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只见马车上齐刷刷地站着四个个头儿几乎一样高的女人,满脸杀气地将枪口对准了他和刘大奎。

“叭,叭,……”清脆的枪声打破了巩县抗日第一区政府所在地亚沟村的宁静。

这是八路军撤离后根据地听到的第一次枪响,失去“避护神”的老百姓立刻紧张起来,大呼小叫,奔跑着,相互照应着,锁门闭户,四处躲藏。

在村口土岗上担任警戒任务的区干队队员李二虎急忙举起望远镜,朝着东面响枪的方位瞭望。他身高五尺,背阔腰圆,在夕阳的照射下俨如一堵不可逾越的屏障。

“咋了?”区干队队员刘大奎抱着一挺“花机关枪”跑过来问。这“花机关枪”其实就是一支冲锋枪,是巩县兵工厂模仿MP18冲锋枪制造的,用的是毛瑟手枪子弹,火力就像机关枪,所以人们称它为“花机关枪”。

“看不清。”

“俺看看。”大奎说着去抢二虎手中的望远镜。

“看啥呀?!”二虎死死地抓住望远镜不耐烦地向旁一摆挣脱大奎,一边望一边说:“肯定是敌人来了!”

“敌人?开枪也忒早了吧?!”大奎不屑一顾地抢白二虎说。

这二人,一见面就掐,嘴上谁都不服谁,打仗却是好搭档。二虎浓眉大眼,强壮彪悍,练就一身硬气功,头能开石,掌能劈树,两颗手榴弹绑在一起一甩就是四五十米。大奎比二虎矮一头,瘦两圈,眉目清秀,小尖脸,一身轻功,攀沿如猿,行走如飞。

“早个屁!”二虎一边望一边冲大奎喊,“快去报告队长,敌人的骑兵来了!”他望见伸向米河镇的河滩大路上,尘土飞扬,似有千军万马向根据地压来。从那尘土延伸的速度看,他断定是一队骑兵。

“我来了。”随着声音插到二虎和大奎中间一个人。这人个头和二虎一样高,身体比大奎壮一点,脸形方正,颧骨发达,额宽鼻长,唇薄口大,浓眉大眼,眼窝深陷,眉宇间隐约可见一个“川”字,透着一身的机智和敏锐。他就是区干队队长李铁柱。

李铁柱原本是巩县兵工厂遗爱学校的武术教练,经常只身行动刺杀鬼子汉奸。在年初日伪军偷袭巩县抗日第五区政府所在地石榴院时,他挺身而出,救下了三个女八路。并历尽艰险,将机要员送到了浮戏山抗日根据地。参加八路军后,他屡立战功,是人们心目中的抗日英雄。这次部队撤离南下,他被任命为巩县抗日第一区政府区干队队长,留下坚持斗争。

李铁柱接过二虎手中的望远镜对着河滩大道观望。他渐渐地看清了一辆马车迎着夕阳急速地向这边奔驰,像旋风一般卷起的尘土在车后扬起了一道黄烟。滚滚黄烟中,一队人马喊叫着紧紧追赶着马车。在追赶的马队中,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见那人穿着一件蓝布衫,敞胸露怀,剃着光头,满脸横肉,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挥舞着手枪,指挥着马队追赶马车。

“马进财。”李铁柱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

“马进财?王雨霖回来了?”李二虎像是问李铁柱又像是自言自语。他知道,马进财是伪乡长王雨霖的铁杆狗腿,是还乡团马队的队长。

“咋镇(1)快哩?”刘大奎轻轻嘀咕一句,抱紧了机枪。

李铁柱放下望远镜不慌不忙地说:“就幺儿(2)马队,没几儿(3)人。”

“俺看看!”大奎急忙抓过望远镜。他望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大家说:“马车上是咱哩(4)人。”

“啥?咱哩人?”二虎虎头虎脑地问。

“马进财在追咱哩人。”李铁柱淡淡地接了一句。他就是这样,既不会轻功也不会硬气功,但是遇事非常冷静,处理得也恰到好处,在区干队非常有威望,被誉为“及时雨”宋江。

“叫我看!”二虎说着伸手去抓望远镜。

“别看了。”李铁柱冲二虎和大奎把手一挥说,“准备战斗!”然后,一个箭步跃下土岗,一边拔枪一边向与大路交汇的河堤跑去。

这条堤前的河道是抗战时期国民党军队和八路军的驻防分界线,也就是说,河堤以西包括河堤是八路军的防区。

马进财眼看着前面的马车越跑离河堤越近,急得他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一边举枪向马车射击,一边扯着他那副像被卡着喉咙似的鸡嗓子冲马队大喊:“打,打死他们,白(5)叫(6)他们跑到八路那边了!”

还乡团的乡丁们听到队长喊叫,拉开队形,一边追赶一边向马车开枪。

李铁柱三人在路口河堤后刚刚埋伏好,那辆马车就冲到了眼前。

“驾,驾!”赶车的男人坐在车前使劲地抽着马鞭,高声地叫着,子弹从他身边“嗖嗖”地飞过打在河堤上。

“趴好了!”随着赶车人的喊声,马车越过了河堤那马鞍形的路基,两个车轮腾空而起,又重重跌落在地上。

“啊——!”

车上传出几声女人的尖叫。

赶车的男人被马车抛起,重重地摔落在马车上。

“打!”李铁柱放过马车,不等后边的追兵近前,就大喊一声,抬手冲着黄烟中的黑影“叭叭”开了两枪。

“狗日的来吧!”刘大奎听到命令端起花机关枪冲着黄色的烟道就是一阵横扫。

“来吧!”李二虎也奋力向前摔出了一颗手榴弹。

“轰。”手榴弹在黄烟中炸响,腾起一片黑云。

“吁(7)——!”

“有埋伏!”

“吁——!”

还乡团的马队一下子乱了,大呼小叫,勒转马头就往回跑。

“回来!回来!”马进财在滚滚黄烟中大叫着,“都他妈给我回来!图,藏宝图!谁抢到赏十块大洋,不,一百块!”

还乡团本来就是一群欺软怕硬的乌合之众,听到机枪的吼叫和手榴弹的炸响,早就吓破了胆,都怕自己跑得慢了被打死,哪还能听进去马进财的喊叫。

马进财被裹在滚滚黄尘中,不但看不清堤上的情况,自己带的乡丁也跑光了,心里发虚,对着河堤胡乱开了几枪,打马往回跑去。

李铁柱站在土岗上,看着还乡团的马队拖着黄烟跑远,对二虎说:“加强警戒!”然后,带着大奎大步流星地顺着马车跑过的大道向前奔去。

马车上的四个女人经过了失重的颠簸,惊魂失措。忽然听到身后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惊喜地叫道:“是我们的人。”

“我们已经到八路军的管区了。”

“停车!”

“停车,快停车!”

无人驾驭的马车还是一个劲儿地向前狂奔。四个女人这才发现赶车的男人躺在马车上,身下浸着殷红的鲜血,不由得惊叫起来:

“老王!”

“老王!”

“老王!”

“到,解放区了,我们,安全了。”姓王的男人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焦急的女人,微笑着吃力地说。

“快,止血带。”一个女人一边为老王解衣扣一边对同伴说。

“别,别忙活了。我,不——行了。”老王一边说一边吃力地把伸进怀里的右手掏出来,抖抖地将一卷儿紫红色的绸缎交给那个要给他包扎的女人,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一定要,交——给皮——司令。”他见四个女人盯着那卷儿绸缎发愣儿,就闭上了眼睛。少顷,他睁开眼,强打起精神,断断续续地接着说:“当年,太平——军,在——浮戏山,藏了——好多——金银——财宝,这,这就是——藏宝——图。它,它比——我们——的命——都——金贵。一定,交——给——皮——司——令。”

“老王!”

“老王!”

“老王——”

四位女人喊叫着失声恸哭起来,可老王再也听不到她们的哭喊了,带着太平军鲜为人知的故事撒手而去。

1853年3月,太平军攻克南京后,建立了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想乘清朝统治者手忙脚乱之机,迅速北上,直捣北京,彻底摧毁清王朝的统治。遂命大将林凤祥、李开芳、吉文元等率军两万人,于5月从扬州出发进行北伐。

北伐军一路所向披靡,很快由江苏、安徽攻入河南,可是滚滚黄河挡住了大军北上之路。清兵为阻止太平军渡河,把大小船只全部收泊在北岸,并派重兵把守各个渡口。太平军攻城拔寨,于6月26日智取了被兵家称之为巩固而不拔的巩县,东据虎牢关,堵截身后尾追清兵;西守黑石关,阻挡洛阳增援之敌;在洛水汇入黄河的入口处——洛口强渡黄河。

太平军渡过黄河占领温县的消息传到了北京,朝廷上下一片恐慌,忙将驻扎在河南的托明阿、西凌阿、善禄等部作了调整,又将绥远、陕、甘以及黑龙江等省调来的马队集中在一起,由托明阿、西凌阿统带,先行出发,其余步兵由善禄率队,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地向巩县压来。

1853年7月1日清军攻克虎牢关,疯狂地向洛口进攻。从1日到4日,太平军一面抗击数倍于己的敌军进攻,一面继续抢渡黄河。但因船少人多,还有三四千人留在南岸。这时天空突降大雨,河水上涨,太平军为保存实力,遂决定未渡黄河的将士突围回南方与西征大军会师。7月6日晚,巩县的太平军从洛口出发,经站街顺黄冶河而上,走罗口、坞罗、涉村,翻越五指岭,于7月8日冲出了清军的包围圈。突围时,太平军将辎重珍宝转移到了浮戏山,留守人员精心绘制了一幅浮戏山风景画,绣在一方紫红色的缎面上,将藏宝的地方蕴含其中,成了后人广为流传、争相寻找的藏宝图。

九十多年过去了,见过这幅藏宝图的人寥寥无几,可为这幅藏宝图死伤的人不计其数。今天,这幅藏宝图破天荒地传到了这四位弱女子手中,让她们感觉到周围空气的凝重。

李铁柱和刘大奎追到马车前。

“站住!把枪放下!”马车上突然响起一声女人的断喝。

李铁柱一怔,提着手枪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两只眼睛警觉地注视着马车。只见马车上齐刷刷地站着四个个头儿几乎一样高的女人,满脸杀气地将枪口对准了他和刘大奎。刘大奎听到喝声打了个激灵,后撤一步,将花机关枪(8)一横,对着马车声嘶力竭地喊道:“您(9)把枪放下!”

双方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峙着。

李铁柱万万没有想到,马车上的人会拿枪对准他们。在他的眼里,马车上的人一定是自己人,要不然,还乡团不会那么玩命地追!现在,他在心里骂自己,骂自己太大意了。他想,这要是敌人的一个计谋,他和大奎就完了,根据地的损失就大了!好在跑过来的只是四个女人,不管她们是不是自己人,都说明敌人还不知道八路军都撤走了,还没有摸清根据地的底细。要是敌人知道根据地只留他们几个区干队队员,冲进来就麻烦了。想到这,他抖擞精神,盯着马车上的四个女人,大义凛然地说:“这里是豫西抗日根据地,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李铁柱之所以这么做是要告诉对方,根据地力量强大,别说是面对你们四个女人,就是千军万马他也不害怕。

“是自己人,是自己人。”身材偏瘦扎着两根小辫的女人柔声细气地说。

“别动!”剪着齐肩短发的女人冲小辫子低吼一声,然后大声向李铁柱和刘大奎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

“巩县抗日第一区政府区干队队长李铁柱!”李铁柱高声喊道。他用这么大声,是想给对方以震慑。他这么自报家门,既是让马车上的人听的,也是让周围能听到的人听的。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他李铁柱是战斗英雄,他曾用这一嗓子,抓获皇协军一个班呢!

“皮司令在哪儿?能带我们去见皮司令吗?”齐肩发冲李铁柱喊,听得出她已经缓和了语气。

“这个——”李铁柱略一迟顿,马上回答说:“我们只能逐级报告。”

“这——”齐肩发不说话了,用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李铁柱和刘大奎,其他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这时,隐蔽起来的群众见枪声平息了,纷纷走了出来。地下党员水仙看见这一幕,冲李铁柱扯着嗓子喊:“李队长,咋啦?”她想用喊声告诉马车上的人,根据地全民皆兵。

“不咋,没事儿了。”李铁柱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冲水仙说。

马车上的四个女人看到了村头的老百姓,又见李铁柱与一年轻女子这般对话,相互看了一下,遂收起了枪。齐肩发跳下马车向李铁柱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们是来找八路军的。”

“好啊。先跟我们到区政府吧。”李铁柱把手枪插进腰间,一边说一边迎上去。他一直走到马车前,看到马车上躺着的老王,先是一怔,然后把手伸向老王的鼻子。

“他已经牺牲了。”小辫子柔声细气地带着哭腔说。

李铁柱也不说话,拨正马头,喊一声“驾!”,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李铁柱将马车赶到浮戏山北麓亚沟村,赶进巩县抗日第一区政府大院。

四个女人看到了沿途萧条的村庄和冷冷清清的区政府大院,满腹狐疑。小辫子怯怯地柔声细气地问李铁柱:“同志,这里是豫西抗日根据地吗?”

“嗯。”李铁柱低头哼了一声。

“怎么没见八路军呢?”稍胖一点儿将头发盘在头顶的女人问。

“都走了,撤走了。”刘大奎满脸不悦地插嘴说。

“走了?为什么?什么时候走的?”齐肩发惊讶地一连问了三句,其他女人也都惊得目瞪口呆。

“夜儿个(10),夜儿饭伺(11)。”刘大奎沉着脸回答。

四个女人都不说话了。

李铁柱见四个女人满脸疑惑,不知道是她们没有听懂刘大奎的话,还是不相信八路军走了,就转过头,不紧不慢地补充说:“是中央命令撤的,好多人都想不通。”

“那,医院呢?”身材匀称高挑剪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急切地问。

“也撤了,全撤了。”李铁柱低沉地回答。他一边回答一边循声瞥了齐耳短发一眼。这一瞥,使他的眼睛一亮,脑海里闪过一个强烈的信号,这个头发最短身材最好的女人最漂亮。他随即打起精神,大声地补了一句:“皮司令说,人民的果实决不能给国民党还乡团留下!”

“一个八路军都没有留?”齐肩发接过李铁柱的话问。

李铁柱警惕地扫了一眼四个女人,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

“那党组织呢?有党组织吗?”

“有,除了我们都转入地下了。”李铁柱又看了一眼四个女人坚定地说。

“你们?有多少人?”齐肩发扫了一眼区政府大院,皱起眉头问。

“哦,很多。”李铁柱斜了齐肩发一眼,反问道:“你们,来根据地干什么?”

“啊,我们嘛。”齐肩发说,“路过,想找八路军,拜访一下皮司令。”

“你们是——八路军?”

“啊,我们——我们的男人是八路军,我们是来找他们的。”齐肩发说。

李铁柱惊异地将四个女人扫视一遍,目光落在老王的尸体上。他指着老王的尸体问。“这位是——”

“他是八路军的交通员,姓王,我们也不知道他叫什么,是送我们的。”

“哦,是这样。”李铁柱沉思了片刻说,“八路军走了,还乡团扬言要血洗革命根据地,这里不能久留你们。你们先休息一下,下步到哪儿去,我派人护送。”说到这,李铁柱又转向刘大奎说:“去给她们弄点儿吃的,再给赵石头捎个信儿,叫他来我这儿一趟。”

“是!”刘大奎在四个女人面前刻意学着八路军的样子给李铁柱打了个敬礼,转身昂首挺胸地走出区政府大院。

李铁柱把四个女人安排在区政府后院有床铺的两间屋里休息,自己到村子里找人准备埋葬交通员老王。

李铁柱刚走出区政府大院,四个女人就聚到了一间屋里。

“秀娟姐,你说这是豫西抗日根据地吗?”小辫子柔声细气地问齐肩发说。齐肩发名叫李秀娟,是这四个女人的核心。

“是。”李秀娟点了下头说,“你们没看见沿途墙上和石头上那么多标语?”

“我看清了,这院门上还挂着‘巩县抗日第一区政府’的牌子呢。”最漂亮的短头发说。

“这区政府大院怎么一个人也没有?”胖一点儿的女人说。

李秀娟看了一眼胖女人说:“你没听他说,除了他们都转入地下了。”

“秀娟姐,你怎么说我们是八路军的女人呢?”小辫子又柔声细气地问,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满。

“现在情况不明,不能暴露身份。”胖一点儿的女人抢过话茬儿说。

“淑珍说得对。”李秀娟说,“现在情况不明,我们不能暴露身份。他不是问我们下步到哪儿去吗?我想,我们就告诉他上延安。”

“上延安?”小辫子瞪大了眼睛声音更细了。

“我是这么想的。”李秀娟说,“皮司令带部队已经走了两天了,他们行军打仗,来无影去无踪。我们能找到他,把藏宝图交给他,就完成了老王的遗愿。若找不到他们,我们就上延安交给党中央、毛主席。”

“交给这里的党组织不就得了。”名叫淑珍的胖女人看了一眼李秀娟说。她姓张,性格外向,为人耿直,说话直来直去。

“不行。”李秀娟果断地说,“这里马上就成敌战区了,万一这里的党组织遭到破坏,图落在国民党手里怎么办?你没听老王说,这幅图比我们的命都重要。”

“我同意秀娟姐的意见。”最漂亮的短头发说。

“那,我们带着也不安全啊!”张淑珍喃喃地说。

“这图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李秀娟说,“老王为什么要让我们交给皮司令?就说明这幅图的重要性,我们不能亲手交给皮司令,就要亲手交给党中央。”

“这里到延安多远啊,我们把图丢了怎么办?”小辫子又柔声细气地说。

“他不是说派人送我们吗!”李秀娟说。

“那也不安全。”张淑珍沉着脸说。

“这样办。”李秀娟把三个女伴儿拢在一起,压低声音说:“我想把图一分四份,我们每人拿一份,就像一块小手帕,不会被人怀疑。”

李秀娟从她那个蓝底碎花的包袱中掏出交通员老王临终前交给她的那卷儿紫红色绸缎,轻轻地展开在床铺上,一幅美丽的山水画立刻映入四个女人的眼帘。画中群山连绵,峰壑突显;远山近水,层次分明;寺庙点点,隐现于山峦之间;松竹花草,人畜鸟兽,活灵活现。山水画的题名为“寨寺擎龙”,落款为“覃溪洞于咸丰三年”。

马进财跑回米河镇向王雨霖报告,王雨霖一听,火冒三丈,歇斯底里地骂道:“狗屁!笨蛋!全他妈笨蛋!我养他妈你们弄啥哩(12)?!这到嘴的肥肉——,我的宝贝啊……”王雨霖抱首顿足号哭起来。

马进财见状不知所措,捏着他那鸡嗓子喃喃地解释道:“就差一揸(13)远儿就追上了,要不是有八路……”

“狗屁!你他妈一揸能揸出二里地?啥狗屁八路?八路都他妈走了!就他妈几个区干队——”王雨霖带着哭腔气乎乎地冲马进财喊,“你——就那点儿成色儿(14),你要活活气死我呀你!……”

“乡长甭生气,乡长甭生气。”王雨霖的狗头军师常光耀急忙上前打圆场说,“八路都撤走了,我也是僵僵(15)得到这个情报,马队长不着(16),马队长不着。”

“狗屁,他不着那八路手中有藏宝图?!”王雨霖瞪了常光耀一眼,愤愤地说。

“着,着。”常光耀凑上前陪着笑脸说,“您说,八路哩大部队都走了,他那藏宝图还能交给谁?区干队?就那几个屌人,咱哩大队人马一到,还不得乖乖地交出来——”

“狗屁,交个狗屁。等咱哩大队人马开过去,黄花菜都凉了!”王雨霖又瞪了常光耀一眼,没好气地说。

“乡长放心,消消气儿,歇一会儿。”常光耀仍陪着笑脸,扶着王雨霖点头哈腰地说:“您看,是不是咱今儿黑(17)就开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

马进财急忙抢过话茬儿附和道:“对,常队长说得对,打他个措手不及。”进而,他又咬着牙向王雨霖表决心说:“俺再没遒(18)儿哩,挖地三尺也要给您找到那幅藏宝图!”

“狗屁!张口他妈的藏宝图,合口他妈的藏宝图,吆喝(19)得全天下都着了,我他妈还能弄住(20)吗?!”王雨霖瞪着马进财骂道。

“不吆喝,不吆喝。”常光耀一边冲王雨霖点头哈腰地说,一边伸手去拉马进财的胳膊。他拉着马进财对王雨霖笑着说:“乡长有了马进财,就少不了财路,‘马进财’‘马进财’,马上就要进财了。”

“狗屁。我要哩是藏宝图,是他妈太平军藏在浮戏山哩金银财宝。”王雨霖瞥了一眼常光耀,把“藏宝图”和“金银财宝”说得很重。他的气显然消了许多,可眼睛里那种贪婪的光一点儿也没减少。

“我说的就是那宝贝儿。”常光耀笑着合手成作揖状,冲王雨霖一边摇一边说:“乡长,您就等好吧。咱今儿黑将八路军的根据地翻个底儿朝天,就不信找不到那藏宝图!您想,他们是外地人,能藏哪儿?”

王雨霖听了,撇着嘴微微一笑,不屑一顾地说:“狗屁,找他妈几儿(21)外地人,容易。”

“就是,我说乡长有了‘马进财’,马上就进财吧。”常光耀一脸虔诚地恭维王雨霖,同时也不忘讨好似的看上马进财一眼。

马进财看着常光耀,眼睛里流露出感激的光。

“狗屁。”王雨霖笑着说,“那我他妈有了你,‘常光耀’,就他妈的经常光宗耀祖了?”

“乡长说的极是。”常光耀哈着腰冲王雨霖笑着说,“乡长英明,所以选了俺俩做您的左膀右臂,既能招财进宝,又能光宗耀祖。”

马进财觉得常光耀很会说话,也学着他的样子奉承王雨霖道:“乡长英明,乡长英明。”

“狗屁,我他妈英明个狗屁,”王雨霖拉下了脸,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把手一挥说:“快他妈去准备吧,今儿黑把他妈八路的老窝给我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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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么。

(2) 念yò,一个

(3) 念jé,几个。

(4) 的。

(5) 别。

(6) 让。

(7) 念yū,象声词,吆喝牲口的声音。

(8) 民国巩县兵工厂制造的冲锋枪,一个弹匣40发子弹,可连发也可单发。

(9) 你们。

(10) 昨天。

(11) 昨天上午。饭伺,即上午。

(12) 干什么。

(13) 揸zhā,当地念zā,把手指伸张开,拇指尖到食指或中指尖的最大距离。

(14) 能力,能耐。

(15) 刚刚。

(16) 念zháo,知道。

(17) 今天晚上。

(18) 念mū qiú,没能力,没能耐。

(19) 大声喊叫。

(20) 弄到手,得到。

(21) 念jé,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