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感染,疼痛
我变成了一块滚烫的肉,脆弱的皮囊里包裹着肉汤。
高烧正在侵蚀我的身体。我得过流感,我的母亲曾在3年前的冬天得过肺炎,而这既不是流感也不是肺炎。情况很糟,我病了,满心惶恐。
头等舱客舱里,我周围的世界在朦胧的一睡一醒之间飞快地一闪而过。
医生的脸出现在了我的头顶上。
“你能听见我说话吗,哈珀?”
“是的。”我的声音很刺耳,几乎听不清楚。
“你的感染恶化了,最开始被感染的是你的腿。你明白吗?”
我点了点头。
“当你被人从湖里救上来时,我为你清理过伤口,但是它被感染了。我打算给你4片布洛芬消炎镇痛药,然后很快就回来,和你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计划。”
我吞下药片,闭上眼睛。接下来的计划,真有趣,为什么要和我讨论?哦,对,因为我的腿受了伤。至少我身上最好的地方还完好无损。
我浑身上下仍旧疼痛难忍,但烧倒是退了,脑袋也清晰了许多。世界倒退了回去,医生也回来了。她想要好好看一看我的右腿,于是要我把牛仔裤脱掉。我感觉自己身上的牛仔裤和睡衣一样好脱。
深色的液体,又黑又紫,透过缠绕在我的小腿上、从膝盖一直延伸到右脚脚踝的白色绷带渗了出来,绷带附近的皮肤已经红肿了起来。只需要看上一眼,我就几乎能够感到自己越病越厉害了。
当尼克拽着被不知什么东西钩住的我离开飞机残骸时,我的四肢末端曾是麻木的。而此时此刻,那里却成了疼痛的来源。我几乎可以感觉到热量正从那里升起,爬上我的身体。
萨布丽娜长时间地凝视着绷带,仿佛她是一台人肉X射线机,需要纹丝不动才能获取一张准确的图片。不一会儿,她望向了我的双眼。
“你小腿上的撕裂伤引发了严重的感染。你被救上岸后,感染就成为一个危险因素。我尽力为你清理和包扎了伤口,但这些措施是不够的。现在我们需要做些决定了。”
我不喜欢这样的论调。
“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再次清理你的伤口,进一步密切关注它的发展趋势。通常情况下,你早就应该服用抗生素了,但我们的药物补给十分有限。鉴于你的感染是我们可以接触到的,我们还有机会在不用口服抗生素的情况下和细菌做斗争。”
“我明白了。”
“如果感染在太阳落山之前还有加剧的趋势,我们就得采取更加激进的方法了。”
我点了点头,试图掩饰心中越发紧张的情绪。
“到时候,我就得移除伤口附近的一部分肉,对那里进行第三次消毒。”
萨布丽娜用一成不变的单调语气为我详细列举了其中的风险,还用到了例如“败血症”和“坏疽”之类的可怕词语。简单来说,如果我的情况今天还没有好转,她就得移除我腿上的一部分肉。最好的情形是:我对夏装的选择从现在起将变得十分有限。而最糟糕的情形是……有点儿不祥。萨布丽娜的结束语是:“永远丧失行动能力。”说罢,她等待着,我很好奇她想要我说些什么。
“好吧,反正作家也不怎么出门,而且我几十年都没有做过运动了。”等我回到文明世界之后,就再也不用重新激活我的健身房会员卡了。
“我之所以会为你详述病情,是因为我认为每个病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医疗情况的细节,并且尽可能参与医疗决策的制定。目前,你的情况有些特殊。尼克曾为你的病情来找过我,坚持要让你立即服用抗生素。他还列举了某些……后果——包括对他个人情感的影响以及对整个营地的安宁可能造成的影响——如果你的健康状况恶化了的话。”
尼克·斯通在乎我,这才是我现在想要听到的,这才是我值得为之好起来的原因——尽管不是一切都取决于我。
萨布丽娜的话还在继续,听上去仿佛是在朗诵一份准备好的声明,一个她彩排了好几次的演讲:“我一直都在为紧急需求储存抗生素。我的想法很简单——尽可能延长更多人的生命,在援助赶到时让幸存者的存活概率最大化。”
也就是说,萨布丽娜宁愿看到10个瘸了一条腿的幸存者被飞机运出这里,而不愿只送走5个完整的人。她是对的:幸存者的亲人也会同意她的做法。我敢打赌我的妈妈就是其中之一。
萨布丽娜的话还在继续,语气却变了变:“但是,考虑到尼克刚才跟我说的话——我怀疑他的话只是有些夸张,很有可能还是错的——我在这个节骨眼上面临着是否要给你服用抗生素的两难境地。如果我错了,而尼克是认真的,不治疗你将会危及整个营地的安宁。”
“我明白了。”再一次,我还是不知道她想要对我说些什么。她没有向我提问,却也没有离开我的腿边,好像在等我说些什么。她并不擅长进行这种谈话,这是毋庸置疑的。
“通常在这种情况之下,你应该接受住院治疗,很有可能是静脉注射抗生素。但我们只有口服抗生素。尽管它们也会有所帮助,我还是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百分之百有效。正如我所说的,我更愿意把它们留给那些感染部位无法被触及的病人——还有,老实说,更需要这些药物续命的人。针对体重较轻的人,我们的限定计量会进一步降低,以取得更好的效果。”
体重较轻。“孩子。”
“没错。”
我现在明白了。萨布丽娜需要我做出一个决定,也需要我的帮助——如果事情发展到了那一步。事实证明,我的康复真的取决于我。
不管谁能够拿到抗生素,我的生命和肢体都有一个危在旦夕。我扪心自问,什么样的决定才能让我的良心过得去。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在其中一条路的尽头,我也许根本就没有生存的希望。这就是考验,不是吗?我可以做出一个自己无法容忍的决定,挽救自己的生命,或是冒着死亡的危险面对自己的良心。
萨布丽娜看着我,等待着。
我的缺点数不胜数。但如果你询问我的任何一个朋友,哪一个缺陷是最令我的人生止步不前的,他们会给出同样的答案——决策。尤其是事关我个人幸福的事情。职业选择,约会选择,住在哪里,在哪里工作,什么时候对自己的未来提出要求——对于上述这些,我做出的决策都是最糟糕的。至少我还能选出一套衣服,决定自己要在哪里吃饭(面对挑战或重大决策时,我发现陈述自身的某些优点有时会很有帮助)。不,我不该想到决策;这太容易让我想起那个决定了。我必须集中注意力。
此时此刻,我的第一本能是感到恐慌,然后为自己开始恐慌而感到恐慌,直到我因为决策功能彻底紊乱而崩溃。我是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我说的话只会决定丢掉性命或一条腿的到底是我还是幸存下来的某个可爱的孩子。但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恐慌之情却没有出现,心中反而只有一个让我越发冷静、清晰而又笃定的答案。没有马后炮,也没有痛苦纠结。真奇怪。我之后一定得把事情想清楚,等我腐烂的腿边不再蹲着一个神经兮兮却又似乎十分能干的医生时。
“我同意你的说法,萨布丽娜。其他人更需要抗生素。等尼克回来,我会告诉他我拒绝了你的提议。”
“谢谢你。”萨布丽娜舒了一口气,坐回去靠着厨房的墙壁,看上去比之前更加筋疲力尽了。我想这段对话对她来说一定分外艰难。
我不得不说,此时此刻,我真正想要确定的是萨布丽娜医生是否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她经常看到我这种伤势,并曾无数次地处理过类似的病例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哪种医生,萨布丽娜?”
她犹豫了一下。
“你见过很多种感染吗?还有创伤?你擅长伤口护理吗?”我刺探了起来,每说出一个词,心中的紧张之情便会加重一分。
“日常工作中碰不到……”
“好吧。那么,你平日里是做什么的?”
“我在一间实验室里工作。”
啊。
“但我在医学院上学时拥有丰富的创伤医疗经验。”
啊,啊,啊,啊。你知道我还记得多少大学里学过的东西吗?
非常……
非常……
少。
我点了点头,仿佛她说的是今天的天气预报。我告诉自己,萨布丽娜(不管她姓什么)碰巧就是这个被当作临时医院的飞机残骸里最好的创伤外科医生。她是眼下最好的医生,我必须对她充满信心。
她开始动手撕开绷带边缘的白色胶带:“你准备好开始了吗?”
我能对谁说不呢?我的意思是,她可是在实验室里工作的人啊。
原始。这就是我对305航班坠机残骸中的1D座位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给出的形容。极其原始。我听人说过,治疗的过程比疾病本身还要糟糕,现在我彻底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了。
疼痛在我的身体里穿行,如同关不掉的消防水龙带。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痛苦竟能让人感到如此筋疲力尽。萨布丽娜说我需要时常动一动,以保持血液循环,但我现在就是做不到。
老实说,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否离开这个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