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痛失无双

天界阳光明媚,绚丽云彩堆积天宫,如梦如幻。神器库内,苏如意挽着长袖,提笔在纸上写着,片刻下来,竖行黑字跃然纸上。苏如意看了一会儿,忽然把纸揉了,重新拿出一张用镇石摊平,几乎想都没想便落笔。

许久之后,苏如意拿起宣纸念着,嘴角勾勒莫名笑意。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龙邪出现在屋内时,看到的便是这一景象,地上散落揉成一团的纸张,捡起来摊开一看,落笔入木三分,磅礴大气,写得极好,正想说些什么,只见苏如意又把手中那张宣纸揉了,最后干脆坐在椅子上,趴在案几上半天不语。

龙邪走过去将披风盖在她身上,轻抚她的后脑,嘶哑道:“对不起,我害了凤凰。”

苏如意闻言抬头,龙邪狼狈模样映入眼里,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衣着依然华贵,但神情却是黯然神伤,头上包着绢布,右边龙角折了一半,左边空空如此,如此惨烈的龙邪突然出现,令她毫无防备。

苏如意痛苦地低头,不知该怪他什么。

“你走吧,我静一静。”

“好。”

龙邪答应,转身离去。

苏如意自己一个人待在空落落的屋子,又是半天过去。以往这里总是充斥着少年火红身影,弥漫着少年任性而青涩的声音,每次回头,都能看到双眼笑得像朝阳,嘴角却别扭地撇起,一副不屑的样子,可在看见苏如意皱眉时,全然不顾一切,放下所有脾气,讨好地围在她身边。

温及卿总会走进来,朝着少年看一眼,少年立即赌气跺脚跑了。而不到一会儿,少年便又会跑回来,抱住她撒娇说再也不会冲动了,那时苏如意是信的,后来再也不信了。少年每天都会因为她和温及卿多说一句话而不高兴,每天都会负气逃走。

苏如意总是习以为常地笑笑了事,直到有一天,她无意走到窗前,看到负气离去的少年就坐在门口,曲抱着双腿一脸黯然,等了一会儿,才站起来换上明媚笑脸,重新回到屋子,而在前一刻,脸上俨然是欲哭的动容。

凤凰九焰所有在她面前展现的样子,任性、笑或者撒娇,都没有此时来得震撼,深入心灵。那时,苏如意是痛了的,却什么都不能回应,只能默默地对少年好,好到天妒人怨。苏如意只希望,在夜深人静她看不到的时候,在负气离去躲在门外的时候,她的小砚,不要再露出那样令人心痛的表情。

如今,他再也不会那样难过,代价却是死亡。

他和温及卿一样,都离开了。

苏如意心里空落落的,最终只有她还活着。

一阵冷风吹过,苏如意身子抖动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大开的窗户,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默默地回头望着前方,好像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娃娃,周遭的喜怒哀乐,全然与她无关。

不知站在门外多久的惊鸿,忽然跨过门槛走进,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平静地道:“刚才看着你,想过干脆杀了你算了。”

苏如意看了惊鸿一眼,又转回头去。

惊鸿顿时站起,抓起她的手腕,怒问:“我要杀你,你一点也不在意?凤凰九焰一死,你就生无可恋了?以往的苏如意去哪里了,不该反抗吗,不该用你倔强的眼神看我,恨不得杀了我吗?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苏如意皱眉,欲抽回手道:“痛。”

惊鸿顿时放开钳制,绷着语气问:“哪里痛?”

苏如意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揉了揉被按得发疼的手腕,继续发呆。惊鸿一掌拍碎案几,轰的一声,苏如意直直站起,浑身战栗。

惊鸿看她仍没有反应,转身欲走,这时听到苏如意说话了,起起伏伏的,弱得犹如风语:“我累了……”

惊鸿回头,默默对苏如意讲了几个字,冷风刮过,盖过惊鸿的轻语,不知站在灯下出神的苏如意,是否听到,是否看到。惊鸿转头那刻,背对着她的白衣仙君,脸上是那称之为隐忍的表情。

这一切,天知地知,二人知。

石无双风尘仆仆从定宁城赶回,短短一个月间,发生太多事,定宁城早已不是数百年前的样子,眼前的天界也并非天界,石无双是在定宁城出生,对于各种气息十分敏感,他望着惊鸿宫的方向,露出堪忧的眼神。

“短短一月,天界竟然邪气满布,连龙帝也没法了吗?”

石无双匆忙往神器库而去,一路上听到众神仙的耳语,对于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总算有些眉目,不由更加焦急,化作一阵风疾驰。片刻之后,石无双站在苏如意门口犹豫,叩门的姿势保持一会儿,便直接推门而入。

苏如意迷惑地看着来人,石无双呆愣,心下一酸往前走去,握住她的手,不是滋味道:“才几天,这才几天……怎么变得这般……”话没说完,苏如意露出更加疑惑的神情,石无双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紧紧抱住她,“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苏如意任凭石无双抱着,许久之后,才闷闷地说:“石妖,你回来了。”

“你在这,我不放心。”

“定宁城是你家,为何还要回来?”苏如意咬着嘴唇,“而我几乎连个家都没有。”

“你要答案,我找给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早已为你离家了。”石无双叹口气,无奈道,“如今定宁城物非人非,水族后裔在兴风作浪,石无双早非城主,无力改变什么。水后吞食神王元神,亘古未有,未来岌岌可危,你之命运,令我忧心。”

苏如意茫然抬头,不解地看着石无双:“我不值得,因为我认输了,若不是靠着惊鸿仙气吊着,我甚至站不起来,走不了路,我没办法了。”

石无双瞬间难过至极,却还是柔声安慰:“不要放弃。想想那些付出而不悔的人,月流离、季无双、凤凰,甚至是龙邪,你就不该放弃,事情总有转圜,相信我好吗?”

月流离因她而死,死而无怨。

季无双因她成妖,入洗仙台,逝而无悔。

凤凰九焰因她而生,殁而无声。

而龙邪,因她而几乎倾尽龙图,赔上性命,锁仙池邪将龙珠给她时,她便明白,那是龙族帝王,交予性命的全然付出。

苏如意,何德何能……

“石妖,为何连你也……”

“我答应过温及卿,要代他看着你。”石无双温柔说着,温柔地笑,温柔藏伤,“我一直在学妖玉,在定宁城时,却不再嫉妒他,因为我所做的,从来都比不上他,我只能在你伤心时,代他给你拥抱,我做不到像他那样……”

石无双有些说不下去,转头沉默,而后回头重新说下去:“做不到,切了自己手指磨成粉末,放在荷包里伴你身侧,做不到,死后还想着护你平安,做你最有力的支援!”

苏如意愕然,努力握紧了挂在身上的荷包,久久无法言语,原来温及卿一直以另一种方式陪着她。

“我的执着,跟妖玉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石无双无力抬头,尽量不看苏如意,“曾将名字写在姻缘石上,就在你名字的旁边,可是无论我写得如何快,总是在写完时字就不见了。我一直在强求。”

起初,石无双只是定宁城姻缘石旁边的小石无双,他每天总会看那些出现在姻缘石上的名字,岁月在不觉间流逝,直到有一天,他看到姻缘石上出现一个神族名字,山鬼伏苏,不同的是,与山鬼伏苏一同出现的名字有三个,季无双,凤凰九焰……

石无双好奇地将自己名字写上去,却在他写完时,名字消失殆尽。

石无双不服,第二天、第三天……第三年、第四年……周而复始地写下去,甚至在他成为妖皇之后,始终没能将名字留在姻缘石上,石无双最终怒了,决定到人间找到她,看看她有何特别,为何会和别人不一样,有几生几世的不解姻缘。

石无双在人间见到伏苏那刻,便什么都沦陷了。

曾经的所作所为,都是一份执着,那时没人教他该怎么做,他也不知人间善恶,只是依着性子,做一些他觉得对的事,直到现在,石无双都没后悔伤害季无双,那时,他确实想要杀他。

只是到了后来,惊鸿带走伏苏,石无双重返定宁城。

不久后他看见跌入定宁城的龙邪玉佩,季无双身死被封印在里面,石无双便将玉佩拿到他幻化人形的地方,借助灵气助季无双一臂之力。石无双故意找碴儿,故意宣布只要妖玉打败他,就能离开定宁城,其实是石无双欲让季无双有足够能力回到伏苏身边。

伏苏和季无双是令人艳羡的一对,若伏苏身边缺了季无双,不知会有多孤单。

数千年后,季无双看到石无双一如既往在姻缘石上刻着自己的名字,瞬间全部了然,他对石无双说,若他死了,便替他照顾她。

石无双答应了,那是他们首次在定宁城碰面,没有打起来,而是安静而心照不宣地站着,在那一刻,他们彼此明白对方。

再后来,他们都到了天界,没有伏苏,只有苏如意……哪怕他们在定宁城计划着一切,终究时局难料,姻缘石上名字的主人一个一个没了,先是妖玉,再是凤凰。

姻缘石上,妖玉之名,凤凰九焰之名,随着死亡而消失。

“那姻缘石终究不准,若准,及卿怎会死……”

石无双回过神来,叹气道:“姻缘石上有三世,每世都至沧海桑田,只是世事难料,你和季无双那世便遭变故,你们没了来世,说起来,我也是祸首之一。若有机会,便亲自到定宁城看看,那石头上,刻着最后一个和你纠缠的名字。”

“是谁?”

“若你真想知道,不要放弃……”石无双站起来,微微一笑,“雨过天晴,那时候再亲自去看看,我会助你一臂之力。话说回来,现在可以给我答案,跟我回定宁城吗?”

苏如意轻轻地笑了,没有回答。

她哪里也去不了。

“石无双,对不起。”苏如意笑容变得苍白,“也许午夜回魂,能到定宁城一游,只有那时,才是真正的自由自在。”

“我怕鬼,我喜欢有温度的你。”石无双双眸一凝,苏如意摊开他的掌心,放在脸颊上,石无双明显一滞,苏如意才平缓地说道:“感受到了?活着,却像个鬼一样,几乎没有温度,用骨刀刺进心脏后,大概已经死了一半,惊鸿过了仙气给我,吊着我的命,这几日来越发觉得寒冷,你站在我面前,我却看不清你,听不清你说的话,这次,可能真的不行了……”

“不会的……”

“我并非打不死,不是那野草春风吹又生,我同万物生灵一样,始终会离开。”

苏如意伸出左手,将断指给他看,继续道:“看到了吧,一步错步步错,若折断的是食指,磨成的骨刀必能毙命,可惜现在连手指也折不断了,我吊着命,也就是顺便看看惊鸿做什么,水后做什么……”

“石无双你是好人,天界不宜久留,及卿不会怪你,你该做的都做了,告诉我及卿手指去处这个消息,便是仁至义尽了。姻缘石上没你名字也证明我们无缘,你不要再管我,也不能管我。”苏如意一口气说完已是气喘吁吁,额头隐汗,她加重语气道,“天界暗藏污垢,你在我眼里,始终是神器库想什么说什么的石无双,不要让天界污染你,这里太脏了。”

石无双眼眶红起来,几乎哽咽道:“很感动,怎么办……”抱紧苏如意,续道,“其实最干净的是你,总能在你身上看到温暖。你没有温度,可以用我取暖,你看不清我,我可以贴着你的脸,你听不清我的话,我可以在你耳边,一遍两遍地说……”

苏如意气极,推开石无双:“你到底懂不懂,我的话?”

石无双站起来,笑得无赖:“懂,但我为什么要听?”

“滚!”

苏如意拿起枕头朝他身上摔去,随着枕头轻轻落地,苏如意元气大伤躺在床上,不想再理站在旁边的石无双,所谓虎落平阳被犬欺,再也没人听她的话了。

苏如意躺了一会儿,眼皮沉重,感觉到惊鸿留在她身上的仙气一点一点流失,周围景象越发模糊不清,耳中轰鸣嘈杂,听不见石无双的自言自语,只隐约看他负手而立,转过头来朝她开怀一笑。

苏如意不由跟着笑了,一头栽进枕头里,使了好大力,才重新抬头,恍惚道:“我……你快走,我想休息一会儿,不要回头,像以往一样,挺直着腰,大摇大摆地走。”

说完,苏如意整个人重重埋进枕头里,彻底陷入梦魇里,脸色苍白到发青。

背对着苏如意的石无双却不知,当真走了两步,若是以往,苏如意会故意说石无双走路像只螃蟹,今天却是什么都没说,安静得有些异常。

石无双停下脚步,回头看见苏如意趴在床上不语。

石无双试探性地呼唤一声:“如意?”

没有回答,床上的人痛苦嘤咛一声,便从上面滚落在地,碰到案几桌角,发出轰然声响,苏如意发黑的脸映入石无双眼里,两鬓发丝交缠脸上,生生交错出一副死气和惨象。

石无双立即打横抱起苏如意,入怀便是一阵冰冷,凉得教他心慌。

“醒醒……”

将苏如意重新放置床榻上,石无双不断摇晃她的肩膀,没能叫醒她,抖着手探她的鼻息,石无双心惊肉跳,苏如意几乎没有气息了,明明是昏睡,却像死透了,浑身僵硬而毫无半点体温,犹如冰人一般,她身上的续命仙气流失得无影无踪。

“这不可能,如意不可能死。”石无双震惊无比,一时手足无措,明明之前还带着明媚笑意的少女,此刻僵硬得只剩下冰冷,“续命仙气突然没了……”

石无双站起便要去找惊鸿,走至门口停顿下来,转身回到床边,温柔注视着苏如意,双手握住她残缺的左手,每看一眼,眉角隐着的伤就更深一分,如此特别的女子,已经失去太多,已经痛苦太久了,或许,死了更好。

石无双俯头在她的断指处轻轻吻着,深邃的眸子变得越发坚定,就在方才,他做了一个决定。

将万年内丹给她续命,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就不该放弃,不该前功尽弃。如果在她最亲的人死去后,注定有人倾尽一切,那么,就由他石无双来承担这个角色,他心甘情愿。

石无双俯头,修炼万年的内丹从唇里滑出,掰开苏如意的唇瓣,内丹顷刻便没入她的嘴里,等内丹起作用时,一口气从苏如意鼻子里呼出,接着缓慢地吐息。石无双苍白一笑,嘴唇凑近想要亲吻她,不知想到什么,便没有再吻下去。

“我妹妹警告过,说总有一天会为你赔上一切,叫我做妖也要做得有出息点,想要你就把你抢到定宁城,可我不能那么做……若你有朝一日到了定宁城,便用你的双眼,帮我好好看看她。”

石无双始终是石无双,做不了季无双,做不了凤凰,也不是龙邪,更不是惊鸿,万年来的坚持很卑微,苏如意本性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什么也做不到帮不到,他对她的心意,只有一个万年内丹,只在一颗内丹上了。

石无双知道,他和苏如意无缘,在她的身体里,有他的一片心意,便足够了。

“若有来生,可会记得我……”

石无双在苏如意床边坐了一夜,一夜无眠,直至黎明破晓,苏如意脸色变好,呼吸匀称,脉搏沉稳,石无双放下心来,起身顶着惨白脸色离开屋子。

掩门时,转头便看见惊鸿站在旁边,一身露华沉重,披肩上沾着风尘。

惊鸿淡淡道:“你的成全,我会记住。”

石无双扬嘴而笑:“你救我,带我回天界,不就等着这一天?石无双天生天养,万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做事无悔,泼出去的水连盆都不要了,不屑你惊鸿悲悯的眼神,快快收回。”

“总之,多亏你。”

石无双不解道:“为何不告诉她?为何不让我告诉她最后那个名字?”

惊鸿眸子低垂,而后直视石无双:“我要她自己明白,要她亲眼看到。”

一阵冷风拂过,石无双打了个冷战,失去内丹后,便连这小小寒风都抵御不了,他一边搓揉着双掌一边走,又一边转头对惊鸿说:“还明白什么?换作是我,早被气死。你们的事,就是弄得太复杂,万年前我故意不告诉你,现在就算死了我也不说,记住,这是不满,我很小气。”

回廊转角处,石无双故意往后仰,冒出半个身子来,挥挥手补充:“她醒来若问起,便说我死回定宁城享福了,若不问,你也要说我很好,免得她认为我没人要,尽缠着她一个。”

惊鸿点头:“好。”

“这种琐事,你答应得倒爽快。”石无双一愣,无奈地笑了笑,最后收敛笑容,极为认真地对惊鸿说道,“惊鸿,苏如意现在,除了我这个妖,谁都不想说,你总不能比她沉默。”

石无双说罢,彻底消失在转角处,声音戛然而止,顿时万籁寂静,一切恢复原样,天空依然明媚,冷风轻拂而窗纱翻飞,唯独少了眉角含笑却忧伤的伟岸男子,曾经的定宁城主,不可一世的妖族之皇,就好像他从未来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