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第08章
周五下午放学,轮到叶曲桐值日。
她没有着急去食堂吃晚饭,原本也打算打扫完卫生正常留下自习。
同组同学赶着去上校外辅导课,连说好几句“谢谢”,把自己操场和走廊上的区域也留给了叶曲桐,她住得近,也没好拒绝,花了点时间归置好扫帚和垃圾桶,顺便把走廊那侧容易挡到人的玻璃窗也给关紧,双臂支在扶栏上,想呼吸一下久阴未晴的潮湿空气。
高三所在楼层居高,为了远离低年级的吵闹。
叶曲桐所在的教室在五楼,从上而下去看,先是苍郁的梧桐树和香樟树的枝叶,往侧后方看过去,靠近塑胶跑道的地方是篮球场,吃过晚饭的学生三五成群地在这里遛弯。
篮球场半场被绿荫遮蔽,另外半场有不少男同学在打球,场面激烈,哪怕是在五楼的走廊,也能听见他们传球时互相叫喊着的指令。
也有一些胆大的女同学结伴在篮球场边,就吸引人的话题聊得火热。
孟修榆和陈芥都在其中,他们打得很专注,没有只是消遣运动一下的意思,满场跑动得十分积极,传球,截断,欢呼声此起彼伏。
孟修榆因为肤白和个子高,轻易就被叶曲桐一眼看见。
或者说,他原本在其中就是鹤立鸡群,他穿着天蓝色系扣短袖,衣领很整洁得翻在锁骨上,整个人的短发因为沾湿汗水而在薄弱的阳光下都显得亮莹莹的。
场外鼓掌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遥远处还有不少人拿着矿泉水瓶摇晃着庆贺。
叶曲桐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
如果此刻她拿着扫帚和簸箕,假装值日经过篮球场,她会被孟修榆发现吗?
又或者说,她只是不经意的匆匆一瞥,孟修榆会发现她吗?
但是只一秒,她便被自己浓重的呼吸声打断,迅速转过身,不再遥望着楼下,几乎是用小跑着的速度回到了教室,坐回自己的位置,失神地死盯着教室墙壁上的高考激励话语。
果然,几分钟就可以冷静下来。
等叶曲桐准备练听力才掏出手机看了下,陈郁芸已经打了十几通电话,她赶紧回了个微信过去,问她:怎么了?平时在学校手机静音的。
不出所料,陈郁芸还是直接打电话来。
大约是料定了陈郁芸不会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叶曲桐听完她想要约时间拍母女写真的来意后,整个人已经有点不想应付的疲倦感,直接拒绝说:“不去了。”
“拍照美美的多好呀,你哪像个女孩子!白瞎了一张漂亮脸!”
叶曲桐有一点莫名其妙的烦躁:“都高三了我真的没有心思陪你拍这些。
“我的宝贝女儿,学习不差这一天两天的,老师都说劳逸结合!”陈郁芸那头颐指气使的语气,吩咐司机将车开进校门,让他下车去问问怎么就不能开进去了。
接着又跟叶曲桐撒娇说:“妈妈都没有你的照片,你也不发朋友圈,妈妈现在有的照片还是你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你特别黏着我,谁带你都不行,就我陪着你你才安心。”
“好了,好了。”叶曲桐受不了这种纠缠,“什么时候?最好不要太久。”
“我到你学校门口了,你们那个门卫真的是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陈郁芸嗔怪道,“烦死了,下雨天我不想把新买的高跟鞋弄湿,他非不让我们开车进去。”
叶曲桐近乎冷漠地纠正她:“当然不能让外来车辆进入学生,这是对学生的安全负责。”
她甚至想说,我就是这个被负责的一员。
但是叶曲桐忍了忍,她觉得自己没必要跟不常见面的人置气。
陈郁芸带着叶曲桐去了西城那边的一栋写字楼。
车开到B1层,电梯上楼, ,没有经过正门,叶曲桐也没有四处张望,从正在忙碌的员工工位前经过时,她粗略扫了一眼,好像叫听潮影视制作传媒有限公司。
有一位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裙的女士热情接待了他们。
陈郁芸介绍说,七榕曾经是一位国内TOP级别的经纪人,带出过不少能角逐外国电影节的演员艺人,这两年自己创业,成立了多家MCN和影视传媒类公司。
七榕说着客气话:“我跟芸姐算是十来年的牌搭子了吧。”
陈郁芸半开玩笑的语气说着:“那我可没给你少送钱,你这公司越做规模越大,不得算上我这个原始股东?我可听说了,你们买了不少现象级IP等着改编呢。”
“您可别拿我寻开心了,芸姐,但凡能有您一半漂亮和能干,我也不至于干幕后啊,都是挣辛苦钱,我凌晨才从横店回来,剧组磨磨蹭蹭的,不知道执行制片在现场是干什么吃的,我给投资人当孙子的时候他们在这磨洋工,一天天的延期,净耽误事儿。”
“最近拍的古装剧?”
“嗯呢,您不是正想拍几套古装试试吗?我特意约了一个专门拍古风的摄影师,叫小池,现在在社媒上可火了,给不少女爱豆拍过古装照。”
“哪个小池呀?”
七榕的美甲巨长,比叶曲桐之前见过的都长,每一个甲片上都镶着夸张的水钻,当她给陈郁芸找账号时,手机屏幕被她划的哒啦哒啦响。
“这个!”七榕凑到陈郁芸旁边,给她翻了翻相册,“现在她可没空接客单了啊,都是纯靠刷脸,我们家新签的几个艺人都排不上。”
陈郁芸冲她笑着眨了下眼,突然拍了拍叶曲桐的后背说:“来,桐桐,快谢谢你七榕姐姐,以后指不定还能给你安排几个角色,一夜成名也说不定呢!”
七榕笑得夸张,忙说:“桐桐想拍戏还不容易,芸姐说笑呢,您随便给她投个校园剧,套个IP,什么白月光角色演不着啊。”
“我可不懂行啊,我只知道我们家桐桐成绩好、先天条件也好,就是不知道什么机会出镜好,你说选秀吧,挺折腾人的,突然空降到热播剧里,怕招黑,要是先在社媒上营销一下仙女学霸的人设,不知道现在还行不行得通?”
陈郁芸说得格外认真,叶曲桐的面上浮上来一层惊愕的神情。
倒不只是因为她觉得娱乐圈跟她简直是两个世界,而是她从来没见过陈郁芸有条理、有选项的能说出长句子来,她一贯喜欢“装疯卖傻”,情绪大起大落的。
七榕是个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见陈郁芸摆出严肃讨论的架势,也收敛了笑容认真说:“上次那个男生倒是很不错,最近的爆款热点就是高考相关的,营销‘美女学霸’这个人设,可能比较昙花一现,芸姐你也是知道的……”
七榕顿时卡壳,磕巴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学霸进娱乐圈刚开始一般都是负面评价居多,按我的嗅觉来说,不如跟那个男生炒个CP,后面再想拍青春偶像剧也显得顺理成章,甚至可以说是顺应大众的期待。”
不提上次还好,七榕话还没说完,陈郁芸就整个人提高音量,身体往沙发靠背上一撞,言语之间尽显不满意:“可是他啊!是个犟骨头!他可不想赚流量钱,清高着呢,我的钱都不惜得要的,上次那个采访也没滋没味的。”
七榕委屈说:“那他也不配合呀!不愿意按我们脚本拍!”
“他怎么配合?我又不是他亲妈,他保送能谢到我头上?再说了,就几千个点赞,有什么用啊。”陈郁芸露出一副“不提也罢”的不悦神情。
七榕立即打住话题,不与她争辩,赔笑说:“芸姐,我明白,您还是嫌地方账号太小,这不是第一次上镜嘛,以后您有什么想法,咱们专人专案讨论!”
陈郁芸这人向来得理不饶人,越说越来劲:“你知道还说?那天我来回折腾,回家还听到我老公的遗嘱,连那个臭小子都有份,没给我气吐血了。”
叶曲桐自始至终都没有参与讨论,中途甚至因为在封闭的办公室里而产生了困意,借故去上2了趟洗手间,被陈郁芸似笑非笑地说了一顿才老实待着。
听到陈郁芸这话时,她不动声色地拧了下眉,本想尽量用随意的语气问一下,他们是不是在讨论孟修榆,但碍于陈郁芸的敏锐,她觉得还是不要掺和比较好。
最后出门道别时,叶曲桐才发现整场下来,她保持微笑,笑得嘴角都有点僵硬了,但七榕还是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笑容。
陈郁芸让她先下楼,叮嘱她就在一层,聂惊羽会送她回去,她还有事。
叶曲桐点点头,转过身时听见七榕在她身后对陈郁芸承诺着。
下次一定给她整个大场面。
到车上,她发现聂惊羽正打开着手机,挑选着适合路上听的英文歌。
叶曲桐毕竟是个尚未进社会的高中生,她对这种随叫随到的员工有一种天然的“疑惑”,在她或许有些窄小的认知里,别的行业不敢说,律师总是不至于随叫随到吧。
半路,她实在没忍住,忽然问道:“聂先生,做律师收入是不是很高?”
聂惊羽对于她突如其来的提问,显得尤为平和,笑说:“还好,挣辛苦钱。”
“哦……”
聂惊羽透过后视镜,看了她的神情一眼,自然而然地问:“怎么?想报法学?”
“没有,只是在想,你怎么会这么乐意给我妈工作……”叶曲桐觉得她这句话说得不够妥当,很有一种阴阳怪气的嫌疑,立刻解释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妈这个人思维很跳跃,也不是很专业,好像什么行业她都想掺和一下……”
聂惊羽不置可否,手指在方向盘上压了几下,被叶曲桐视为在思考,他平声说:“投资人不需要什么专业都精通,打工人好像也不必要喜欢自己的老板。”
叶曲桐怔了几秒,仔细想了想,决定终结这个话题,但是还是轻松的笑了下,下意识说出:“聂先生,你讲话,很像那种威望很高的师长的样子。”
聂惊羽也无所谓地笑说:“希望你不是在说我好为人师。”
叶曲桐摇摇头,“没有,当然没有。”
叶曲桐并不为此展开解释。
甚至觉得跟他说话有一种不用动脑的轻松,大概是她根本不会多想。
周末,叶曲桐按照给自己制定的复习机会在家认真复习。
按照课程和时间表,她每天都会做大量的试卷、习题册,还有各种重新分析的错题集,有时候做题做得入迷了,手感颇好,会不知不觉写到第二天凌晨。
也有某一刻在全对的红色笔印记里,忽然偷偷哭了起来。
叶曲桐没有那么多奢侈的梦想,也没有想过去诠释或者对抗国内比较病态的高考制度,她只是觉得这样的应试复习,真的很艰难。
对她的每一根神经都是一种博弈,而且是日复一日的博弈,她自问不是个非常有天赋的学习,她能一点一点察觉到她在为自己熔炼出了反思和拆解习题的能力。
到周一,她拿冷水洗面,让自己快速高效清醒,提醒自己忘记昨晚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今天又是为高考全新奋战的一天。
上午课程结束后,阎萍老师长话短说:“每个班都要出一期‘高考加油’为主题的黑板报,还是有打分评比的性质在,但是我个人不建议大家多花时间和精力在这个上面,有余力的同学可以配合宣传委员,参与一下。”
读书已经十几年,学生们对出黑板报早已经没有了热情,台下座位稀稀拉拉几句应声。
阎萍老师强调说:“但是要留个高考倒计时的位置出来,到时候每天值日的同学记得写上去,也是一种很有益的提醒,希望大家抓紧时间,越到最后越要关注最基础的知识。”
“好的!老师!全班收到!OVER!OVER!”
一位调皮大胆的体育生同学,见班上气氛太过低沉,端正地举起手,绷直着背脊洪亮地回答了这句,引得大家一阵喧闹哄笑。
阎萍老师也笑着数落他:“你的学习态度最好像接老师话一样积极!”
……
到下午第二节课,教室外、楼下操场也开始喧闹鼓噪起来。
早春晴朗,马上开启为期一周的学生艺术节,各个学校社团就跟开学纳新一样支起了“摊位”,不止会在学校礼堂、体育馆、操场进行分时段的表演,还会有一些自制周边、拍立得照片赠送,尤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动漫社的群像cosplay和汉服社的巡游表演。
但高三同学被勒令禁止参与表演活动,为了照顾艺术类考生,阎萍老师说,如果非要参与,或者跟自己的升学利益相关,可以提前跟她报备,说白了,明明就是“审批”,就连已经通过校考的艺术生同学想组织一场模特秀,都被拒绝了。
谢若辞着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趴在桌上,一会儿想往窗外探头,一会儿唉声叹气,“我好气啊,我在动漫社忙活了两年!服装都是我帮忙提供的,现在居然连看都看不了!我还特意把我爸的相机都偷偷带来了!”
见谢若辞从抽屉里随便把镜头拿出来,担心磕碰,叶曲桐小声提醒:“你小心收好。”
谢若辞显然跟她想的不一致,“没事,阎老师在门口抓人呢,哪有空看我。”
叶曲桐笑笑,见她这么丧气,好心问她:“晚上要不陪我出黑板报?”
“才不要,除了你好说话,谁搭理宣传委员啊。”谢若辞轻嗤,“她也就敢趁我不在找你帮忙,连杯奶茶都没给你买,就占用你放学时间。”
叶曲桐看了看周围,幸好同学们都挤在走廊上,吵吵嚷嚷的,轻易盖过了她们的交谈声,她劝慰谢若辞说,“算啦,反正也是最后一次出黑板报了。”
“你就是人太好了,那种完美女孩的形象,但是我敢跟你打赌——就我们班那些人的尿性,绝对会找理由丢下你一个人在这出黑板报,人只会贪得无厌,蹬鼻子上脸,懂吗?”
叶曲桐笑出声,“别气了,我给你买奶茶喝。”
“以后一定得找个强势点的男朋友,我盯着你找。”
叶曲桐想到一个人,面上一烫,拿着粉笔就往后走,“别胡说了。”
但是谢若辞确实没有说错。
到傍晚,放了学,别说给她个合理的理由了,几乎是一打铃所有人就奔向楼下,有的去看表演,有的赶着快速吃个晚饭好去上补习课,各有各的忙碌。
留叶曲桐一个人在教室出黑板报,索性画画的部分已经被宣传委员解决了。
叶曲桐暗自苦笑,算他还有点良心。
她一个人先把低处的励志文章模块给填上了,写到快七点半 点,只剩高处一个小模块需要填入诗歌片段,她搬了最后排的空桌子来,垫上废弃的英语周报,踩着自己的椅子踏了上去。
叶曲桐的动作还算小心,但当另一只脚用力离开借力的座椅时,整张课桌还是不可抑制地摇晃了一下,她明明不恐高,却还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的。
天色已经全黑了,霓虹灯染红了染墨似的天边。
叶曲桐在大脑空白抄写着板书时,眼前忽然晃过孟修榆的脸。
不知何时,那个冷淡、高瘦、干净,在温和的外表下总是有着不易察觉的倔强神情的男生,像一株小小的火苗,不必在她心间刻意生根,却摇摇晃晃令人心动。
失神时,夜风刮到窗上,铁皮边框撞到一起,发出刺耳的声响。
叶曲桐吓得轻轻“啊”了一声,差点没站稳,直到有人稳稳地替她扶住了桌面,她猜想是哪位班上的同学,先看清那双青筋凸起的手背,站稳转过身才发现是那个想见的人。
“……没想到又在这里碰到你了。”
“最近都在后面翻新的空楼层上课。”
叶曲桐明明已经听见了那道清冷又干净的声线,却还是愣了一秒,低下头垂着眼睫与身侧的人静默着对视,她下意识微微缩了下脖子,“哦……我都没去过,以前是那边是封上的。”
孟修榆伸手搭在椅背上,替她扶好下来的“阶梯”,说得寻常:“有个天台。”
仿佛有窗外的水汽氤氲在他周围,浓重的植物清气濡湿了此刻的玻璃窗,从上而下的视角看,他鼻梁高,眼睛微垂,显得线条很深,睫毛浓密得看得起一根一根的,下巴连着脖颈的轮廓匀称又清瘦,与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看起来很匹配。
他哪怕只是微微皱眉,也给人一种全神贯注的感觉,像一副行走的电影海报。
叶曲桐顺着他的好意踩下课桌,心情忽然有些慌张,低声说着:“谢谢。”
“就你一个人?”
“嗯,这周有艺术节,你看了吗?”
孟修榆说:“没有。”
“……哦,我也没。”叶曲桐将桌面垫着的报纸折叠好丢进垃圾桶,彼时孟修榆已经帮她将课桌移回了原处。
每次背对着孟修榆时,叶曲桐才有敢开口的勇气,专心写板书许久没有说话,喉咙有一点刚睡醒的轻微涩哑,她吸了口气才问说:“天台还开着吗?”
“我下来的时候没锁。”
“哦。”他刚下来。
叶曲桐眼神有些游离,一到单独相处她就有些紧张,“我想去看看。”
“走吧,我去拿书包。”
一前一后就这样走了出来,叶曲桐看着自己拉长的身影和孟修榆的影子逐渐相遇,重合,又彼此拉长。
穿过无人的走廊,还有全是人的操场外,简直像黑白默片里有念白说女主角穿了一身大红色连衣裙,仿佛有无数个目光向他们投来,她之前没想到这些,只觉得心脏要跳出来嗓子眼。
一直到天台,呼吸到真正有点刺痛嘴唇的冷风时,叶曲桐才后知后觉她做了什么,铁网架的很高,还有玻璃渣特意碎在上面,根本不需要为此上锁。
“……如果是晴天,落日一定很美。”叶曲桐远离人群后,稍稍恢复镇静。
“下雨也是。”
“哦……”
叶曲桐往前走了几步,微微仰起头在废弃的一堆课桌椅边站定,多呼吸了两口原处冒着白烟的烟火气。
她随意低下眼,看见课桌上蓝色粉笔模模糊糊新写了一行字,她下意识轻声辨别:“孟……修……榆,我喜……”
好像是写了一半的“我喜欢你”。
夜风涌现,将声音吞没。
那不值一提的勇气是少女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