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秘书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一)
新的舞曲响起来了。
雷督理站起了身,灰呢子军装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回头对着叶春好伸出了一只手,他居高临下,以一种傲慢无礼的姿态,做出了邀请。
但叶春好此刻心乱如麻,只看见了眼前他的手,没有看见他的整个人。
把手交给了雷督理,她起身随着他绕过茶几,走出了帷幕。跳舞厅内的灯光正在闪烁旋转,她随着雷督理的步伐滑入舞池。雷督理的手扶着她的腰,那手冰凉柔软,贴着她握着她,让她生平第一次觉出了自己的玲珑纤细。她的手搭上了雷督理的肩膀,隔着薄薄的一层衬衫,她的手指不敢妄动,因为一动,便是她知道了,他也知道了。
目光扫过雷督理的脸,她轻声问道:“您怎么一直看着我?”
雷督理低头向她一笑,然后说道:“你这人有个好处,就是临阵不乱,有点大将之风。”
叶春好本不稀罕男子的赞美,但雷督理这句话格外地受听,让她忍不住扭开脸,也微笑了:“就算大帅是当笑话说着玩的,我也不敢当。”
雷督理搂着她转了一个圈:“你要是个男人,我就提拔提拔你,给你个前程。”
叶春好慢慢收敛了笑容:“可惜,我不是男人。”
雷督理又道:“不过我这个俱乐部里,来往的人中倒是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可以瞧瞧,瞧上哪个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做媒。”
叶春好最不爱听这个话,所以想都不想,直接答道:“我不嫁人。”
“什么?”
“我能自立。纵然是不给三姨太太做家庭教师了,我也会设法另谋职业糊口。”
“哪有姑娘不嫁人的?”
叶春好这回沉吟了一下,斟酌着回答:“大凡女子嫁人,不是为了爱情,就是为了金钱。爱情只不过是感情的一时冲动,缥缈无常,我不需要;让我为了金钱牺牲自由和人格,我也不愿意。”
雷督理听到这里,像个父亲似的,抬手一抚她的头发:“张家田知道你的意思吗?”
这一抚,很温柔,让叶春好险些打了个冷战。在这一刻,她忽然有了动物性,像是小猫小狗,毛发悚立,手掌拂过,竟有火花。搭在雷督理肩头的那只手蜷握起来,她忽然有点不敢再触碰他了。
但她的神色依然平静:“二哥以为我在说孩子话,他不信。”
雷督理俯身凑到她耳边,轻轻耳语:“我也不信。”
叶春好僵硬着上半身,只当自己耳畔没有他的呼吸:“男子立志不娶,无非是受几句非议;女子立志不嫁,则是成了胡说八道的笑话,甚至人家连信都不肯信,仿佛女子天生不健全,不找个男人,就不完整、活不成了一样。就是因此,我才常恨自己不是个男人。”
雷督理拍了拍她的后背:“想做男人?”
他笑了一声:“我成全你。”
叶春好刚要问他怎么“成全”自己,然而这时一曲终了,雷督理放开了她,转身对着旁人说话去了。
夜深之时,叶春好乘坐雷督理的汽车,回了雷府。
她悄悄地溜回了房内休息,生怕三姨太太会来盘问自己。躺在被窝里,她还在回味今晚的分分秒秒。这回真是开了眼界了,原来那俱乐部大得很,跳舞厅只是其中小小的一个部分而已。世间竟有这样的繁华境界,可怜她活了二十年,今朝才得窥见。
“只要我愿意……”她在黑暗中想,“我是能够成为他的四姨太的。”
做了他的四姨太,起初总是要受宠的,俱乐部那种繁华地方,她也可以想去便去,去的时候还要穿上最华丽的衣服,艳压群芳,大出风头。
过一阵子,受宠的时候过了,自己就像三姨太太一样,分得一个小院子住着,盼皇帝临幸似的盼着雷督理来一趟,通常又是盼也白盼。
偶尔也能如愿以偿,大白天的,雷督理匆匆来了,上房的门窗便要暂时关闭一个小时。都知道他们在里面在干什么,雷督理干完就走,仿佛专是来解手的,这院子也不是院子,而是间茅厕。
想到这里,叶春好咬了牙——这样的日子,她不能受。
所有人都靠不住,所以她需要一点更真切的、更踏实的东西来傍身。
一夜过后,叶春好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昨夜睡得太晚了,她在洗漱完毕之后,还在呆呆地犯困。
然而白雪峰来了。从这一刻起,她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奉雷督理的命令,白雪峰给她另安排了一处住所——她享受着姨太太的待遇,独自占据了一座院落。
家庭教师的工作,也不必做了。今天再放她一天假,明天早上就往书房里去,林子枫秘书在那儿等着她,会交代她几份简单工作——先做着看,好,就继续干;不好,就回到三姨太太院里,继续教她的英文去。
叶春好听过了白雪峰的这一席话,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问道:“我要不要现在去谢谢大帅?”
白雪峰答道:“不必,大帅今天去了天津。叶秘书要谢,等大帅回来再谢吧!”
“叶秘书”三个字进了叶春好的耳朵,让她又做了个深呼吸:“好,那我就等大帅回来。”
等到白雪峰走后,她关了房门,靠墙站着定了定神。
原来这就是雷督理对她的“成全”。
她喜欢这个成全!
三姨太太下午醒了来,听见了这个消息,没心没肺地笑问她:“好哇!你还说你原来不是假正经?这回好了,你乖乖地给我做四妹妹吧!”
叶春好简直拿她没办法:“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千方百计地要撺掇别人给你丈夫做姨太太。”
“傻瓜!那样你不是就走不了了吗?咱们不就总能在一起玩了吗?”
“我有什么好的?我真要是把你的丈夫抢了去,你恨我都来不及呢,还肯和我一起玩?”
“别,别。”三姨太太笑着摆手,“我可不敢奢望让他专做‘我的丈夫’。我自己是个什么身份,我心里也清楚得很。你这人长得讨人爱,我就是乐意和你做伴,怎么啦?”
叶春好听到了“讨人爱”三个字,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你别闹,听我说,我今天下午得出趟门,去趟理发馆。”
三姨太太伸手去撩她的头发:“现在长到这么长,可以烫一烫了。我带你去东交民巷的理发馆去,那儿的人手艺好,你看我这头发烫得怎么样?”
叶春好轻轻一打她的手:“我没你那么臭美,我是要把它剪一剪。短头发方便利索,夏天还凉快。”
三姨太太笑道:“那你做姑子得了,剃个大秃瓢,洗脸的时候拿毛巾擦一把就得!”
三姨太太说笑归说笑,行动是不含糊的,不出片刻的工夫,便花枝招展地同叶春好走了出去。而到了第二天上午,叶春好准时出现在了那处“书房”里。
她剪了齐耳短发,前额刘海偏分着梳开,脸上不施脂粉,脚上穿着平跟的黑皮鞋,瞧着比实际年岁小了些许,正是个又精神又洁净的女学生模样。在一楼的一间屋子里,她找到了林子枫。
她原本并不认识林子枫,此刻才发现自己倒是曾经见过他——自己初次到这楼里来时,林子枫蒙着半脸纱布下楼来,同她说过一句话。
如今他那半脸纱布已经取下了,露出了一道上自眼角下至嘴角的伤疤,伤疤是鲜红整齐的一道线,瞧着也不见得特别恐怖,但是让林子枫那半边脸失去了知觉。林子枫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本是个斯文人物,如今脸上多了这一道疤,他那斯文之中便又增添了几分狰狞。
“叶小姐。”林子枫向她打招呼,“来得倒是早。”
叶春好微笑着向他浅浅一鞠躬:“林秘书早。”
林子枫摇摇头,没有笑,因为半边脸麻痹着,另半张脸的肌肉也不是很听他的指挥,他不确定自己会笑出怎样的一个表情来,所以干脆不笑,还能保留几分庄严。
“叶小姐初来乍到,这几天就姑且跟着我多听听多看看。等一会儿律师团会到,我代表大帅,和他们开会讨论一下大帅离婚一事。叶小姐也可以参加这个会议,若有什么建议,也欢迎提出。”
叶春好答应了一声,而片刻之后,果然来了五六名律师。这五六名律师中有中国人,也有欧美人,都是熟知西洋律法的,全有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的本事。叶春好旁听林子枫与他们的谈话,发现雷督理目前是决心同玛丽冯离婚了,但围绕着“名利”二字,还有大问题残留着无法解决。所谓“名”者,就是雷督理十分要脸,不愿意把离婚这事公布于众,搞得天下皆知,颇想和玛丽冯达成协议、偷偷离婚。所谓“利”者,则是玛丽冯那边提出条件,要向雷督理要一百万元的赡养费,但雷督理对玛丽冯是有恨无爱,一分钱都不打算出。
律师们各抒己见,主意一个接一个地出。有人想给玛丽冯安一个通奸的罪名,这样即便是按照英国法律走,玛丽冯在离婚时也绝落不到一毫的好处。而且玛丽冯一贯交际广阔,又离家这么久,想要捉她的奸,还不容易吗?
这帮大律师谈起正事,满口专门名词,说得十分来劲。叶春好听在耳中,先是惊讶于这些人的险恶,后来听得麻木了,又觉得这些人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自己也不能骂人家险恶。只是由此看来,爱情这东西真是比什么都不可靠。雷督理当年和玛丽冯新婚时,一定也是十分恩爱过的,然而如今翻了脸,恩爱转眼就成了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各自召集人马,还要决一死战。
叶春好跟着林子枫转,转了三天,天天同律师们开会。雷督理这边是预谋着要捉玛丽冯的奸,玛丽冯那边则是放出话来,如果雷家再耍花招,她就把雷督理的许多秘密卖给英国报馆。林子枫听了这话,有点慌神,有心去请雷督理的示下,可这差事是雷督理丢给他的,他若是回头再去问这问那,岂不是证明这件差事他没办好?
但林子枫终究是个有智慧的人,略一寻思,他随即把叶春好叫了来:“明天大帅就回来了,你去把这些情况向大帅汇报一下。”
叶春好看出了他的焦头烂额相,他这话的意思,她也揣测出了些许,但是并不推辞,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二)
雷督理说回来而没回来,林子枫一着急,就决定直接带着叶春好到天津找他去。
叶春好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然而不知为何,情绪上并没有任何波动,满心里装的都是公务——她如今也是有“公务”的人了。
她的行李就是一只小手提箱,反正保持整洁卫生即可,不必摆出许多脂粉颜色来修饰涂抹自己。生平第一次坐火车,就是跟着林子枫坐头等车厢,不但如此,还有两名士兵换了便衣,充当保镖护送他们。她年少,林子枫也风华正茂,然而两人走在一起,完全不会让人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个都斯文,都客气,都有一说一、不讲废话。
上火车,在车厢里那蒙着丝绒罩子的宽大座椅上落座,看窗外风景飞逝,然后火车到站,下火车。叶春好一路紧随着林子枫,一点笑话都没闹。林子枫在前头走,她跟在他的斜后方,再往后是两名藏着手枪的保镖。他们并没有鸣锣开道的场面,但是不知怎的,竟像是有杀气,前方没有人敢挡他们的路。
出了火车站,已经有汽车在站外等待着,汽车车门开着,车门旁也站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林子枫并不很讲绅士风度,奔着汽车走过去,一马当先地先坐了上去。这也正合了叶春好的意——她此刻大概算是林子枫的下属,如果林子枫啰里啰唆地非要请“叶小姐”先上,她反倒感觉腻歪得慌。
她当叶小姐当了二十年,自觉着,并没有当出什么好处来。
弯腰钻进汽车里,她穿着及膝的黛蓝旗袍,露出两条裹着丝袜的笔直小腿,脚上穿着一双半新不旧的黄皮鞋,皮鞋露着脚面,横系着一道绊儿,鞋跟只有一点点高,非常合脚,穿着它可以走上十里八里。她想清楚了,朴素的服装并不会让自己的姿色减少许多,况且自己即便是打扮成一朵花儿了,最好的结局也无非是去给雷督理做四姨太太。
所以,对她来讲,“美”不是那么——那么地重要了。
汽车门“咣”的一声关严了,车窗一暗,是士兵踩上了外面的车门踏板,用身躯保护车内的人。
叶春好坐在这样一辆暗沉沉的汽车里,心里有些紧张,也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得意。目光斜瞟了林子枫一眼,她想自己若是个男子,本领和成就都应该不会比他差。
汽车行驶上路,片刻之后,开到了一处西洋式公馆的大门前。叶春好随着林子枫下了汽车往内走,穿过了一座花木整齐的大院子,他们进入迎面的洋楼内。
有人自内向外地迎了出来:“林秘书——”
说出这三个字后,那人愣了一下:“春好?你怎么来了?”
叶春好抬起头,看到了张家田。
连着好几天没见到张家田了,她就猜他是跟着雷督理来了天津。将张家田上下打量了一番,她发现自从跟了雷督理,这位兄台的面貌也变得好了许多,更干净了,也更精神了,身上那种痞子气褪了许多,乍一看上去,几乎就是个很体面的青年。
“二哥。”她含笑点头,“我如今开始学着做秘书的工作,暂时不再教三姨太太学英文了。”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东奔西走,光顾着开眼界了,竟是忘了自己进入雷府的初心。如今看着眼前这个素素净净的叶春好,他才想起自己的正事来——自己的正事,不是搅黄叶春好的工作,让她走投无路,乖乖地嫁给自己当媳妇吗?
结果现在可好,叶春好那陪太子读书式的清闲差事当真是黄了,然而她并不会因此回家给自己当媳妇去,她更上一层楼,竟是高升到那官场里去了!这可真是见了鬼,世上识字的男人都死绝了,要让女人抛头露面地当秘书?雷督理不是没看上她吗?
张家田望着叶春好,当场发了蒙。而林子枫是有事而来,直接就问他道:“大帅在吗?”
张家田这才回过神来:“大帅刚醒,在楼上卧室里呢!”
林子枫回头对着叶春好使了个眼色,然后再次一马当先,大踏步地上楼去了。
叶春好对着张家田又是一笑,随即快步追上了林子枫。
在楼上的卧室里,叶春好看见雷督理“怒发冲冠”,差点笑了出来。
雷督理确实是刚睡醒,满脑袋短头发——平时都是一丝不苟服服帖帖的——如今居然一起直竖起来,好像梦中踩了电门。虚弱的眼皮带不动沉重的睫毛,他的大眼睛只睁了一半,两道剑眉,平日“长眉入鬓”,英武得很,如今也奇异得有点耷拉。
不止眉毛,他似乎所有的五官都有点下垂,显出了一点苍凉的老态,只有头发奋力地向上挣着。林子枫进门时,他是躺着的,看见叶春好也来了,他才欠身靠着床头坐了起来。
林子枫是他私人的秘书,不是军人,所以不必立正敬礼,直接问候道:“大帅近日安好吗?”
雷督理答道:“一般。你的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林子枫答道:“叶秘书已经把情况整理清楚了,这一趟就是为了向大帅汇报而来。”
说完这话,他扭头对着叶春好一点头。叶春好会意,开口说道:“大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您有没有扑灭舆论的力量。”
雷督理从鼻子里哼出了声音:“嗯?”
“冯女士的撒手锏,便是所谓‘您的秘密’。若是您能够控制舆论,让这秘密无法通过新闻界扩散,那么这撒手锏自然也就失效了。”
雷督理答道:“我的事情,中国报纸不敢登,但英国报纸就未必了。”
叶春好听到这里,不说话了。
林子枫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说好是让她来“汇报”的,他不知道她怎么敢提了一个问题之后,就公然地沉默起来。幸而在他看过她一眼之后,她忽然又开了口。
“大帅,既然对于赡养费的金额,双方已经绝对无法谈拢,那么我们这一边,只能是先下手为强了。”
雷督理漫不经心地又哼了一声:“嗯,我派人去英租界宰了她?”
叶春好答道:“冯女士用舆论来要挟您,您也可以用舆论要挟她。”
说到这里,她突然摇了摇头:“不,不必要挟,您直接开始做就是了。”
“怎么做?”
“找几家有名的报馆,我们拟几篇稿子,让他们即刻刊登上去。当然,这些稿子的内容大多是不实的,目的是为了扰乱大众视线,等冯女士放出新闻时,让社会不知道孰真孰假。冯女士若是为此要状告报馆,那么大帅帮帮报馆的忙,别让他们受到损失也就是了。”
雷督理点点头:“继续说。”
“上面所讲的只是行动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们继续和冯女士进行谈判。林秘书说可以找到冯女士……的证据,冯女士对此自然是忌惮的,而大帅也稍退一步,少付一点赡养费给冯女士,大概双方也就可以把这个问题和平解决了。”
叶春好说到这里,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很窘得慌。自己一个没结婚的大姑娘,头头是道地替别人出离婚主意,这算是什么事情呢?
雷督理这时答道:“说得漂亮,做起来呢?”
他向外挥挥手:“去做,做好了再来见我。”
林子枫答应一声,带着叶春好退了出去。叶春好有些怅然,因为她替雷督理出谋划策了许久,雷督理今天却是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她。
但是一转念,她又觉得自己这个念头不脱女气,无非就是仗着自己是个年轻姑娘,便想天下男子都对自己另眼相看。这不是自己该有的观念,若是有了,便要坚决地把它改了扔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稍一摇摆,就会摇摆到三姨太太的阵营里去,成为雷督理或者别的什么男人的女人。
到了那时,自己都不是自己的了,是别人的了。
再要后悔,可就晚了。
张家田总想找机会和叶春好说几句话,可叶春好匆匆地和林子枫走了。
秘书没有住到大帅公馆中的道理,天津的督理公署自有招待所供他们休息。张家田眼睁睁地看着叶春好跟着个男人走了,心里也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滋味,反正就像吞了石头一样,胸口堵得难受。
他上楼去了雷督理的卧室,见床上已经没了雷督理的人,倒是卫生间那扇半掩的门后响起了哗哗的水声。他听出那是雷督理在对着抽水马桶撒尿,便走到卫生间隔壁的浴室里去放热水。
雷督理尿完了,走出来见了张家田,随口问道:“怎么是你?”
张家田是个跟班,不是贴身仆人,这些活计本不用他干。但是今天跟着雷督理进了浴室,他笑呵呵地把蘸了牙粉的牙刷送到了雷督理面前,答道:“这活儿我又不是不会干,顺手就做了。”
雷督理不再多说,对着大玻璃镜刷牙漱口,然后宽衣解带,坐进了浴缸里。浴缸是从上海定制来的,异常宽敞,足够他在里面自由地伸展身体。向下沉浸在热水里,雷督理还在慢慢地清醒着,然而偶然间一睁眼,他忽见张家田笑嘻嘻地蹲到自己面前,手里捏着一把雪亮的剃刀。
他一激灵:“干什么?”
张家田笑道:“我给您刮脸洗头,您不用动。”
雷督理狐疑地看着他,看了几秒钟,闭上眼睛躺了回去。
张家田往他的面颊下巴上涂抹肥皂沫,然后歪着脑袋拿出瞄准的架势,一刀一刀地刮过下巴,刮下泡沫,刮出一片洁净光滑的皮肤。他心里是真爱戴雷督理。把雷督理的下半张脸刮干净了,他拧了把热毛巾,给雷督理擦了把脸,然后继续给雷督理洗头发。
雷督理这人长得很标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香不臭。垂头坐在浴缸里,他先是默然无语,等到张家田把他头上的泡沫冲洗干净了,他抬手一抹水淋淋的面孔,这才说道:“看见人家大姑娘要强上进,心里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大帅什么都知道。”
“那你是打算跟着叶春好一起上进,还是原地不动,把叶春好也拽回来?”
张家田挽起袖子,给雷督理擦背:“我当然是想上进,可春好毕竟是个姑娘,她总这么抛头露面的,也不合适啊。”
“那你觉得她怎么着才合适?”
“肯定是嫁男人、生小孩儿才合适啊!”
“好,那我收了她,保她一世荣华富贵,如何?”
张家田讪讪地笑了:“大帅别这么吓唬我了,我的心思,大帅不是都知道吗?”
雷督理说道:“我知不知道都没有用,得她知道才行。”
“她也知道。”
“知道了,但是故意装不知道?”
张家田说道:“她大概是没看上我。原来的事情就不提了,现在她已经有了正经差事,我还在这儿伺候您洗澡呢,她能看上我吗?”
“伺候我洗澡,是不正经的差事?”
“不是不是不是……”张家田笑着连连摇头,“我是说——唉,我的意思,大帅都明白。”
雷督理抬手把短发向后一捋,露出了整张面孔。转过脸看着张家田,他道:“给你个正经差事,她也一样看不上你。”
张家田停了手,对着雷督理笑:“您这话我不信。要不然,您给个试试?”
雷督理微微一笑:“试试就试试。”
(三)
张家田就知道,雷督理不会亏待了自己。纵是一时半会儿地亏待了,也是考验,也不会是真的亏待。
雷督理的眼睛里有他——从见他第一面开始,就有了他,他觉出来了。到底是为什么会有他,那他说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己这人不说有多招人爱,至少看着是绝不讨厌。也许雷督理慧眼识珠,瞧出自己是个可造之材?
所以他佩服、爱戴雷督理,他自己都没瞧出自己是个“材”来,雷督理就一眼瞧出来了。听到雷督理说“试试就试试”,他登时来了精神,手里的毛巾也扔了,起身一屁股坐上了浴缸边沿:“大帅,您打算怎么试?”
雷督理一皱眉头一挥手:“下去。”
张家田这才想起来——雷督理不喜欢旁人高过他。
于是他一矮身出溜下去,在浴缸外重新蹲好了,继续双目灼灼地看着雷督理,姿态和眼神都非常地像狗,逗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现在正缺一个卫队长,赏你干了!”
张家田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可是您的卫队,不是都解散了吗?”
雷督理答道:“散了再招,我现在是什么都缺,就不缺人。”
张家田有点没反应过来,继续对着雷督理眨巴眼睛:“那……我是不是就和白副官长一边儿大了?”
雷督理向后一靠,把大半个身体沉入水中:“雪峰是我身边的老人儿了,你还比不得他。”
张家田蹲在地上,喜讯来得太突然了,他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卫队长”三个字在他脑海中不断地回响,他慢慢地咂摸出了滋味来,只觉得不甚真实:“我这就当上官了?”
他扭过头又去看雷督理,雷督理仰面朝天地半躺着,脸上蒙了一块湿毛巾,正在呼吸那温暖的水汽。他鬼使神差地大了胆子,伸手就把那块毛巾扯了下来:“大帅,我一定好好干,一定好好保护您!您的命就是我的命!”
雷督理看着他,微微一笑。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张家田晚上回了自己的屋子里,不睡觉,专门照镜子。卫队长的制服已经做好送到他手里了,雷督理身边的军官,为了给督理大人长脸,制服都格外地高级漂亮,料子也好,天冷穿薄呢子,天热穿斜纹布和哔叽。张家田把军装穿戴整齐,又蹬上锃亮的长筒大马靴,把手枪也挎了上,对着墙上的玻璃镜子左照右照,再昂首挺胸行个军礼。
已经是很晚了,夜色深沉,窗玻璃映出了他的全貌。合体的军裤裹了他的双腿,腿又长又直,椽子似的。
“春好怎么不来了呢?”他心里痒痒,恨不能伸手到腔子里去挠挠,“我这回可配得上她了吧?”
一想到这里,那痒意扩散开来,让他抓耳挠腮地待不住,又想即刻看到叶春好,又想撒丫子跑回北京去,把自己的“出息”满大街展览一番。
张家田惦记着叶春好,叶春好可是一点都没想起张家田。
她正忙着为雷督理处理离婚事宜。
本来这差事是林子枫主管的,可林子枫见她那天在雷督理面前侃侃而谈,很有一副要邀功请赏的劲头,心里就有点不痛快。心里不痛快,脸上可是不流露,他对叶春好照样客气,只是稍稍地后退了些许。叶春好不是喜欢争强好胜吗?那他就让出战场,让她一个人打前锋去。钉子和苦头会让她清醒过来的。
他自以为不动声色,但叶春好一下子就察觉到了。
叶春好对此的态度是“正好”。
林子枫往后退,正合她的心意,“正好”!他后退,她正好上前施展手脚、大干一场。干好了,她不介意林子枫来分功劳;干不好,雷督理要怪也是先怪林子枫,责难不到自己头上。
在省公署的招待所里,她独自招待了一群新闻记者。
这帮记者都是用笔如刀的人物,在社会上很有一些名声,如今闻风而来,不但能够得到第一手的秘闻资料,并且还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车马费。这招待所是一座二层小楼,楼下有宽敞的会议室,记者们在会议室内抽烟喝茶,等着林秘书来,哪知道林秘书没露面,出场的是叶秘书。
叶春好生平都没有见过这样大的场面,又知道这帮记者都是眼毒嘴毒的家伙,所以心里也很打鼓,强装镇定走进会议室,她处处都想学林子枫。林子枫的本事,她一时半刻是学不会的,她也只能学个皮毛、装装样子。而记者们忽见一个大姑娘走了进来,也是一愣。
叶春好不施脂粉,极力想要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然而她越是朴素,越显出她那种亭亭玉立的天然本质,瞧着正像一个颇美丽的大学女生。室内有一处矮矮的台子,专为了让人站上去讲话而设。叶春好走了上去,说道:“这样热的天气,请诸位先生专程赶来,也真是辛苦大家了。”
说到这里,她向着台下微微一鞠躬。台下有人发笑鼓掌,她硬着头皮板着脸,只当没听见:“只是事发突然,为了我们大帅的名誉而计,不得不劳动诸位前来一趟。我们大帅与玛丽冯女士有着长达十年的婚姻关系,冯女士耽于玩乐、不肯生养,大帅念及夫妻情义,亦从不曾因此向她发难,这种胸襟与感情,足以令人动容。然而冯女士毫无感激之心,在挥霍无度之余,竟又贪得无厌,凭着自己督理夫人的身份,打着大帅的旗号蒙蔽他人,不但操纵公债价格获利,甚至勾结外国势力,倒卖军中武器,种种行为,令人发指,极大地破坏了我们大帅的名誉……”
她这话乃是提前做了稿子的,所以心情一平定,言辞也就顺畅了。记者们也顾不上看大姑娘了,慌慌地低头记录。
叶春好长篇大论地演讲了一番,末了说道:“还望诸位先生发扬正义精神,把事情的实情公布出来,免得我们大帅为流言蜚语所伤。多谢诸位了。”
说到这里,她又鞠一躬,随即款款走下台来,对着门旁的一名办事员一点头。那办事员立刻会意,招呼着记者们前去他那里领车马费。记者们既得了重大的新闻资料,又得了沉甸甸的一沓钞票,真是喜笑颜开,离去之时纷纷地向叶春好致意。叶春好含着笑容一一回应了,同时就觉着自己脸上发僵,膝盖硬得不能弯,仿佛方才是在台子上站了一万年。
她累极了。
林子枫派了侦探盯着玛丽冯的住处,想要“捉奸”,自己则是在外面先逛了一圈。玩到晚上回来,他同叶春好闲聊了几句,偶然说道:“最简便的方法,自然是我们拟一篇稿子,送去报馆直接登报,免得他们不能体会我们的意思,再写岔了。不过我们这桩新闻,口径太统一了也不好,搞得像通稿一样,一瞧就不真实。”
叶春好听了这话,心中忽然一惊:“那……今天那些记者的稿子,我们要不要盯一下?”
林子枫答道:“若是你把话讲清楚了,那些都是老记者,应该不至于写出岔子来。”
叶春好点头笑了笑,心想若是那帮人写出了岔子,岂不就是我没讲清楚了?
这个责任,她可负不起。
叶春好并没有乱了方寸,只是出门坐上招待所的汽车,按照那些记者的通讯录,一家一家报馆地找了过去。
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而报馆都是彻夜工作,赶在后半夜把报纸印出来。她计算着时间,越是计算,越是慌张。到了第一家“春秋报馆”,她见那里的编辑正在伏案赶稿,便自表了身份和来意,想要亲眼看一看人家明天的报纸。然而编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只想没话找话地引着她多讲几句,又说:“稿子都送去排字房了,您在我这儿可看不到。要不然,您坐着等等,等着第一份报纸印出来了,您先拿一份瞧瞧?”
叶春好一直是累的,夜里风冷,又冻得她手脚冰凉,心里却是火烧一般的灼热。她诚诚恳恳地请求了半天,末了却只听这编辑和自己闲扯淡,又见怀表的时针已经转向了十一,登时一急,什么都顾不上了:“这位先生,我是代表雷大帅来检查新闻稿件的,你若肯让我看,就请现在立刻拿出来,若是不肯,我就告辞了。”
说完这话,她起身就走。那编辑一听这话,方觉出了严重性:“您等一等,我这不是拿话敷衍您,稿子真送去排字房了。”
叶春好一转身,面对了他:“那现在我们就去排字房。若是这稿子写出了偏差,别说你们的记者,就连这间报馆,也是一并要负责任的。到时候来找你的人,可就不是我了。”
此言一出,那编辑就了范。
叶春好匆匆和他赶去排字房,亲眼看了那篇稿子,见话语写得都很清楚,这才放了心,出门上了汽车赶往第二家报馆。这回她增添了经验,直接就让那报馆里的人带她去排字房。本来打着雷督理的旗号吓唬人,乃是她不齿的行为,可如今也顾不得了,她不多提几次“雷督理”这三个字,外头那些人便不拿她当一回事。
心急火燎地,她一直奔波到了后半夜。
天明时分,她回了招待所。上楼进了卧室之后,她也来不及洗漱,脱了鞋子就往床上一躺。许久没有这样劳累过了,她心里直犯委屈,又想到自己委屈了也是白委屈,亲爹都不管自己了,自己还指望着别人来照顾来疼吗?
闭上眼睛,她一觉睡到了中午。
醒来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今日的各家报纸。稿子上了报,那就是板上钉钉,不会再有变化了。检查过后,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了心。
“要是还留在三姨太太那里的话……”她暗暗想着,“现在我正躺在床上,吃着水果看着小说呢。下午上一会儿课,然后就是出去吃喝玩乐,看跳舞看电影……”
真是好日子,不过想想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