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星 Polaris
这个故事大约写于1918年的5月或6月,当时洛夫克拉夫特做了一个梦(他在1918年5月15日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他梦到“一个奇怪的城市,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宫殿和金色的穹顶,坐落在一座灰暗又可怕的山脉之中”。邓萨尼勋爵的作品中有相关的精彩描述,但洛夫克拉夫特是后来才读到的,因此他更有可能是受到爱伦·坡作品的影响(例如《静——寓言一则》)。这篇小说实际上并不是一场“梦的幻觉”,而是描写了一个拥有着古老祖先灵魂的现代人的故事。小说最早被收入于1920年12月出版的《哲学家故事集》(Philosopher)中。
北极星神秘的光线穿过北面的窗户,照亮了我的房间。在整个漆黑又恐怖的夜里,它是唯一的光明。那年秋天,北风裹挟着诅咒与怨恨,扫过沼泽里相互低声喃喃的大树,秋意染红了树叶。在清晨即将到来的几个小时里,我就坐在一弯新月之下,倚在窗边,凝望着那颗星。时间消逝,仙后座在高空中闪闪发光,在沼泽中投下婆娑的树影。树枝随着夜风轻柔地舞动,时不时透出远方北斗七星的光芒,使我意乱情迷。黎明破晓之前,大角星的微光斜照在山坡的墓地上,发出隐秘的红色光晕;后发座在神秘的东方闪烁着怪异的光。同时,北极星也在漆黑如墨的夜空中瞥视着我,就像一只可怕的眼睛,神经兮兮地眨动着,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当天空中乌云密布,遮住了漫天星光的时候,我才可以安然入睡。
我很清晰地记得夜晚的极光,在沼泽上空闪耀着令人恐惧的恶魔之光。每当这时,只有等到有云朵飘过,遮挡住它的光亮后,我才能睡去。
在一个下弦月的夜晚,我第一次在朦胧之中见到了那座城市。它就坐落在一个高原上,在几个造型奇特的山峰之间。城市里所有的塔、围墙、石柱、穹顶和街道,都是用冷冰冰的大理石砌成的。大理石街道上立着同样用大理石做成的柱子,每个柱子的顶端都雕刻了长满络腮胡子的男人的脸。空气温暖又安静,没有风吹过。山峰顶部的正上方,可以看到闪闪发光的北极星。我凝视着那座城市很久很久,直到太阳出来,白天来临。红色的毕宿五星在地平线上低垂着,缓慢地闪烁着,这时我看到城市里的房子和街道有灯光和人影出现了。那里的人们穿着奇怪的长袍,举止高雅、待人亲和、彬彬有礼,在弯弯的月牙之下,他们说的语言虽然我从未听过,但是竟然能听得懂。我听到他们在谈论智慧与哲学。过了一会儿,等到毕宿五星爬到更加接近地平线的地方时,整座城市就又重新陷入黑暗与寂静之中。
等我早晨睡醒,我竟然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记忆中全是那座城市的模样,我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已经沉浸在那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之中了。自从那天以后,只要是在我可以入睡的阴天的夜晚里,我都能看得到那座城市。它有时出现在弯弯的月亮之下,有时出现在热烈如火的大太阳底下,但是他们的光都是缓缓地划过地平线而后消失不见。如果遇上了晴朗的夜晚,北极星就会闪烁得与以往不同。
渐渐地,我开始好奇自己会在那个奇怪的城市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一开始我只是觉得那座城市是一个彻底虚幻出来的不真实的场景,然而现在我开始想要弄明白自己与它是否存在某种关联,也想知道每次出现在那座城市里的广场上的人们到底在谈论什么。我对自己说:这绝对不只是做梦那么简单。可是我该如何证明那些出现在沼泽和墓地南面的大理石房子里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呢?而且,北极星为什么会每个夜晚都照进我北面的窗户里来呢?
有一天夜里,就在我坐在大广场上听那些人说话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自己正在发生的变化。我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个游荡在这座城市里的灵魂,而是拥有了肉身。我再也不是奥拉索尔街上的一个陌生人了。奥拉索尔街的位置在萨尔基斯山脉,刚好在诺顿山和卡迪佛奈克山之间。就在这时,我听到了我的朋友阿洛斯那熟悉的声音。我感到欣喜若狂,因为那声音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发出来的啊!他说的话也大大地慰藉了我的灵魂,因为他是一个爱国者。那天夜里,传来了戴克斯家族部队战败、因纽特斯家族入侵的消息。五年前,有几个矮胖、凶恶又下流的人从西部踏入我们的王国边界,他们大肆破坏我们的国家,烧杀抢掠。最后,他们包围了我们的中心城镇。他们已经占领了山脚下的地区,却找不到登上高原的路,幸亏占据了有利的地形,否则我们的市民是无法抵抗这些入侵者的。那些矮胖的生物精于战争的艺术,而且不像我们这些身材高大、长着灰眼睛的洛玛尔人那样顾虑荣誉,不愿展开残忍的征服。
我的朋友阿洛斯是高原上所有部队的总指挥官,他的身上背负着我们整个国家最后的希望。在这个紧要关头,他告诉大家,我们必须要有冒险精神,并且劝告奥拉索尔人,他们是最勇敢的勇士,要继承祖先们英勇抗争的传统,奋勇杀敌。他们的祖先曾经被迫向南方迁移,并且在迁移的过程中与阻碍他们前进的长毛、长臂的食人部落交战,最后获胜。然而阿洛斯不让我也做一名战士,因为我天生体弱多病,手无缚鸡之力,一遇到巨大的压力和困难就会晕倒,不省人事。但是我的眼睛比一般人都敏锐,堪称千里眼。尽管我以前每天都会花好几个小时抄录纳克特祖先的手稿,研习祖先的智慧成果,我的视力依然是全国最好的。阿洛斯为了庇护我,免于去战场上白白送死,就安排我做瞭望塔的侦察员,帮助我军侦察敌军的情况。侦察员的地位在战争中也是相当重要的,仅次于指挥官。敌人试图从诺顿山的背面抄小路到达我们的城堡然后实施突袭,是我敏锐地侦察到这一情报,及时点火放信号,让守门的士兵们得到消息进行防卫,让我们的城堡免于被立即攻陷。
瞭望塔上只有我一个人,下面的其他人都需要我不断地给他们信号指挥作战。我的大脑阵阵眩晕,不仅是出于紧张激动的心情,更是由于过度劳累,因为我已经连续好几天没有合眼了,体力近乎透支。但是我的意志十分坚定,因为我热爱这片土地,我热爱这座大理石建造的城市,我不能倒下,不能让这座城市遭到敌人的蹂躏。
但是就在我站到瞭望塔的顶端时,我又看到了那一轮弯弯的月亮,散发着红色的邪恶的光芒,在远处村落的潮湿的水汽中隐隐约约地晃动。从屋顶的缝隙中,我再次看到了那颗北极星。它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个有生命的魔鬼在不停召唤我。在我看来,它的光亮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想引诱我入睡,我甚至听到了有节奏感的歌声在我耳边反复回荡:
睡吧,睡吧,我的哨兵,我已经在这颗星体中沉睡了两万六千年,今日我终于得救,我回来了,就在我现在熊熊燃烧的地方,其他星球也将升起,天空将被我们点亮。我们将慰藉生灵并保佑他们,请记住:只有当我的轮回结束时,过去才会重演。
我努力与困倦作斗争,尽量不让自己分心。同时在脑海中快速搜索着那些从天空中传来的奇怪歌声,想找出这些歌声与我曾经研习过的《纳克特抄本》是否存在某种联系。我感到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胸中憋闷得喘不过气来。等我再抬起头来向上看去时,我进入了一场梦境之中。在梦里,远处沼泽地里的树木依然不停晃动,北极星还是向我眨着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我沉沉地睡着了。
在睡梦中,我因感到羞耻和绝望而不断地尖叫,苦苦地哀求催眠我的怪物能停止催眠,让我快点醒来,我需要在因纽特斯人从诺顿山背面抄小路突袭我们的城堡之前醒来,告诉我的同伴们危险即将来临。但是这些怪物们简直就是魔鬼,他们狠狠地嘲笑我,并告诉我我并没有做梦,一切我认为的梦境其实都是真实发生的。同时他们不停地捉弄我,给了敌人充足的时间准备进攻。我没有履行我的职责,我背叛了我所爱的城市。我欺骗了我的朋友和长官阿洛斯,他曾经那么信任我!这些痛苦的感觉在梦中不停地折磨着我。那些魔鬼告诉我,我之前经历的一切都是我在夜里的想象,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奥拉索尔城,也不存在低垂于地平线上闪烁的北极星和毕宿五星,还有那些覆盖了几千年的冰雪和所谓的能够打败敌人的“爱斯基摩人”。
我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假的,我痛苦地挣扎着,发疯似的想要解救这座城市,时间每过去一秒钟,它就离危险更近一点儿。可是我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我没有办法摆脱这个可怕的梦境。梦里的砖石房子就在沼泽的南边,低低的山丘上有一个墓地,北极星依旧那么邪恶和怪诞,从黑漆漆的穹顶之上洒下星光,像一双监视着我的眼睛,总是试图向我传递某些奇怪的信息,却又总是在刚刚传达给我之后就让我彻底失忆,记不清楚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战樱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