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
我知道一定没有这么好的事,铁定还有别的条件,不过当下我不在乎。到了外头,不必挖土,我找了张椅子坐下,身旁坐着艾米莉亚,而且还经过她老爸同意。
现在感觉有点怪。在晚上的时候你是另一个人,现在嘛……大白天,两个人又回到平常的样子——两个十七岁、上不同高中的青少年,两人的生活圈完全没有交集,而且只有一个会说话。
“有点别扭哦!”她说。
我点点头。
“难道你宁愿挖土啊?”
这实在不需要回答。
“这样的话……我们该怎么办比较好?我是说,要怎么沟通?”
我正要比个写字的手势,这样她应该会找纸笔给我用。结果她站起来抓着我就亲,亲了好久,久到我完全忘了要纸笔这回事,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
“你一定会手语吧?”艾米莉亚坐回椅子上,“不然你教我好了。‘你好’怎么说?”
我挥挥手。这让我想到葛里芬,以前他也这样问过。
“啊,对哦,当然啦!不然……‘你很好看’?”
我先指一指艾米莉亚,接着在我的脸外头画个圈,表示“外表”,然后比一比大拇指,表示“好”。
“如果我要你再亲我怎么比?”
伸出两手,五个指尖碰在一起,像是美食家要称赞食物美味的手势,然后一手举到嘴边,接着把两手碰在一起,就是“亲”。
“那就是亲嘴啊?你开玩笑!怎么这么蠢?”
我耸耸肩膀,这又不是我发明的。
“我们自己来创造‘亲我’的秘密暗号好了。”她说,“这样呢?”
接着艾米莉亚抓着我,这次把我带进屋子里去,直接去她房间。我还分神注意她爸,心想被抓到我就死定了,就算没死也只剩半条命。不过他好像不在,不知道去哪了,所以现在屋里应该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接下来做的事需要一整套完全不同的手语来表达。完事以后,我们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艾米莉亚一直摸我的头发。
“跟不说话的人在一起真好。”
这样的话,你找对人了。
“今天要画画给我吗?”
老实说,那时我才没想要画图,其实除了刚刚做的事,我什么也不想。不过终究还是得起床穿衣服。艾米莉亚找来几本素描簿和铅笔,接下来,我们就坐在她床上涂鸦,以彼此为对象写生,画的就是我们画图的模样。我笔下的她有一绺头发垂在脸上:她笔下的我看起来很严肃,几乎是悲伤的表情,很忧郁。我很惊讶她是这样看我的,毕竟那一天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那我以前到底是什么鬼样子?
又过了几个钟头就四点了,不必挖土的时候,时间过得真快。现在不用数时间,回家时间却很快就到了。这时候听到她老爸的车子回来,于是我们下楼来到后院,坐回椅子上。
几个小时后就开始烤肉了,这一天真是越来越奇妙,我居然坐在野餐桌前,旁边坐着艾米莉亚,手里还拿着一瓶啤酒——我要再过三年半才能喝酒呢!不过管他去!夏天的晚上就是要喝啤酒,何况这是马许先生自己递给我的。在这之前,我还在他女儿的房间鬼混了两个小时。当天唯一的缺点是艾米莉亚的哥哥亚当从密歇根大学回来参加烤肉会。他的上衣裂了几个洞,手臂很粗,简直像在袖子里塞了一颗椰子一样,绷得好紧;头发理得很短,还弄成尖尖的刺猬头。他一看到我人在后院里,就一副想把我杀掉的样子。
“你就是闯进我家的混账?”他说。
这时候,马许先生赶过来解救我。他说我很有胆量、敢作敢当,还叫亚当不要烦我,应该要原谅我之类的。不过亚当还是不肯罢休,老是从院子的另一头瞪着我看。他身边围着五个足球队员,都是以前雷克兰高中校队的队友,听说还会有更多人来。马许先生当晚烤肉烤个没完,热狗、汉堡接着来,就是要把这群人喂饱。
艾米莉亚左手握着我的右手,我们十指相扣,好像没人注意到我们这样,连艾米莉亚自己也是,她只是抬头看着夜空。
最后她说:“像这样的晚上……”她的声音很低,只有我听到,“你大概会觉得,这真是幸福、正常、快乐的一家人。”
她转过头来看我,“别被骗了,才不是这样。”
我不太了解她到底想说什么,我自己从来就不觉得他们几个幸福、正常又快乐,甚至不确定那到底是什么样子。
“如果我要你带我走,你会答应吗?走得越远越好。”
我捏捏她的手。
“反正你已经有前科了,所以要绑架我也没差,对吧?”
我再啜了一口啤酒,觉得有点头重脚轻。这种轻飘飘的感觉,在我第一次闯进来的时候也有,就好像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不管好坏。
夜深了。月亮很大,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烟味。马许先生的大台音响放出“海滩男孩”的歌声,我想那是他最喜欢的乐团,起码在这样的夏天晚上很适合。他的合伙人史莱德先生后来终于出现了,刚好赶上吃最后一个汉堡。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以前见过,后来才想起来,这男的以前出来看我挖土,看了几分钟才回到屋里跟马许先生见面。今天他也穿西装,还系着领结。头发有点湿,好像刚从健身房过来。
艾米莉亚走进屋子里,马许先生马上过来拦住我,正式介绍史莱德给我认识。
“麦可,这就是我的合伙人,杰瑞·史莱德。”
“我们以前见过。”史莱德边说边跟我握手,“很高兴再见到你。”
马许先生说:“杰瑞不相信你的能耐,你觉得还能做给他看吗?”
这时候,艾米莉亚回来解救我了。
马许先生抓住我,在我耳边小声说:“我们待会儿再说。”接着就拍拍我的肩膀,回到烤肉架旁边。
又过了几个小时,亚当那群人终于走了,说还有另一个派对要去,所以现在只剩下我们四个人。
“这小子也该回家去了。”马许先生环住我的肩膀,“明天再叫他来挖土好了。”
艾米莉亚抗议,“你不是说不用了吗?”
“亲爱的,我开玩笑的啦!你们两个道晚安吧!麦可,回去以前先到我书房来一趟吧!你也知道的,我们还得讨论一下你的工作内容。”
马许先生关掉音乐,跟史莱德一起进屋。现在后院很安静、很暗,白色的大帐篷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他又要叫你干吗?”艾米莉亚问,两手圈住我的腰,“史莱德在这里干什么?我看到他就不舒服。”
我摇摇头,我知道才怪。
“小心一点,知道吗?只要那两个家伙聚在一起,铁定没好事,天晓得会怎样。”
我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反应,不过我想很快就会知道了。
艾米莉亚给了我一个晚安吻。我真不希望她走,只想就这样跟她待在后院里到天亮,可是我知道还有人在等我。
艾米莉亚回房去了,我到了书房。那两人都站在巨大的标本鱼下面,一等我进去,马许先生就拿出一个皮面的小盒子递给我。
“记得这个吗?”
我打开盒子,看到里面那些工具,就是上回锁匠也在的时候用过的那一组。
“能不能请你弄给史莱德先生看?”
我轮流打量面前这两个人,他们没在开玩笑,不是两个人打赌好玩而已。
“好啦,我知道现在后门的锁是不能撬开的那种,不过一定还有别的……”
马许先生还在桌上翻找,我站在原地拨弄那些开锁工具,这一组真完美,让我忍不住想拿来用。于是我招招手,让他们跟着我来到后门外,全部到齐了,我就从里面锁上,接着关上门。
“你干吗啊?”马许先生大叫,“这锁是打不开的,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弯下腰,拿起压力棒和撬刀开始动工,原则都是一样的,就算插销上面有锯齿也是一样——先全部顶开,再慢慢放低,一根一根轮流,只要工具用对了,这很容易。
两分钟后,我伸手拉门把,门就开了。
“我的天啊!”马许先生说,“你是怎么开的?”
史莱德说:“很不错嘛!我知道你说过了,不过亲眼看到还是……真厉害!”
“你还会开什么?”马许先生问,“不管什么锁你都会开吗?”
马许先生从我旁边挤过去,进了厨房,打开一个放满杂物的抽屉,拿出一个很旧的挂锁。
我伸手拿过锁头,这种便宜货,是那种小孩子学校里置物箱用的号码锁,没用了就丢进抽屉里。
“这我倒要看看。”史莱德先生说。
他一点也不明白,这太简单了,比刚刚的锁要容易太多。不过管他去,我拿过来就开始转,一下就找到最后一码,接着用数组去推其他几码。我运气不错,因为第一码是三,其他就很容易了。就这样,不到一分钟,锁就打开了。
两个人站在旁边目瞪口呆,好像我刚刚飞起来了一样。我是说,这也没什么。
“我不是告诉你吗?”马许先生说,“这小子很棒吧?”
“果然很不错。”
我比一比,让他们给我纸笔写字,把刚刚破解的密码写下来,这样那个锁头才能用。没想到他们显然另有想法。
“怎么样?”马许先生说,“他能用吗?”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讲什么,也不是很喜欢他们的口气。不过史莱德已经笑起来,还一直点头。
“当然啦!他怎么可能不用?”
“就是这样了!”马许先生说,“我们有机会脱身了。”
我回到米尔佛德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但是大伯的酒店居然还开着。大伯坐在收银机后面,拿着听筒讲电话。我探头过去,他马上摔下话筒。
“你整个晚上是去哪里鬼混了?”
我做了个挖土的手势。
“从中午挖到现在?挖了十二个小时?”
我伸出大拇指,走回通往房间的走廊,耳边听到大伯喊我的声音,但是我没理他,就这样走回房间。在书桌前坐下,我一点也不困,也不想画画,就这样坐着,纳闷自己到底碰上了什么。
我掏出裤袋里的皮盒,一手打开,摸过里面大大小小的工具。起码它们现在是我的了,我会好好保护,就像收藏珠宝一样宝贝。
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这事情的严重性——要是让坏人知道你会开锁,那你的麻烦就大了。
第二天,大伯还是很生气,气我昨晚不见人影。大伯坐在桌子旁边吃早餐,嘴里咬着早餐面包片,一边说:“要你去挖土的那个家伙,你知道他是什么来头吗?我只知道他有那个能耐,杀了你埋在后院,也不会有事。”
我一手握拳,在心口画个圈。大伯不是很懂手语,不过这一句他倒是懂。
对不起。
“我知道你长大了,这我明白,年纪到了,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
我对他点点头,纳闷他到底要讲什么。
“我也十七岁过,我知道,很难想象吧?当然啦,我年轻的时候,要烦的事情可没有你的一半多。”
大伯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我十七岁的时候,满脑子里就只有一件事。”
噢,拜托,别跟我讲这个。
“好吧,两件事。不过特别的是我现在要讲的这件,你猜得到吗?”
我摇摇头。
“跟我到店里来。本来昨天就要给你的。”
我跟着他出了房门,走进店里,大伯掏出钥匙打开后门,走进去不知道要做什么,等他再度出现,居然推了一辆摩托车出来。
大伯说:“虽然是二手车,不过状况很好。”
我呆站着盯着车子,坐垫是黑色的,还有古铜色的镶边;黄铜色的排气管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要是大伯推出一台太空梭,我也不会更惊讶了。
“一个老客人付不出酒钱,说要拿这个抵债。”
那铁定是好大一笔债。
“来吧!上车。等一下,还要安全帽。”
大伯又回去找东西,我帮他拉住车把。大伯再度出现,手上不只有安全帽,还多了一件皮夹克。
“这个也要。”他说,“希望你穿得下!”
要是我能说话,当下恐怕会哑口无言。我穿上黑色皮夹克,接着大伯帮我戴好安全帽。我坐上车,觉得车子上下晃动。
“避震器是新的,刹车也是,不过轮胎是半新不旧。过一阵子再给你换。”
我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大礼。难道我真的可以骑车?
“刚开始慢慢来,知道吗?去吧!练习一下。”
大伯示范给我看要怎么发动,我练习打挡,催了几下油门。感觉上车子好像就要直接冲出去了。我再试一次,这回确定自己已经准备好了。先在停车场里绕了几圈,接着直接上路。先慢慢骑,毕竟不想撞上别人的引擎盖,之后很快就上手了。原来保持平衡其实不难,比我想的容易多了。我得说,这种感觉真不赖。
我把车骑回店里,看到大伯已经回到柜台后面讲电话了,想必是在跟常客联络。他对我挥挥手,叫我继续出去练习,还塞给我几张钞票当油钱,我也就听话出门了。
整个早上我都在骑车,这宝贝真的棒透了,马力超强,从静止到高速,简直像骑在火箭上。
我在路上停了下来,买了副太阳眼镜,也另外买了一顶安全帽给艾米莉亚。现在什么都有了,我上了车,直接骑向艾米莉亚的家。
我骑车出门,来到那座白色的城堡,它在阳光下白得发亮。我觉得自己就像世界之王,觉得说不定就会在今天再度开口讲话。谁知道?说不定我需要的就是这个。
不过今天我却看到不太一样的东西。
马许先生的车还在车道上,可是我敲门的时候却没人应。再敲一次,还是没有。
我绕到后院的帐篷下,马许先生搬来这里的盆栽都快枯死了,于是我找来一个水壶,花几分钟的时间帮花浇水,在帐篷和水龙头之间来回走几趟。
接着我去敲后门,还是没人应,我推门进去。经过马许先生的书房,我探头瞥了一眼,没人。我抬头看二楼,看到艾米莉亚的房门是关的,就走上去敲门。
“谁?”她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再敲一次。不然要我怎样?
“进来吧!”
我一推开门,就看到她坐在书桌前面。艾米莉亚背对着我,什么都没说。我迟疑了一下才进门,过去站在桌子旁边。本来想摸摸她的肩膀,但还是作罢。
艾米莉亚在画画,画的是房子,还有一条巷子。画面上好多阴影,最前面有一个长长的人影,从这里看不清楚她到底在画什么,我就站在旁边看,站了好久。
“如果我不讲话,这里会很安静对吧?”
艾米莉亚终于转过来,那是她当天头一次认真打量我。
“我妈自杀了。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记得马许先生说过,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讲了,那时我甚至还没见过艾米莉亚。
“今天是她的忌日,已经五年了。”
艾米莉亚手里还握着笔,掐在手里晃呀晃的,就像是一支迷你警棍。
“正确的时间是五年前的下午一点,前后差个几分钟,那时候我还在学校上学。”
艾米莉亚站起来走到衣柜前面,手指滑过一整沓画纸和画册,最后抽出一个画夹。我当然不会告诉她,但是那里面的东西我已经看过了,就在我们几个闯进这里的那一个晚上。那是我头一次看到她的画,也是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我记得柜子里还有其他的作品,是一个年纪比较大的女人。我确定现在要看的就是这些。
“这就是。”艾米莉亚说,她把画一张张拿出来摆在床上。画里都是她妈妈——坐在椅子上、在外面、在长椅上,“我那时候才十二岁。她去了疗养院一阵子,我过不久就去看她。”
原来是这样,画里都有修剪整齐的草坪、一条笔直的走道,通往一张长椅。画得很好,以十二岁的年龄来说,画得还真不赖。
“我那时候好高兴,知道她快要可以回家了,结果三个月以后……”
艾米莉亚闭上眼睛。
“三个月后,她把车库封死,发动汽车。等我放学回家,她已经死了。发现的人不是我,是我哥。他比我先回到家,是他看到的。我是说,她就在那里、在车库里面,在我们的老家,后来我们才搬来这里。总之,她什么也没说,也没写遗书,什么都没有……就这样走了。”
艾米莉亚把画收起来,没抬头看我。
“你知道吗?那不是第一次。女人自杀的几率比男人高一倍,只是不见得能成功。自杀成功的男人比女人高出三倍。”
艾米莉亚讲个不停,好像不愿静下来。
“昨晚我去查了,我想知道你以前到底怎么了。我是说,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大家叫你‘奇迹男孩’对吧?”
艾米莉亚脸上挂着一行泪。
“我花了五年。”她说,“你呢?九年吗?这段时间,你都不……”
艾米莉亚擦擦眼泪,终于转过来看我。
“我说,真是这样吗?难道你从来不想跟我讲话?是这样吗?”
我闭上眼睛。就在那一刻、在艾米莉亚房里,我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就是现在了……现在是尝试开口最好的时机。只要张开嘴巴,就可以打破沉默。好久以前那些医生就是这样说的。今天是这样,以前也是,只要开口就行了。毕竟我没有任何身体上的损伤让我不能讲话,所以只要……
一秒钟过去,接着是一分钟。
“刚刚有几个人来把我爸带走了。”最后还是艾米莉亚打破沉默,“大概是一个钟头前,不知道他们去哪了,甚至不知道我爸到底会不会回来。我是认真的。刚刚你来的时候,我以为是我爸回来了。”
我伸手想碰她,没想到她回身避开。
“麦可,我好怕,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你知道我爸最近有多大的麻烦吗?要是他们……”
艾米莉亚抬头。
“天啊,该不会是回来了吧?”
艾米莉亚冲到窗户边,往下看车道。等我来到她身边,看到来了一辆黑色的大车,三个男的一起下车,一个从驾驶座下车,另外两个从后座。最后,又过了几秒钟,马许先生终于下车了。他眨眨眼睛,好像要适应光线,接着伸手拉拉衣服。他的脸好红。
“噢,妈的!”艾米莉亚转身冲出房间。
我紧跟在后,冲下楼梯,跑过前门。艾米莉亚冲到她爸身边,直接对着那个开车的挥拳。
“我要报警!你们这些该死的流氓!”
马许先生想从后面抓住艾米莉亚。那个开车的轻易闪过那一击,脸上还挂着得意的笑容。那家伙头上戴着顶渔夫帽。艾米莉亚继续挥打,最后总算把帽子打落在地上。结果那人的笑容不见了,还高举右手,好像要扇她巴掌。我就在这个时候一头冲过去。
其中一个抓住我的衣领,这个人比其他两个矮小,很丑、眼睛半闭。他抓着我的手收紧,丑脸就靠在我面前。
“有没有临终遗言啊?”他说,“还是你笨到讲不出话了?”
“放他走。”马许先生说。
“我问你话。”那人对我说。
第三个人还站在车子的另一头。他很高,脸上的胡子太多了,跟脸不搭。
“放了那个小子吧!”大胡子说,“赶快离开这里。”
眯眯眼收紧了手,紧到能把我给掐死,接着用力一推放了我。
开车那个捡起渔夫帽,还对着我们点个头才坐进车里。另外两个进了后座,车门还没关好,就听到三个人在吵架。车子冲上马路,呼啸而去。后座的人还看了我一眼,就是那双眯眯眼,从车窗盯着我看。
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们三个继续站在车道上。艾米莉亚在哭。
她不是放声大哭,只是无声地啜泣。她伸手擦眼泪,走向自己的老爸。马许先生伸手要抱她,我也想这样。结果艾米莉亚把他的手挥开。
“你答应我了!”她说,“你发过誓不碰这种肮脏事的!”
马许先生没来得及回答,艾米莉亚就转身回到屋里,大力关上门。
马许先生长吐了口气,在车道上来回踱步,脚步很慢,活像个老先生。
“你听好……”他最后终于开口,“我知道前几天就提过了,我是真的需要你帮忙,帮我们,就是我和艾米莉亚。你愿意吗?拜托?”
我的手搭在脖子后面来回摸了几下,衣服有皱痕。
“我欠这些人一笔钱,我只是……要是这次你能帮我……”
马许先生掏掏口袋,拿出一张纸条。
“请你去跟这个人见面,就是今天。我保证不会有事,只要去见他就好,可以吗?他会等你去,地址在这里,在底特律。”
我接过纸条,打量上面的地址。
“你看到他一定认得。”马许先生说,“他绰号叫鬼老大。”
那人所在的地方,距米尔佛德大概不超过四十五里远。据说他有办法让我的人生改观。我还不想骑车上高速公路,于是沿着通往格兰特河的平面道路走,然后直接切进市中心。每经过一条街,就看到不同社会阶级的人出没。越往市中心去,绿地就越少,建材也从玻璃和钢材变成砖头和铁条。
一路上的红绿灯很多,所以要改变心意的机会也很多。但是一路上却都是绿灯,只好一直向前走。等我到底特律,就开始找那个地址。又走了几条街,我知道大概快到了。在路边等车流变少,接着猛一转头,走到对街。这一区很破旧,是底特律市区西边,就在边界附近。
数着门牌号码,我一路上经过洗衣店、发廊,还有一间什么都卖的小店,店面很小,卖的东西从廉价成衣、杂货到CD通通有,真搞不懂要怎么把这么多东西挤进店里。隔壁的店面铁门拉下,不是每个门牌都挂在门上,很难确定我要找的地方到了没有。最后我想应该是一家叫做“城西废料场”的店。这家店面足足有别人的两倍大,窗户好脏,应该好好擦干净才对。玻璃门里面挂着“本日公休”的牌子。
我再看看手上的地址,确定是这个地方没错,于是伸手敲门。
没人应门。我再敲一次,正要离开,结果门开了。一个老人探头出来,六十多岁的样子,说不定六十五都有了。他穿了一件毛衣背心,脖子上挂着老花眼镜,头发都白了,还很稀疏;脸色苍白,好像晒个五分钟太阳就会暴毙。他眼睛眨了几下,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我就是在等你来吗?”
我递过去那张马许先生给我的纸条,上面还有他的地址。他戴上眼镜仔细看。
“你骑车来的啊?”
我转身看着停车的地方,距离这边大概有半条街远。
“看来车子被偷没关系啊?难道你正有这个意思?”
我摇摇头。
“那就推进来啊,大天才,推进来停在这里好了。”
我走回去,把车子推离人行道,来到他站的地方。他帮我拉住门,门里面好黑,这就像要把车子推进山洞里去。
他关上门,一脚把某个东西踢开。我的眼睛过了几秒钟才适应阴暗的室内,结果看到到处堆满了旧货和废弃家具——废五金、旧家具,还有婴儿床和推车,旁边还有几台旧冰箱排排站好。我看大概半个底特律的破烂旧货都在这里了。
“这边走。”我架起摩托车,跟在他后面往里走。结果东弯西拐,来到另一扇门,门里面还看到电视机闪动的光线,室内弥漫烟尘,连空气都雾雾的。
“我星期一休息。”他说,“所以外面灯没开。应该请你喝瓶啤酒,可是不巧都喝完了。”现在这一间里堆的旧货品质比较好一点,除了电视机,大概还有几百件各种不同的东西堆在架子上,架子从地上一直搭到天花板。洗衣板、熨斗,还有某种绿色的瓶子,大概就是这类东西。其中一面墙上的架子上都是书。这整个地方堆满废料旧货,米尔佛德的旧货行根本不能跟这里比。
不晓得为什么比较好的东西都堆到这个后面的房间。不过这不是重点,我其实想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他们说你不太讲话。”那人站在一张桌子旁边,桌上东西堆得满满的,连一寸桌面都看不见。上面大概有十几个台灯,还有雪茄盒、奖杯,甚至有个三尺高的自由女神像。他把雕像推开几寸,好靠在桌面上。
“叫我鬼老大。”他说。
啊,真贴切,果然长得像鬼。
“只能这样称呼我,懂吗?对你来说,我是鬼老大,或叫鬼就好,没有其他叫法。”
灰尘和霉味快让我受不了了,况且我还是搞不懂到这里来是为什么,更不清楚他们到底想要我怎样。
“你真的不讲话啊?原来他们没开玩笑。”
我正想向鬼老大要纸笔,让我能问问题,没想到他已经另有打算。
“这边走,有些东西你应该会想看。”
他推开另一扇门,我跟着他走进一条短短的走廊,中间还得闪过好几辆废脚踏车,又来到了另一扇门前面。
这扇门通往外头,或是半室外的空间——头上有一片草草搭建的遮雨棚,上面铺的是绿色长条塑胶布,中间还有缝隙,让光线能照下来。这片简陋的屋顶一直延伸到围墙,前面漆树和栎树的树荫非常浓密。
“好戏上场啦!”鬼老大掠过好几台老旧的锄草机,经过一台生锈的烤肉架,还拿开一扇锈痕斑斑的铁门——好像是从某个鬼屋拆下来的那种门板。对一个瘦弱苍白、看起来像是退休英文老师的人来说,他显然相当强壮。
鬼老大退到一旁,让我走过去,来到这一片混乱之中井然有序的一区——八个大小不同的保险箱整齐排成一圈,门都朝圆心,看起来简直像是保险箱盖成的巨石阵。
“不错吧?嗯?”鬼老大绕着走了一圈,每个都摸几下,“所有大牌子都有——美利坚、迪堡、芝加哥、摩斯勒、史瓦伯、维克多。这一个已经四十岁了呢!那边那个最新,几乎没用过。你觉得怎样?”
我慢慢转了一圈,打量所有的保险箱。
“选一个吧!”
什么?要我选保险箱?是要送我啊?我骑车要怎么载?难道要绑在后座上?
鬼老大又戴上眼镜,下巴挨着胸口,眼睛从镜片后面瞄我,“快啊!让我看看你的能耐吧!”
他说我的能耐?我的能耐是什么?真的要我开保险箱吗?
“今天应该是个好日子。”他站在绿色的遮阳棚下面,拿下鼻梁上的眼镜,任凭镜架悬在链子上荡呀荡的。
我继续站在原地没动。
“你到底会不会开保险箱?”他讲这句话的速度很慢,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讲,“会,还是不会?”
我走到最靠近我的保险箱前面,这一个很高,大概跟自动贩卖机差不多大。门上的数字转盘亮晶晶的,想必是设计精密的机械,就像那种在银行里面会看到的东西。我抓住转盘旁边的把手用力拉,这些精密金属机件动也不动,似乎在叫我去死。
“好了,你不要给我耍宝。你在搞笑吗?”
我看着他,纳闷应该怎么做才对。我要怎么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个误会?我要怎么表达他才会明白,是两个大白痴搞错了才要我来这里?我只不过是浪费他的时间而已。
又过了几秒钟,我们两个还站着不动。不过结果是很明显了,“你不会开,对吧?”
我摇摇头。
“那你还杵在这里干吗?”
我摆摆手,我也不知道。
“真是见鬼了。你在跟我开什么玩笑啊?说什么要送个小鬼来给我,还说这小鬼天生就是吃这行饭的。狗屁!什么狗屁金童啊?”
他猛地转身跨大步走开,接着又走回来面对我。
“凭你也叫金童?金你妈个屁……”
他又突然闭上嘴,好像努力在克制自己不要开骂。
“好吧,数到十冷静一下……呼……我看这金童也不怎么厉害嘛!不过也死不了人啦!”
他闭上眼睛,两手的食指和中指放在太阳穴上按摩了几下,深呼吸好几次,才睁开眼睛。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很不客气,“干吗?难不成要害我脑出血啊?”
我往门边踏出一步,不确定到底要怎么出去。
“啊!终于开窍啦?不会开保险箱,起码知道要怎么滚出去吧?好,给你加点分。”
他从我旁边挤过去,领着我往前走,还经过报废的锄草机和烤肉架。最后他打开后门,外面一片漆黑,我差点被脚边的废弃脚踏车绊倒。
“哇!还真灵巧啊。给你加分!今天很荣幸你大驾光临啊!”
他赶着我走过放电视的房间,来到大厅,往前门去。
“去牵车吧,金童。”
我忙着把车子推出去,他还在旁边拉住门。
“就是这样!”我走到人行道上,听到他在后面说,“不要再让我看到你!”
他关上门,我想就是到此为止了。干得好!恐怕要放鞭炮、彩带满天飞了呢!
真是活见鬼了。如果这是面谈,我倒是还蛮高兴自己表现不好。我把车子推到街上发动,加速离开。车子往格兰特河飞驰,我那时还真以为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我回到马许家,走过前门来到二楼,敲艾米莉亚的房门。艾米莉亚不是不在家,就是现在谁都不想见,连我都不见。
我转身要下楼,却看到她站在楼梯底端。
“你来干吗?为什么又跑回来?”
我走下楼。
“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要纸笔。为什么不随身携带呢?
“麦可,你到底帮我爸做什么?”
我做个写字的手势——让我慢慢告诉你。
“我可能不想知道,对吧?”
我伸手要抓住她的肩膀,不,不是抓,只是要拉住她,要她停下来不要讲话,等我找到纸笔再说。结果她把我推开。
“我早该想到的。”艾米莉亚说,“我早知道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是你呢?有一天他会把你杀掉的。前一天你还晚上闯进我家,到我房里看我,结果隔天你居然变成他的手下,还跟我们一起烤肉……你就是金童对吧?”
又是金童。这绰号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
“我是你的奖品对不对?不管你帮他做什么,我是用来犒赏你的对吧?”
就是现在,该开口说话了,说点什么都好,不然发声也可以。快啊!
“你还不懂?他会把我们两个都拖下水,我们就跑不掉了。”
张嘴啊!快!讲点话吧!
“我不能待在这里了,一分钟都不要。”
讲话呀!
艾米莉亚要挤过我身边,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我是认真的。
“放手!拜托你。”
我拉起她的手,手指紧扣,拉她出门来到车道上。
“你要干吗?”
我把安全帽从坐垫上拿起来,想往她头上戴。
“这是什么?这车是哪来的?”
我手拿安全帽要给她,等着她戴起来。
“我才不要!”
我一把将安全帽扔在地上,发动车子,走到座位旁边等她也上车,连头都没回,就这么等待。
最后,后座下沉了,她上了车,她的手环住我的腰。没错,就是这样。假如这是一整天下来唯一一件好事,那我就一定要好好把握。就是现在。
“带我走……”我听见艾米莉亚在我后面说,“不管你要去哪里,带我走就是了。”
我知道我还办不到,起码那时候还没办法,不过如果只有一天……只要几小时……对,一定可以。这辆车最远能到哪,我们就到哪。
我们往街尾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