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考验

张家田不懂什么叫作鞠躬尽瘁,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便一立正一敬礼:“是!家田一定鞠躬……鞠躬什么后已!”

雷督理看着他,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是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好。”他说,“记住你的话。”

(一)

叶春好想,自己该走了。

话已说尽了,自己还留在这里枯坐什么?至于走后会怎样,那就只能听天由命。横竖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放下玻璃杯,她摸索着提起小皮包站了起来:“大帅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雷督理抬头向她笑了笑,却依旧是和颜悦色的:“这儿有放电影的地方,让雪峰带你过去看电影去。”

叶春好没敢再摇头,迟疑着微笑:“我平时没有看电影的习惯……”

雷督理把身体靠回了沙发椅里:“没听说看电影还得先养习惯。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坏人,怕了我了?”

叶春好坐了下来,垂头说道:“大帅这样一讲,我反倒不能走了。我要是走了,大帅非产生误会不可。”

雷督理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的人生大事,得让你自己做主,我也不肯逼迫你。”

叶春好又是被他拍得一颤。

雷督理收回手:“你的意思,我明白;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叶春好慢慢地一点头。

球房里一时安静下来,叶春好低眉敛首地端坐着,渐渐觉出了此时此刻的静与好。雷督理说他“明白”,她信他是真明白。人生难得一知己,他知道她。

偏在这时,有人走了进来,是张家田。

张家田汗涔涔的,头上散着热气,像是从楼下一路跑上来的。和白雪峰相比,他是明显的欠缺规矩,一声“报告”喊完,他也不等个回应,直接就大踏步进了门。进门之后,他看见了阴暗角落里坐着的雷督理和叶春好,这才停下脚步,愣了愣。

雷督理倒是不计较,问道:“什么事?”

张家田答道:“洪师长到公事房了,大帅是过去见他,还是让他过来?”

雷督理放下腿:“我过去。”

说完这话,他一挺身站了起来,又对叶春好说道:“你坐你的,要是想走,让雪峰找汽车送你。”

叶春好起身答应了,就见张家田频频地偷看自己,可惜雷督理已经向外走去,他不得不跟着雷督理一起离去了。

叶春好站在球房里想了想,末了决定不走了,自己看电影去!

张家田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男一女在那黑洞洞的大屋子里坐个什么劲?摸着黑说话,有意思?

可饶是这么不舒服,他却连个可怪罪的对象都没有。怪雷督理?那他不敢,他几乎是把雷督理当偶像来崇拜的;怪叶春好?也不应该,叶春好素来行得正走得端,而且不吃自己的不喝自己的,自己凭什么不许她和男人说话?

“难不成,她是看雷督理离婚了,就有了别的想法?”他边走边想,“以她的志气,当姨太太肯定是不干,兴许她憋着要做个正牌的大帅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内醋海生涛,差点儿呕出一口酸的来。直到一股子呛人气息扑了他的脸,他才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随着雷督理进了“公事房”。

所谓公事房者,乃是俱乐部后方一座单独的小院子,此刻暮色深沉,一排上房都亮了电灯。守门的卫兵先敬礼后掀帘子,雷督理弯腰走了进去,进去之后,也被呛了个喷嚏。

这股子气味,乃是鸦片烟的香气——爱这个的,自然当它作香气,雷督理和张家田都没这个嗜好,所以只觉得它呛。公事房内陈设着精巧家具和西式沙发,一点办公的影子都没有,张家田上前打开了东边里屋的门帘,里屋不大,只摆得下一张大床和几张沙发椅,那大床上侧躺着个军装大个子,正守着一管烟枪稀里呼噜地痛吸。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听差坐在床边给他烧烟,见雷督理进来了,连忙站起身问了一声好。

张家田跟着雷督理久了,不用雷督理吩咐,自动地就跟进来站到了门口,一声不吭,大气都不出,只当自己不是个活人,是个摆设。而雷督理走过去一屁股坐到了床上,笑道:“老洪,你这瘾是越来越大了。”

床上的洪霄九师长深深吸进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盘子烟具一并往旁边一推,让那小听差端走。这回床上利落了,他翻了个身,枕着双手斜眼看雷督理:“大帅,我比不得您能在京城风流快活,不抽两口消遣消遣,我还能玩儿什么呢?”

雷督理脱了马靴,盘腿坐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

洪霄九这时又问:“大帅,我听说你这边前些日子出了事儿,你把小严给毙了?”

雷督理一听这话,登时沉了脸:“老洪,这人若不是你极力荐给我的,我何止是毙他一个?我连他九族一起全毙了!”

洪霄九听了这话,一点也不动容,懒洋洋地说道:“那这么看来,我还得谢你给我面子了。”

“我早就说这小子心胸狭窄,是个坏种,你偏不信,非说他在东洋学过军事,是个人才!”雷督理继续愤愤然,“自从到我这儿当了卫队长,我对他可是不薄,可他呢?狗胆包天、得寸进尺,倒对我甩起脸子了!”

洪霄九嘿嘿嘿地笑了几声,话锋一转:“可我听说,你出事儿那次,可不是小严不跟着你,是你硬把小严丢在了天津。这,应该不能算是小严渎职吧?”

说完这话,他也坐了起来,探头去看雷督理的脸——他方才躺着,看起来是个长长的大个子,如今坐起来了,肩宽背阔、虎背熊腰,又有另一种的雄壮。论年纪,他也有四十来岁了,但像个军校学生似的,把头发剃得极短,让他那面貌没遮没掩地暴露出来。他这个面貌,本质上是不丑的,甚至称得上是英俊,但年少时定是起过满脸的红疙瘩,红疙瘩消退了,余下坑坑点点不能消除。这么一张不甚平净的面皮,配上一副凶光四射的浓眉大眼,瞧着真是令人生畏。

但雷督理是不怕他的,雷督理直视着他,非常平静:“你倒是耳朵长,什么都知道。”

洪霄九一抬两道浓眉:“就是想除了小严吧?”

雷督理摇了摇头:“我在保定住了好些天,严清章又不是没长腿,我把他丢在天津,他就待在天津动不得了?这是其一。其二,偏偏他不在时,我的专列就遭了刺客的袭击,这种巧合,未免也太巧了些。”

说到这里,他见床上扔着个雪茄盒子,就打开来抽出了一根雪茄:“你不要让我找证据,我没那个闲工夫。”

洪霄九把手伸进了枕头底下——这个动作刚做出来,门口的张家田就是一动。

然而洪霄九从枕头底下摸出来的,只是一盒长杆火柴。

他划燃了一根火柴,凑上去给雷督理点燃了雪茄。火苗慢慢燎着雪茄头,他近距离地盯着雷督理微笑:“没让你找证据,小严没就没了,我能为了个部下,质问大帅吗!”

雷督理垂下眼帘,很认真地把雪茄吸燃了,然后抬眼也是一笑:“谁的部下?你的还是我的?”

长杆火柴烧到了一半,洪霄九收回手,就着火苗又给自己点了一根香烟。

“谁的都行,你是大帅,你说了算。”

雷督理吸了一会儿雪茄,忽然问道:“你这趟进京,是不是又专门找我要钱来了?”

洪霄九叼着烟卷,一摊双手:“我要钱也不是装我私人的口袋,兵是你雷大帅的兵,你不出军饷,又不许他们自己找食儿,你让我怎么办?”

雷督理听到这里,开始哭穷,足足唠叨了二十多分钟。洪霄九几次要插嘴,都不成功,末了索性也不言语了,叼着烟卷只听雷督理一个人说。张家田在一旁听着,也不知道雷督理这话是真是假,总之是听得十分焦心——按雷督理的这一番话推论,他们穷得连明天的早饭都有问题了。

雷督理诉说完毕,洪霄九登场。洪霄九就干脆得多——要么你拿钱,我得了钱就走;要么你不拿钱,后果你自负。

这二人一柔一刚,扯了许久的皮,末了还是雷督理退了一步:“一百万,就是一百万,多一分都没有!”

洪霄九笑了:“得!你这是拿我当你老婆打发啊!”

离婚一事,乃是雷督理心中的刺,听了洪霄九这不正经的语气,他脸色一变,随即又勉强一笑:“你若是我的老婆,我主动出二百万请你走路。”

洪霄九哈哈大笑了一气,伸腿下了床。从衣帽架上摘下军装往身上一披,他回头对雷督理说道:“明天我派人到你那儿拿支票去,谢了!”

说完这话,他晃着大个子走了出去。雷督理盯着窗子,一直盯到他走出了院门。

把雪茄往地上一掼,雷督理发了脾气:“他妈的王八蛋,跑到老子这里明抢来了!”

张家田掀帘子往外看了看,见没有闲杂人等,便走上前来小声说道:“大帅,您息怒。”

雷督理没理他。

张家田又道:“原来严清章就是他荐来的?他不就是个师长吗,大帅干吗那么给他面子?”

雷督理“哼”了一声,哼过之后,倒是对着张家田多说了几句。原来雷督理原本还有个弟弟,名叫雷一飞。在雷督理尚不是督理的年轻时代,雷家兄弟和洪霄九算是朋友,其中雷一飞和洪霄九尤其谈得来。后来雷一飞死于麻疹,洪霄九就怪罪起了雷督理。

洪霄九认为雷督理不是个好人,雷督理也认定了洪霄九是个野心家。对着张家田,雷督理怒道:“这人一贯满口混账话,硬说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害他干什么?抢家产?雷家那时候有什么家产可抢?笑话!”

张家田手足无措,不知道这生了气的大帅应该怎么哄:“您消消气,和那种人生气都不值得。”

雷督理继续说道:“我的话,他是一句都不听,我现在就是白出钱给他养兵!”

张家田弯下腰,小声问道:“我听着,他好像在您身边还有眼线?您干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雷督理一拍膝盖:“造反啊!他还能干什么?”

张家田糊涂了,直勾勾地看着雷督理:“您都知道,还放他走?”

雷督理反问道:“你知道他有多少兵?你以为我扣得住他?”

张家田迟疑着笑了,一时间也想不出漂亮话来,索性实话实说:“我以为您……您就是直隶的皇帝,想杀谁就能杀谁呢。”

“胡说!”

张家田回忆起往事,试探着又问:“那……上回从保定回来,半路上遇到的那些刺客,会不会就是他派来的?”

雷督理思索片刻,末了答道:“应该不是。”

张家田大吃一惊:“怎么那么多人都想杀您?您这是结了多少仇家?”

雷督理扶着他挪到床边,下床在地上走了几圈,最后停在了他面前:“人这东西,是最没准儿的。好比你今天对我忠心耿耿,可也许过了若干年,你出人头地了,看我挡了你的路,也想要我的命呢。”

张家田直接摇了头:“不可能。我就算出人头地了,也是您提拔成全的。您别拿我当傻小子看,我知道好歹,我有良心。”

“真的?”

“真的!”

雷督理转向窗外,看玻璃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不相信。”

(二)

张家田听了雷督理说出的那“不信”二字之后,立刻就急了,觉得自己是受了冤枉:“那我怎么着您才能信呢?我再发个誓?不说别的,那晚在火车上,您记不记得您在往外跑的时候,狠狠拽了我一把?我当时都吓蒙了,要不是您那一拽,我兴许就留在车厢里烧成灰了。我没为这个谢过您,可我心里早当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了。我这条命都是您的!”

雷督理反问道:“命都是我的?”

张家田一挺身,大声答道:“是您的!”

雷督理又问:“那我要是想把它收回呢?”

“收回就收回!”

雷督理听到这里,忽然伸手拔出了张家田腰间的手枪。

手枪是一把很精致的左轮手枪——自从当上了卫队长,张家田现在有好几把手枪了。雷督理把这把手枪掂了掂,然后“哗啦”一声打开了弹仓。

弹仓内共有六枚子弹,是满的。

当着张家田的面,他将子弹一枚一枚地退了出来,退出了五枚,留下了一枚。把五枚子弹往地上一扔,他一转弹仓,随即将其归位。

单手持枪向前抵住了张家田的眉心,他这回问道:“命,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看着雷督理,先是觉得难以置信,后是觉得雷督理可能疯了。他想逃,可是又不能逃——若是逃了,就只能一逃不复返,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他把心一横,身上那股子亡命徒的劲儿出来了:“是你的!”

然后,他听到了“咔嗒”一声空响,雷督理竟然当真扣动了扳机。

汗珠子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雷督理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现在,还是我的吗?”

张家田闭了眼睛:“是你的!”

“咔嗒”一声,依然空响。

枪口依然抵着他的眉心,雷督理的声音单调地响起来:“还是我的?”

他紧闭了眼睛,赌气一样大吼:“是你的!”

雷督理扣动了第三次扳机,扣动了第四次扳机,扣动了第五次扳机。

汗水打湿了张家田的短发和衣领,他暗暗计算着次数,他知道自己若是再不逃命,就没机会了。

枪口依然硌着他的眉心,硌得他发痛。不该陪着雷督理发这种疯,他想,要真是这么着死了,真是太不值、太冤。他不知道雷督理会不会疯到开出最后一枪——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所以,他决定赌一次,不逃!不求饶!

雷督理魔怔了似的,重复着又问:“还是我的?”

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看着雷督理问道:“大帅,我要是被你毙了,你给不给我抚恤金?”

雷督理笑了一下:“给,给你一万块,买口好棺材。”

他答道:“那请大帅把抚恤金转交给叶春好吧!我死都死了,也不知道好坏,有口二三十块钱的薄皮棺材就够了。”

雷督理点点头:“好,还有别的话吗?”

张家田答道:“还有我哥……算了,谁知道他在外面是死是活,不管他了。”

说到这里,他茫茫然地又想了想,可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可惦念的人和事,于是把眼睛紧紧一闭,他喃喃说道:“大帅,别问了,说是你的,就是你的!”

然后,他耳边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咔嗒”。

第六枪,依然没子弹!

在雷督理的哈哈大笑中,他睁开眼睛,就见雷督理一甩手,从衬衫袖口中甩出了一枚子弹。子弹亮晶晶地躺在雷督理的手中,雷督理乐不可支:“逗你玩呢!最后这个让我藏起来了,你没看出来吧?”

张家田长出了一口气:“没看出来。”

然后他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周身毛孔一齐张开,瞬间渗了满身黏腻的冷汗。这算什么?是一个玩笑?还是一场考验?

他思考不动了,紧绷到了极致的身体忽然松懈开来,他整个人垮在了地上,成了收拾不起的一堆骨肉。雷督理弯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手,想要抓住,可是自己的胳膊失了知觉,硬是一点都抬不起。

雷督理自我检讨:“我这个玩笑开得不好,这个吓法,能把人吓出病来。”

他把张家田拽起来拖到了沙发椅上坐下,又让听差端来热茶,逼着张家田喝了几口。热茶从张家田的舌头一路烫进了胃里去,他又出了一身汗。

雷督理又问张家田:“怕成这样,怎么不跑?”

张家田轻声答道:“我要是跑了,往后我的话,你又不信了。你不信,我还得赌咒发誓,怪麻烦的。”

雷督理问道:“死都不怕,怕我不信?”

张家田低着头想了片刻,雷督理这话问住了他,可他满脑子乱麻,根本不知从何想起。于是摇了摇头,他哑着嗓子答道:“我不知道。”

雷督理拍了拍他的脑袋:“好家伙,这一脑袋的汗!”

这个晚上,张家田像病了似的,走路都抬不起脚来,只觉得身体虚得很,简直快要无力呼吸。

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夜,他在翌日清晨恢复了正常。人一正常,回想昨夜的冒险,就觉得恍如一梦,并且是非常荒诞的梦。

这个梦让他又后怕又庆幸,仿佛是空手跑了一次战场,要么是死,要么是赢。其实应该知道雷督理不会真的毙了自己,他想,可当枪口顶到脑袋上时,谁还有那个理智和胆量去想什么应该不应该?姓雷的也是的,这闹的又是哪一出?考验人心也没有这么考验的。

“不过……”他又想。

这个想法模模糊糊地不成形,更类似一种预感:在雷督理眼中,他从此就要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了。

就在这时,房门一开,白雪峰走了进来,见了他就笑:“张老弟!恭喜啊!”

张家田听了这话,莫名其妙:“恭喜我?有什么好事落我头上了?”

白雪峰答道:“乔迁之喜,是不是一喜?”

张家田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膛:“我?我乔迁?没听说啊!我迁哪儿去?”

白雪峰说道:“大帅十分钟前刚发的话,你没听说就对了!是这么回事儿,大帅今早看见我,问我家里住的是什么房子,我如实答了,大帅一听,就说副官长有房子有地的,卫队长却总在楼后那个小屋里窝着,太不像话,让我今天就给你收拾出一处房子来。”

张家田听到这里,因为这天降的馅饼过于肥美,所以他一时间竟没敢笑,只结结巴巴地说:“我有、有个家,就在……”

白雪峰不等他说完,就笑了:“老弟,老实也没有你这么老实的,让你搬你就搬得了,你是怕大帅向你要房租还是怎么的?”

张家田听到这里,反应过来,抬手一拍脑袋:“我真是睡觉睡昏头了!”

白雪峰说道:“你先去向大帅道个谢,搬家的事儿有专人负责,不用你管。”

张家田对着白雪峰一抱拳,然后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他先跑去了雷督理平日居住的洋楼里,发现雷督理不在,便掉头又跑去了雷督理的书房。这回在书房的二楼,他总算是见着了雷督理。

雷督理坐在大桌子后头,正在看一纸名单,林子枫垂手站在一旁。见张家田来了,雷督理一招手:“来得正好。”

张家田见雷督理这手势分明是要自己上前去,便把那感谢的话暂且咽了下去。绕过桌子走到雷督理身旁,他低头一看,发现那名单上整整齐齐地写了许多名字,为首便是自己的“张家田”三个字。再看其余的名字,他看明白了:这是雷督理的卫队名单。

雷督理拿起一支自来水笔,把张家田的“家”字勾了去,然后在一旁添了个“嘉”字。

“给你换个字,好不好?”雷督理头也不抬地问。

张家田连连点头称是,一点意见都没有——雷督理又没把他的名字改成张狗剩或者张王八,他有什么不乐意的?况且张家田和张嘉田叫起来都是一样的,嘉这个字,还比家更吉祥呢!

雷督理把自来水笔往桌上一扔,把名单递给了林子枫。而张家田等林子枫带着名单走了,这才对着雷督理说道:“白副官长刚过去告诉我,说是大帅给我找了一处房子。大帅这么关怀我,我真是不知道怎样感谢大帅才好。”

雷督理把胳膊肘架在桌面上,双手十指交叉,挡了下半张脸:“没什么,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了。”

张家田不是很懂什么叫作鞠躬尽瘁,猜着大概是让自己愈加努力的意思,便一立正一敬礼:“是!家田一定鞠躬……鞠躬什么后已!”

雷督理看着他,两只眼睛本是冷静的,此刻眼角渐渐聚起了一点浅淡纹路,是他微微地笑了一笑。

“好。”他说,“记住你的话。”

这天下午,张家田搬了家。

他原本就是空着手来雷府的,如今要走,也没行李。而他的新家距离雷府只有两条胡同,步行前往也用不了二十分钟。新家是座方方正正的四合院,里面莫说家具被褥,就连仆役都是全的。张家田坐在新家的上房客厅里,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忍不住地满脸是笑。房子真是好房子,四壁糊得雪白,天花板上吊着电灯,窗户也都是亮晶晶的玻璃窗。用这房子去比他先前那个破家,越发显得那个破家是破上加破,而凭着他现在的身份和风采,的确是不适宜往那种破院子里钻了。

“够意思!”他感慨万千,“咱这个大帅,真够意思!”

感慨完毕,他坐不住了。雷督理今天本来给他放了假,可他一路又溜达去了雷府。掩人耳目地往内宅走,他一路走进了叶春好的院子。

厢房的窗户开着,叶春好正在窗下桌前低头抄写着什么,忽见他来了,便放下笔笑道:“二哥,恭喜啊!”

张家田本想庄重一点,可是一张嘴不由自主地要往开咧:“哈哈,你也知道我搬家了?”

叶春好答道:“都知道了。”

张家田走到窗前,双手按着窗台向内探身:“那我请你到我那个新家坐坐,你肯不肯赏光?不是我吹,那房子真不赖,不信你瞧瞧去!”

叶春好把面前的纸笔收拾起来放进抽屉里,又把抽屉仔细锁好了:“成,趁着天早,咱们现在就走。”

(三)

叶春好看了张家田这处宅子,也觉得好,又道:“二哥,你院儿里这口大缸里蓄了水,正好能养几条小鱼,小鱼上边再浮些荷叶荷花,就更好看了。”

张家田听了这话,立刻就要亲自去买鱼,叶春好连忙拦住了他:“这又不是非得立刻办的事情,你也太着急了。”

张家田笑了:“你的话在我这儿,就和圣旨差不多,我能不急吗?”

叶春好打量着正房门口的纱帘,说道:“这几天热得很,换了纱的,倒是正合适。”

张家田又道:“我让人上胡同口的馆子里叫几样菜来,咱们一起吃晚饭,你想吃点儿什么?”

叶春好想了想,末了摇头笑道:“还真被你问住了。我没什么特别想吃的,二哥不用管我。”

张家田把这家里的仆人叫来吩咐了一通。那仆人领命跑了出去,片刻之后,果然同着两个伙计回了来。三个人各拎着两只大提盒,提盒送去厨房打开来,里面正是一碗碗热菜。

这些菜肴摆上来,倒也是很丰盛的一桌宴席。叶春好见了,心里虽然知道这是张家田的一番盛情,可又暗暗地不以为然——若由她来做主请客,她就只叫几个精致的好菜,既经济,也好看。要不然两个人对着这么一大桌子鱼肉,倒像是两个老饕了。

菜摆齐了,张家田才想起没有酒,立刻又让仆人出去买酒。这仆人常年留在此处看房子,生活虽然乏味,头脑倒是并未因此迟钝,竟然立刻就从外面扛回了一坛黄酒和一瓶西洋葡萄酒。

张家田挺高兴,随手赏了他五块钱,然后把门帘往下一放,开瓶倒酒。叶春好冷眼看着他的行为,虽然明知道他如今发达了,可还是另有想法:“一赏就是五块钱,真是大方。”

她的思想是有条理的,少有即兴的成分,总像是有备而来,一切全在计划之中。从张家田手中接过了一杯葡萄酒,她笑道:“这一杯就足够了。这酒喝着甜甜的,不像酒,反倒格外地容易醉人。”

张家田坐下来,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仰头喝了半杯,咂摸咂摸滋味:“这东西我是第一次尝——是挺甜。”

两人拿起筷子,慢慢地吃喝起来。张家田这样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正是馋嘴的时候,可是当着叶春好的面,他极力控制自己,不许自己狼吞虎咽。不知不觉地喝了两杯葡萄酒,他看叶春好那杯子里还剩着大半杯,就问道:“怎么不喝?真喝醉了也没事,我这儿有的是屋子,够你住的。”

叶春好当即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二哥喝醉了。”

张家田寻思了一下,随即一打自己的嘴:“这话是我说得不对——你要是真醉了,你留下来,我出去住。”

叶春好没接这话茬,只给自己盛了一小碗汤,同时搜索枯肠,想要另找个话题来谈。哪知就在这时,张家田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又抬手抓了抓脑袋:“春好。”

叶春好捏着汤匙,抬了头看他。

张家田抓完了脑袋,又用手指在鼻子下面一抹,且清了清喉咙,舔了舔嘴唇:“春好。”

叶春好见了他这一套小动作,隐隐觉得不对劲。

张家田没等她发问,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其实……你可能也觉出来了,我心里是特别地……特别地喜欢你。”

说完这话,他嗓子做痒,扭头咳嗽了一声——越是说到要紧的关头,周身的毛病越多,他简直恨了自己:“原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所以这话我也就藏在心里,一直没敢说。但现在我知道上进了,还给雷大帅当了卫队长,大小总算是个官儿,手里也有了点儿钱,所以你看……你看咱俩能不能、能不能合成一家呢?”

叶春好听了他这一篇表白,虽然知道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可是无论如何不能感动。对于张家田,用“没看上”三个字来形容她的感情,是太笼统了。她对他不是简单的“看不上”,她是看他一身的小缺点,看不惯,总盼着他能全改了,能变成个更好的人。

变成了“更好的人”,她也没打算去爱、没打算去要。只不过是因为他对她好,她无以为报,所以希望他也好。此刻他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她没有准备,可又觉得这样也好,该说的话迟早要说,说得太迟了,岂不是耽误了人家的年华?男子的年华,也是年华呀!

于是,她开了口:“二哥,你对我说真心话,我也对你讲一句真心话——我已经立定主意,此生都不嫁人了。”

张家田直愣愣地看着她,看了半晌,末了向椅子背上一靠,很突兀地笑了一声:“不乐意就不乐意,你也不用说这种话——”

叶春好正色打断了他的话:“二哥,你不要以为我是拿这话来敷衍你!”

张家田当即问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是个粗人,你也不用对我拽文,有话就直说。”

“我自力更生,不求不靠,一个人过清净日子,比什么都好。”

张家田眨巴眨巴眼睛,脸上露出了几分傻相:“这叫什么话,哪有你这么想的?你是不是——”他压低了声音,“你是不是看上雷大帅了?”

叶春好听了这话,却是很平静:“二哥,你当三姨太太为什么那样笼络我?她是怕自己失了宠,所以想要把我荐给大帅,一是向大帅讨个好,二是让我提携着她。我若是想嫁给雷大帅,我早嫁了。我说不嫁,就是不嫁,你若当我是待价而沽、想要攀个高枝一步登天,那你真是小视了我。”

她这话说得坚定,而张家田仔细端详着她的脸,就见她皮肤光洁,一点脂粉的痕迹都没有,衣着也是一派素净。二十岁的大姑娘,正应该花枝招展地打扮起来才对,可她周身上下,连点鲜艳颜色都没有。这确实是不大正常的,可他怎么直到如今才注意到?

叶春好由他看着,又道:“二哥,你现在正是力争上游的时候,将来定有远大的前途。将来你眼界广了,就知道我不过是个最普通的女子,比我好的人多着呢。”

张家田移开目光,垂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想象中撕心裂肺的痛,他只是胸中闷闷地难受。

“我就看你最好。”他喃喃地说道,“都好几年了,那时候你天天在胡同口坐洋车上学去,我就总看着你……”

说到这里,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不想说了,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事,还说它干什么?他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前途远大,怎么能为了个小女子愁眉苦脸?等他将来出人头地了,还怕没有女人吗?

可是目光扫过前方的叶春好,他就发现自己想象不出那比叶春好更好的女人会是什么样。叶春好就够好了,就已经是最好了。他活到二十多岁,没有看过比她更好的了。

“不说了。”他逼着自己轻松起来,然而轻松得很蹩脚,声音都走了调,“反正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二哥,你都是我妹子。”

叶春好点了点头,点过了头之后,觉得有些太沉默,就又补了个笑容:“是。”

张家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分几口把这一杯喝光,他终于找到了新的话讲:“哎,春好,你知道吗?大帅给我这名字,改了一个字。”

叶春好问道:“哦?改成什么了?”

“念着和原来一样,就是把家改成了这个——”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蘸酒,在桌子上写了个很大的“嘉”字。不是故意要写大,而是这个字笔画较多,地方小了,他安排不下。

叶春好看清楚了,微笑着点头:“原来是这个字。二哥,大概,大帅是准备提拔你当大官,所以提前给你改个更漂亮的名字,将来好衬得上你的官威。”

张家田一笑:“我听说有个团长,本来名叫张小三,后来当了团长,就把大名改成了张啸山。你别说,这名字改得还真不错。”

叶春好笑了起来:“可不是。这样的事,原来听着只当是笑话,可是如今再看,倒也觉得并不荒诞,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她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张家田是假轻松,她却是真轻松,以至于低头喝完了一小碗汤,又多吃了几口菜。

天蒙蒙黑时,张家田送叶春好回了雷府。

然后他回了他这处新宅。那葡萄酒喝着像果子露一样,却真是有点儿后劲。他一进院子就晕了,于是一屁股坐在了正房门前的台阶上,扯开衣领吹凉风。

回想自己今晚的所言所行,他越想越是后悔,就觉得自己说得不漂亮,做得也不漂亮。这样重大的告白,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说出口了呢?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呢?

他胸中闷闷作痛,只觉得自己怎样做都是不好,简直走投无路。深深地垂下头去,他用手指头在台阶上乱画,画着画着,他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嘉”字。

于是魔怔了似的,他反复地勾描“张嘉田”三个字。这个叫张家田的小子干什么都干不好,丢人现眼,他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他不要再当这个张家田了。

从此刻起,他是张嘉田。前途无量的张嘉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