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甬道深处
夜,犬吠零狺。
一个青衣汉子悄悄来到了柴万隆宅院的围墙外。他正是童宫。父亲死了,他还活着,他还该干些什么?眼下嫂嫂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必须去找嫂嫂。
此去虽然渺茫,而且难保没有杀身之祸,可他豁出来了。嫂嫂过门来不到一年,腹中正怀着小侄;嫂嫂过门以前就常来帮助童家做事,对少年丧母的童宫,冬纳棉鞋夏添短褂,也有过心细如母的照拂……他是带着拼却一死的愿望来到这围墙外的,此去如果寻不着嫂嫂,也要寻着柴万隆,与他血刃相见!
柴宅就在这童游镇边上,独自扩地建起的一个庄园。四翼围墙是这样高,墙头上又都是伸出足有半尺来长的瓦檐,他绕着宅子转寻一阵,选中一棵靠近围墙枝叶尚浓的枫树,拿出儿时就学会了的攀爬毛竹的功夫,双手攀住树身两侧,双脚踏在树干正中,唰唰唰就上去了。
枝梢上一阵“扑喇喇”作响,几只受惊的宿鸟又引动邻近的寒鸦也扑翅离巢。童宫将腿勾稳了枝干,藏在叶浓处不动。少顷恢复了平静,童宫缘那枝干看准了轻轻一荡,已落在院内。
宅子是这样的大,四处楼阁参差,树影幢幢,上哪儿去寻找呢?天上一弯残月,清辉落在院内足以明路。童宫想,看看哪儿有灯光可以寻去,可四下里只有月光,不见灯火。总算寻到一处亮光,走近去看,却是厨房,里面有人在忙。一个声音说:“先送去吧!”于是两个丫鬟走出门来,一个手执灯笼,另一个双手端着一只木盘,盘上托着一个砂锅、一把酒壶。童宫想,这是给谁送吃的呢?便暗暗尾随着两个丫鬟而来。
穿过回廊,沿着青砖铺就的小径走了好一阵,过一处月亮门,来到另一个院落,又走一阵,转过一座假山,来到一个去处。这是一个青石搭成的葡萄架,架上老藤的叶开始萎了,仍密不透风地覆盖着,架下便成了一个甬道。甬道两侧都是池塘。童宫望着前头的灯笼跟了进去,就嗅到一种夹杂着腐叶、青苔和说不出名的花香气息,再走几步,更觉得有一股寒意凉飕飕地直透脊背,俨如入了洞府。
正跟踪着,前面一声门响,里面透出一缕亮光,两个丫鬟走了进去,又关上门,甬道内立刻掉进一片黑暗。童宫屏住呼吸摸到门前,尚未站稳,又听门内有人走来……
“是要开门了。”童宫心里想着往旁边避去,幸而这甬道尽头的两旁有大约三尺来宽的土岸,土岸上傍着房子种满了花木,童宫往边上一站,隐在那花木之中。
门开了,是刚才那两位丫鬟举着灯笼从房中走出,然后带上门,沿着甬道一直走了出去。
童宫索性沿这土岸往前走,在一处窗前停了下来。这房子的窗格又窄又密,加上种在土岸上这“爬山虎”的枝叶浓浓密密爬满了整个窗牖,几乎覆得连房中的光线也难以透出。童宫小心拨开枝叶,将眼睛眯细了贴近窗棂,这才窥见房中景象。
房子很大,很深,四处都雕琢得精致,漆得光亮。一道纱幔将正屋隔成两半,前半间靠壁排放着桌几和两把睡椅,中间有一个椭圆的大木盆,透过纱幔,隐约可见后半间贴里一架雕龙画凤的卧榻,一个年轻女子四肢分别被四根绳索捆着,绑在卧榻上。
“这不是嫂嫂吗?”童宫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
屋里还有一个男人,正是柴万隆。
童宫立刻眼里喷出火来,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手上的解腕尖刀也被捏得不住地打颤。这个恶魔就在这屋里,他好像在说什么,童宫听不见。童宫开始向房门摸来,他知道那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可以进去,他将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那恶魔面前,将把刀抵住他的心窝,将告诉他来者是谁,好让他死个明白。
童宫摸到了门口,便去推门,轻轻一推,“吱”一声响,裂开一道缝,亮光跳出来。童宫停了一下,听里面没有动静。他屏住呼吸,继续将手插入缝中,将门往上使劲提着推进,这就没有声响地开了门。
潜入门内,看到亮光从正屋倾泻出来,从这儿倒还看不见正屋内的动静。童宫心想,自己这一转入正屋去,如果就被柴万隆发现,厮杀起来,一时要不了他的命,倒被他从这门里逃走,岂不麻烦!或者被他叫嚷起来,有人赶来救他,也要入这门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这门关死。这样想着,童宫已悄悄举起靠在一旁的闩门杠,这闩门杠约有碗口粗,上牢了,房外的人要想打入,不是一时可以得手的。
关牢了门,童宫向正屋走去。这时,童宫看到柴万隆正给那女子解绳索,已经把一只手上的绳索解开了。再看那女子,这当儿才看清,她不是嫂嫂,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子,形容憔悴,头发散乱。显然是他寻救嫂嫂心切,误把她看作嫂嫂了。
房中的女人虽不是嫂嫂,但这男人是柴万隆。
那女子发现了手执解腕尖刀的童宫,或许是惊呆了竟没有作声。柴万隆也发觉了动静,转头就看到了童宫,吃惊不浅,立刻放下正解着的绳索问道:“你是何人?”
童宫一字一板:“我是童宁胞弟童宫,来替兄嫂报仇!”
卧榻左侧的壁上挂有一把宝剑,柴万隆斜眼一瞅那剑,口里说道:“好汉,且慢,你要多少银两?”
“我单要你的脑袋!”童宫执刀直取仇人。
柴万隆平日也学过几招,便与童宫厮打起来,他一边避着童宫的锋刃,一边大叫道:“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不料这外半间的侧里还有一个屋子,里头正有两个丫鬟在烧洗澡水,她们正将热水舀在桶里提出来,就听到了叫喊,惊得把桶也扔了,热汤溅洒出来。童宫没想到这屋里竟还有人,不由得一惊,就此一瞬,柴万隆拔下了壁上的宝剑。
一场凶狠的厮杀暴起,两个丫鬟吓得躲入里间,柴万隆叫道:“躲什么,快去叫人,别让这姓童的跑了。”两个丫鬟于是跑到外间,见门被拴上了,二人一齐上前抬起闩门杠,开门跑了出去。
“来人啊!……来人啊!……”丫鬟的声音在屋外喊。
童宫不免心慌,右手被划了一剑,刀被打落。
柴万隆已估摸到来人功夫深浅,他开始神情镇定地舞动手中利剑左砍右刺,步步逼向童宫……童宫被逼到一处墙角,柴万隆冷笑着,举剑直刺过去,白光闪处童宫一避,左臂也被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透衣而出。
柴万隆紧逼不舍,童宫双眼盯住那一直在他眼前倏倏闪动的剑左右闪避,退到外半间却被丫鬟方才提出的一桶水绊倒,汤水洒了一地。情急间童宫抡起木桶抵挡,又是一阵恶斗。
柴万隆在追杀中竟也滑倒,二人厮打成一团。童宫的右手和左臂都已受伤,很快气力不支,被柴万隆压在身下。占了优势的柴万隆随即一拳一拳猛击在童宫头部。却在这时,柴万隆的头被一个圆锤般的东西重重一击,鲜血从他头上涌出,迅速沿面额漫流下来,柴万隆仰身倒去。站在他身后的竟是刚才那个被捆在卧榻的女子,女子正双手拿着一把变了形的酒壶,那是一把锡造的酒壶。
童宫惊奇不已。翻身起来,看仰面躺着的柴万隆仍在抽搐。那女子扔了酒壶,竟去捡起地上的宝剑,奔来对准柴万隆前胸,拼力插了下去,一股鲜血直喷溅上来,喷满了铸有“万事兴隆”四字的剑身……
房中骤然安静下来。那女子的目光与童宫的对在了一起。这时,二人都听见了屋外远远地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你是谁?”童宫问那女子。
“你快逃吧!”女子说。
“要逃一齐逃!”童宫看到女子衣衫也被溅上了许多鲜血。
“那就谁也逃不走。”女子说着已去抓过卧榻前那盏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扯去纱罩,燃着了落地纱幔,燃着了房中的字画楹联,燃着了卧榻上的红罗幔帐,又将已倒在地的一个漆花衣架也放到火上。这房本是木屋,很快就烧起来,加上屋内镂空雕花的一应装饰都是上了油漆的,一经燃烧便噼噼啪啪烧得十分炽烈。女子边点火边说,“快逃!你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不行,你先逃!”童宫说。
屋外的脚步声越来越响,女子竟还去把那门再上了闩门杠,关得严严实实的,又拾起童宫的解腕尖刀塞到他手里,推他道:“你快去破窗逃走!我自有办法。你不走就害了我了。”
童宫不明白自己若不先逃为什么会害了她,也不及细想,看那女子,似乎她的话不容置疑,于是去破开一扇窗牖,跳了出去。
杂沓的脚步声已入甬道,擂门声继之而起,此时火焰已蹿上楼板,风火声响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