不能,我们永远都不能相信大熊。原因之一是这只熊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大熊受到了威胁,觉得很害怕,都开始崩溃了。大熊对自己的过去很憎恶,对自己的现在很厌倦,对自己的将来则怕得要命。它以往常常是这样。大熊身无分文、懒惰成性、反复无常、无能、狡诈、骄傲自大、武器充足,有时候非常聪明,但通常都很无知。要是没有爪子,它也只不过是又一个陷于混乱之中的第三世界国家。可它并不是没有爪子,无论用哪个标准来衡量。它不可能一夜之间把派驻国外的士兵全撤回来,理由很充分:它无力再接纳他们、供养他们、雇用他们,甚至都已经不再相信他们。由于情报部的职责就是要看住那些不被我们国家信任的对象,那么我们盯着大熊或者是它那帮不听话的小崽子的时候,哪怕松懈一秒钟,都是在玩忽职守。这是第一个答案。
“第二个答案是能,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大熊。大熊从来都不像现在这么值得信任。大熊乞求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想利用我们来掩盖它的问题,想在我们这儿开设自己的银行账户,想在我们的高尚街区购物,想同时在我们的森林和它自己的森林里成为尊贵的成员——特别是因为它的社会和经济现在满目疮痍,自然资源已被掠夺殆尽,管理者们又无能得让人难以置信。大熊极为迫切地需要我们,所以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它,相信它对我们的需要。大熊渴望它那段可怕的历史能够倒转,再从七十年或是七百年前的黑暗之中重新出现。我们就是它的曙光。
“问题在于,我们西方人天生就不愿意相信这只大熊,不管它是白熊、红熊还是又红又白——眼下它就是这个样子。要是没有我们,大熊也许会走向毁灭,但我们有许多人认为那就是它的归宿。就像1945年的时候有人曾说过,在今后的人类历史之中,战败的德国应该永远是一片荒凉的废墟。”
史迈利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自己是不是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朝我瞥了一眼,但我不愿意和他的眼神对视。肯定是等待着的沉默说服他接着往下讲了。
“未来的大熊全看我们如何去塑造,有好几个理由说明我们应该好好地塑造它。第一个理由是起码的尊重。帮助一个误遭牢狱之灾的人逃脱之后,你最起码也该给他递上一碗汤,再给点钱好让他在自由的世界中安身立命。第二个理由实在是太显而易见,提起它我都觉得有些啰嗦。俄罗斯——哪怕只是失去了所有的征服和财富之后的俄罗斯——也是个地域广阔、人口众多、居于全球战略要地的国家。我们难道能听任大熊自生自灭吗?怂恿它心怀仇恨、发展倒退,让这个装备了太多武器的国家处在我们的阵营之外?还是让它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中成为我们的合作伙伴?”
他拿起球形的矮脚大酒杯,摇晃着杯中剩下的最后一点白兰地,若有所思地朝杯子里看着。我感觉到,他发现告别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艰难。
“是啊。好吧,”他喃喃地说道,仿佛是在反驳自己刚才说过的话,“我们要改造的,还不仅仅是我们自己的思想。还得去改造过于强大的现代国家。我们替自己建造的现代国家就像是一座城堡,用来抵御现在早已不复存在的事物。为了获得自由,我们已经牺牲了太多的自由。现在我们得把这些自由拿回来了。”
史迈利害羞地咧嘴一笑,我知道他这是想破除他施加在我们身上的魔咒。
“所以说,等你们在外面为了国家努力奋斗时,也许可以帮我一个小忙,时不时也在国家的柱石上靠一靠。最近国家发展得太快,都有点容不下自己了。你们要是能把它变得小一点,那应该很好。内德,我把你们都烦透了吧。该送我回家了。”
他突然站起身,仿佛是要挣脱什么会把他束缚得太紧的东西。接着,他以非常从容的态度,最后慢慢地扫视了一遍整个房间——他没再看那些学生,而是看着他那个时代留下的老照片和战利品,显然是想把它们印在脑海里。他把这座房子赠予了自己的继承者,现在他要向它告别了。然后他匆匆忙忙地开始找起眼镜来,随即又发现自己正戴着。他挺起肩膀,坚决地朝门口走去,两个学生赶忙上前替他开门。
“好啊。好吧。晚安,谢谢大家。哦,对了,让他们去打探一下臭氧层好不好,内德?这个季节圣艾格尼丝192简直是热得怕人。”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