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船山之战十年后 5
木女王的领地位于这块大陆的西北海岸。领地的北部——也就是飞船山附近的土地——是在征服剜刀帝国的战斗后才被纳入版图的,它位于北极圈以北两百公里的地方。爪族世界气候温和而美丽,很像人类刚刚兴起时的古地球。当然了,“气候温和而又美丽”是相对而言。北极圈的冬天,即使是在温暖洋流附近的海岸,也是极为可怕的。岛屿会被寒冰覆盖,雪积得很深,夜晚恒常不变,更往往有风暴肆虐,甚至连星辰都看不见。
但到了夏天……拉芙娜·伯格森多想象不到自然世界可以有如此巨大的反差。积雪大都消融,或是藏身于高山与冰川之中。这一年的春天雨水充足,森林、石楠丛与农田中绿意蔓延,整个世界的林木线之下都生机勃勃。今天更是分外美丽。雨停了,天空澄澈,几朵白云悬停在远方的海岛上方。在这个晴朗的夏日,太阳整个白天都高挂于地平线之上。中午时候,太阳就几乎爬上了半空,然后便是永无尽头的午后。
天气很暖!甚至可以说很热!
机缘巧合之下,拉芙娜和约翰娜选择了这一天去拜访秘岛南端的市场。她们乘坐缆车来到飞船山下,又搭船横渡那条一千五百米宽、将剜刀过去的大本营与主岛分开的内海峡。现在,她们走在宽阔的鹅卵石路上,享受着阳光和暖意。
镇上的共生体大都脱掉了夹克衫和绑腿。三个共生体组成的工作小队在街道一侧排成一列,正在挖掘排水沟。对于这种简单工作,那三个组合以超级组合的合作方式忙碌着,用铲子挖出泥土、装进桶子,然后搬走,整个流程同时进行,有条不紊。
他们并不是剜刀和铁先生那个时代的奴隶。拉芙娜和约翰娜信步走过时,那个超级组合似乎看到了她们,于是暂时恢复为三个独立的组合,以人类的语言高声打着招呼。拉芙娜认出中间那个是剜刀-泰娜瑟克特手下的城市规划师。
约翰娜跟另外两个萨姆诺什克语说得不怎么好的组合闲聊起来。拉芙娜跟规划师谈了一会儿,了解一下维修状况,接着,对方询问起一年多前就该送来的工具,她回答道:“我们现在的麻烦在于能源供给。不过到下雪的时候你应该就能用上了。”
然后两个人类重新出发,朝秘岛的商业街前进。“约翰娜,我想今天也许是我们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天。”越过低矮的屋檐望去,一座座山丘耸立在远处。飞船山的新城堡简直就像是从童话故事中搬出来的,而在城堡的下坡处,“纵横二号”的船壳闪耀着蚜虫般的光泽。
约翰娜笑了,“说得没错。”
来往的爪族经过她们身旁,尽可能地避免与彼此接近。镇子的这个区域禁止驮猪和货车的使用,为共生体们留出了勉强够用的空间。前方甚至有好几个人类,那是最年长的几个孩子,如今已长大成人,开始帮忙处理当地的各类事务。有那么一会儿,拉芙娜几乎浮想联翩……“简直就像是回到了文明世界。”
约翰娜还在微笑,但流露出困惑的表情,“超限实验室跟这儿完全不一样。”就拉芙娜所知,从前的超限实验室只是围绕一颗红矮星旋转的、没有空气的行星上的一片密集营房。“去实验室以前,”约翰娜补充道,“我们大多数人都在斯特劳姆星。那儿有城市和公园。可这儿呢?我已经非常习惯这儿了,可它为什么能让你想起文明世界?”
拉芙娜对斯特劳姆文明有自己的看法,十年来的实践也让她更加确信。她回答说:“有些事微不足道,但有些很重要。这儿既有人类也有外星人,在文明世界之外,这是很少见的。这儿的街道干净而且出奇地宽敞。我知道爪族们需要更多的空间,但……这地方看起来简直就像那些多物种定居的星球上的一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公园。我可以假装科技只是被隐藏起来了,或许就藏在我们今天要去逛的那些小店里。这就像是斯坚德拉凯那样让游客笑着掏空腰包的星球。”
“噢,那可真不错,因为我去小店是买生日礼物的!”
拉芙娜点点头,“那么我们这一趟就有了建设性的目的。”孩子们非常看重他们的“生日”聚会。无论日历上的日期多有争议,生日总是他们连接过去的桥梁。她犹豫起来,“不过我们说的是谁的生日?”
“你觉得会是谁?”约翰娜的神情让答案再明显不过了。
“内维尔?”
“嗯。他今天去镇外察看东溪谷的贸易前景去了。内维尔跟人类打起交道来很有一套,我想他和爪族相处得应该也一样好。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在他根本不知道的情况下给他挑选礼物了。”
拉芙娜大笑起来,她对这两人的关系一直很有耐心,不过约翰娜已经二十四,内维尔也要过二十六岁生日了。这是年长的孩子们之中她认为最般配的一对儿。“噢,你想送他什么礼物?”
“当然是那种适合白马王子的礼物啦。”事实上,约翰娜有好几个备选方案。她来这儿的频率比拉芙娜高得多,她还向木女王和行脚打听过那些或许能在偏远地方弄到的东西。根据从前剜刀的计划,秘岛并不是他未来帝国的首都,但如今它成为了木女王领地的核心——在长湖共和国的这一边,这儿可是体验异族情调的好去处。
于是,两人探访了商业街的店铺,还有在一座座广场上开设的夏季集市。约翰娜手里有张清单,上面的店铺并不只是木女王和行脚列出的,她的朋友雷吉娜和吉斯克也帮了忙——他们俩已经结婚了——连内维尔本人也出了一份力。约翰娜买了几件拼布绣织物,穿戴者可以通过所有组件所看到的图案拼凑出完整的风景。
“这可不太人类啊。”拉芙娜说。
“呃,可内维尔应该会喜欢这种上色风格。它让我想起了新数码风。”在另一家店里,她们看了些镶嵌在黄金和黄铜雕像上的次等宝石。按道理,拉芙娜算是王族,但这儿没有免费的午餐,也不会有人为她这位联合执政的女王提供“公务赞助”。作为这颗中世纪星球上的领袖之一,木女王算得上是经济体制方面的改革家。
“你应该让他们特制一件衣服,用拼布的应该就可以。”
“好!”约翰娜说。于是她们转上微微巷,巷子的尽头是拉森多针线行。这间店铺原本只有上下两层,如今已拓展出街面上的临时铺面。小温达·拉森多跪在地上,在为一名顾客的新幼仔别上丝绒外衣。
“嘿,约翰娜!嘿,拉芙娜!”这个七岁大的孩子很是高兴,但她没有站起身,“我现在没空聊天。奴隶主们正催着我干活哪。”然后,她叽叽喳喳地对顾客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在让对方安心。
“你明天会去学校的,对不对?”拉芙娜说。
那个小女孩——第二世代的孩子之中最年长的——转了转眼珠。“会的会的。今天我休假。比起乘法来我更喜欢针线活儿。爸爸就在那儿。妈妈在店后头。”她说的是本和温达·拉森多,也就是小温达的“奴隶主”。
本比她还要忙。这地方太拥挤了,嘈杂的思想声足以让共生体的大脑麻木。莫非是今天的好天气引发了大家的购物热情?
她们俩向本挥挥手,然后从临时铺面向店子后面走去。拉森多针线行也有爪族雇员。事实上,“针线”是这家店铺的创立者——一位大部分组件都很年轻的六体。这样的合伙经营对针线来说大有好处,因为针线活儿是那种“容易引发问题的工作”之一。如果说共生体之间太过靠近会导致头脑麻木,那么在这样近的距离,共生体之间最可能做的只有不多的几件事:开战、做爱,或者更常见的双双昏迷。人类则非常适合做这种近距离工作。每个人类都和一整个共生体一样聪明,而且他们即便贴着顾客也能神志清楚地进行工作。这是个完美的组合——不过,拉芙娜担心拉森多做得太过了些。融入当地人的圈子,满足他们的需要,这一点非常重要;但与此同时,人类应该建立高科技文明,而不是在这儿量体裁衣。
今天这儿的活计根本不是几个人类能忙得过来的。针线行的三个爪族裁缝坐在加了厚厚软垫的平台上,每个裁缝都各自派出一个组件,分别站在地板上的顾客们身边,尽他们所能地剪裁和试衣。在人类看来,整个过程都显得滑稽可笑。独立出来的组件身穿华丽的制服,上面装饰着许多粗柄针,测量用的软尺卷在它们领口的卷盘上。它们算不上太过没有脑子——剩余的组件正坐在垫子上俯视它们,努力在维持联系的同时避免顾客的头脑麻木。下面的组件忙得不可开交,平台上的组件也不停做着指导——但实际上,他们的动作看起来不比普通的狗儿老练多少。他们的嘴巴就像虚弱的手指那样无力,他们的爪子就像动物那样蠢笨,虽然大都佩戴了工具或是铁爪——也正因如此,人类才会称他们为爪族。
这些裁缝拥有丰富的经验。他们在下面的组件可以从肩头的卷盘上抽出软尺,再递给顾客。等平台上的裁缝说出方向之后,顾客就能——如果他们没有因为身边的外来组件而头脑混乱的话——好好地咬住卷尺,让裁缝测量尺码。还有些时候,顾客们要咬住披裹式的衣物,而裁缝位于地面的组件则会咬住别针针柄,小心翼翼地别在衣服上。
拉芙娜和约翰娜穿过这家店铺较为古老的区域——当时的建造者根本不知人类为何物。她们俯下身子以免头撞在天花板上,又以别扭的步子走过一条短小的走廊,来到缝纫室。在这座爪族建筑的内部,共生体的气息几乎令人无法忍受。拉芙娜和飞跃层上界的许多种族打过交道——但都是以良好的空气调节措施为前提的。这儿可没有这么便利的设施。
她听到正前方传来温达的大笑声。绝大部分经营管理工作都是由温达负责的,不过会计事务除外。和大多数人类难民一样,她在人工计算方面并不拿手。
“嘿约翰娜!拉芙娜!”温达就站在一张缝纫台边。这几张台子并排放置在高高的烟色玻璃窗下,阳光照射在缝纫台上。拉森多针线行有三位成衣师,此刻都在忙碌。温达四下走动,调整尺码,不时摊开几卷布料,其中一些是“纵横二号”编织的珍贵布料,是那艘飞船的实感图形显示装置的最后一批产品。
温达的小女儿席卡坐在她身旁的那张缝纫台上,显然是在“协助监督工作”。
“嘿温达!我是来征求建议的。”约翰娜把那块拼布布料放在一张展示台上,“我想送内维尔一样礼物。他的生日礼物,你知道的。这东西穿在人类身上会不会太傻了点儿?”
“席卡,乖乖待着别动,好吗?”温达说。令人惊讶的是,那个三岁大的孩子居然听话了。看来,那些爪族成衣师手里的活计让她很是着迷。
温达走向展示台旁,侧身挤过沉重的木凳。她向拉芙娜恭敬地点点头,然后拿起约翰娜的布料,在阳光下翻来覆去地打量,“噢,这可是下海岸地区的好货色啊,是不是,约翰娜?”
两个女人就那块布料聊起来。孩子们逃出超限实验室那年,温达十六岁,她也是第一批苏醒的孩子。这让她和年纪最长的那些人类难民同龄,也和内维尔·斯托赫特同龄。她二十六岁了,神情和声音都很愉快,但头发已经开始灰白,岁月也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自从流亡开始之后,拉芙娜就对人类历史手不释卷。在自然条件下,未经外力影响的人类几乎会在到达成年的同时便开始衰老。温达从未抱怨过什么,但生活在这儿的她比大多数人——那些和她同龄的男孩子——背负着更重的负担。不过她还是比一些孩子好运。她年纪够大,因此在逃脱之前,就已经接受了几乎完整的常规延寿处理。和她同龄的大多数人都能活上两个世纪左右。
最年轻的孩子们——也就是“新世代”——在逃脱之前甚至没有开始接受延寿处理。他们会迅速衰老,或许都活不过一个世纪。他们甚至活不到新科技来拯救他们的那一天。这样一来,回归冬眠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一个成衣师走了过来。他的四个组件纷纷爬上凳子,从四个方向低头去看那块布料。这个组合是个大部分组件都上了年纪的五体,他能听懂一些萨姆诺什克语,但只会小心翼翼地说些爪族语。拉芙娜听不懂他的话,不过她能看出他对于能和约翰娜聊天感到很愉快。那家伙是参与过木女王前往海岸的长征与飞船山之战的老兵,拉芙娜从没见过哪个人类有约翰娜这么多的爪族朋友,而在许多爪族心中,她是至高无上的英雄。或许战后第二年,木女王能原谅约翰娜放跑大群残体的原因也在于此。
最后,约翰娜、温达和那位爪族成衣师画出了一张式样怪异的斗篷和长裤图样,温达宣称内维尔和时尚界都会对此大加赞赏。这是拉芙娜所见过的最缺乏大众美感的设计。
“……我会把搭扣送来的。”约翰娜说。
“很好,很好,”温达连连点头,“不过,我最需要的是内维尔的尺码。”
“好吧,我去想办法。不过要记住,这是给他的惊喜。他知道会有生日聚会,不过——”
“哈。如果你带卷尺过去,他可是会起疑心的哟。”
“我有我的法子!”
说完,温达和约翰娜一起大笑起来。
回到街上,约翰娜还在笑个不停。“说真的,拉芙娜,我那话没有别的意思。”可她停止大笑之后,仍像个傻瓜似的咧着嘴。
这个下午仿佛永无尽头,阴影缓缓转动,却没有随着日落而拖长的迹象。两人顺道拜访了几家银匠铺,但约翰娜没时间定做礼物了。此时,她们已来到商业街的北端,那些商贩营帐仍旧拥挤到共生体所能容忍的极限,帐篷与帐篷之间相隔不超过几米。
“这儿的外乡爪族好像比以往都多啊。”拉芙娜评论道,口气有些疑惑。她能从那些可笑的红夹克中认出东部家园的组合来。剩下的那些要么站得太过分散,要么在不知羞耻地求偶——观察所有这些细节也是她喜欢和约翰娜·奥尔森多出来闲逛的原因之一。
但今天的约翰娜可算不上好导游,“我……嗯,我想你说得对。”她的目光扫视着这片混乱的营地,“我刚才有点走神。”她看到了拉芙娜脸上的笑意,“怎么了?”
“你知道的,今天我们每遇到四个组合,你才跟其中一个搭话。”
“噢,我也不是每个组合都认识——等等,你是说我连自己平常的社交标准都做不到了?哈。”她们向前走了几步,离开了营地。等约翰娜再次看向她时,脸上的笑容仍在,但带上了一丝惊讶,“你说得对,我最近的感觉不太一样了。这很奇怪。我是说我们的生活。毕竟以前的日子一直都这么难熬。”
每当拉芙娜·伯格森多心情跌落谷底时,她就会试图想象约翰娜和她的弟弟之前的生活。像所有人类孩子那样,他们两人也是孤儿,但他们的父母曾成功到达这里。约翰娜目睹了他们的死和半数同学的被害。刚刚十三岁的约翰娜在这个荒凉的世界里时而受到善待,时而遭受背叛。但她和她年幼的弟弟仍旧指引“纵横二号”穿越战火,降落在飞船山上。
有些孩子过于轻易地接受了一切,忘记了何谓文明。另一些则无法忍受自己从天堂跌落的事实。还好有约翰娜这样的孩子给予拉芙娜信心:假以时日,他们或许能从即将到来的厄运中幸存下来。
他们已将商贩甩到身后,走向近来建起了不少酒吧的那部分镇区。约翰娜好像还没注意到自己正心不在焉地露出愉快的微笑,“日子曾经很难熬,然后我们揭穿了维恩戴西欧斯,又打败了铁大人。从那以后……”她的语气显现出惊讶,“……哎呀,现在我基本上每天都很开心。有那么多事可以做,可以去残体收容所,可以去人类之子学院,还有——”
“还要帮忙创造新世界。”拉芙娜说。
“我知道。不过,从我和内维尔开始约会以后,很多事情都变得有趣起来。很多人类也比以前更有意思了。最近我和内维尔也更加,呃,亲近了。我想要给他一个特别的生日,拉芙娜。”
哈!拉芙娜伸出手,碰了碰约翰娜的胳膊,“那几时……”
约翰娜大笑起来,“哈,内维尔太传统了。说真的,我觉得他是在等我提议结婚。”她看了看拉芙娜,后者的笑容显得欢快又促狭,“你可别说出去,拉芙娜,我正打算在今天的生日聚会结束以后这么做呢!”
“那太好了!你们的婚礼肯定很完美!”她俩停下脚步,朝彼此露出微笑,“我敢说木女王肯定会为了你们发明个什么新典礼。”
“是啊,她利用起我的名声来可是从来不客气。”
“真不错。事实上,这件事对我们的意义比对爪族的意义重大得多。你和内维尔太受欢迎了,他受人类孩子的欢迎,你受爪族的欢迎。或许——”或许是时候了。
“或许什么?”
拉芙娜把约翰娜拉到街道中央,继续前进——她不想让路过的那些爪族听见,“噢,我只是不想再做这个‘联合女王’了。”
“拉芙娜!可你在这十年间都干得很棒啊。这事还是木女王亲口提出的。爪族历史上有个先例,就和我们自己的历史一样。”
“是啊,”拉芙娜说,“在尼乔拉星上。”在公主时代,有过年长的公主和年轻的公主共同执政的时期。公主时代是最近从所有已知的人类历史中发掘出的文明——那个文明是拉芙娜的故乡斯坚德拉凯文明的前身,也是约翰娜的斯特劳姆文明圈的祖先。
斯特劳姆人很少关注过去的事,但拉芙娜把公主时代的事迹讲述给了大家。在学院里,她将这段历史用做连接人类和木女王的领地之间的桥梁。约翰娜笑了,“你应该乐于做这个联合女王才对,拉芙娜。我敢打赌你小时候肯定扮演过联合女王。”
拉芙娜犹豫起来,羞于承认这个事实,“也许吧,只是我发现事实让我……困扰。我必须去承担责任,不过现在,你们这些孩子已经安定下来了。我需要把精力集中在来自外部的威胁上。在那些恶棍赶来之前,我们只有几个世纪的时间了。”拉芙娜没有把自己那个疯狂的梦或是那次的仪表故障告诉孩子们。她没再做过那个梦,那天的数据也不够可靠。她只是越来越努力地工作,并竭尽所能地不让自己表现得像个疯子。
拉芙娜移开目光,看着自己的脚一步一步地踏过鹅卵石路面,“其实,也许没那么久,”走了几步以后,她继续道,“瘟疫的舰队连一台能正常运转的冲压发动机都没有了,但他们或许能把其中一艘飞船提高到接近光速。或许他们还有能跟瘟疫联络的手段,能研究出达到光速的办法。我需要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确保我们准备就绪。”
约翰娜没有回答。拉芙娜又沉默不语地走了几步,然后重复了自己的主要观点:“我只是想说,我得把更多时间花在‘纵横二号’上。毕竟我是个资料库管理员,让我去做别的工作是浪费人力。我想最好能由你和内维尔以及木女王联合执政。”
约翰娜震惊地瞪着拉芙娜,“你疯了吗?”
拉芙娜笑了,“我们俩都被人这样指控过。”
“哈!”约翰娜说。她搂住拉芙娜的肩膀,“就算我们都疯了,疯的方向也不同。拉芙娜,我们需要你——”
“嗯,我知道。我是全体幸存人类的童子军女训导嘛!”
这句老掉牙而又异想天开的抱怨本该让约翰娜会心一笑,但她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拉芙娜,你是这儿所有人的母亲。十年前我们还是孩子和婴儿,对爪族来说,我们是古怪的动物。要不是你把我们团结起来——而且一直作为母亲照顾我们——那我们大部分人早就死在冬眠箱里了,少数幸存者也会在这个荒凉的爪族世界疯掉!”
“……呃,好吧。”是时候重新发起攻势了,“我想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现在我们必须为将来打算。我是唯一一个受过训练、可以操控‘纵横二号’的策划系统的人类。我现在要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它上面。你、内维尔和木女王来领导大家。我只是个资料库管理员,不是领袖。”
“你都可以胜任啊!复兴文明的人正该是资料库管理员和考古学家才对。”
“这不一样。我们没有什么废墟可供探索。我们的一切答案都在‘纵横二号’上。”拉芙娜朝飞船山所在的方向抬起下巴,“你们起步的时候是需要我来帮忙,但现在你这样的人类孩子已经长大了。我的科技计划则比以往更加需要我,我……我已经厌倦了当什么领导人。”
“你的决策一向很受支持,拉芙娜。”
“只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可不受支持,一年、五年甚至十年之内都不会。”在旁人看来,有些决策或许整整一个世纪都错得离谱——然后或许突然之间变得再正确不过。
“我没想到你会感到这么……孤单。你是我们大家的,所以我想所有人都认为你也会用博爱的方式看待我们。”约翰娜低头看着各种各样的样品面料和生日会上用的装饰品,轻轻地笑出声来,“好吧,现在我明白了。我跟内维尔在一起时总是很开心。他让我的人生也光明起来。我本该体会到你那种没人可以分享一切的感觉。你是不是很想念范?”
“有时候吧,”其实是经常,“我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但他的内心太复杂、太混乱了。恐惧占据了他的心灵。”
“是啊。”约翰娜见过范·纽文,就在他的生命结束之前。她亲眼目睹了“心惊胆寒”是个什么样子,“我们有一百五十个人,拉芙娜,我们都爱你——至少绝大多数时间都爱你。你有没有想过,既然现在有了这么多的人,或许你可以找到一个可以——可以在一起的人?”
在街道另一头,拉芙娜能看到一些人类孩子。他们和约翰娜年龄相仿,或是更年长些。他们正要走进一家酒吧。拉芙娜朝他们的方向点点头,“你是认真的?”
女孩羞涩地笑笑,“我只是找到了合适的人。我是说,你一直把我们都看做孩子。你要考虑到……你看,你会比我们活得都久。”
“别这么说。你们是在一天天变老,但那仅限于现在。总有一天,我们会拥有足以重建像样的医学的实力。现在这些只是暂时的。”
“没错。如果你在这儿引导我们,我们终究能拥有那种技术,而我们的人数也会成千上万。如果你在那么多人里还找不到你的白马王子,那你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我想你说得对。”
“我当然说得对!”约翰娜说,“在那之前,请你记住我们对你有多么感激,虽然有时我们会抱怨。总之,内维尔和我会更加努力地支持你的。”
“我要考虑一下。”
“你明白我的意思。是不是由你来领导,对于温达和本这样的人来说意义重大。”
“好吧,我就先不打你和内维尔的主意了,至少现在不打。”
“呼——”约翰娜露出夸张的释然表情,但拉芙娜看透了她真正的用意,“噢,还有,拉芙娜,麻烦别跟内维尔提这件事。他肯定会飘飘然的。”
酒馆区接近秘岛的中心,位于旧城堡的南边。事实上,那座城堡算不上太过陈旧,只比人类孩子的到来早了几十年而已。剜刀的城堡曾是个令人惧怕的所在,是传遍这块大陆的传说。剜刀——改过自新之前的剜刀——为整个爪族制订了一系列极不寻常的计划。在人类到来之前,这个世界尚未发现火药,最新的发明只是印刷机而已。那时的剜刀忙于建立极权主义国家,以及进行特殊的科技研究。传闻说,他的怪物组合仍潜伏于旧城堡的深处。拉芙娜知道那并非真相,但剜刀-泰娜瑟克特还是有支持者,那些人仍旧紧盯着木女王。
太阳向北方滑落,阴影在街面上不断蔓延。
两个女人走过第一家酒馆的门口。“昨天刚来过,”约翰娜说,“最近的顾客多数是从大陆来的牧工,他们是来为自己的牧群庆祝的。”
前方那些酒吧似乎更能吸引长湖共和国的商贩以及东部家园来的探子,那边充斥着流言蜚语和陌生人。她注意到正在过街的那个共生体:他看起来跟集市上一直在她们身后转悠的那个爪族很像。
约翰娜发现了她在看什么,“别担心。那是波罗达尼,木女王的手下。我能认出他的耳朵。”她朝那个组合挥挥手,然后大笑起来,“你不是说这里像飞跃界中层的城市吗?”
“只是有点儿像。我每次只能欺骗自己几分钟而已。斯坚德拉凯有六七个主要种族,没有一个跟爪族相似。我们人类在数量方面只能排第三,不过我们很受欢迎。那儿有几座模仿人类旧时代的旅游城镇——除了人类之外,它们还吸引了至少两个种族的游客。”
“人们可以在那儿兜风观光,对吧?就像我们现在这样挥霍金钱?”
“你在斯特劳姆文明圈有过这种经历吗?”
“噢,有啊。你知道的,我可是个早熟的孩子。你也喜欢这种生活,不是吗?”
“是。”其实那时她还是个羞涩的大学女孩,没有毕业,也没有坐飞船前往弗林尼米集团。弗林尼米的交际圈里几乎完全没有人类存在——至少在范·纽文到来之前如此。
“这么说,这些酒馆跟你记忆中的文明世界的酒吧很像喽?”
“呵,算不上多像。斯坚德拉凯的那些‘酒吧’非常拥挤——用爪族的标准来说,挤到连思想声都听不清。对于人类和其他几个种族来说,那儿算是某种求爱的场所。而在这儿——”
“在这儿,每个人类都从小就认识其他人,而我们所有人加起来也塞不满这些酒吧。不过想象起来还是很有趣的。比如前面那个地方。”
她说的是“螳螂之兆”酒馆。那几个爪族文字刻在一块一米高的雕刻品下面:雕刻品的模样是只用双腿行走的古怪昆虫。拉芙娜没见过真正的螳螂,不过,她听说这种生物是下海岸地区随处可见的害虫。当然了,真正的螳螂最大也还不到五厘米。每次爪族讲述人类登陆时的情景,总会有某个共生体询问那些陌生的外星人是什么模样。也因为没有可以用来演示的录像,爪族组合会对那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听众——自然也是爪族——描述说,人类一般来说就像“超大个儿的螳螂”。“螳螂之兆”酒馆的招牌——那块木板雕刻——事实上是从长湖共和国的一间酒吧运来的。在这儿,它是个特大号笑话,因为这间酒馆正是人类的最爱。
音乐从酒吧里传来。
“听到了吗?像不像文明世界的夜总会?”约翰娜说。
那是人类的音乐,由人声演唱,外加十余种乐器的配乐——或是一台电子音响合成器。但在酒吧里,你看不到音响合成器,看不到乐器,甚至可能看不到任何一个引吭高歌的人类。歌词似乎来自童谣,而配乐……不太像是儿歌。这些声音恐怕全都出自某位爪族。他肯定是在“纵横二号”提供的资料上做了些美化修饰。在爪族世界,人类文化正在经历重建的过程,所依靠的却是机械的记忆和这个中世纪物种的曲解。
一段涂着光洁油漆的木头阶梯通向高处的酒馆入口。约翰娜轻快地跳上那几级阶梯,拉芙娜紧随在后。她们离入口还有些距离,高处的大门却打开了,一群一二十岁的人类走到楼梯最上方。
其中一个转身把头探进门里,说了句话,内容大概是:“啊,想想看吧。这比……”
看到上面那群人时,拉芙娜让出了一条路来。这段阶梯原本只能供一个共生体单向通行,因此只比单个组件略宽一些。男孩们没看见她,但他们看到约翰娜的时候,突然安静下来。她听到其中一个人在说:“你姐姐来了,杰弗里。”
约翰娜的嗓音有些尖锐:“嗨,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为首的男孩——听声音像是加侬·乔肯路德——答道:“只是把真相告诉大家,小姐。”没错,正是加侬。那男孩看到拉芙娜,脸上的冷笑不见了。天哪,他完全是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挤过她身边,刻意避开她的目光。
跟在后面的那三个男孩年轻一些,两个十七,一个十九,每个都很让人头疼。今天他们个个鬼鬼祟祟的,静悄悄地经过她身边,然后匆匆走下台阶。他们身上有些地方不对劲:他们穿着短裤和今夏开始流行的愚蠢的低帮鞋。换做凉爽的雨天,他们的小腿会冷得要命,双脚也会湿透。
在更高处的阶梯上,约翰娜说:“好了杰弗里。怎么回事?”那句话说得很轻,但拉芙娜发现女孩已站到了台阶中央。在这段阶梯的顶端,正是杰弗里和阿姆迪。人类和爪族都露出惊讶不悦的表情。爪族——也就是阿姆迪勒拉尼法尼——脸上的不安更加明显,连拉芙娜也能一眼看出来。杰弗里相比之下要平和一些,“嗨,姐。嗨,拉芙娜。有段时间没见了。”
阿姆迪走下阶梯,一只脑袋轻轻贴着约翰娜,另外两只贴着拉芙娜。“能见到你们可真好!”共生体用他那种小男孩的嗓音说。阿姆迪勒拉尼法尼是个八体,差不多已经到了能够清醒思考的共生体的极限。拉芙娜初次和他见面时,他的组件还都只是幼崽。他们那时那么幼小,你可以用双臂抱起他的一半组件,而另一半会在你的脚踝周围打滚,提出各种问题,炫耀自己的知识。他和小杰弗里太亲密了,以至于有些爪族把他们俩看做一个共生体,还把他们叫做阿姆迪杰弗里。现在没人这么叫他们了。现在的阿姆迪,每个组件都长大成人,而且还有点儿超重。初看之下,他的体格令人惧怕。但再打量打量他并闲谈几句之后,你就会明白,阿姆迪太腼腆了,根本不可能恐吓任何人。等到第三次观察他时——如果你真的想要了解他,或者说他想要炫耀——你就会明白,阿姆迪恐怕是你在这儿所能遇到的最聪明的生物。
拉芙娜拍了拍最近的那颗脑袋,依次对共生体和杰弗里笑了笑,“是啊,能见到你们可真好。”
“而且正是时候。”约翰娜插嘴道,她弟弟对待礼节的漫不经心让她很不满。
拉芙娜朝约翰娜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杰弗里最缺礼貌,她不指望他在叛逆的年纪还能保持恰当的礼节。
约翰娜似乎没看到,“好了,我的弟弟,你怎么说?”
男孩脸上掠过一丝怒意,“好吧。你知道的,我整个春天都跟梅丽·莱森多特的小组在下海岸那里,勘察‘纵横二号’认为存在的特殊金属——”
“这我知道,杰弗里。我还知道你跟梅丽还有你能泡到的每个女孩儿乱搞。可你都回来多少天了,怎么连个音信都不给我?”
这回他是真生气了,“别别管我,约翰娜。我又不是你的奴隶。”
“我是你姐姐!我……”愤怒令她说不出话来。
拉芙娜发现阿姆迪缩了回去,好像还试图藏到杰弗里身后。她思索着给他俩打圆场的方法。过去这一年来,杰弗里的一切都很顺利。“没关系的,杰弗里。我看过你们的勘察报告了。做得很好。”或许说得夸张了点,“我更感兴趣的是那三个……”她朝楼梯下面摆摆手。我应该说“你的朋友”吗?希望他们不是才好。“加侬说的‘真相’是什么?”
“呃,没什么。”
“是啊,没什么。”阿姆迪点着每一颗头,说道。
“那好吧。”拉芙娜走上台阶。杰弗里十九岁了,按照斯坚德拉凯和斯特劳姆文明圈的标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从前那个勇敢又善良的杰弗里已经是过去式,他成了那群年轻小子之中最叛逆的一个。约翰娜特意请了内维尔来指导他。每当约翰娜无法跟他说理的时候,老练而又头脑清醒的内维尔却能说服他。运气好的话,他现在只是走了一小段弯路而已。“我们只是想来看看大家的情况,”拉芙娜说,她对着杰弗里和阿姆迪身后的入口摆摆手,“我们三个可以下次再聊。”
杰弗里犹豫了片刻,她温和的话语似乎渐渐说服了他,“好吧,我们聊聊吧。只是这件事,呃,有点奇怪。”他转过身,帮拉芙娜和他姐姐打开了酒馆的门。
酒馆里很暖和,这提醒她们,就算夏日的阴影也可以是冰冷的。四周弥漫着烟和香料的气息,还有司空见惯的共生体的体味。杰弗里漫不经心地挤到约翰娜和拉芙娜前面,领她们走过一条狭长的走廊,那里的烟味更加浓郁。在这个世界里,健康和防火管制条例还只存在于未来。
拉芙娜沉默地跟在后面,走廊两侧墙壁上那些疯狂的雕刻作品令她困惑——那是爪族想象中的飞跃界生活——而她也为这区区十年给她的孩子们所带来的变化而惊讶。真有意思。她一直觉得约翰娜很高大,即使那时后者只有十三岁。但这其实是因为约翰娜的性格。就算是现在,约翰娜也只有一米七,甚至不比拉芙娜高。至于杰弗里?他一直显得比她矮小——范让飞船降落,把他从铁大人手里拯救出来的时候,他就显得很矮小。她想起了这个小孤儿向她伸出双臂时的情景,如今她却发现,他得深深地弯下腰,免得撞到天花板——他挺直背脊时身高将近两米。
正前方的乐声嘹亮得出奇。还有闪烁的彩色光芒传来,显然是某种特制的枝状烛台的效果。杰弗里走进门里,拉芙娜、约翰娜和阿姆迪紧跟在后。
这间酒馆的天花板是拱顶结构,空间宽阔,高处的墙壁上布满了铺有软垫的壁龛。今天的顾客大都是人类。顶层坐着大概两三个共生体,但底层的爪族只有酒吧招待一个。那些音乐——不出所料一全都是酒吧招待自己的杰作。
“这么快就回来了?”有人朝阿姆迪和杰弗里喊。然后,他们看到了拉芙娜和约翰娜,顿时紧张地笑起来,“哇哦,我们在这儿密谋还不到五分钟,秘密警察就现身啦。”
“我是在门口那儿撞见她们的。”杰弗里说。
“下回学着体面人那样走安全出口吧。”希达·奥斯勒说。她正因为自己那句关于秘密警察的俏皮话笑得合不拢嘴呢。另外几个人似乎有些不快,不过,希达的幽默感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希达拉过几把椅子,招呼他们坐下。
等他们落座以后,酒吧招待派出的组件便送来几杯啤酒。拉芙娜扫视了一圈桌子,看看在这儿的都有谁。有十个孩子——不,十个成年人。杰弗里和希达恐怕是其中最年轻的。这里的人都还没有为人父母,不过其中有一对新婚夫妻。
约翰娜抓过一杯酒,嘲弄地对着希达举起酒杯,“好了,既然秘密警察都来了,你们就当做自己正在接受调查吧。你们这群恶棍正在谋划什么?”
“噢,还是老一套。”不过,希达接下来就想不出机智的回答了。谢天谢地。希达胡言乱语的时候,经常会把场面弄得非常尴尬。她曾开玩笑说塔米和维尔姆有一腿——后来却发现确有其事。“我们只是在——你知道的——考虑灾难研究组的事。”
“噢。”约翰娜把杯子放回桌上。
“那是什么?”拉芙娜说,“听起来很官方嘛。我还以为那些‘很官方’的事都归我管呢。”
“呃,那只是——”希达说,但那个名叫爱斯芭·拉特比的女孩却抢过了她的话头,“那只是几个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字眼,涵盖了许多一厢情愿的想法。”其他人都没说话。片刻之后,爱斯芭耸耸肩,继续道:“您看,女士——”
“爱斯芭,麻烦你叫我拉芙娜。”唉,我每次都会这么说,可有些人,比如爱斯芭,每次都会忘记。
“好的,拉芙娜。您看,问题在于,呃,您和爪族尽了最大努力来代替我们的父母。我知道木女王和剜刀-泰娜瑟克特在我们的学院花费了多少财力和心血。现在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在这个世界上自力更生。我们中的一些人过得很快活。”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的小妹妹格丽有贝斯里和人类玩伴。她还有我——而且她不怎么记得家乡的同胞了。对她来说,这儿是个很棒的地方。”
拉芙娜点点头,“但对年长的孩子来说,这儿的生活只是一场浩劫的尾声,对不对?”的确,拉芙娜经常会有这种感觉。
爱斯芭也点点头,“也许只是我们太固执了,但这种想法很难改变。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觉得,但至少我们记得自己的父母和文明世界。所以,有些人因为失去太多而痛苦也就不奇怪了。灾难就有这样的效果,你找不到能为此负责的活人。”
杰弗里没去坐人类的座椅,而是爬上了通常只有爪族才会用的高台。他居高临下,神情阴郁地俯视众人,“所以,这些人会把自己叫做灾难研究组也就不奇怪了。”
拉芙娜对他们露出微笑,“我想我们都是这个研究组的成员,或者说曾经是——我说的‘我们’,指的是所有能以严肃的眼光看待近代历史的人。”
眼见酒吧招待的那个组件退了回去,阿姆迪便在两张桌子周围冒出头来,他的组件分散开来,有几个还爬上了高脚凳。他喜欢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而他的组件数量允许他这么做。高脚凳上的那两个他昂起头来,话声却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这么说起来,我跟铁大人的一些试验品也差不多。我们是在许多次杀戮中诞生的。我可能没受到什么伤害,不过他们就没这么好运了。有时我们会相约碰面,为过去受到的虐待和伤害发发牢骚。不过除此之外我们也做不了什么。”
爱斯芭点点头,“你说得对,阿姆迪,但至少你们还有憎恨的对象。”
“不,”拉芙娜说,“我们也有瘟疫可以恨。它的可怕是飞跃界的任何一个生物都无法想象的。这是我们在和杀死了你们的父母、毁灭了斯特劳姆文明圈,又间接毁灭斯坚德拉凯的那个魔头的对抗中弄清楚的。那个魔头就是毁灭了宇宙中众多文明的瘟疫。”
他们都在摇头。有个叫欧文·维林的男孩说:“这些怎么可能让我们如此确信呢?”
“好吧,它造成的破坏太过巨大,以至于摧毁了我们衡量受害状况的能力。可——”
“不,我是说,我们不太可能知道这些。你看,我们的父母是科学家。他们在超限界下层做研究,那个地方很危险。他们是在和未知打交道。”
说得好,孩子。拉芙娜心想。
“可是有好几百万个种族都这么做过,”欧文继续道,“新的天人通常都是用这种方式诞生的。我父亲认为,斯特劳姆人最终会在超限界下层某个空置的褐矮星上建立殖民地,然后我们就能实现飞升。他说我们斯特劳姆人永远有一只手向外伸出,我们向来乐于承担风险。”欧文肯定是注意到了拉芙娜脸上浮现的神情,他匆匆说下去,“然后事态急转直下。这种事在几千个种族身上也都发生过。像我们的超限实验室这样的远征队有时会被居住在那里的存在吞食,或直接摧毁。有时候,连派出他们的恒星系统也被一并毁灭。但我们的遭遇完全没法跟我们的一般认知相提并论。”
“我——”拉芙娜开了口,然后犹豫起来。我能说什么呢?你们的父母贪婪又粗心,而且倒霉得出奇。她爱这些孩子——好吧,至少是其中的大多数,为了保护他们所有人,她几乎什么都愿意做—
—但当她看着他们时,有时却只能想到他们父母的贪婪所带来的毁灭。她瞥了眼约翰娜。帮帮我。
就像以往那样,势头不对时,约翰娜会帮她圆场,“在这件事上,我的亲身经历比我们大多数人都多,欧文。我记得我的父母准备逃亡的过程。超限实验室可不是那种普通的飞升尝试。我们找到了一座废弃的资料库。我们那时正在勘察天人本身的历史。”
“这我知道,约翰娜。”欧文的语气有些尖锐。
“然后那座资料库就苏醒了。我的父母觉得我们有可能一直被牵着鼻子走。好吧,我猜所有的成年人都知道。到了最后,我们的同胞总算明白过来,危险比看起来大得多。我们挖掘出了一个足以威胁天人本身的存在。”
“这是他们告诉你的?”
“那时候还没有。说真的,我不太确定爸爸妈妈是怎么完成准备工作的。当初可有三百个孩子呢。他们不知是用什么法子把冬眠箱搬出医药储藏室、再装上货船的。也不知怎的,我们那时正好都没在上课——你们应该也记得。”
众人纷纷点头。
“如果他们唤醒的是天人,它肯定会注意到你爸妈的计划。”
“我——”约翰娜犹豫起来,“你说得对。他们的计划本来应该是会暴露的。肯定有什么人帮助他们制订了脱逃方案。”
“可我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希达说。
“我也是。”另一个人说。
“还有我,”欧文说,“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生活吗?住在暂时增压的舱室里,毫无隐私可言。我看得出他们当时很紧张——好吧,是害怕——可他们根本没有秘密行动的空间。所以很有可能——这也是我们灾难研究组的主旨之一——我们的逃亡只是某种存在所下的一步棋。”
拉芙娜说:“我们在学院里讨论过反制措施的事,欧文。你们这些人类孩子的确有个特别的帮手。而且最终,反制措施——”和范以及老头子联起手来——“阻止了瘟疫。”
“是的,女士,”欧文说,“但这一切只说明了我们对善恶双方的了解有多么肤浅。我们被困在了这儿。我们这些年长的孩子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在官方历史上,好人和坏人可能会颠倒过来。”
“哈!是谁在散播这些无稽之谈?”拉芙娜忍不住了,这些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优雅的领袖形象”到此为止吧。
欧文仿佛缩成了一团,“没有特定的什么人。”
“哦?那我在门口楼梯上遇到的那三个呢?”
杰弗里在高脚凳上扭动了一下,“你在楼梯上也遇到了我,拉芙娜。那三个家伙只是在闲聊罢了。要怪就怪我们所有人好了。”
“如果真是‘大家都在说’,那么,像‘灾难研究组’这样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背后肯定有个什么人,我想要——”
有只手轻轻按住了拉芙娜的袖子。约翰娜把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足以让拉芙娜咽回那些盛怒的话语。然后女孩说:“这种质疑一直都有。”
“你是说质疑瘟疫的威胁是否存在?”
约翰娜点点头,“是的。你自己对它也存在质疑,我很清楚。举例来说,既然瘟疫舰队已被反制措施阻止,它还有必要再来破坏爪族世界吗?”
“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相信幸存的舰队想要摧毁我们。”我的那个梦——
“好吧,但就算这样,我还有个问题——他们究竟有多可怕?舰队还在三十光年以外,恐怕一个世纪都航行不到一光年。就算他们真想对我们不利,我们也有一整个千年可以准备。”
“或许一部分舰队的速度要快上不少。”
“这么说我们‘只有’几个世纪了。花更少的时间也足以建起科技文明。”
拉芙娜转了转眼珠,“他们可以花更少的时间来重建。而且我们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或许瘟疫舰队已经造出了小型冲压发动机。或许界区会再次波动——”她吸了口气,努力让语气更加平静,“我们在学院里教给你们的一切,其真正的意义就是让我们尽全力加快准备。我们必须做出牺牲。”
小男孩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是阿姆迪。“我想这正是灾难研究组质疑的地方。他们否认瘟疫对人类或爪族有威胁。他们还说,就算它真有威胁,也都是反制措施造成的。”
沉默。连酒吧招待的背景音乐也逐渐减弱消失。很显然,拉芙娜根本没想到他们所讨论的这个骇人的可能性。最后她轻声说:“你该不是认真的吧,阿姆迪?”
阿姆迪脸上掠过尴尬又后悔的神情。他的每个组件都是十四岁,已经成年,但他的心理年龄比她认识的共生体都要小。尽管阿姆迪是个天才,他仍旧害羞而又孩子气。
在桌子另一边,杰弗里安慰地拍了拍阿姆迪的一颗脑袋,“他的意思当然不是说他自己相信,拉芙娜。但他说的是实话。正因为我们不了解超限实验室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又是怎么成功逃脱的,灾研组才会成立。他们从已知的事实进行分析推理,认为我们或许颠倒了善恶双方。这样的话,反制措施在十年前的行动就成了星系规模的暴行——根本不存在什么向我们逼近的可怕怪物。”
“你相信这些吗?”
杰弗里恼怒地抬起双手,“……不,当然不!我只是说出某些人的观点而已。在你提问之前,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儿也没有任何人相信。不过对一些孩子来说——”
“特别是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孩子。”欧文说。
“——这种看法相当有吸引力。”杰弗里挑衅似的瞪了她片刻,“说有‘吸引力’,是因为这意味着我们的父母创造出来的不是什么怪物般的‘瘟疫’,我们的父母不是愚不可及的蠢人;这也意味着我们现在所做的那些牺牲都是……不必要的。”
拉芙娜奋力压下语气中的激动,“比如哪些牺牲?学习古老而又落后的编程?学习手动的算术?”
希达插嘴道:“噢,比如有人在指挥他们该做什么!”
这些孩子或许连何谓“共识构建方法”都不知道。跳过这个阶段是拉芙娜所选择的方案中的简化手段之一。她原本希望信任、情感以及共同的目标足以支撑到他们拥有更高的科技以及更多的人数的那一天。
“不喜欢被人呼来喝去或许是原因之一,”欧文说,“不过对某些人来说,医疗条件更加重要。”他直视拉芙娜,“一年年过去,您还在发号施令,而且您看起来还很年轻,就和约翰娜现在一样年轻。”
“欧文!我才三十五岁。”也就是人类标准的三十兆秒,“我看起来年轻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在斯坚德拉凯,我也是个非常年轻的专家。”
“是啊,而且从现在算起的一千年后,您还是会这么年轻。我们所有人——甚至是那些比较年长的孩子——也会在几百年之内死去。有些人已经出现了衰老迹象——你知道的,有人开始掉头发,就像受了辐射一样。还有发胖。最年轻的那些几乎没有接受过任何延寿治疗。我们的孩子的寿命也会像蜉蝣一样短暂,比我们早死好几十年。”
拉芙娜想到了温达·拉森多渐灰的头发。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错了!“你看,欧文。我们最终还是会拥有足够高的医学技术。只是把它放在首位并不合适。我可以给你看‘纵横二号’生成的进程图表。真正有效的医学技术有数不清的目标需要达成。哪种治疗手段更重要——或者对哪个孩子更重要——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提前得知的。一旦哪个医疗程序出现问题,就会深陷泥潭一般的困局。我们还有至少二十口冬眠箱可以正常运作。我肯定,我们总有一天可以生产它们所需的能源。如有必要,我们可以冷冻所有衰老将死的人。没有人会死的。”
欧文·维林举起了手,“我明白,女士。我想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都明白——甚至包括螺旋牙线、班奇和猫条——他们都在安安静静地听着呢。”酒馆高处的壁龛那里传来尴尬地扭动身子的声音。在房间另一头,酒吧招待说:“哈,那只是你们两腿人的事儿。”
希达脱口而出:“你们爪族根本没有正经的死法!”
欧文露出微笑,但还是挥手示意希达安静,“您也该明白灾难研究组的魅力所在了。他们否认我们的父母闯了祸。他们否认我们需要做出牺牲。我们这些难民不可能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是谁害得我们沦落到这儿。那些过激分子——我想我们这些人都没有直接跟他们说过话,他们总是通过另一个人转达——说既然我们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多好的人,就应该相信瘟疫根本不是恶棍,所有的那些准备和牺牲或许都是……呃,某种邪恶存在的授意。”
约翰娜用力地摇摇头,“嗯?欧文,这话的逻辑太混乱了。”
“或许这就是我们找不出真正发话者的原因,约翰娜。”
拉芙娜仔细听着他们的话。我还能说什么呢?但她还是没法保持沉默,“那些否认一切的家伙说‘我们不可能知道’,而这就是谎言。我就知道。我曾在中转系统为弗林尼米集团工作。瘟疫开始作恶大约是‘纵横二号’起航之前的半年。它是从你们的超限实验室传播出去的,或许就在你们逃跑之后的几个钟头。它占领了飞跃上界。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借助弗林尼米集团的资源,我关注着瘟疫当时随心所欲进行破坏的全过程。那个怪物接管了斯特劳姆文明圈,毁掉了中转系统。它追赶着范和我以及车行树们,一直来到这儿,而且在追赶我们的过程中,它毁掉了斯坚德拉凯和飞跃界的绝大多数人类。”这些都是她再三告诉过他们的事,“直到我们到达这里之前,针对瘟疫的防卫措施都没有采取行动。是的,范和反制措施所做的确实令人震惊——到了我们无法估量的地步。反制措施的确把我们困在了这儿,但它也阻止了瘟疫,还留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他们在否认真相。这些根本不是什么无法得知的事。我经历过这一切。”
在桌子周围,如今已经长大的孩子们恭恭敬敬地点着头。
生态学概念之一,指植物受气候、环境等因素影响而能否生长的界线。在林木线以下,植物可如常生长;反之,则大部分植物无法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