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旋涡

当天下午,当我回到奥利弗家时,他的助理并没有把我带去我们之前见面的那间“万物之主”风格的书房,而是把我留在了一个十分狭小的空间里。这间办公室里摆放着一张朴素的破办公桌、两把椅子和一张沙发。书架上塞满的不是收藏家版本的书籍,而是一些私人照片和流行的非小说类书籍,大部分与历史和科学有关,都是些普罗大众会阅读的书。

这里是肖的私人书房,其简谱与谦逊和我今天早些时候遇见的那个人如出一辙——一个公众不曾认识的人。他坐在沙发上,面前的咖啡桌上摆放着一个键盘和一个触控板。“嘿。”他边说边从沙发上坐起身来迎接我。

“嘿。”我举起一只手,示意他不要起身。这很奇怪。我今天早上才刚刚认识他,却感觉自己和奥利弗·诺顿·肖已经相识了100多年似的。

他专注地盯着对面墙壁上的一块屏幕,如此高清的控制面板肯定价格不菲。

令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竟然调出了脸谱网的页面:一个30岁上下女孩的主页。金发,眼睛里闪烁着亮光,双唇之间夹着一丝调皮的微笑,仿佛这张照片是在她捉弄朋友、开怀大笑之前的那一刻拍下的。

他认真地盯着屏幕,阅读她最近上传的状态。

“我不知道你还会上脸谱网。”我停顿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无意冒犯。”

“没事。我不会用,这是我助理的主意。不知为何,在网络上跟踪别人显然是可以被人接受的。”

我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仅仅是跟踪也无伤大雅,不是吗?我很高兴这不是什么诡异的事情。”

他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敲打着键盘。

“她是个自传作家,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年轻女士。我是最近才认识她的。我想让她来为我的故事主笔,却还没有从她那里得到答复。我的助理建议我查查她的主页,看看她有没有透露任何线索,暗示自己的决定。新一代人……得意于把一切都和盘托出,连见不得人的东西也不例外。”他侧着头淘气地看了我一眼,“无意冒犯。”

“没关系。”我边说边微笑起来。哈珀·莱恩。哈珀·莱恩。我不知道这个名字,可是……我却认出了这张脸。一瞬间,我的思绪在记忆中闪烁了起来,回想着我曾经见过她的地方。在一架飞机上,她迷人的双眼仰视着我。飞机晃动了。不,不对。一个男人站在我的身后,顶着一头长长的金发。混蛋。我朝他转过身去。然后……我从头顶的行李架里替她取出了她的行李,把它放在过道上,一时间不敢松开把手,生怕它翻过去。

奥利弗停顿了一下,看出我脸上的表情不对。“你认识她?”

“我想……我曾经和她乘坐过同架飞机飞往伦敦。”

“她住在这里,很有可能在和我见面之后回家去了。她是计划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尼克。我们可能许多年,甚至几十年都拿不出什么东西去展示。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要去推销这份对于未来的承诺,而我们能做的只是坐在房间里和这些人直接对话。自传可以勾勒出我的愿景,阐明我的起点,我希望它能够具有启发和说明的作用。我想要让它成为战斗的号角——用一个旁观者的笔触来书写。她就是那个人,我希望她能够接受这份工作。”

“那情况如何?”

“还不确定。”

他向下翻阅起来,调出了哈珀·莱恩最近发表的状态。

哈珀:已经两天没睡觉了。快要发疯了。决定。决定快要把我压垮了:(谁有解药吗?

评论区写满了男人们留下的俏皮话和女人们留下的可行性建议,从安眠药到菊花茶应有尽有,还有几个人建议她把所有的零食都藏起来——如果她选择了安眠药的话。

所以说,她还没有决定。可那并不是真正令我感兴趣的事情。

我的视线无法从她的身上移开。有些关于她的事情,也许——

“先生,您3点钟的会面对象到了。”

奥利弗的助理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带回了一个和我年龄相仿或者长我几岁的女子。她40岁上下,身材匀称,眼神专注,眼睛眨都不曾眨过一下。她留着齐肩的黑色头发,脚下迈着呆板的大步。

“尼克·斯通,这位是萨布丽娜·施罗德医生。”

她伸出一只手。我想都没想就握了握她的手,完全是自发的反应。

当她的皮肤触碰到我的皮肤时,书房消失了。我不再是站着的了,而是仰面躺在一张冰冷的金属操作台上,眼前满是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我几乎可以看到她就站在我的面前,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握着我的手,在操作台滑动的同时攥着我的手。

随着光线的消失,她的手也松开了。我再一次站在奥利弗的书房里,仍旧握着她的手,仿佛我们从未离开过这个地方。

我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说。我怎么了?

在那短暂的一瞬间,我想萨布丽娜也看到了同样的画面。她眨了眨眼睛,检视着我的脸庞,然后朝着屏幕上的哈珀·莱恩脸谱网主页转过身去,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你们两个……认识吗?”奥利弗问道,眼神在我们之间来回游移着。

一阵沉默。

如果她回答是的——

“不。”萨布丽娜简略地答道,同时放开了我的手。

很快,那个不眨眼睛、如同戴了面具般毫无表情的女人又回来了。她在奥利弗与我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开门见山地说了起来。

我按压着太阳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

“你还好吗,尼克?”

这个问题很好。

“还好,抱歉——这几天旅行得太频繁了。施罗德医生,你说到哪儿了?”

“是的。肖先生让我来讲述一下自己的研究,它与早衰症有关……”

不可思议。萨布丽娜走后,奥利弗和我坐在他的私人书房里,回想着今天的对话。他啜着茶,我喝着水,偶尔站起来踱步。

我终于理解了他计划的范围及其高明之处。不朽是关键,它能够确保我们所建造的东西永远都不会被摧毁。我完全相信他的话。我现在知道了,这就是那个变化,是我必须去完成的事情,是被我遗失的东西。刺激,能量。我再一次受到了鼓舞,对于明天会怎样充满了好奇。我还有太多事情要做。

我想象着由世界上最伟大、最聪慧的100个人组成的小集团穿梭在时光之间,手举创造更加美好的明天的火炬。我为自己能够成为其中之一深感惭愧,但我知道自己注定会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帮助领导这个集体。

泰坦基金会并不仅仅与一小部分创新改革有关——Q-net、豆荚隧道、轨道动力或直布罗陀大坝。它代表的是一代又一代规模同样庞大、无穷无尽的项目,代表着永无止境的人类复兴。

我们所谈论的不是为一个饥饿的村庄提供一年的粮食,也不是为一片惨遭战争蹂躏的地区提供干净的饮用水,或是治愈第三世界的瘟疫。我们说的是结束人类所有的问题,不管它们是什么,不管它们发生在什么年代。这个组织将会引领我们、照拂世界。它意味着延续。我感觉自己仿佛正站在人类历史的转折点上。

奥利弗的电话响了。他为自己必须要接听这个紧急电话而表示抱歉。我要他不用管我,同时起身离开,可他却示意我留下。

他拿起听筒,全神贯注地听着,每过几秒钟便会摇一摇头。不管电话那一头的人说了些什么,都令他感到深深的困扰。对方口中的每一个字眼似乎都令他十分泄气,于是他重重地跌坐在了办公桌后面的棕色皮椅上。终于,他开始急躁地提问起来。显然,他正处于无所适从的状态之中。这些对话是有关英国法律程序和言论禁止令的,以及他能否在任何内容出版之前以阴谋诽谤罪提出诉讼。

挂上电话,他盯着办公桌旁的书架看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全都得为这个基金会做出牺牲,尼克。”

我点了点头,感觉他想说的不只是这些。

“我的儿子对我的决定感到十分失望,自私自利、毫无理性地大发脾气,像个被抢走了玩具的孩子。事实也确实是这样,这都是我的错。他的母亲20年前因为癌症早逝,伤透了我的心。除了我的公司,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公司是我剩下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去世,公司也不会发展成这个样子。”

“我不是个好父亲。我溺爱格雷森,骄纵他,从不会对他说不。你能为一个孩子所做的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对他有求必应。人在成长的过程中应该拥有一些渴望,经历一些挣扎,为了某种东西去争取,这样才能塑造我们的性格。挣扎能够展示我们真正的模样,而这样的历程也能向我们展示自己想要从这个世界中得到些什么。现在,格雷森想要的就是一直被他当作理所当然的东西:我的钱财。”

“你打算怎么做?”

“他说,如果我现在给他点儿钱,事情就能了结。否则,他发誓会从其他途径获得自己的遗产,让我大大地损失一笔。他认为自己了解我,以为我会计算一下,少给他一些,用钱让他闭嘴,把这笔钱权当作维护自身名誉的封口费。名誉是建立这个基金会的基础。”

我不嫉妒奥利弗的处境。他走过去凝视着墙壁上的一幅画:画中有一个留着飘逸金色长发的20多岁的年轻人,脸上的笑容显得有些过于自信。我见过那张脸,只不过比画中人更年长一些,但神情中带着同样的假笑。先是在一架飞机上,然后是野外。他推了我一下,我的拳头砸在了那张脸上。

不,不对。我们是在飞机上互相推搡,他嘟囔着满嘴脏话,然后走开了。

我仿佛拥有双重记忆。

我抬起手来,轻揉着自己的一侧太阳穴。偏头痛又回来了,几乎令人头昏脑涨。我闭上双眼,希望它能够过去。

我几乎听不到奥利弗说话的声音了。

“如果说我在这一行里学到了些什么,那就是对暴君有求必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反而只会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我的儿子终有一天是要长大的,现在就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我无言以对,却又想要说些什么。照片里的明明就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实际上他想要的不过是父亲的关注,仅此而已。我对自己的父亲就有这样的感觉。但我已经学会了甘心忍受,还幸运地找到了自己的方法。我想说的太多了,可脑子里的光却闪烁着熄灭了,一下子涌进了太多的想法,把我塞进一片黑暗之中,然后又打开了刺眼的光。

我跌倒了,摸索着爬向一张椅子。我感觉到肖靠在我的身边,喊叫着什么——我猜他应该是在呼唤自己的助理——但我挥手示意他别喊了。我只不过想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