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直到最后时微还是没能看到卞睿安肩上的伤。
卞睿安在浴室待了很长时间,时微趴在他床上,迷迷糊糊就睡了过去。洗完澡出来,卞睿安没叫醒也没挪动她,自己拿了枕头去客房睡。
第二天是周六,时微要上小提琴课。
早上九点被闹钟叫醒,她半眯着眼睛坐起来,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坐在卞睿安床上,倒也没十分慌张。
卞睿安的床她不是没睡过,更何况昨晚的记忆尚且清晰,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如何进屋,又是如何伴着浴室传来的水声睡着的。
张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时微回到自己房间,将自己从头到脚收拾妥当。她拎上小提琴,风风火火往楼下跑,正好碰到卞睿安端着一杯牛奶,从餐厅出来。
“你昨晚睡的哪儿啊?”时微脚步不停地问。
卞睿安顺手把自己的牛奶递给她:“喝完再走。”
时微接过牛奶咕咚咕咚往下灌,就听卞睿安在旁边回答:“在客房睡的。”
一口气喝了半杯牛奶,时微抬起头:“其实你可以去我房间,我不介意。”
“你应该介意,”卞睿安说,“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姑娘了。”
“那我睡你床你也介意咯?介意怎么不叫醒我?”玻璃杯里的牛奶喝得见了底,时微把杯子还给卞睿安,用手背蹭了蹭嘴巴。
卞睿安握着玻璃杯摇头:“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时微本来还想与他多辩几句,然而低头一看时间,就没这闲心了,“我得赶紧走。反正要是有下次,你放心大胆睡我床啊!”
卞睿安笑了一下,又变戏法儿似的,拿出一袋吐司,放到了她的琴盒上。
时微抓着小提琴和面包小跑出门,两分钟后又呼哧呼哧地折了回来。
卞睿安疑惑地望着她:“落东西了?”
时微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颗太妃糖,塞到卞睿安手心:“昨天早上凶了你,上午在学校小卖部买的,味道很不怎么样,将就吃。本来只想给你一颗,考虑到昨天晚上睡了你床,那就再便宜你一颗。”说完这话,时微就匆匆忙忙往外走了。
卞睿安看着手里的糖果,不自觉扬起了嘴角。
——这是时微独有的“认错”小把戏。
十岁那年,她不小心害卞睿安掉进池塘,溺水进了医院。
卞睿安从医院回家后,时微去隔壁看望他,却哑巴似的,说不出任何道歉。她在卞睿安房间里踌躇了许久,最后摸出一颗太妃糖放在桌上,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之后就养成了坏习惯,时微很少对卞睿安认错说抱歉,每当她于心有愧,就会请他吃糖,以求内心安宁。
卞睿安拆开糖果放进嘴里,巴旦木嚼得嘎嘣响。等他吃完一颗糖,抬头再望门口,时微早就跑得没了踪影,只剩晨辉淡淡,枝叶摇曳。
学完琴、练完琴,时微被老师带着去音乐学院蹭了几节理论课,回家时天边已经是夕阳西斜。
她把琴放到琴房,往长廊另一头走了几步,走到卞睿安卧室门口,推开门一看,卧室里不见人影,只有大片橙黄色的落日余晖。
她退出卧室,又试探着去游戏室找人。这回倒是没有扑空,卞睿安坐在暗色的屋子中央,投影上是刚刚打开的游戏界面。
时微笑盈盈和他打招呼:“今天没出门吗?”
卞睿安放下手柄回过头:“出了,我也刚回来。”
“去哪儿了?”
卞睿安一歪脑袋:“你管我。”
时微趴在门边,身子随着木门晃晃悠悠:“真把自己当宝贝了,我稀罕管你。”
卞睿安从沙发上站起身,做了个摊手的姿势:“宝贝一般不被管,被管的都是熊孩子。”
“欠管的才是熊孩子!”时微说。
“也对,”卞睿安几步走到门口,单手稳住摇摆的房门,“那你呢,是宝贝,还是熊孩子?”
时微仰头看着他轻声笑:“我是你姑奶奶!”
卞睿安也跟着笑,按住她的头顶往外推:“走吧姑奶奶,该吃晚饭了。”
晚饭过后,陈阿姨把时微叫到厨房说了会儿小话。
起先是主动关心了她的学习情况,而后又给她切了一小盘水果,慢慢聊了些家长里短。
陈阿姨这天儿聊得,可以说是东一棒槌西一榔头,七零八碎、毫无逻辑。时微用叉子着吃水果,心思早就飞远了,不过脸上还是淡淡笑着,看上去耐心又乖巧。
陈阿姨磨蹭许久,才终于把话说到重点上:“你妈妈说她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看在陈阿姨的面子上,今晚给她回一个吧。”
时微用叉子戳着盘里最后一块秋月梨,脸上的笑容依旧没变,但心里却是狠狠动了一下,怀疑陈阿姨是额外收了她母亲的好处。
考虑到陈阿姨负责俩人日常生活也算尽职尽责,时微犹豫片刻,决定给她这个面子。
放下叉子,她对着陈阿姨粲然一笑:“也不是故意不接我妈电话啦,平时学习忙,她又满世界飞,我跟她总有时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陈阿姨听到这话,露出释然的表情:“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你这么乖的孩子,不应该抗拒家长才对。”
时微微笑着站起来:“那我就先上楼跟我妈打电话啦!”
陈阿姨完成任务,身心轻松,温和地挥了挥手说:“赶快去吧,打完电话还要练琴呢,早点练完早点睡。”
转身的瞬间,时微脸上就没了笑容。
走到二楼阳台,她拨通了母亲彭惜的手机号码。
彭女士总喜欢在长时间的查无此人后,择出最让人出其不意的时间点,以慈爱母亲的形象闪现。
对时微来说,这种戏码早腻了。
电话还未接通,她就能想象出这通电话的全部走向,无非是母亲获得短暂的自我满足,而自己憋上一肚子气罢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母亲十分热情地喊了句:“微微。”
时微“嗯”了一声就直奔正题:“陈阿姨让我给你打电话,有事找我?”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我可是你妈。”彭惜的声音琅琅,听上去心情很不错。
时微的手指在阳台栏杆上慢条斯理地划动:“没有。我怕我耽误你工作。”
彭惜轻松一笑:“没关系,项目刚做完,正好得了空闲,否则我也没有闲工夫跟你电话。”
“哦。”
“我昨天陪客户去听了个知名教授的教育讲座,主题是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心理健康,教授赠送了一本书,我改天让助理寄给你。”
“我心理挺健康,不用看书。”
“多阅读是好事,即便没问题,也可以防患于未然,”彭惜说,“你是我亲生女儿我还不了解你吗?从小就心高气傲、心思敏感。那教授说了,就你这种性格的孩子,家长最该关心!”
“多虑了。”时微摸着栏杆,按死了一只不知从哪爬来的蚂蚁。
“最近跟睿安相处得怎么样?”
“还那样。”
“那就好。”彭惜想了想又说,“不过你跟睿安毕竟不是亲兄妹,”她突发奇想地提议道,“要不我重新给你找处房子,你自己搬出去住?这样也不用寄人篱下,受了委屈不敢说。”
“不需要,我也不觉得寄人篱下。”时微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背对着栏杆,“你少来揣测我,我的心理就会更健康。”
“我是关心你,不是揣测你。”
“你的关心很没有价值,并且让我感到厌烦。”
听到这样尖锐刺耳的话,母亲只是轻声一笑:“有没有必要,不是由你判定的。如果觉得烦,那你需要努力适应。我们是母女,我本来就有义务关心你。”
时微攥着手指,企图让自己不要生气,然而原地打转了好几圈,仍旧是没能绷住,她用颤抖的声音质问彭惜:“那平时呢?你忙的时候就没义务关心我了?”
“你已经十六、七岁了,应该明白,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我需要工作和生活,不可能随时随地都把心思放到你身上。”
彭惜说话的语气平稳又冷静,仿佛一台播报天气的机器,她只管把晴雨风力念出来就好了,至于到底是烈日当头还是狂风呼啸,于她而言,是没有半点影响的。
她历来就是这样,永远理性,永远从容。
在时微的记忆中,她从没把母亲惹恼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彭惜永远跟她讲道理。
该发脾气的时候,该拥抱她的时候,该给她擦眼泪的时候,彭惜不做那些“表面功夫”,彭惜是个多深刻,多高效的人啊,彭惜只会讲道理。
时微最恨她的理性、她的道理,有时甚至会羡慕别人父母的阴晴不定,因为在时微看来,控制不了情绪的人,往往看上去更不占理。
母亲的绝对冷静,总让她在理性对决时败下阵来,被迫成为不占理的一方。
她很不服气。
可她有没有办法。
面对母亲,面对困难,面对生活,她的内心是那样的涌动澎湃,难以克制地产生各种反应和情绪,即便她表面也能装得不动如风,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
她心知肚明,这是假象。
彭惜说她心高气傲、敏感多疑是对的。她和母亲截然相反,天生就是个感性的人。
而在时微看来,天生的感性在天生的理性面前,永远像个小丑,永远是个输家。
天边圆月高悬,琴房内仍旧昏暗。柔和的月光经过纱帘过滤,泻到地板上,几乎就不剩多少光亮。
时微打完电话,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小提琴上,于是发了狠地想要投入练琴。
面对着架子上那盆仙人掌拉了一曲又一曲,节奏混乱不说,音准都快歪到太平洋对面去了。这种练习状态不仅没让她从憋闷中走出来,反倒心情更加烦躁,宛若有条火龙在胸口乱钻,连呼吸都变得焦躁灼热。
心中的愤怒翻涌着,时微盯着仙人掌深呼吸,她努力调整状态,反复闭了几次眼睛,然后放下琴,转身走到门口,她把灯关了。
黑暗让她觉得安全,安全感会带来平静。
她提弓按弦,在夜色中演奏了一曲巴赫。好的琴音,理应如绸如缎,而她当下奏出的乐曲,干巴得好似粗布烂麻,听上去就不大值钱。
她紧咬着牙关,感觉临门一脚就要爆炸。
这时,天花板上的灯亮了。
时微眯着眼睛转头看,卞睿安身穿睡衣,双手背在身后,正对自己笑:“灯都不开,省电费呢?”
“......这叫氛围感,你不懂。”
卞睿安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啪嗒”一声,又把灯关掉了:“你练你的,不用管我。”
时微暗自叹气,又重新把琴架到锁骨上。她不是轻易放过自己的类型,达不到满意状态,比周而复始的重复更让人煎熬。
借着朦胧的月光,卞睿安走到墙角,把手里的东西放上书架,他身子一歪,在沙发上懒洋洋落座,修长的一双腿大剌剌往前伸着,调整好姿势,他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哼。
轻哼被琴声掩盖,时微没有受到他的干扰。
说来也是离奇,自打卞睿安闯入琴房,她那颗胡乱蹦跳的心就缓步回归了正常节奏,随着心跳趋于平缓,乐曲也变得稳定许多。
拉完一首完整的曲子,时微额角冒了薄汗。
放下琴,她走到门口,把灯打开了,又眯着眼睛走回卞睿安跟前,抬起一条腿半跪在沙发上问他:“这么晚了专程来听我练琴?”
“当然不是。”卞睿安挺直身子,伸手把架子上的黑胶唱片拿了下来,“送你的。”
时微接过唱片一看,这是她寻觅许久的一张绝版黑胶,二手市场都少有流通。
她惊讶地抬起头:“你上哪搞的?”
“今天回家路上路过唱片店,随手拿的。”
“我才不信呢,临海的黑胶店我早翻了个底朝天。”
卞睿安耸耸肩膀:“或许是老板看我面善,把压箱底的货给我了。”
时微把唱片抱在怀里,很是宝贝,苦瓜似的一张脸上也逐渐浮现出了隐约的笑容。
“我听陈阿姨说,你先前在跟彭阿姨打电话?”
“嗯,怎么了?”
“没吵架吧?”
“我跟我妈从不吵架,你不都知道吗。”
“我的意思是,你没聊生气吧?”
时微望着窗外,认真想了想:“生气了。”
“聊什么聊生气了?”
“她说我跟你不是亲兄妹,在你家住着寄人篱下,要给我另外找个房子。”
卞睿安有些警觉:“你怎么说的?”
“我拒绝了。”时微实话实说道,“我不想一个人住,我害怕。”
卞睿安点了点头,心中暗想:看来害怕也不总是坏事。
他懒洋洋打了个呵欠,冷不丁地叹了一句:“不是亲兄妹才好。”
时微好奇地问:“为什么?”
“当你亲哥会被压榨到死,我可不想有你这种妹妹。”
时微瞪他一眼:“身在福中不知福!有的是人想当我哥!”
“那是他们跟你不熟。”卞睿安露出个轻松的笑容,“彭阿姨想得太复杂了,还寄人篱下呢,你不把我当头驴来回驱使,我就已经谢天谢地。”
时微抿着嘴笑:“夸张!”
“还要练吗?”
“再练一会儿吧,今天拉得不好。”说着,时微把唱片放到一旁,又回到仙人掌面前,余光瞥到卞睿安也跟了过来。
她伸手指向懒人沙发:“你坐远一点去,离太近影响我发挥。”
卞睿安不满,随手拔下一根仙人掌的细刺,在掌心轻轻戳了几下:“它也离得很近,怎么就不会影响你发挥?”
“你非要拿自己和一颗仙人掌比?”
“它是普通仙人掌吗,被古典音乐陶冶这么长时间,我看它都要成精了。”卞睿安赖着不走,“不过我的确搞不明白,你为什么执着于给这颗丑不拉唧的仙人掌陶冶情操?”
“因为它是我最老实的听众。命长、耐|操、不嫌我。”
“我也命长、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