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行刑
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
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一)
叶春好在张嘉田这里,真是坐不住。
她虽然对张嘉田有着种种的看不惯,但是腹诽归腹诽,心里始终知道他是好的——起码对待自己,真是好的。张嘉田给了她一支夹在头发上的小小珠花,她问他这东西是什么时候买的,他愣了愣,又想了半天,竟然没想起来,反正就是某月某日偶然在铺子里瞧见了这个小玩意儿,觉着它放在她头上一定好看,就买了下来。买下来之后被别的事情一打扰,他把这小玩意儿又给忘了。
这珠花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是个淡蓝色的金属小蝴蝶中间嵌着一枚假珍珠,真挺素雅,也真不值钱。也正因为它不值钱,所以叶春好敢放心大胆地收下它。张嘉田很高兴,面孔上乐出了傻样,趔趔趄趄地站起来说:“我给你戴上!”
叶春好没往他跟前凑,只说:“你不会戴,我自己来。”
然后她弯下腰对着桌上镜子,用这小蝴蝶撩起鬓发夹了上,露出耳朵来。直起腰回头去看张嘉田,她说道:“你看,是不错。”
张嘉田眯眯地笑,一边笑一边又道:“可惜你是短头发,要不然,头上可戴的首饰多极了,我全买给你。”
叶春好不便和他谈论女人的脑袋问题,抬手又摸了摸自己光滑的短头发,她说道:“饭也吃了,天也晚了,我得走了。你好好歇着,别急着下地。”
张嘉田连忙问道:“明天还来吗?”
他像是乐大发了,说这句话时,笑容还挂在他脸上,两只眼睛眯成了两弯细线。叶春好第一次见识他这副眯眯的笑脸,觉得他这模样又滑稽又古怪,自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真是不走都不行了。
“不来了。”她说,“明天有公事办呢。二哥好好养伤,别让人惦记就是了。”
说完这话,她不顾挽留,离了张宅。天其实还不晚,尤其夏季天长,那太阳悬在西方,拖延着总是不肯落下。她迎着晚风轻快地走,走到了雷府大门口时,却是和雷督理来了个顶头碰。
雷督理被人前呼后拥着,也是刚从外面回了来,见她沿着胡同一侧的高墙往这边走,便停下来等着她。等她快步走到近前了,他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叶春好答道:“我出去走走。”
雷督理看了看她身后:“你自己?”
叶春好微笑着一点头:“是。”
雷督理回头问旁边的白雪峰:“她平时出门,身边没人跟着吗?”
叶春好连忙抢着答道:“有的,可今天我只是出去散散步而已,哪里还用人跟着呢。”
雷督理看着她,目光在她耳畔的小蝴蝶上停留了一瞬:“安全第一,你知道街上都是些什么人?真遇上了坏人,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叶春好的嘴唇动了一下,然而终究没有争辩,只依然微笑着答道:“好,我记住了。”
雷督理对着大门口一摆头:“走吧!”
叶春好“嗯”了一声,跟着他迈过了大门槛。
雷督理不再说话,专心致志地走,走了好一段路后,他解散了身后那条由副官和卫兵组成的尾巴,然后才又对叶春好开了口:“听雪峰说你下午去找过我,有事?”
叶春好答道:“没有要紧的事,只是今天看过了账目,想过去告诉您,账目这回没有问题。”
“那怎么又走了?”
“我听见您正和别人谈话,觉得不便打扰,况且又没有急事,就走了。”
雷督理点了点头:“那你回来等我就是了,怎么又跑出门散步去了?”
“我以为您今天必定回来得晚,所以本打算明天再去见您的。”
“谁说我今天必定回来得晚?雪峰告诉你的?”
“不是,是我听见您在屋子里说——”
叶春好猛地收住了话头,扭过脸往旁边看。雷督理笑了一声,用胳膊肘轻轻一杵她的手臂:“听见什么了?听见我要去逛窑子?”
叶春好不动声色地向旁躲了一步,索性大大方方地承认:“是的。”
雷督理问道:“我要是真去了,你生不生气?”
叶春好垂下眼帘,同时提起了精神和心,语气却是一派平静:“大帅这话问得我没法回答了。我既无资格,也不愿意干涉大帅的生活呀。”
雷督理缓步向前走,望着前方说道:“看来,你是不高兴我去。”
叶春好悄悄伸出手,让指尖拂过沿途一朵盛开的花:“大帅多心了,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雷督理听到这里,却是停下脚步,转过身对着叶春好一歪头:“高兴就说高兴,不高兴就说不高兴。你连句老实话都不肯讲,还敢说我多心?”
说完这话,他一撇嘴,仿佛是非常地不以为然。
叶春好侧过脸垂了眼,用手指摩挲另一朵花的花瓣:“大帅请想,平日您到哪里去消遣娱乐,要顾忌白副官长高不高兴吗?要专门征求林秘书的意见吗?”
雷督理一皱眉毛:“我问他们干什么!”
叶春好笑了:“论身份,我和他们是一样的啊。”
“胡说八道!”雷督理转身继续向前走,“故意气我!”
他出言不善,叶春好却是不怕,迈步追上了他,她语速极快地说道:“大帅说我故意气您,可您不也是故意问我吗?”
雷督理头也不回:“知道我是故意问你,你还不老实回答?”
叶春好站住了,而雷督理走了几步之后一回头,看了她几秒,随即来了个向后转,走回到了她面前:“怎么了?”
叶春好垂头答道:“大帅,我不老实,是因为我怕这样的玩笑话说多了,你我双方越来越熟,弄假成真,最终反倒要伤人。”
“怕我喜新厌旧,对你没有长情?”
叶春好看着地面上的浅淡影子,知道那是月亮升上来了,天地间有月色了。
“大帅。”她艰难地开了口,“恕我直言,您对我……是一定不会有长情的。”“不信我?”
“不信。”
雷督理把双臂环抱到胸前,以一种看问题的眼神,看着叶春好。叶春好抬起头,向他笑了笑:“走吧,这儿有蚊子呢。”
雷督理的疑惑眼神渐渐柔软了,最后对着叶春好抿嘴一笑,他悄声说道:“我总觉得,我们有点像。你不信我,其实我也不信你,这怎么办?”
叶春好看着雷督理,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老实地摇了头:“我没听懂您的话。”
雷督理微微地弯了腰,要和她目光齐平:“不懂?没关系,不用急,以后就懂了。”
然后他向前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不谈了,继续走。”
夜里,叶春好躺在床上,傍晚那一席谈话就像放电影一样,在她眼前一幕一幕地回放过来。
和张嘉田在一起,是常常轻松,常常失笑,又常常不以为然、无可奈何的。
和雷督理在一起,情况就不一样了。
在那回放着的一幕一幕中,她回忆和回味着雷督理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一颦一笑”四个字,本应是用来说美人的,不过在她眼里,雷督理也可以算是一位美人——美的男人。
他有一双轮廓分明的大眼睛,黑眼珠也大,熠熠生辉,含有星光。她在正视那双眼睛时,总不能相信他其实是个武夫。
他更像个风流人物,有股子欲说还休的缠绵与危险。她欣赏他,也怕他,尤其是不敢招惹他。因为她没有玛丽冯的势力,也没有三姨太太的达观。她们二人的两种生活,她哪一种都受不了。
想到这里,叶春好就觉得自己多思无益,真是应该睡了。
大暑这一日,张嘉田回来了。
他已经恢复得活蹦乱跳,走出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探问天下大事。原本天下大事和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但是今非昔比,他如今再一开口,言谈已经颇有格局:“老白,姓洪的还是没消息?”
白副官长面对着张卫队长,很坦然地自居老白:“奇了怪了,一点儿也没有!”
张嘉田不确定白雪峰是否知道内情,所以管住了嘴,不再多问,只点评道:“热河虞都统是咱们大帅的好朋友,姓洪的就是想兴风作浪,直隶、热河这俩地儿也容不得他。”
白雪峰表示赞同:“谁说不是呢!”
张嘉田心里有点看不起白雪峰,因为白雪峰这个副官长,其实只相当于一个高级的跟班,跟班这活儿他也干过,没什么意思,和大丫头差不多。既然和这位副官长兼大丫头的老白没什么可说的,那他就直奔主题,见雷督理去了。
张嘉田没计算日子,反正就觉着自己和雷督理分别了很久很久,久到他要一大步跃进房内,把高卧在沙发上的雷督理吓了一跳,险些滚了下来。张嘉田连忙上前扶住了他:“大帅别怕,是我,我回来了!”
雷督理挣扎着坐了起来:“好了?”
张嘉田直起腰,用力跺脚给他看:“好利索了!”
雷督理仰起脸看他:“你别逞强。”
张嘉田单膝蹲了下来,免得自己高过雷督理——他本不是个很有记性的人,但是不知怎的,对于雷督理这个忌讳记得特别清楚:“我知道,大帅放心吧!”
雷督理微笑着看他,看他又聪明伶俐,又勇猛忠诚,又人模人样地挺招人爱。这小子是块好运气的璞玉,偶然经了他的眼,被他看出了上佳的本质。本质好,更好的是他没出身,没来历,就是那么野生野长的一个穷小子,谁栽培他,他就感激谁,没有牵扯,也没有二心。
“洪一直没露面。”他压低声音对张嘉田说,“可见他纵是没死,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以他的性子,他早造我的反了。”
张嘉田想起了那个月黑风高杀人夜,有点后怕,觉得是不堪回首,同时又理直气壮。
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听见雷督理说:“前些天你在家里养伤,我忙着,也顾不上管你。现在你回来了,咱们也该论功行赏了。说吧,你想要什么?”
张嘉田直接摇了头:“行的话,您就给我和春好做个媒。不行的话,就算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没什么想要的了。”
雷督理答道:“做媒不行,别的,你再想想。”
张嘉田开动脑筋,认真地想——要官?有点不大敢要,卫队长就不小了,而且胜在和大帅亲近,位置重要。要钱?手里的钞票已经用不完,而他又不急着花大钱去置办产业。
“真想不出来。”他告诉雷督理,“自从跟了大帅,我就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他这话让雷督理大笑起来:“嘉田啊嘉田,你可真是个小孩儿!”
(二)
张嘉田跟着雷督理往大门口走,雷督理在前头走多快,他比雷督理落后一步之遥,也走多快。两人步伐一致,雷督理没在意,他却是留心到了,又想起自己先前似乎从来不曾和谁这么一致过,便觉得这大概是一种心有灵犀。为什么他和雷督理会心有灵犀?不知道,大概是天注定。
方才雷督理问他要什么,他老老实实地什么都不要,结果逗得雷督理大笑了一场。笑过之后,雷督理忽然有了几分饿意,家里的厨房是日夜开伙的,张嘉田听他饿了,立刻就要派人去给厨房传话,但雷督理没让他去:“家里大师傅的手艺,没什么意思,吃够了。”
张嘉田听了这话,立刻又张罗着要走:“那我出去让人预备汽车,您下馆子去?”
雷督理站起身,让他去衣帽架上把自己的军装上衣拿过来:“馆子也没什么吃头,干脆咱们去俱乐部,尝尝那边的番菜。”
张嘉田听到了“咱们”二字,便是美滋滋的,强忍着没笑,并且口中也汪出了口水来——俱乐部是个吃喝玩乐的高级场所,里面提供的饮食自然也是精致的,尤其里面做西餐的大师傅,确实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单从厨子的人种论,也可知那西餐一定地道。
雷督理披了军装上衣,带着他往外走,然而刚走到大门口,却是另有一对婵娟相挽着从另一条路也走了过来,正是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张嘉田一瞧见叶春好,登时就笑了,而叶春好先向雷督理问了好,顺势抬眼,也向他一笑。
张嘉田笑微微地横移目光,从叶春好看到了三姨太太。目光停在三姨太太身上,他被三姨太太的新式烫发吸引住了——三姨太太今天没有伪装女学生,穿一身水红色乔其纱旗袍,齐根露着两条雪白胳膊,这就已经比叶春好鲜艳夺目十倍了,偏还把头发下半烫成了蓬蓬松松焦黄的一大圈,张嘉田猛地一看,还以为她大夏天的不嫌热、围了一条毛茸茸的狐狸皮围脖。
张嘉田觉得这种烫发简直有些可怕,并且怀疑那焦黄的头发定然已经被烫焦烫脆。旁人对他说话,他也没有听见,直到雷督理伸手拨了拨他:“哎,嘉田?”
他这才如梦初醒:“啊?”
雷督理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走了。”
张嘉田登时臊了个满脸红,不敢看雷督理,也不敢看叶春好——大白天的有路不走,盯着人家姨太太看个什么劲?亏得雷督理大度,要是换了别的男人,还不当场翻脸?
张嘉田灰溜溜地跟着雷督理出了大门,并且得知二位婵娟刚才得了雷督理的邀请,也要同去俱乐部大嚼。他独自坐上副驾驶座,垂着脑袋不敢看人,而雷督理带着两个女人坐在后排座位上,一路也不说话,单只是把手臂环抱到胸前,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片刻之后,汽车停到了俱乐部门口。
雷督理睁眼下了汽车,依然是兴致勃勃的,带着这三个人穿过俱乐部,他到了后方的公事房。房里凉快,还僻静,挑间宽敞屋子摆起大餐桌,那种环境,真是比什么番菜馆子都好。
雷督理坐在首席,而张嘉田也不用勤务兵进来服侍,自己去把雷督理的军装上衣挂上了衣帽架,又出门用瓷盘端了四卷热手巾进来,请雷督理和两位女士擦脸擦手。
雷督理拿起一卷毛巾抖开来,盖在脸上用力擦了一把,然后说道:“这不是你该干的活儿了。”
张嘉田笑道:“这又不费什么力气,再说我伺候大帅是应当应分的。要说大帅提拔我做了官,我就到处摆起官架子来,那成什么人了。”
雷督理微笑着一点头,又慢条斯理地擦净了两只手。叶春好和三姨太太并排坐在一起,她一边擦手,一边暗暗品评着张嘉田的言行。上次她提着鱼去看望张嘉田,就听这位二哥说话,简直没有一句是中听的。但今日在雷督理面前,张嘉田的言谈举止倒是都合宜——如果不提他呆看三姨太太那一段的话。
张嘉田在雷督理的左手边坐下了,正好面对着叶春好与三姨太太。尽管他对三姨太太那一圈烫发还很好奇,但是这回长了教训,抵死不敢再抬头。幸而那洋饭洋菜流水样地被听差送了上来,飞快地摆满了一大桌子,又有唱曲的姑娘琴师进了来,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他借着这阵热闹的掩护,才又恢复了自然。
三姨太太撅着新式烫发,手里忙得很,不是给雷督理拿面包,就是给雷督理切牛排。张嘉田也不闲着,放炮一样地开香槟,开闸一样地倒香槟——倒猛了,泡沫瞬间溢出杯口,他捧着那香槟瓶子慌了神,弯腰凑上杯子猛吸了一大口,吸完之后愣住了,因为想起来这是雷督理的酒杯,于是又连忙直起了腰,带着上嘴唇一圈白泡沫。
雷督理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三姨太太捂着嘴也咯咯地笑,叶春好则是哭笑不得。张嘉田倒是不在乎,一抹嘴上的泡沫,他给雷督理换了一只新酒杯。雷督理抓住他的胳膊向下一拽:“坐下吧!这活儿你干不好。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心领了。”
张嘉田个子大,站在桌边忙碌时,让人觉着仿佛满屋子里都是他在晃。他如今一坐下来,众人的视野登时都清净了些许。雷督理专心致志地吃,叶春好垂了头,忙里偷闲一般,用小勺子慢慢地吃甜品,偶尔抬头看看唱曲的小姑娘,就见那小姑娘嗓音不大,然而声情并茂,仿佛在唱独角戏一般,眼巴巴地等着房中哪个男人肯看她一眼。
这时,雷督理和张嘉田低声交谈了片刻后,忽然抬头问道:“等会儿叫几个东洋娘们儿过来跳舞,你们去不去看?”
叶春好略一思索,觉得周身疲惫,便笑道:“我是不去了,今天累得很,吃饱了便想回去休息。”
雷督理端着半杯白兰地,微笑看着她,脸上有一点红,像是带了几分醉意:“那好,让汽车送你回家,燕侬一个人留下。”
叶春好点头答应,又偷偷溜了三姨太太一眼,就见三姨太太喜上眉梢的——雷督理难得带她出来玩,尽管她自己也会玩,但是自己玩和随着丈夫玩,那滋味是不一样的。
暮色苍茫的时候,叶春好在卫兵的护送下,坐着汽车先走了。
张嘉田随着雷督理转移阵地,换到了俱乐部内的一间日本式屋子里去。雷督理确实是有点喝多了,脱鞋进门时,竟然直晃。张嘉田和三姨太太把他搀扶了进去。张嘉田先安顿雷督理坐下了,然后举目一看周围环境,就见这屋子两侧都是木格子拉门,门外影影绰绰地站着人,是荷枪实弹的卫兵。房内因为没有家具,倒是显得宽敞,只在中央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桌上早已预备了精致酒菜,雷督理伏在桌上趴了一会儿,然后把头从臂弯中抬起来,问道:“娘们儿呢?”
张嘉田刚要回答,可是未等他出声,拉门一开,“娘们儿”自己进来了。
张嘉田觉得东洋音乐很古怪,东洋娘们儿的舞蹈也很古怪,不过胜在新鲜——他刚二十出头,吃不够、睡不够、看不够,对待一切都抱有好奇心。东洋娘们儿也好,西洋大菜也好,都让他觉着有意思,好玩。
一个花枝招展的娘们儿在前头跳舞,另有两个相貌平常的娘们儿坐在他们身边,专司倒酒。张嘉田陪着雷督理又喝了几盅清酒。
雷督理随即四仰八叉地往后一躺,正躺进了三姨太太的怀里。
张嘉田对着三姨太太傻笑:“大帅真醉了。”
三姨太太搂着雷督理的头,尴尬地微笑,从鼻子里向外“嗯”了一声。
张嘉田怕雷督理见了酒还要喝,就把他拖到了一旁,让他靠着墙壁坐着。
雷督理一手攥着三姨太太的腕子,扭头问眼前的张嘉田:“我是不是喝多了?”
张嘉田答道:“是有点儿多。”
雷督理笑了起来:“我高兴嘛!”他压低声音说道,“洪霄九死了,我应该庆祝庆祝。”
张嘉田环顾四周,觉着这话不至于让旁人听了去,这才答道:“只是还没得着他的死讯。”
雷督理向他竖起了一根手指:“一百万。”
“啊?”
雷督理扭了一下,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临走时,带了我给他的一百万军饷。谁杀了他,谁就能得一百万,你说他还有可能活着吗?”
“哦!”张嘉田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对啊!他有钱!”
雷督理笑眯眯地看着他,看了片刻,忽然又道:“好小子,你肯为了我卖命,我总得给你点儿什么才对。要不然,岂不是我亏待了你?”
张嘉田在酒精的刺激下,反倒是异样地放松,可以有一说一:“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就算卖命,也是我自愿,不求你谢我。”
雷督理闭上眼睛想了想,又睁开眼睛转向三姨太太,抬手摸了摸她粉白粉红的脸蛋。
“我把燕侬给你吧!”他说。
张嘉田以为自己没听清楚:“让我送三姨太太回家?哎,我这就走。”
雷督理摆了摆手:“我是说,我把燕侬送给你吧!”
张嘉田抬头去看三姨太太,就见三姨太太面红耳赤,眼中亮晶晶的,似要滴下泪来,人也抖颤着,往日那种鲜艳活泼的模样,是一丝都没有了。
“您别闹了。”他也清醒了一点,“三姨太太都要哭了。”
雷督理一眼都不看三姨太太,若无其事地继续说话:“燕侬还好,不像老二。老二是洪霄九送我的,他妈的,谁要他玩过的破货!”
张嘉田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见过二姨太太。
但是他没法子深问这件事,还得把话往回了拽:“大帅,您要不要喝点儿醒酒汤?”
雷督理不耐烦地一挥手:“那么个破货,不收还不行。洪霄九给了我一个卫队长、一个姨太太,白天黑夜监视我,真他妈是个王八蛋!”说完这话,他把三姨太太的手递向张嘉田,“给你,拿着,你领家去。”
张嘉田又去看三姨太太,就见她死死咬着嘴唇,面皮紫涨,一副有苦难言,要憋死了的模样。
“真是醉了。”他硬着头皮说话,不看三姨太太,像是自言自语,“我送大帅到后头公事房里歇一歇,三姨太太你……你自己回家吧!”
三姨太太站起来,转身一路小跑地到了门口,穿了鞋子就走。
(三)
后半夜,雷督理醒了。
他在公事房内的大床上睡了四五个小时,醒来之后只觉得渴,扭头见张嘉田正窝在床旁的沙发椅里打盹,便抬手打了他一下。
张嘉田立刻就醒了,听他说渴,就出门端了一杯温茶回来。他盘腿坐起来,把那杯茶慢慢地喝了,又问:“我怎么到这儿来了?”
张嘉田答道:“甭提了,大帅,您喝醉了。”
雷督理看着他:“怎么,我闯祸了?”
“您没闯祸,但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把三姨太太给气跑了。”
雷督理问道:“我说什么了?”
张嘉田当即绘声绘色地向他讲述了一番,哪知他从头听到了尾,最后却是把茶杯向他一递,毫不在意:“这不是醉话。姨太太而已,不过是个玩意儿,又没有生儿养女。我觉得谁好,就把她赏给谁,也没什么要紧。还是——”他抬眼去看张嘉田,“你嫌她跟过了我,不是姑娘了?”
张嘉田听了个目瞪口呆,自觉着是领教了督理大人的超凡思想。可是他真是没法把三姨太太那么个活色生香的小女人当成一件衣服,或者一个玩意儿看待。
“不是。”他第一次感觉雷督理让人头痛,“三姨太太也没什么错处,我也根本不怎么认识三姨太太,您哪能无缘无故地就把她给了我?再说我的心思您也明白,我还等着春好呢!”
雷督理答道:“她不行。”
张嘉田出去倒了一杯热茶,端回来又给了雷督理:“我知道她不愿意。可是她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娶别人啊!许她不愿意,不许我不愿意?”
“那你要等到哪一天?”
“什么时候不想等了,就不等了。反正我不着急,我刚二十二。”
雷督理喝了半杯茶,忽然说道:“燕侬比春好漂亮吧?”
“春好那是没打扮。”
雷督理不置可否地垂下眼帘,将杯中热茶吹了又吹。
张嘉田又坐回了沙发椅里,累了,坐没坐相,两条腿软绵绵地伸出去,显得奇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之后,他一扭头,忽见雷督理正盯着自己的腿发呆,便连忙坐正身体,把腿也收了回去。
他以为雷督理是怪自己没规矩,不知道雷督理其实只是单纯地在看他的腿。
一双年轻笔直的长腿,无论是舒展着还是紧绷着,都有矫健灵活的姿态。腿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衬托得旁人都成了老朽,所以雷督理有时简直恨不得找根绳子,把他勒死算了。
然而不能真的勒,因为他是他最忠诚的部将、最无畏的士兵。雷督理寻寻觅觅,一直在寻找这样的一个人,好容易找到了,哪能为了个女人,把他勒死?
可那女人,也是他看在眼里、记在心中的。
也是他许久以来一直在寻觅的。
雷督理决定再睡一会儿,并且给张嘉田放了假,他爱在这儿休息也好,爱回家睡觉也好,随他的便。
这地方再好,总比不过家里舒服清净。张嘉田告辞离去,夏天昼长夜短,他出门时外面还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及至到了家门口,天边已经有了微微的白光,街上的小摊贩们也把桌椅家伙都摆了出来。
他让随从把汽车开进院子后头的汽车房里,自己换便装溜达到了胡同口,喝了两碗热馄饨,同时心里乱纷纷的,就觉着这半日一夜里发生的事情太多,自己非得好好捋一捋思路才行,可思来想去的,他又发现其实也没什么真正大事发生,无非就是雷督理大醉了一场,自己小醉了一场。
他喝光了最后一口馄饨汤,起身走回了家。洗漱更衣上了床,他又想起了三姨太太——要放先前,像三姨太太那样浓妆艳抹、香喷喷的美人儿,在他那帮穷小子眼中,就算是个仙女儿了。
如今他做了雷督理身边的卫队长,人大心大,眼界也高了许多,三姨太太在他眼中也就变得平常了,但能被雷督理选去当姨太太的女子,姿色自然是出众的,再平常,也比一般的女人强。
想到雷督理能把这么年轻貌美的姨太太送给自己,张嘉田在被窝里都要感激涕零。尽管雷督理把姨太太看得很不值钱,可再不值钱,也没见他把姨太太赏给别人啊!他定然是觉得三姨太太好,才想着要把她送给自己。单凭这一点,张嘉田觉着,自己就应该再为雷督理死一次。
张嘉田在被窝里心潮澎湃,可因为他几乎是彻夜未眠,实在疲劳,所以澎湃片刻之后,还是沉沉睡去了。
他睡得不安稳,接二连三地做梦。
待到睁开眼睛,周身已汗淋淋的,他是被窗外的大太阳晒醒了。揉着眼睛坐起来,他唉声叹气,颇为沮丧。
他一头栽倒回去,想再睡一会儿,然而厢房里的电话响了铃,随即仆人过来隔着门说道:“队长,帅府那边来了电话,说是有公事找您,让您快些过去呢!”
张嘉田一翻身坐起来——这觉睡得真难受,他宁愿去办公。
张嘉田下午到达雷府,夜里却是已经出了城。
不但出了城,而且一辆汽车领着一辆卡车,出城之后还开了老远,直到了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才停。张嘉田下了汽车,就发现这荒野要比城内凉快,空气也清新——似乎是过于清新了,竟隐约带了一点水腥,仿佛旁边有河。
他一手摁在腰间的手枪皮套上,昂首挺胸,面无表情,好像接下来要做的这一件事情,他先前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他让士兵把卡车后斗上的人赶了下来。
那些人有的穿军装,有的穿便装,穿军装的都是士官,穿便装的也都是体面人物。他们统一被五花大绑堵了嘴,在士兵的呵斥和枪托下,只能踉跄着呻吟。
那呻吟像针一样,轻轻刺着张嘉田的神经。他极力把这刺痛忽略不计,同时心中给自己鼓劲,要做心狠手辣的大丈夫。眼看士兵已在旁边的小树林里挖好了大坑,他一言不发,只一挥手。
旁边的士兵看了他这个手势,心领神会,当即把那帮人推到坑旁,对着他们的后脑勺开了枪。
人身随着枪声向前一仆,正好栽进那土坑里。等枪声密集地响过了之后,张嘉田围着土坑走了一圈,在确定坑中没有活人之后,他下了令:“填上!”
士兵抄起铁锹无声忙碌,十分钟后,树林之中多了一片暗黑的新土地,尸首和血迹都没了,只是空气中的水腥,变成了血腥。
这是张嘉田为雷督理执行的第一场秘密处决。
他没这么宰猪宰狗似的杀过人,杀的还都是他不认识的人,跟着他的士兵上过战场,反倒比他更冷静。可他想自己若是真的上了战场,兴许还不会这样心惊。战场上是双方对打,谁把谁毙了都不算欺负人,此刻他面对的却是一群待宰羔羊——其中有一只羔羊,穿着长袍马褂,瞧着得有五十来岁了,有斯文相。他若是在平常时候见到了这样一个人,是要唤一声“老先生”的。
雷督理告诉他,说这些人都是洪霄九安插进来的奸细。洪霄九在的时候,他不敢公然地铲除,也铲除不尽,现在洪霄九已经死得无影无踪了,他也该处理处理这些余孽了。
张嘉田很惊讶:“洪霄九的势力这么大?您不是他的长官吗?他再大还能大过您去?”
雷督理的回答倒是简单:“他有兵。”
“您不是也有吗?”
“没他的多。”
“那姓洪的这回死了,他的兵是不是就归您了?”
雷督理像没听见似的,低头沉默,一言不发。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同样的秘密处决,又重演了三次。
张嘉田渐渐地麻木冷酷了,并且也开始觉得敌人不算人。
叶春好见了他,问他:“你最近在干什么?”
张嘉田怕她害怕,笑着答道:“我还能干什么?有活儿干活儿,没活儿闲着呗!”
叶春好垂眼看着地面,说道:“你不要瞒我,我也是个消息灵通的,你近日的工作,我大概也知道。大帅这一回大开杀戒,说老实话,我也是吓了一跳。”
张嘉田收敛了笑容,抬手摸了摸后脑勺:“那些人都是奸细……不杀不行。”
叶春好抬眼望向了他:“二哥,我并不是那种受不得惊吓的弱女子。我为大帅做秘书工作,也见识了许多先前想都想象不到的事情,总不至于听见你杀了人,就大惊小怪。”
张嘉田觉得“杀人”二字十分刺耳,勉强笑道:“我是奉命杀敌,不是滥杀无辜。况且咱既然扛了雷大帅的枪,那就得雷大帅指哪儿我打哪儿,要不然,我也不算是好样儿的了。”
叶春好也抬手把鬓发往耳后掖了掖:“平时大帅对人是很温和的,看不出他厉害起来,竟会这样厉害。”
“他要是不厉害,怎么能当上督理呢?怎么能让全直隶省都归他一个人管呢?”
叶春好笑了笑:“可不是,我总忘了这一点。”
说到这里,她抬手摸了摸身边一株花木的绿叶子,又道:“既然知道大帅厉害,那二哥平时就得总加着小心才好。”
张嘉田明白了叶春好的好意,就感觉肺腑里一阵温暖,又觉着叶春好很亲,好像他们前几辈子都是亲人,以至于这辈子他一见了她就欢喜,这一辈子,就非得跟她一起过才安然。
“放心吧!”他安慰她,“大帅对我好着呢。我和白雪峰他们都不一样,大帅知道我是实心实意忠于他的,我就是犯了错,大帅也不生气。”
叶春好点了点头,作势要走,可临走前又犹豫着说了一句:“那也毕竟是上下有别,二哥还是谨慎点儿好。”
张嘉田连连点头,全盘答应。目送叶春好走远了,他忽然又有点犯疑——叶春好方才这一番话来得突兀,她说她“消息灵通”,难道是提前知道了什么,特地来向自己通风报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