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春寒
慕容琤整整冠服,敛尽了笑意,“我不给她们授课,眼下顶着祭酒的身份过去做个见证,换衣裳干什么?公私分明,这样打扮再合适没有。”
弥生嘴角掩不住上扬的弧度,偏还要装作无知,“为什么呢?好些师妹都是冲着夫子来的……”
“我三年前就立过誓,你是我唯一的关门弟子,自此之后便不收徒了。再到女学执教,岂不是违背了初衷。”他说着,视线飘忽过来,“今早到胡记吃汤饼了?听说还遭人调戏了,可有这样的事?”
她暗道消息传得真快,无夏八成是专程在巷口等着他,好立马向他告状,以便替她伸张正义。不过她倒没有那么气愤,那韩家郎君年纪不大,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招摇惯了,看见女孩爱搭讪罢了。语气轻佻些,也没动手动脚。闹到夫子跟前,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她颇豪放地摆摆手,“不是什么大事,就说了几句话。”
他目似寒潭,“不是什么大事?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
弥生有点答不上来,思量了下才道:“那个郎君年轻,看着同我差不多大小,夫子不必太计较。”
他一哼,“年未弱冠,言行轻浮,将来必定是个祸害!我问了无夏,说他是吴郡富春人。吴郡有个刺史姓韩,大约就是他族下的。”
弥生钝钝地眨巴着眼,“夫子要干什么?不过玩笑两句,别太当真了。”
慕容琤拧起眉头看她,这人到底长了颗什么心?他这里义愤填膺,她是当事人,竟一副无关痛痒的模样。他打算好好处置那姓韩的,她却反过来安慰他,这算怎么回事?是他反应过激了吗?他初听时那么生气,以为她会委屈,会怏怏不乐地向他哭诉。谁知从红门那里过来,居然看见她探头探脑,笑得满脸开花。
他觉得头痛,鬼使神差地在她粉团似的颊上捏一下,语调里也带着宠溺的味道,“你是个弥勒佛吗?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嗯?”
弥生又红了脸,夫子真是越发不着调了。他如今靠近她,她就觉得心慌气短。大袖子底下偷偷牵个手还有东西遮挡,像这样正大光明地捏她的脸,万一被人落了眼,传出什么闲言碎语来就不好了。她心里想着,微侧过身让了让,“夫子快去吧,那么多人等着呢。”
她的躲避让他下不了台,他蹙眉注视她,脸上蒙了层严霜,忽而吊着唇角干干一笑,拂袖兀自走了几步。想想实在不忿,踅过身道:“你怕我吃了你,喜欢这么一板一眼地处?”
她才发现夫子声气不大好,仿佛不痛快了。这下她惶骇起来,想要解释,可是搜肠刮肚地盘算了一圈,完全不知道该就哪件事向他道歉。
她愣怔的当口,他已经拂袖走远了。她懊恼不已,夫子奓了毛,应该顺着捋才对。只是她不知道什么地方错了,又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她叉着腰无可奈何,以前常感叹夫子和厚有气度,现在看来这人别扭、心眼小,还爱耍性子。为人师表不该这样的!她垂头丧气地尾随过去,看他一脸矜持地上了高台受众学生肃拜,她对插着两手再次叹息……
人前端着架子很有气势,在她这里却那么会找碴儿儿!是因为她表现不好?还是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她抚着下巴琢磨,难道是她不懂人情世故,节下没给他送礼的缘故?弥生眼前豁然开朗,一定是这个原因!她这么笨,竟然到现在才想起来。还好揪住了正月的尾巴,她沾沾自喜。阿耶和诸位阿兄都在异地为官,六兄过两天也许要进京赴任,如果赶得及,可以托他代为挑选。钱财是不稀奇的,俗物夫子也看不上眼。到时候挑两件内秀的好东西,夫子一高兴,说不定就可以像以前那样对她放任不管了。
她找到了解决的好方法,把心又吞回肚子里,饶有兴趣地倚着老树往人堆里眺望。女郎们虽然还盘着云髻,但个个卸了珠花步摇,看上去清一色素净的美。大家都同样打扮,长得出挑的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樊家女郎就是那种在人群里可以发光的女子。弥生仔细打量她,她是纤长的身条儿,襕袍穿着略大,蹀躞带束着,两边腰上折进去好些。就像孩子穿了大人的衣裳,更显得稚嫩可爱,抬头仰望台基上的夫子,含着怯怯的笑意,眼神专注温暖。
弥生把背顶在粗糙的树干上,太阳升得很高了,光线虽然明亮,但是没有温度。她抚抚手臂,站在风口里,越发觉得冷。
那里拜师大典结束了,她才跺着脚过去。夫子被女郎们团团围住,大概都是族里的公主郡主,追着他问:“九兄,你不教我们课业吗?”
慕容琤笑了笑,“你们是来读书的,我又是兄长,若是哪里不合心意,看着自己人的情面反倒不好说。太学里多的是学富五车的贤者,叫他们授业也是一样的。”
“九兄现在只有她一个女弟子吗?”
弥生被点了名,怔怔地望过去。那是个梳元宝髻的女孩,个头小小的,笑的时候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眼睛实在是太活络了,一副皮头皮脸的滑稽相。
夫子只顾和那些金枝玉叶说话,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入门比你们早,往后便是你们的师姐。若是学业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去问她,她学问好,自然能带着你们。”
弥生终于意识到夫子是在蓄意报复,说她学问好,摆明了是在挖苦她。她又憋屈又冤枉,巴巴儿看着她们对她打躬作揖。那女孩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编贝似的牙齿,糯声道:“日后多仰仗阿姊,还请阿姊不吝赐教。”
弥生尴尬不已,忙长揖还了礼,“不敢不敢,我才疏学浅,赐教两个字断不敢当,但一定尽我所能。”
金枝玉叶们才入学,对什么都感到好奇,叽叽喳喳地向她介绍自己。弥生记性不大好,几十个人轮着来,她晕头转向,根本辨不清谁是谁。只晓得那机灵鬼是宣城郡主,叫相彤,是齐安王的女儿,夫子的堂妹,生就一副自来熟的脾气,拉着一位正头公主来和她套近乎。
“阿姊可及笄了?”
弥生道:“年后才行的笄礼。”
“那和令仪差不多大小。”相彤把右手边那位婷婷楚楚的女孩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永昌公主,兄弟姊妹里排十五,和九兄是一母同胞。”
弥生哦了声,夫子的亲妹妹,自然又得高看两眼,忙肃容打空手礼,“谢弥生拜见公主殿下。”
慕容令仪上来搀她,“我不知道你是哪天生人,横竖先入山门者为大,我也管你叫阿姊。我曾听母亲提起过你,说你是陈留谢家的女郎。如此说来,日后还是要多走动的。”
相彤在一旁接口:“正是呢,眼下是同门,将来便要以姑嫂论的。算起来只有六兄妃位空悬,过两天宫里大宴,正好趁机相看相看。阿姊这样的天姿国色,六兄见了定要高兴死了。”
令仪嫌相彤大嘴巴,怕弥生不好意思,打了岔道:“阿姊入太学几年了?”
弥生算了算,“到立秋就整整四年了。”
“那一定是要称师姐的。”相彤说着,瞟了眼正和博士们交代话的慕容琤,“九兄门生三千,据说是很严厉的。怎么样?他教学凶吗?”
这个怎么回答呢?弥生很想点头,犹豫了下还是违心地讪笑,“夫子很慈爱……循循善诱。”
相彤几乎要大笑起来,“我瞧你的样子就很怵他,简直像个小媳妇。”
令仪道:“那么女学这里谁是管事?”
“是我大师兄庞嚣。”弥生往游廊尽头一指,“他可是夫子的得意门生,如今算是出师了,拜了国子博士。”
庞嚣虽然守旧,但长相很不错。浓眉大眼,清雅俊逸。令仪有些探究地一笑,“这个人倒蛮正派的样子。”
相彤瞧她的神情,直拿肩拱她,“怎么?莫非你中意这样的?那可好办了,九兄的弟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只是辈分着实太乱了些,他是夫子,却又是九兄的门生,这样算来咱们成了九兄的徒孙了。”
令仪红着脸打她,“你这人口没遮拦,八字没一撇的事,到你嘴里像真的一样!”
弥生在边上听着,也不插话。私下里忖度,庞嚣的固执和夫子不相上下,说话老气横秋、一板一眼,也不知对别的女郎怎么样,反正在她眼里乏味得很。
她神游的当口,相彤又咦了声,侧着脑袋喃喃:“那女子是谁?我先前就注意她了,看她这言行举止,莫非和九兄有牵搭?”
弥生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滴水下站了一对璧人,是夫子和樊家女郎,不知在说些什么,樊家女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弥生突然觉得心里空空的,呆立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她是樊博士家的女郎,相当孝顺的人,每日都来给博士送饭,夫子和她是认识的。”
女学里散学早,巳正课业便结束了。一通热热闹闹的道别后,回宫的回宫,归府的归府。弥生比较可怜,这头完了不好走,要回耳房里练字抄书。
她垮着肩头往官署去,不知怎么,心情总归有点低落。抬头看看,天气很好,枯枝上的雪都化了。她眯着眼在日头底下站了一阵,临近正午,温度上升了些。只是春寒料峭,太阳在头顶明晃晃照着,手脚却还是冰冷的。大概是受了凉,肚子也有些痛。她皱着眉头上了台基,无比丧气。
突然鼻子酸酸的,其实三年多了,早该习惯了一人在外的日子。可今天说不清,出奇地想家想母亲。她扶住额头叹息,大约是要生病了,每次生病都这样,人会变得很低落。
她撸撸肚皮,佝偻着身子到了耳房前。才摸到门上的直棂,一个路过的师弟喊了她一声:“夫子唤你过去呢!”
她没计奈何,勉力挪到正衙前,临要进门方直起腰,在门板上敲了两下,“夫子找我吗?”
慕容琤站在案前,手里把玩着一块鸡血石,闻声回过头来,扬了扬手道:“今天教你刻印章。新近来了一批好石料,这种石头受刀不崩,刻章正合适。”
那是块上等的胎子,鲜红的冠,淡黄地子,在他手上流光溢彩,熠熠生辉。弥生迟疑起来,“这样名贵的石料给我练刀,太糟蹋了。”
他一指挑开锦盒的盖子,取出另一块来给她瞧,“这是一副对章,咱们各一块,我先刻,你看着。”
她愕然,“对章岂不更名贵了,不成不成,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他有些不耐烦,她竟不明白他的意思?做什么称为对章还要你一块我一块地分着刻?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才能开窍?他觉得要被她气死了,愤懑地别过脸,把视线调到窗外去,越过屋脊看碧蓝的天,发散了下方才好些。然后平心静气地告诉她:“别的石头韧劲不及鸡血石,你练起来刻刀会刮得手疼。这胎子给你用正好,你仔细地刻,刻好了我打发人镶上钮子,以后你就随身携带。”
弥生身上不太舒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推辞,只得点头道是。
“你可知道鸡血石的来历?”他缓步踱到圈椅里坐下,一头打开匣子取工具,一头娓娓道:“传说玉岩山上有对凤凰,恩爱和睦,誉满天庭。名头大了总会遭人嫉妒,狮鸟生性好斗,对凤凰很是不屑。有一次途经,恰巧碰见凤在孵蛋,于是恶向胆边生,张嘴就咬断了凤的腿。凤和狮鸟大战起来,凰闻讯赶到,终于和凤联手打败了狮鸟。受伤的凤血流不止,滴进了山顶的岩石,于是从此便有了鸡血石。”
弥生听了半天没吭声,慕容琤料着她大概正为这传说感叹,谁知她蒙蒙地看着他,踌躇地问:“凤为雄,凰为雌,为什么孵蛋的是凤?”
慕容琤噎了下,“或许那天凰想出去散散,所以就让凤来抱窝了。”
她木讷颔首,“这样也说得通,在一个地方困久了,肯定想要腾挪腾挪的。”
慕容琤已经无力再说什么了,示意她到身侧来。他提笔在章坯上写字稿,是篆体的“无咎”二字。
“下刀要仔细,印面有阴文和阳文之分。”他篦了篦刀锋,“字体笔画多寡也有分别,有句行话叫‘宽可走马,密不容针’,因此刀头尤其要打磨得好。”
夫子只顾喋喋嘱咐,弥生却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腰眼里一股说不出的酸涩,肚子也坠痛得厉害。忍了一会儿,额上冷汗淋漓。
慕容琤不见她回话,终于抬起眼来,乍看之下唬了一跳,撂下手里的刻刀站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撑着案头唔了声,“夫子容我先歇会儿。”
他心都提了起来,想了想道:“你那里胡床都撤了,还是去我后身屋里躺着,我拿了药箱就来。”
她真恨不得就地躺倒,咬紧牙关应个是,拖着两条腿往夫子的起坐间去。可是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大对头,好容易延挨进了屋子,撩起袍子一看,简直吓得要尖叫起来。
褶裤吃透了血,从里面泛出红来。隔层原本有一层丝棉,到底流了多少才能把夹裤浸透呢?她预感自己要死了,死于失血过多。她惊吓过度,恍恍惚惚险些栽倒。她曾经听母亲说起过,这叫“月事”。当然是一带而过,也没有详细地和她讲解。她能感觉到血一波波往外涌,坐卧不得。脑子里乱成一团,她怔忪立着,像丢了魂魄。
慕容琤进来的时候她还傻傻提着袍角,根本不用她说,全入了他的眼。他一时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种情况他没碰上过,饶是见多识广也乱了方寸。
“夫子……”她哽咽着,“这怎么办?”
慕容琤涨红了脸,他也不知道怎么办啊!师徒两个大眼瞪小眼,死一样的寂静。渐渐终于缓过神来,他艰难道:“你……没有过吗?”
弥生倒不觉得丢人,就像刀子划破了手,只是受了伤。她摇摇头,满脸的惨淡,开始抽抽搭搭地哭。
他也闹不清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忐忑又高兴。譬如等着孩子降生的父亲,突然听见一声婴啼般的醍醐灌顶。他才知道她终于可以称作女人了,然后莫名地欣喜若狂。
药箱的绦子狠狠勒住他的手,他也不感到疼,紧走两步搁下东西,让她躺下。她不安地在袍子上反复蹭手,怯怯道:“我这样……怎么躺呢?没的弄脏了褥子……”
他说:“我不嫌你脏。”把她塞进被窝里,仔细盖好了被子,在床前站了一阵,盘算接下来该干什么。
她红着眼看他,“夫子……”
“别怕。”乐陵王头一回笨嘴拙舌,在地心兜兜转转半天,才仰着脖子道:“你这是长大了,女人都会这样的……你肚子疼吗?我打发人给你熬姜汤去。呃,再找个婆子来料理你。”
他急匆匆出去了,弥生诧异地在他脸上发现了尴尬之色。她侧过身蜷缩起来,夫子的被褥大约才拆洗过,有种洁净的阳光的味道。可惜了这么好的云丝被,她这一屁股坐上去,好东西沾了污糟,真对不起夫子。再反复回忆夫子的表情,她羞愧不已。夫子嘴上说不嫌她脏,心里不知怎么想呢。瞧她现在这傻样子,当真是笨死了。
她越想越难过,满腔幽怨无处发泄,一把拽起被子蒙住了头。身上渐渐暖和了些,痛得也不那么厉害了。弥生迷迷瞪瞪正要睡过去,门搭一响,外面进来个仆妇打扮的人,冲她福了福道:“给女公子见礼,我是伙房的人,受殿下差遣来照看女公子。”边说边着人把熏炉炭盆搬进来,一一指派好了,把人都打发干净,合上门一笑,“给女郎道喜,这是好事情,今后就是大人了。若家下主妇知道,不知会有多欢喜呢!只是怎么叫殿下看见了呢,真是……”
弥生一知半解,“这个不能让殿下看见吗?”
那仆妇教她怎么用骑马布,这样那样地系带子打结,心里叹着,可怜见的!少小离开母亲,长在这男人成堆的太学里,女科方面的事当真一点都不懂。因仔仔细细同她交代:“有些男人很忌讳,认为看见女人经血不吉利。好在殿下开明,并不把这个放在心上。但是往后好歹留神,切不要再让别人瞧见,要惹人笑话的。今日是二十六,女郎自己记住日子,横竖下月二十六前后还要行经的。不单下月,往后每月都是这样。要及早准备好东西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经她这么一说,弥生怏怏飞红了脸。看来这是女子最最隐私的事,她却在夫子面前丢人现眼了!她羞惭得要命,换了衣裤讷讷道:“我这样狼狈……多谢你了。”
那妇人道:“女郎客气,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重铺了新被褥伺候她睡下,收拾好东西准备退出去。临走又道:“女郎记着,月事前后忌吃生冷,否则屯了寒气,发作起来要肚子疼的。”
弥生把脸埋在被窝里,闷声闷气地应了,闭闭酸涩的眼睛,前所未有地沮丧。
仆妇去了,又有人进来。她遮掩地望,夫子手里端着个成窑五彩小盖盅,走到曲足案前放下来。身上绯袍也没换,窗口斜照的一缕太阳光映亮他的侧脸,白净得比羊脂玉还要透彻三分。他垂眼打量她,“好些了吗?起来喝汤,驱驱寒气。”
弥生扭扭捏捏,越发难堪,索性什么都不懂反而好,无知者无畏嘛。现在全明白了,难免要顾忌夫子对她的看法。她撑起身靠在围子上,不敢看他,低着头道:“学生给夫子添麻烦了……无地自容。”
慕容琤料着是那仆妇和她说透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害臊。她脸红怯懦的样子楚楚可怜,他想她天生就是来让人疼爱的。这么一张面孔,再大的罪过反映出来的也还是无辜。
他在床沿坐下来,揭开盅盖递给她,“我下半晌还有些事,一时走不了。你在这里歇着,课业就不用管了。等我把事情处理好,再来接你一道回去。”
弥生心里微微起了涟漪,他嗓音低低的,这样看顾体谅,说话不摆尊长的谱,是家常的口气。她两颊酡红,羞涩道:“学生一向愚钝,样样要夫子操心。夫子若是嫌我累赘,我明天就回阳夏去。”
“胡说,从来没有。”他眼睛里带着凄迷的笑,伸手将她垂落的发绕到耳后,“我能照顾你的日子有限,将来你有了好归宿,再见到我,不知是什么样的一种境况……”
到了午后,太阳已经是西照,天也不那么澄澈了,变成了冷冷的灰白色。一只斑鸠从矮草丛里窜出来,叽的一声直冲天际,渐渐远了,化成小小的一点黑。
晏无思到了亭前,见夫子正背手看风景。他上前一揖,“事情都查清了,特来向夫子复命。”
慕容琤嗯了声,“如何?”
晏无思道:“广宁王妃和那仓头常到一家叫‘藇福’的梨园私会,从前还避忌,近来越发正大光明。时候是不定的,王妃在那里有个长包的单间,那仓头来往如入无人之境。”
他厌恶至极,“败坏我慕容氏的名声!”
晏无思大感不解,夫子叫办的事他没有二话,只是想来想去,替那无能的广宁王捉奸好像与成大业无甚关系。他踌躇了下道:“夫子是改主意了吗?莫非是要让二王的妃位腾出来?”
他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冷戾,“你是聪明人,还要我明说吗?”
晏无思一凛,立时就明白过来。六王反正已经不足惧,大王那里认准了他是行刺的主谋,下马伏法不过是时间问题,剩下要防备的便是那两位嫡出的兄长。大王即位,萧妃为后不做考虑。但是大王疑心重,是个比较棘手的麻烦。若是顺利登基,只怕夫子再没有机会。相对来说二王摆布起来就容易得多,一个懦弱无政见的人,即便被推上高位也只是个摆设。可若是王妃为后,又得另说,所以必定除之而后快。夫子这样是万全之策,两边都不落空。也或者可以看弥生的本事,若是她够能耐,引得那二位王械斗,夫子坐收渔人之利岂不痛快!
“广宁王雌懦,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晏无思道,“要他和大王打擂台,只怕不易。”
慕容琤掖着两手并不作答。对手少一个是一个,若到万不得已,他不介意助二王一臂之力。谁让他在嫡出的里面排末尾,总要留下个把挡驾。若是三个兄长接连毁了道行,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踅过身,只道:“我自有道理,二王放在那里以备不时之需,究竟用不用得上,那是后话。”
晏无思诺诺称是,“后日宫里的大宴,夫子要带弥生去吗?那广宁王妃的事怎么处置?”
“你继续派人盯着,摸准了时候再行打算。”他懒懒道,“我估摸着宴毕会有一场变故,且静待。等六王倒了台,咱们伺机而动。”
他朝官署方向眺望,吩咐完了,自顾自逶迤下了台阶。
奇怪,今年正月初七立了春,可是仍旧很冷,没半点要回暖的迹象。他到外衙取了个铜手炉,打发人加新炭,等有了热气才缓步往后身屋去。
轻手轻脚推开门朝里望,她像只猫儿一样蜷在褥子里,两肩掖得紧紧的,只露出如玉的脸。孱弱的美丽,眉目如画。他定定地看着,说不出心里是种什么滋味,只能感叹着,可惜生于谢家。如果不姓谢,她的人生一定是如锦如织的。遇不上他,不会半受强迫地拜他为师、不会那样年幼就离开母亲、不会弄得连自己的月事都处理不好……她其实就是个孩子,傻傻的,天真的。他感到困顿,也无法设想以后。她现在敬重他,也许还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好感。等夺位的闹剧愈演愈烈时,她被绞进旋涡里,不知还能否待他如初。
他幽幽叹息,提着袍角跨进门槛。她听见脚步声张开眼,叫了声夫子忙坐起来,头发睡得乱蓬蓬的,一副糊涂模样。他看在眼里,只觉满腔的怜爱无处消磨。再三再四地压制,不看她,不触碰她,平常心对待。可是平常心去了哪里呢?他的手简直有独立的思想,不受大脑支配,替她摘了巾帻,手指穿过她的发丝。她有一头厚而柔顺的发,略一动便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他有些好奇,俯身去闻,那是股如兰似桂的味道。其实不好分辨,像是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的,没有出处,但沁人心脾。
弥生不知道信期算不算病,横竖身上暖和了,肚子也不疼了。手脚都能活动,叫夫子梳头实在太不像话。她微抬了下脸想婉拒,却不想一道柔软的触觉擦过她的额。她顿时怔住了,那是夫子的嘴唇……
慕容琤始料未及,等意识到的时候,居然已经和她靠得那么近了。好在他有处变不惊的定力,面上不动声色,可心里却难免仓皇。
她嗫嚅着:“夫子……”
他笑了笑,压住她抬起来的手,“你坐着别动,我来。”他用手指给她篦发,一丝一缕地顺,极有耐心。又怕刚才的事引发尴尬,半带解释地打岔,“我才刚要问你呢,你头上熏的什么香?”
弥生茫然道:“单拿皂角洗头,并没有用什么香啊。”
他抿起唇,终于相信体香一说是确有其事的。那种馨馨然的味道织成一张网,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严实地罩住,挣不开,难以超脱。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很快替她束好了发,退后一步问:“能下床吗?”复又成心逗弄她,“要不要为师抱你上车?”
她吓得连连摆手,“不不,不敢劳烦夫子,我自己可以走。”
他也不多言,把手炉递给她,转身出了屋子。
回去的路上分车而行,弥生靠着围子朝外看。太阳将下山的当口,晚霞把半边天染成了氤氲的红,不甚浓烈,有一种难以描绘的凄凉。她虾着身子,下巴抵在膝盖上。手炉放在大腿根,小腹上暖洋洋的一片。
车顶上的角铃悠扬回旋,不多时到了王府门前。车一停下,皎月和皓月就迎上来打毡子,看了她一眼,惊讶道:“女郎怎么了?脸色这么苍白!”
她摇摇头,扶着皎月的手下了地。夫子大约有话交代,特意停下步子等她。她忙敛袖上去作揖,“学生听夫子示下。”
他不太满意她动辄上纲上线,把师徒辈分划得那么清楚。只是不方便当着下人的面嗔怪,便沉着嘴角道:“你身上不好,明天不用到太学点卯了,只管在园里歇息。要什么打发人到掌事那里去说,他那里要是办不了,等我回来处置也一样。”
弥生感念夫子体恤,深深长揖了道谢。他拿眼梢瞥了瞥她,不再说什么,踅身迈进了王府大门。
回到卬否,弥生早早就上床挺尸了。皓月纳罕,等打听清缘故笑起来,“女郎身量高,却没承想到现在才成人。”她吩咐皎月关上门,从篾箩里翻出棉纱布来,坐在灯下拿木尺裁量,穿好了针在头皮上篦了篦,垂眼道:“今天给女郎做春袜子,多下些布料正好派上用场了。女郎这会儿该用点温补的东西,想吃什么,我叫人去准备。”
“我瞧吃乌骨鸡汤就很好。”皎月把换洗衣裳铺在熏笼上,一面道:“随园里的那三个,每逢信期就让身边的婆子蒸乌骨鸡。单加些老陈酒,连水都不下的。满满一炖盅搁在蒸笼里,等熟了滗出汤来,看着澄黄的,又厚又浓,尤其大补。”
皓月哼了声,“那是南蛮子的吃法,又不是坐月子,也不怕补出虚火来。我以前听人说过,信期吃木耳、核桃、大枣、桂圆这些才是最好的。女郎先别睡,我把吃食料理妥当了送过来。身上的东西也换一换,安稳睡一觉,明天起来就爽利了。”
弥生歪在隐囊上问:“明天就能干净吗?这么的真是不方便。”
“所以做女人辛苦。”皓月笑了笑,“大抵没有一天就干净的,不过后头略轻松些。少说也要三五天,看各人底子好坏。”
皓月搁下针线要起身,皎月过来压了一下,“你把手上的活计做完,我去。”说着打开门,恰巧两个仆妇举着托盘上台阶,和皎月打了个招呼,在槛外福身道:“女郎大喜,郎主差婢子们送礼来。”
弥生怪不好意思的,“这算哪门子大喜,还送贺礼……”
皓月忙到门外迎人进来,引她们把托盘放在案头上。打眼看,是一红一绿两匹云锦,还有几贯点了朱砂的五铢钱,底下吊着长穗子,很郑重其事的排场。
弥生撑起身道:“替我谢谢夫子,劳烦你们连夜送来。”吩咐皓月,“别叫嬷嬷白跑一趟,快打赏。”
那两个仆妇接了赏钱千恩万谢去了,皓月才不解道:“郎主也知道这事吗?”
弥生羞也羞死了,掩着脸咕哝:“我在太学里发作的,正巧夫子在跟前。”
皓月扑哧一笑,“可是把郎主唬住了?男人家,肯定没见过这阵仗。”她过去开了柜门,把钱和缎子都收拾起来,又回了回头道:“说起来咱们郎主真是个仔细人,竟连这个规矩都知道。只可惜家里没有当家的主母,这些事都要他来操持。”
弥生歪着脑袋问:“夫子不娶亲,难道是有外妇?”
皓月一怔,“这个倒没听说过,我想是不能够的。我从建府就在这里当值,郎主是顶顶正经的人,从没有那些不清不楚的外宅。咱们殿下和别的王不同,不管那些嫡出庶出的,划了封地,没有几个不是纵情声色的。只有咱们殿下洁身自好,随园里的人一般也不招幸。”
弥生缄默下来,如今这样的儿郎怕是不多了。但不娶亲是不可能的呀,她舔了舔嘴唇,“以前没有赐婚的消息吗?”
皓月点头道:“有过,据说当年柔然王派使节来求通婚,宫里原本要命郎主迎娶柔然公主的。后来郎主借故出去游历,婚事就不了了之了。”
弥生心里拧起来,“夫子连柔然公主都看不上,到底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呢……”
皓月看着她,潋滟一笑,“普天之下,大约只有王谢能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