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213年2月28日。夜间9时23分。D城近郊。第七封印总部。
黑色电影风格的狭长审讯室。透过整座墙面大小的淡绿色单面玻璃,K监看着Gödel,并以密合于壁面的传声器与他谈话。自长达10小时的昏睡中醒来后,Gödel的神情看来疲惫不堪。然而出乎意料,审讯一开始,尚未用刑,他随即供出了部分颇具价值的情报,并未强力抗拒。
情报多数与先前生化人阵营的伪装方式,以及自体演化的进展有关。那大约已足以让国家情报总署研究中心与技术标准局里的研究员们忙上好一阵子了。K对审讯进度感到满意,同时也评估短期内不致再有太大进展,便决定暂时收工。[1]然而当K起身正欲离开之时,却听见Gödel突兀地提问:
“为什么你不问理由?”
K停下脚步,望向Gödel。他睁开左眼,炯炯有神;尽管右眼仍因眼角与眉轮骨之挫伤而艰难地半睁半闭着。那脸膛上,如版画正反墨色般之亮度差异,竟予人其左右半脸间彼此切裂,全无关联之错觉。
“什么理由?”K反问。
“在你们说来,叛变的理由。”Gödel回应,“就我而言,离开的理由。”他稍停,“我自己的理由。”
于漫长间谍生涯中,K众多审讯经验里,此类情形至为罕见。K当然熟悉那告解之预示或前奏——这些被逮住的生化人,或意外叛逃而终究失败被捕的我方情报人员,于某一无法预知之疲惫时刻,基于可能连自己亦无从确知的理由,选中了K,作为他们的倾听者,他们向这一切荒谬处境或自身生命忏悔的对象。然而K同时亦自知,在过往,当他遇见类似情形时,他的响应往往也仅是另一次审问技术的精准实践——因为他很清楚,那些情绪性的告解不见得在情报上具有意义。他所做的,往往是虚情假意地表示理解,而后试着在整段冗长的审讯过程中,多问出一些具体的,有价值的细节。当然,这些心计可能被识破,但K并不害怕;因为即使让被审讯者识破K的虚情假意;那么此种“实质的冰冷”带给被审讯者的信息依旧是:不要抗拒,不要耍花招,我们不吃这一套,乖乖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
那也具有威吓效果。那必然也对讯问情报有所帮助。K清楚知道,那正是国家机器所意图展示的,某种坚硬,冰凉,带有金属之锋芒的无情性格。
然而直至多年后,此刻,置身于此一仿佛行将毁灭之城市,置身于这仿佛全然无视于外界纷乱,虚幻一如梦境的高楼旅店之中;K才真正确知,自己过往如此行为的原因,其实是因为恐惧。
因为逃避。
他恐惧被告解。他害怕听到那些除了实质利益(无非是金钱,更稳定、更优渥,免于惊惧之生活一类)之外的理由。他害怕那些可能与自己的“意志身份”相抵触之“其他意志”。他恐惧被迫重返自己莫名被遗弃的,意识浮现的那一刻——他的梦,他的心悸,他的额角,寄生物般翻腾搐跳之紫色异变体;他不存在的童年。他始终明白,那些关于背叛的故事就像是一组又一组经过基因工程精密设计,侵入体内,进而导致中枢神经幻变的微型类神经生物包裹。他知道,那虽则仅是一场热病般的暂时性感染,却也有可能在往后漫长时日里,带给他已然疲劳衰败的中枢神经无数难以逆料的后遗症……
他可能变得更残忍。或相反,更脆弱善感。或兼而有之。那或将令他长期以来以中枢神经为媒介细心豢养的,现代主义建筑般规格精密结构严整之完整人格,自壁板与楼层间,管线与气道间,某些陷落于内里之隐秘不可见处,渗漏蚀毁,软化,崩解,宛若流质,面目难辨……
背叛者。面目模糊之人。
K转身走回审讯室站定。他手动调整了单面玻璃的透光度,让Gödel能清楚看见他。
“那与Eros有关,不是吗?”K双手抱胸,“我并非不问理由。我终究会问。但关于那件事,我们是这么听说的。”
淡绿色单面玻璃后,Gödel静定凝视着K;而后低头,沉默半晌。“是,但我指的不是那些。”
“什么意思?”
“不单单为了爱情。”Gödel抬起头,“我知道你的想法。我一向清楚你们是怎么做的。我知道第七封印自始至终就是个称职的情报机器,要从俘虏口中挖出有价值的信息,那太容易了。这是标准程序,所以我也没怎么抗拒。反正你们总有你们的办法。但问题不在这里。”
“所以?还是为了Eros,不是吗?”K坐下,“我了解。你和她的事我们知道得很少。我等着听。即使你现在不说,我以后当然也会问——”
“不,我不相信,”Gödel突然笑了,“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并不是真心等着我谈。我知道你没有真的想听。我知道你只想听情报,像我刚刚告诉你的那些……”
“我们必然重视情报。”K神色平静,“这理所当然。国家情报总署原本就是个情报机构,情报工作是我们的天职。你和署里合作了这么久,这点你也清楚。但Gödel,你毕竟算是第七封印的人。我们关心你离开的理由,与其说是为了情报,不如说是为了你,还有我们自己。”K稍停,决定将姿态再放低一次,“我当然希望合作,在任何可能范围内。如果你和Eros有什么其他需求,我们愿意认真考虑。”
“你很坦率。”Gödel礼貌地笑了笑,“但我自己明白,我想告诉你的这些,无论是你、T.E.,或者是国家安全会议里那些坐办公桌成天忙着往另一个办公室找对手打游击挖疮疤的政客,大概都不会想拿什么好处来跟我交换的——”
“没关系。你说说看。”K凝视着Gödel的双眼,“我等着听。我等着跟你交换。”
Gödel垂下眼睑,沉默半晌;而后再度抬起头。某个瞬刻,自微型监视器[2]画面望去,K似乎看见他嘴角牵动起一个神秘的,极轻极轻的微笑;但随即迅速熄灭。仿佛一短暂存在之微细星芒。
“算了。我已经很累了。反正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些就当作礼物全部送给你们吧。”Gödel扬起右掌,“免费奉送。算是对我过往的一份心意了。”
K点头:“是。请说。”
青白色灯光下,Gödel右脸之衰毁与左脸之锋芒同时陷落于某种诡异的寂静中。“我们已躲了一年多,她也累了,”他的视线焦点凝定于前方之虚空,“有一天我们想,就先放松一下吧。就先放弃一次,去喝一杯吧。就先试一次什么都别管吧。但我们都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我们还能够健健康康地面对这个世界了。”
K打断他:“在拉巴特?”
“不,不是拉巴特。”Gödel解释,“那时我们还在马德里。老城区内的圣马特奥。距离后来的落脚处还隔着一道直布罗陀海峡。我们在那里租了间地下室小套房,头上顶着一座砖红色尖塔。冬天冷得要命,暖气也时好时坏——
“那天夜里,我们冒险出门,来到一家老城区里颇有名气的小酒馆用餐。”Gödel说,“是Eros的提议。一家与我们的住处同样隐蔽于地下室里的小酒馆。窄暗阶梯,斑驳老旧的木门,遥远得像是从古典时代里突兀孵化出来的空间;只在外头亮着粉紫色‘Blind Lover’的小霓虹招牌。但有名的其实不只是酒馆,而是在那儿驻唱的一位生化人女歌手。”
“生化人女歌手?”K有些惊讶,“现在应该已经很少了吧?”
“岂止很少,几乎都绝迹了吧。”Gödel嘲讽,“那可是我们过去的杰作。相信以第七封印的能耐,一定把她们都列管得滴水不漏——”
K微笑,保持沉默。“她叫作Adrienne。”Gödel继续述说,“四十岁左右吧,大眼,胖身材,紫色唇膏,紫眼影紫睫毛,爵士情调的大卷发。我们坐下不久,她便上了台,先吟唱了一首古典时代玛塔的曲调。……你知道玛塔吗?”
K想了一下,“《英国病人》?”
“是,你知道。”Gödel微笑,眼眸中光彩闪烁,“那位匈牙利女歌手,主题曲的演唱者。《英国病人》。迈克尔·翁达杰的小说,安东尼·明戈拉的导演作品。古典时代1996年的片子,画面是北非撒哈拉,海洋般辽远的沙漠;但玛塔吟唱的却是匈牙利民谣。就是那首叫‘Szerelem Szerelem’的歌。
“Adrienne的歌声比玛塔厚实,韵致不同;没有玛塔风沙般的飘忽婉转,但沉郁许多。怪的是Adrienne那有些神秘艳丽的妆扮配上苍凉的曲调,听来却不突兀。我们坐在门边角落静静地听。大厅里人还不多,沿着舞台旁的走道,简单布置了四座小型全像显示器(Panovision Projection Monitor) [3]。我看见头顶俗丽的旋转灯将无数细小而多彩的光影洒落在四周,雪片般融化在身旁Eros的侧脸上。她的发,她的额,她的眼睫,她鼻弧的曲线。仿佛她也变成了光影。而光影中有音乐。那么美,那么温柔,像灵魂与灵魂的舞蹈。我突然又想起之前那个异想天开的念头——回去,回去继续做研究,找到让她能直接‘变成’人类的方法……”
Gödel突然停了下来。他那衰败的右脸神色恍惚,仿佛夜雾。
“‘变成’人类?什么意思?”
“既然自体演化都能演化至足以欺骗测试方法的地步;那么理论上,也有可能找到某种方法,让生化人直接‘自体演化为人’,不是吗?”Gödel带着疲倦的微笑,“好的,你也知道……就说,那终究只是一时异想天开而已。那也是我的专业,我当然了解难度,即便只是一点点性状改变都相当困难……否则生化人阵营就根本不用对‘梦的逻辑方程’如此如临大敌,认真以对了。
“夜渐渐深了。人越聚越多,场上已是满座了。”Gödel继续述说,“现场乐队也换了曲目。还是Adrienne的场子,但接连轮替了几首轻快热闹的歌。而后,接近午夜,场面却又安静下来。舞台上意外来了一群孩子,大约从七岁到十二三岁都有。那是个儿童合唱团,每一位小朋友都穿着白色水手服,说是要来和Adrienne合唱今晚的晚安告别曲。
“这时我们才知道,这是Adrienne最后一次公开演唱了。全场的灯都暗了下来。小小的舞台上点起了一圈蜡烛。Adrienne却突然不见了,大概是到后台打点服装去了吧。Blind Lover的胖子老板(他是个希腊人)站上台来简单致了辞,无非是说,与Adrienne合作了这么多年,自己都与Blind Lover一起变老了,她的歌声却愈来愈动听;而现在她因为健康原因想休息了,虽舍不得,但终究还是得欢喜送她离开之类的。
“接着Adrienne便再次上台了。淡淡的烛光给舞台匀上了一层晕黄的,温暖的妆粉。Adrienne说了一段话,说她与在座的许多人不同,她是个没有童年的人,因为生化人一出厂便已是成年了;一般认为,这样的人在情感上是有缺陷的,大约很难从事与情感或艺术相关的工作……起初她也没想到自己能成为歌手;因为生化人在出厂后想转业一向相当艰难,近乎不可能,得要面临许多严苛限制;谁知,不知不觉便唱了这好些年,而且受到听众们喜爱……她感谢老板的友情,愿意慷慨资助她成为歌手……
“Adrienne说,从前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非常希望自己是个真正的人类,但后来渐渐不这么想了,因为她觉得,自己终究是个幸福的人……
“几位合唱团的小朋友走下台,到满场的桌间分送仙女棒,而后回到了台上的队伍里。Adrienne说,为大家带来的告别曲,是古典时代卡朋特乐队的歌曲《Sing》。她开玩笑说,她没有童年,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小时候’,也不曾有过亲人;她唯一知道的事,就是‘Sing’而已。但今天在这里,看着台上的小朋友们,她竟也有了童年的感觉了……她仿佛看到那个不曾存在过的小女孩,别着蝴蝶结,梳着辫子,穿着可爱的公主小洋装站在舞台上……
“然后Adrienne便开始唱了。她唱:Sing,sing a song……Sing of good things,not bad;sing of happy,not sad……
“我突然领悟到,那竟是多么单纯的歌词,单纯到像童言童语,像梦呓,或婴孩无意识的笑容。舞台后方,合唱的孩子们涌动着波浪。他们踮起脚尖吸气,纯真的容颜唱出乐曲,头上的花环细碎晕光闪烁。黑暗中,仙女棒引燃的火花像坠落的群星。我看到Eros将脸转了过去,背对着我偷偷拭泪。我揽住她肩头,却发现她啜泣得厉害。之后她擦干眼泪,回过头来,笑着告诉我说,躲了这么久,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灯光很暗,其实看不清Eros脸上细微的表情。……但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那正在黑暗中绽开的,她苍白而美丽的脸容,其实是我从未见过的。那是我未曾了解的颜色。清澈透明的暗与亮。或者说,那其实是生化人这个物种不可能出现的心绪,不可能拥有的神情。或许是听了方才Adrienne说话的缘故,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不曾存在的,古老梦境般的画面——Adrienne的童年,或是,Eros的童年……
“古典时代殖民地风格的大宅院。视野不远处平躺着大片蔚蓝的海。浪潮声如同古典时代凯特·毕卓斯坦的钢琴般即兴弹奏着那个梦境。宅院里,红瓦檐,粉白色质地粗粝的麦秆墙,暗绿色铜雕与金器散布在银白色的喷泉水花之间。庭园中草木葱茏,花朵盛开,小粉蝶翩然旋舞,可爱的小女孩们穿着连衣裙奔跑嬉戏着。整个画面曚暧着一种温柔的光晕……但奇怪的是,那画面中的明暗并不像是光线本身所造成,反而像是某种光的笔触,光的节奏,光的情感,或者,光的视觉残留。草香。柔软的裙裾。像愈飘愈远的蒲公英绒球,无数隐约细微的笑语散落在遥远的海风中。那不曾存在过的,Eros还是个小女孩时的模样……
“歌曲已近终了。Adrienne的眼瞳熠熠闪亮着,如摇晃的水光。孩子们稚嫩童声的衬托下,她低沉的歌声率性而温柔。我们听她唱:
Don’t worry that it’s not good enough
for anyone else to hear ...
Just sing,sing a song ...
Just sing,sing a song ...
“Just sing,sing a song。其实是首单纯美好的歌。就只是首单纯美好的歌。像乡间早晨,少女侧坐于自行车后座,带着薄荷甜味的空气里,仰着头旁若无人哼唱着曲子的感觉。
“此刻Blind Lover地下室的座席里,影子远远近近,仙女棒火花一簇簇闪烁着。孩子们的脸都被照亮了。我们都湿了眼眶。渐次模糊的画面里,我握着Eros的手,看着舞台上的Adrienne唱完了歌,向观众深深鞠了个躬。聚光灯下,她拿出手帕轻轻拭泪,微笑挥手,只简单地再次向观众道谢、道别之后,没再多说什么,便进到后台去了。合唱团的孩子们也鱼贯走下舞台,隐没入场边深海般的黑暗中。舞台也暗了下来……
“那时,在Adrienne离去之后,似乎有某个瞬刻,某个极短的时间跨度,四周的空间都被吸去了所有关于声音的质素。地下室里,整座Blind Lover陷入某种静默,某种声音的酣眠……
“而后,突然有人喊起了安可。原本只是几位观众的此起彼落的叫喊,后来渐渐汇聚成一致的声浪。似乎全场的观众都不敢相信Adrienne就这么离开了,就这么简单告别了她的歌唱生涯。大家都舍不得了。像是以为那响亮的安可声就能够将Adrienne从她未来退隐的生活中再度召唤出来一般。
“但我们永远不会知道Adrineen后来到底有没有再度出场演唱安可曲了。因为就在那时,在满场躁动间,在残余的,晦暗的细微烛光里,在那像是被老旧胶卷蒙上了一层暗黄色薄雾的空间中,Eros昏倒了——”
Gödel突然停了下来。监视器上,他伤毁之半脸陷落于困惑与迷惘中,而另半脸却平静如常。K站起身,双手抱胸,隔着玻璃凝视他。
“怎么回事?”K问。
“她昏倒了。”Gödel说,“先是瘫软在座椅上,而后整个身躯又滑了下来倒在地上。我吓了一跳,跪到她身旁想叫醒她,却发现她嘴唇泛白,整个人剧烈颤抖。冷汗湿透了她的衣领和前襟。她的呼吸很不顺畅。虽已失去意识,但她的胸口明显剧烈起伏;而后又反射式地呛咳起来。我摸索着她的脉搏,发现她似乎心悸严重。我当下立刻抱起她往外疾走,穿越一簇簇人群,推门离开Blind Lover,小跑步绕到另一条街上,拦了车便往医院去。
“原先我怀疑是有人趁乱对Eros下了毒手。”审讯室灯光下,Gödel的眼神迷蒙而苍老,“夜里。那真是寂寞。古城区的深夜完全没有马德里另一边新城的热闹,反而孤身陷落于大片清冷中。一阵阵被风吹乱的,细小的雪片旋飞在夜空,街灯被无数间歇性黑暗持续分割着。透过车窗,橙黄色灯光规律曝闪。我发现Eros的呼吸似乎愈来愈微弱……
“天气寒冷,我们都穿着厚重冬衣;潮湿的白色雾气安静匀散在幽暗的密闭空间中。我细细检查了Eros裸露在外的肌肤,包括手掌、手背、颈部、耳后等处,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到了医院,利用身上伪造的芯片数据,我们顺利完成了就诊手续。然而在基础仪器检查过后,Eros依旧昏迷不醒。我在她身旁守了一整夜。病房中灯光昏暗,时不时听见护士们在门外亮晃晃的走廊上推着手推车经过。我听见推车车轮摩擦地面的声响。我听见推车上堆满的针剂与玻璃瓶罐相互碰撞。深夜寂静,那些声响竟特别清晰;像某种韵律,某种关于生命的,残酷的秘密……
“隔日清晨四点,Eros突然醒了过来,只说感到疲倦,除了些微畏光与心搏过速之外,并无其他症状。然而我们赫然发现,就在这短短几小时之间,Eros的头发,大约有三分之二左右,色泽竟已明显褪淡了。
“初步检验结果是‘病因不明’。我告知医师Eros发色淡化的现象,医师沉吟半晌,也只建议我们先办理住院,等候排定进一步的方程式测定仪(Equation Measurement Instruments)[4]检查。我们担心身份曝光,但似乎别无他法,只好决定暂时冒险住下,之后再见机行事。
“我们在医院里度过了心惊胆跳的第二夜;很幸运地,第三天早上就等到了方程式测定仪。检查过后,控制室里,医师直接告诉我,Eros罹患的是‘科凯恩综合征’(Cockayne Syndrome)。他淡淡地说,这种遗传性疾病是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所造成,多于婴幼儿时期发病,在人类身上十分罕见。如果是成年后才发病,以目前医学界确诊的少数病例看来,患者都是生化人……”
“你说,‘DNA自我修复能力缺失’?”K打断Gödel,“Progeria?”
“是。”Gödel回应,“当然你也清楚。那虽不完全属于我的专业范畴,但也算是相关领域,我也稍有了解……医师说,那是一种‘类早老症’。Progeroid Disease。和典型的早老症(Progeria)症状大致相似,只是过程稍有不同。在人类身上,患者会在正常的婴幼儿期发育之后,突兀地跳接至老年期,直接步入衰老——”
“我了解了。”K点头,没再说什么。审讯室的黑色空间沉落入一阵短暂的寂静。
“那时听医师提到生化人,我吓了一跳。”沉默半晌,Gödel开口,继续他未完的叙述,“我感觉他并无恶意,但也明白该是离开的时候了。我设法通过我的联络人向生解方面求援。事实上,自从我带着Eros离开叙事者影业,我已许久未和组织联络。我们算是有着这样的默契;或许他们也觉得我已经帮了他们够多忙,不再具有更多情报价值了。我和他们的关系其实原本就不亲近,而且我早就不想再干情报这一行了。断绝联系或许更安全些。我想他们也明白我的意思。逃亡以来,我与组织方面唯一的交集,可能仅限于使用他们提供的伪造芯片数据帮Eros办理入院而已。
“于是我们就来到了拉巴特,找到了组织指示的医师,开始为Eros进行治疗。”Gödel低下头,注视着地面,“我们当然知道固定停留在一个地方是很危险的——我甚且怀疑,为了防止泄密,生解方面可能意图将我们灭口。但,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愈来愈衰老,愈来愈虚弱……”Gödel眼眶泛红,“医师告诉我,这种疾病的盛行率在生化人身上比在人类身上高出许多;目前致病原因不明,但推测与部分生化人族群对类神经生物的长期滥用有关。[5]他还说,基本上这种病是无法根治的;唯一根治的可能性在于,‘换’一个相近的物种——或许,有机会把她过去那些职业伤害致病因子全数去除。替换一个人生,一种类同于‘新生’的方式……
“对生化人而言,最接近的物种,当然就是人类。但这些都是现在的技术尚难以办到的。
“我每天在病房里,看着她一天天掉发,一天天长出皱纹;有时候,也渐渐忘记一些从前的事。每个夜晚,像个害怕而惊惶的孩子,因无法承受身体的急速衰败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Gödel哽咽起来,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后来被你们发现的时候,她的眼睛已经快要看不见了。每天在不同的器官发生不同的并发症……一天晚上,她把我叫到病床边,伸出枯瘦的手来摸我的脸;她说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康复,希望能再用自己的眼睛好好地看看我……而现在,希望能好好地记住我,记住我的样子……”Gödel已全身颤抖,泣不成声,“在更早之前,我们都不敢想未来的事,我们不敢想……我想,只要我们还能安安静静在一起,或许以后还有机会……或许……
“她需要的不是自体演化,从来就不是自体演化……你们成天斗来斗去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你们成天不就担心她完成自体演化吗?”Gödel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你告诉我……我不需要梦的逻辑方程的自体演化,也不需要能够骗过血色素法的自体演化;真要自体演化,我们都可以学会,或者去偷……我可以教她,我愿意花上我一辈子的时间去研究自体演化,去研究如何骗过他妈的这些鉴定生化人的鸟方法;但你告诉我,要怎么演化才能让她变成真正的人?”Gödel突然挣扎起身,以蛮力掀翻了桌椅吼叫起来,“要怎么演化才能救她?你说啊!告诉我,你告诉我啊!……”
时至今日,尽管那审讯之情景(Gödel的脸,他的细微表情,每一刻当下之语气动作,那因单面玻璃之折射而扭曲偏移的,现场画面之笔触;一切都像是某种光亮或幽暗本身的叠影或蚀刻)仍如同某些蛰伏于脑中的虱虫般,不时冷然蹿入意识之中,K却已不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了。
他忘了。或许他关闭了单面玻璃?或许他曾下令其他人员将激动而绝望地号叫着的Gödel架离现场?或许他曾亲自为Gödel注射镇静用类神经生物?事实上,即使在往后一段时间中,K与Gödel依旧历经数次晤面审讯;即使在那数次审讯过程中,K曾再行讯问关乎此一叛逃事件之众多细节(情报之传递,中介联络人之身份,逃亡时机,伪情报之杜撰编造;那蒙骗监视人员的方式,逃亡路线,藏匿地点,医治Eros的痛苦疗程,动念之瞬,甚至,与Eros之间,那炽烈而寂寞的“爱之初始”……);然而,关于那首次审讯之最后收场,关于那失忆时刻之种种可能,竟都像是被消磁一般,仅仅留下脑中一块不明不白的坏轨空缺而已。
仿佛许久之前的最初。雨后野地,青翠绿意环抱中的废屋。作为一位被遗弃的生化人,K开始拥有意识的那一刻。甚或,于意识浮现之前,那沉落隐蔽于黑暗幽冥中的时间……
(阳光。曝白的画面。光线偏移,那薄薄一层,沾滞于Eurydice白色肌肤上的,多棱角的贝壳沙……)
K全都不记得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K曾反复追索那段失忆的、奇异的空白;然而除了身体轻微不适的模糊记忆外,却近乎全无所获。他当然无法征询部属或同事的意见,因为他始终怀疑,之所以会有那段空白产生,最根本之原由其实来自他真正的身份——他确实,就是个没有童年的生化人。他害怕泄露与自己的身份相关的线索。他怀疑那是自己的心理缺陷或情感缺陷,因某种境遇刺激而突然扩大了;又或者,那暂存的晕眩不适,那某种流动于胸腔中的虚无与温热,却仿佛不存在的童年里曾丢失的某些什么,意外地回访此地,又温柔地重访了他……
甚且,在许久之后的后来,K将会明白,那确实并非“空白”;反而像是某种“充盈”,某种“填满”,某种难以言说的,悬宕在体外的心跳——
然而于当下瞬刻,K将不会知晓这些。有更长的时间,K将持续陷落在一种关乎失忆与晕眩的困惑里。
在那时刻,K只会知道,在被逮捕后第五天,Eros便因病亡故了。
[1] 彼时,古典时代常见所谓“疲劳轰炸”之审讯技巧早已走入历史,不再施用;因仅需少许药物或类神经生物便能轻易达致相同效果。
[2] “微型监视器”为第七封印审讯室标准配备;审讯室之地面、壁面、桌面与单面镜上均嵌入有微型镜头,随时捕捉被讯问者各角度之局部特写,以供记录参考。换言之,审讯者K所得以监看之制式画面为一自各相异角度所捕捉之特写。多数时刻,此类众多特写以分割画面同时并存于显示器屏幕上。
[3] 维基百科“全像显示”(Panovision Projection Technology)词条说明(2289年7月15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全像显示乃显示技术之一种,其光影效果类似古典时代需佩戴特制偏光眼镜观看之3D立体电影;然成像原理完全不同,亦无须佩戴特制眼镜即可精准呈现三维效果。其乃结合古典时代末期即发展成熟之两大技术——‘纳米技术’(Nanometer Technology)与‘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AI Environment Sensing Technology)而成。其中别名‘变色龙’之‘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初时多数应用于国防工业,以制作掩护衣、掩体、隐形战机、巡弋飞弹为主。其材料能自动感知周遭环境之颜色、质感、形态或温度,自行变化自身之质感、样态,一如变色龙以保护色藏匿于环境中。而‘纳米技术’则用以提高材料分子变换保护色或材质之精准度……‘全像显示器’即为此二技术之高精密度结合应用……”“……将全像显示技术与前此之古典摄影技术相较,即可知其差别。古典时代,一般摄影机于摄录画面时,仅能摄录画面中物体‘面向摄影机之平面’——举例,当公众人物面对镜头说话,摄影机自然无法摄录该公众人物之背面或侧面,以至于画面必为一平面,而断无立体之可能。然而于全像摄影机摄录时,借由‘人工智能环境感知技术’与‘纳米技术’之结合应用,尽管亦仅能摄录景物之正面,然而配合拍摄对象或摄影机位置之些微移动,加之以内建数据库与人工智能演算以‘推估’或‘模拟’呈现该景物之部分侧面或背面成像,即可达致影像立体化之效果……”此外,知名文化学者哈里·谢顿(Hari Seldon)亦曾于其著作中如此评论“全像显示”技术:……“超拟像时代”(Supervirtual Era)。毫无疑问,“全像显示技术”之诞生与普及,具体而微地隐喻了“超拟像时代”之临至。此为继古典时代法国哲学家布什亚(Jean Baudrillard)之拟像论以来,“拟像时代”之虚假化、娱乐化、空无化与极端化之表征。于布什亚拟像论中,“影像”已成所谓“拟仿物”(Simulacrum)——拟仿物并无原本,而主要来自“其他拟仿物”,并借此遮掩现实之缺席(The Abesence of Reality)。而于超拟像时代,拟像则非但不见其原本,其来源甚至变本加厉,不再与“其他拟仿物”有关,而竟依赖于人造之抽象规则(人工智能算法)——一抽象之他者(Abstract Other)。眼见无凭。眼见不信。眼见无真……上述引文见哈里·谢顿著,《超拟像》(Sursimulation),巴黎:Gallimard,2188年1月,页10。
[4] 维基百科“方程式测定仪”词条说明(2293年8月9日最后修正),部分节录如下:“……方程式测定仪所应用之‘基本粒子打击技术’正是标志了古典时代之结束的医疗技术关键性跃进之一。其原理,即以多种基本粒子束直接打击人体中欲检定之部位,并依据撞击后基本粒子之位置分布、路径、速度等数据,推估被检定部位之图像……其方法类似古典时代之‘扫描式电子显微镜’,而其误差则主要来自‘测不准原理’(Uncertainty Principle)……由于基本粒子种类之选择十分多样(如左旋魅夸克、左旋奇夸克等基本费米子群、W玻色子、Z玻色子、希格斯玻色子等),因此可视被检测组织之成分、质地疏密与细胞性质等差异随时调整,弥补测不准原理所致之误差,借此获致最佳检测结果……比起古典时代之类似检验技术,如核磁共振造影(MRI)、计算机断层扫描(CT Scan)等,灵活度与准确度均有长足进展……”“……于此一‘基本粒子打击技术’发展成熟后,仪器甚至可精细至以基本粒子束之打击所获之数据、图像分布进行运算,而直接推定参与化学反应之化合物分子式、化学变化过程(化学方程式)、DNA区段之转录、转译等情形……换言之,由于该技术之精密前所未有,诸如CH3CH2OH+HO-NO2⇌CH3CH2O-NO2+H2O此类一般化学方程式,均可经由‘基本粒子打击技术’,直接针对个别单一分子之形状、键结变化、中间产物等进行准确测定……科学家们从此不须再以古典时代各种间接方式去‘推测’在那混沌的烧瓶之中究竟发生何种化学变化了。‘方程式测定仪’之名即由此而来……此确为一医事检验技术之重大突破,亦为实验科学领域之里程碑……”此外,关于方程式测定仪,亦另有一事颇值一提。“基本粒子打击技术”之主要研发者为日本东京工业大学物理系研究团队;由森山和正教授领导。森山教授亦因此荣获2194年诺贝尔奖生理学暨医学类奖项,可谓备受肯定。然而,于此一技术已成功广泛应用于临床医学,且森山教授亦已辞世达10年之久时,2225年9月,《读卖新闻》记者Y. Connolly却出乎意料地撰稿揭露一相关秘辛。Y. Connolly于该报道中表示,于多方追索,并对森山教授生前情妇小田久子进行多次访谈后,他已独家取得一批森山教授于2213年前后撰写之私人笔记与电磁记录。根据该份私人笔记,2212年森山教授之母亲与妻子(大冢理纱)相继病逝之后,森山教授即陷入一长期持续性之忧郁症候中。且该份资料亦透露惊人内幕,即森山教授曾于未告知其研究团队其余成员之情况下,以方程式测定仪私自进行两次秘密实验,实验内容为试图以基本粒子打击技术测定人类临终时刻之生理状态变化。但该秘密实验似未获得具体结果。即便如此,Y. Connolly于报道中引用之某笔记片段却于物理学界、生理学界均引发轩然大波。该片段内容如下:……灵魂的秘密。我不明了灵魂的秘密。一如我不明了爱,亦不明了无爱。如今我明白,于我长年的实验室生涯中,我从不曾真正解释或论证过什么。那“死”的意识。“死去”这件事所经历的时间。死。冷漠……(此处字迹不明)……那些秘密实验里,我所能掌握的,也只有一项概念:于普朗克长度下,关于生的气息、关于死的所谓“本质”,那是存在于另一个不可见维度里的事。而那个多余的所谓“维度”,竟只是我们这个世界里,基本粒子之间不稳定的交互作用而已……(此处字迹不明且电场不稳)……在那个维度里能够被某些物理定律计算证实的“生”与“死”,在我们现存的此一世界——以古典观点而言,三维空间与一维时间;以弦论观点而言,10或11个时空维度——其等价换算之物,竟只是一永恒且随机之空无……资料见报后,舆论声浪随即涌现,强烈要求Y. Connolly应立即公布森山教授之该份私人笔记中与两次秘密实验相关之部分。舆论所持理由为,此为人类珍贵智慧遗产,不应由私人限制持有。记者Y. Connolly与森山教授之情妇小田久子遂共同召开记者会,响应表示将遵照森山教授之秘密遗嘱,不予公开。而教授之子森山茂亦于一周后决定控告Y. Connolly与小田久子,并主张自己才是该份私人笔记之合法所有权人。与此同时,坊间则有八卦媒体报道指出,森山教授所做两次秘密实验,所谓“人类临终”之实验样本,正是森山教授本人之母亲及其妻大冢理纱。关于此项传闻,情妇小田久子不予回应;而森山茂则以加重诽谤罪控告该八卦媒体。然事件并未就此结束。就在《读卖新闻》最初之报道过后约一年,某日,教授之子森山茂突因原因不明之猛爆性肝炎紧急送医,次日即宣告不治。四日后,撰稿记者Y. Connolly竟又被发现陈尸于其东京寓所。法医相验结果,判定死因为心脏麻痹,无他杀嫌疑。“森山诅咒”之说,遂不胫而走。二周后,情妇小田久子发出新闻稿再度公开私人笔记部分内容,并解释此举亦为森山教授遗嘱中所载明之要求。然而此次公布之笔记内容竟简短至仅有数行,分为两小段。首段仅有一句:诅咒存在于第七维度。而第二段则为生前便十分喜爱徘句创作的森山教授所作徘句一首:无时间者,亦无空间者。维度之外,如死如生。六根所见,皆量子泡沫尔。
[5] 大体而言,生物体于行日常运作之时,常因辐射暴露、自由基、化学物、自然老化等因素,而导致DNA之局部细微缺损。于正常个体之中,此类细微缺损会在短时间内被迅速修复。此即所谓“DNA之自我修复能力”。然而自类神经生物包裹普遍使用以来,外界即有质疑,认为类神经生物之暂时性感染若遭滥用,极可能对此一自我修复能力有所损伤,进而致病,或导致职业伤害。于此节录相关学术文献如下:“……流行病学研究显示,类神经元素包裹滥用或类神经生物包裹滥用……可能导致职业伤害。常见于从事性服务行业者,尤常见于从事色情行业之生化人族群。以AV女优为例,或者由于需于性行为时提高性敏感度,以求表现强烈反应,取悦男客(此类个案较少);或者由于性行为频率过高,需降低性敏感度以减少体力精神之耗损(此类个案较多);因此选用某些特制类神经元素包裹,以改变身体之性敏感度……然而一如预期,常有滥用之情形发生。”“……目前对于此类滥用导致职业伤害之致病机制尚未查明,仅于统计上显示高度正相关(见表62)。推测可能与过度使用类神经元素包裹,致使中枢神经系统常时处于‘暂时性感染’状态,进而损伤个体DNA之自我修复能力有关……其症状不一,但多牵涉短期内急性之器官、组织或心智退化。部分症状类同于人类之早老症或类早老症(科凯恩综合征)……”以上两段引文均见于蓝仪蓉,“附录二”,《老去的青春:新形态职业伤害流行病学研究》,台湾大学公共卫生研究所博士论文,台北:台湾大学医学院附设医院,2289年3月修订二版,页5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