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拿到《高冷总裁》最后一笔结款,凌田的时间和钱包都充裕了不少。

她闲下来回家看望凌捷,进门挂衣服的时候,发现玄关衣柜里母亲的拉杆箱,把手上粘了一张机场的贴条,上面印着“湛江吴川”到“上海浦东”,还有日期和航班号。

茂名没有机场,从上海过去得先飞到附近城市,最方便的就是湛江。她从前被父母带着去看望爷爷奶奶,也这么飞过几次。这时候看见,一时愣怔,缓了缓才意识到凌捷说的春节假期出去旅游,原来就是去茂名啊。

她当即拍了张照片给母亲发过去,后面跟着三个问号:【???】

凌捷没回。

凌田又问:【你跟爸爸一起去的?】

凌捷隔了会儿才发来一句:【我叫你了,你说没空。】

凌田:【???】

凌捷又没回,估计已经在下班的路上,不多时就到家进了门。

凌田在门口等着她,说:“你俩玩得挺开心的吧?”

“其实一般,”凌捷轻轻笑,只管自己换鞋脱外套,一边挂衣服一边说,“茂名才多大,去的都是你从前去过的地方,你爸小时候光屁股游过泳、赶过海的那个海湾,他住过的老房子,上过的小学和初中……”

嘴里说一般,脸上看起来就还挺开心的。

Guess who’s not invited?

你们的亲生女儿我。

凌田表情控诉,心里却在想,还好她没去,当父母爱情的电灯泡也挺尴尬的,而且这个电灯泡她都已经当了二十几年了。

她尾随凌捷进了房间,坐在床尾看着母亲卸妆梳头,直截了当地问:“复婚总会请我到场吧?

却不料凌捷同样直截了当地回答:“暂时没这个打算。”

凌田愣住,紧接着想到一个可能,哈哈哈笑着说:“你俩是怕被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嘲笑吗?”

凌捷打断她,给了一个更充分的理由:“我跟你爸离婚的时候过户了房子,要是短时间内复婚,会被税务局当成假离婚转移财产处理,补征所得税的。”

凌田惊了,作为一个年收入远未达到起征点的年轻人,她在税法方面可以说一无所知,完全没想到还能有这阻碍不让她的爸爸妈妈结婚。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她很是忧虑地问。

凌捷却无所谓,说:“那就先不复了呗,不过就是一个本子。”

凌田无言以对,揶揄:“把我变成离异家庭子女也就算了,但那种父母在谈恋爱的离异家庭就有点奇怪了不是吗?”

凌捷接口说:“可是我真觉得这样挺好的……”

凌田伸手指着她,说:“所以你俩真就是在谈恋爱咯,被我一试就试出来了。”

凌捷不予置评,只道:“不是有个脱口秀段子里说过嘛,结婚年头长了,就好像单身了很久。”

“什么意思?”凌田听到过这种说法,但并不理解。

凌捷想了想,说:“就是结了婚反而更孤单。难过的时候也不想开口沟通,因为对方也很忙很难,说出来也解决不了问题,说不定回一句你以为我很轻松吗,自找无趣。反正有证在手,所以不在乎,或者想着以后总会有时间……”冷冰冰的现实,她语气云淡风轻。

总是忙,总想着以后有时间,凌田记得田嘉木也说过类似的话。

“分开了难道就会变好?”她反问。

凌捷说:“可能吧,总之不着急。”

凌田再次揶揄:“好吧,40 几岁正是闯荡的年纪,拼搏的年纪,谈恋爱的年纪。”

凌捷笑出来。

“所以,谈得怎么样?”凌田又问。

虽然有点尴尬,但她真的好奇,既然基于多巴胺的激情三个月就没有了,那父母之间在三十年之后是怎样一种感情。

凌捷又想了想,说:“真就是左手拉右手,看你爸的样子也没有过去帅了。前几天他让我帮他拍身份证照片,平常还不觉得,跟旧身份证上一比,啧,变化好大……”

凌田看着母亲摇头感叹的样子,有点替父亲忧心,问:“所以,不喜欢了吗?”

凌捷对着镜子,斟酌着词句回答:“倒也不能这么说。他看到我,估计也会这么想。但他是我孩子的父亲,我是他孩子的母亲,我们之间有三十年的交情。”

凌田问:“那这算是爱情还是亲情啊?”

“为什么要分这么清楚,而且也分不了这么清楚吧?”凌捷反问,“就像那个爱情三角理论,认为真正的爱情包括三个部分,激情,亲密,承诺。但其实这也是个不可能三角,亲密需要时间,承诺需要理性,激情又需要冲动,也许很快就没有了,现实里能够达到的完美状态可能只有很短暂的一瞬,其余时间难免掺杂其他因素……”

凌田听着,是想再说些什么的,最终却还是没说出来,调开目光出了神。

凌捷看着镜中她的映像,静了静才问:“你跟小辛怎么样了?”

凌田回神,做出一个笑脸,答:“还行。”

凌捷说:“那你过生日那天叫他一起来吧?”

凌田早就想好理由,说:“还是不叫了吧,他博后就快出站了,这段时间是决定能不能留院最关键的时候,太忙了。”

她记得很清楚,辛勤告诉过她,正常情况下他今年六月出站,那就只剩最后几个月了。

凌捷看着她,没再说什么。

凌田觉得,母亲也许已经有了猜想。女儿身上一些非常细微的情绪变化,母亲总能察觉。

但分手三个月了,她还是没法跟母亲聊这件事。只要她不能把辛勤的秘密说出来,他俩无论在一起还是分手都会被误读。但哪怕分开了,她还是不想影响到他,也不想听别人说他一点不好。这算不算一种剥离了杂质的爱?又或者只是她自己的骄傲呢?

*

生日之前,凌田又去找艾慕订蛋糕。

微信上说明缘由,艾慕很快回复:【生日快乐呀!】

接着就问:【你跟你男朋友怎么样了?】

又是这个问题。

凌田苦笑,回:【就那样。】

她其实是想跟艾慕聊聊的。自从得病之后,她最没有压力的聊天就是跟艾慕。但就算面对艾慕,这件事也没法聊。艾慕是 A 医附的病人,而 A 医附是辛勤倾尽全力想要留下来的地方。

她转开话题问:【你呢?一型和甜点师谈恋爱,这人设绝对可以写个相爱相杀的脚本。】

艾慕却答:【一型是真一型,甜点师也是真甜点师,但不是谈恋爱。】

凌田问:【那是?】

艾慕说:【就,有时候睡一下。】

凌田顿时精神了:【真的假的?!】

艾慕随即发了音频通话的邀请过来,接通之后就问:“很奇怪吗?”

凌田笑说:“没有没有,不奇怪,听起来蛮快乐的。”

艾慕却迟疑道:“其实,还真挺奇怪的。”

凌田从这话里听出一番蜿蜒曲折,可又猜不到究竟怎么回事,即刻催促:“细说,细说!”

艾慕开始回忆:“上次跟你聊到这件事,还是去年十月份吧?我觉得你那天说的话挺对的,既然他都已经知道了,还省得我纠结什么时候说、怎么说,而且我也没想要跟他发展到什么地步,那就先处一下呗。”

也就是那一天,艾慕答应了曾晋约会的邀请。

曾晋其实有点意外,因为早两天他跟她说要不要出去一起吃饭看个电影的时候,她就已经拒绝他了。

时间仓促,来不及做什么安排,艾慕说到“昨日甜”找他,然后就骑着小电驴去了。

曾晋查了查附近购物中心有什么吃饭的地方,又看了看当晚的电影场次,把店里的事情交代给收银员,两人就这样赶鸭子上架似地开始了第一次约会。

商场距离很近,艾慕把小电驴停在昨日甜门口,跟他一起走过去。短短一段路,因为无话可说显得很漫长,其实平常两人之间交流挺正常的,到了这时候反而没话了。

进了商场,曾晋问艾慕想吃什么,说:“我没订位子,因为不知道……”

艾慕猜到下半句,因为不知道你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她随便选了家泰式餐厅,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跟他解释自己饮食上的禁忌。不说吧,话赶到这儿了。说吧,只是第一次约会,似乎没必要,搞得好像以后一直要在一起吃饭似的。

两人进了餐厅,曾晋特地让服务员安排了一个角落的位子。

落座之后,他见她只是坐着,犹豫了一下,靠近了轻声问:“你不用打针吗?”

艾慕这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挑这个角落,对他说:“我转泵了。”

曾晋说:“哦……”

其实完全没明白“转泵”是什么意思。

艾慕再次犹豫,到底应不应该跟他解释泵是个什么东西,也许解释完了,曾晋又会问,那上次怎么看见你打针?她就还得告诉他,自己夏天一般用针,等到天气凉快下来,再换回用泵……

不说吧,话赶到这儿了。说吧,只是第一次约会,似乎没必要,搞得好像人家对这种一辈子都用不上的冷知识很感兴趣似的。

一型约个会就是这么麻烦。

接下来的整顿饭也吃得奇奇怪怪的,艾慕一直觉得曾晋看上去像是那种女朋友不断的人,因为他身上还挺有所谓的性张力的,而且还是街头感的那种。她也一直觉得他应该很会跟异性聊天,但可能因为两人本来是小店老板和代账会计的关系吧,到那时候为止,他们之间的交流基本都跟“昨日甜”的账目和经营有关,结果出来约会,餐桌上也在聊这些。

曾晋跟艾慕说了自己开店的艰辛历程,怎么筹的钱,怎么从酒店西饼房裸辞出来,怎么一步步把店开起来。

艾慕则诚恳地建议曾晋把中文店名改了,比如“甜蜜回忆”或者“甜蜜记忆”都可以,反正别再“昨日”“昨日”的了,听起来就让人觉得他店里专卖隔夜货。

曾晋不同意,说“昨日甜”多特别啊,“甜蜜回忆”烂大街,而且突然改名字,肯定会损失知名度的。

艾慕不留情面,说你现在将将保本,做的就是过路街坊的生意,有个毛的知名度啊,趁早改了才是上策。

曾晋没话了,好像被说服,又好像不大高兴。

艾慕忽然后悔来这一趟,谁家好人约会是这个样子?

就连吃完饭去看电影也选错了片子,两人不过脑地选了《毒液》,拍得难看也就算了,这个怪物似的超级英雄还总伸个大舌头,流着哈喇子在大银幕上舔来甩去,实在不适合谈恋爱约会的时候观赏,看完没有一点点接吻的欲望。

等到电影散场,两人出了那个购物中心,走路回“昨日甜”,艾慕还得去店门口取她的小电驴。

当时已是深夜,两人走在居民区一条安静的小马路上,路两侧的香樟树枝叶繁茂,伸展相交,把路灯那一点昏黄的光遮得影影绰绰。

艾慕找话题,转头看看曾晋,说:“你剪头发了?”

曾晋伸手把额发往后撩了一把,说:“对,之前没什么时间剪,就长那么长了。”

艾慕说:“哦,其实也挺好看的。”

曾晋说:“啊?”没想到有人会用好看来形容他。

艾慕说:“就你那个丸子头,挺好看的,我一直想梳成那样,总是梳不起来。”

曾晋看看她头发的长度,说:“要不要我教你?”

艾慕说:“啊?”也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么个建议。

曾晋又说:“你有皮筋吗?”

艾慕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还真摸出一根。她留的是最简单的黑长直,平常扎个马尾,这一天为了约会才放开了披在肩上,发圈随手塞进衣服口袋里了。

曾晋接过来,就地在路灯下站定,教她梳丸子头。

两人其实都没想到好好一次约会怎么就转进到了这种姐妹似的行为上。

西点师必须手巧,各种裱花,蛋糕上写字,翻糖造型,曾晋对扎头发这种事信心十足,等到上了手,才发现她这头发还真有点难对付,太直,也太硬。他先绑了辫子,再一圈圈绕起来。

她隔着头发感觉到他手指的动作,指尖偶尔几下掠过耳廓和脖颈,引起一阵阵突然而来的酥麻,她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姐妹似的行为也能有这样的作用,自己大概真是太久没碰男人了。

发稍掖进去,用皮筋固定好,效果差强人意,他松了手说:“可能得夹卷一点才好梳……”

她回头看看他的头发,发现还真是自来卷,剪到齐耳,搁男人头上还是挺长,伸手摸一摸,又挺软的。她笑起来,脑后才刚盘好的丸子就在这时候炸开,坚持了不到半秒。长发散落,他像是不小心跌落了什么东西,赶紧伸手去接,手指插入她发间,托在她颈后。只是一个无心的动作,她误会了,他也就顺水推舟,两人靠近,就这么毫无逻辑却又天时地利地亲上了。

艾慕将错就错地给自己找理由,她可能是真饿了。而且曾晋这个人好会亲啊,一手把着她脖颈,一手捧住她的脸颊,嘴唇温热柔软地贴上来,从试探到深入,亲了会儿觉得她的姿势不得劲,还引导她转了个方向。艾慕又在心里抱歉,不好意思,太久没谈恋爱了,连怎么亲嘴都忘了。

直到不远处传来店铺拉卷帘门的声响,路边棋牌室里有人出来吵架,他们才分开,继续往前走。秋季的夜风掠过,一点点吹散皮肤上的热意。但他又在过马路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手掌很大而且暖和,皮肤干燥,略带粗糙,把那一点热又烧了起来。她忽然想起曾经听他说过,汗手不适合做中西面点,似乎也很有道理。

走到“昨日甜”门口,店里也已经打烊,曾晋把艾慕的小电驴装进自己的小面包,开车送她回了家。临别之前,两人在车里又亲了一次,这一次更深,更久,以至于后来那一夜,艾慕就一个念头,想做。

但一型的规矩不能坏了,一定得找个干净的。

她纠结了一夜这个问题该怎么问,纠结到最后索性豁出去了,第二天一早给曾晋发了条微信,直截了当地问:【你有最近的体检报告吗?】

曾晋居然不觉得意外,很平常地回复:【有啊。】

艾慕又问:【那我能看看吗?】

对面估计已经在找,很快转发了一份电子版的过来。

艾慕打开看,各项检查一切正常。

她不禁感叹,正常人的身体可真正常啊,一个上下箭头都没有。

更重要的是传染病项目一应俱全,甲肝、乙肝、丙肝、戊肝,活动性肺炎,肺结核,幽门螺旋杆菌,痢疾,伤寒,霍乱,HIV,TP,皮肤疱疹、湿疹、疥疮……全部阴性,没有问题,就连检查日期也很近,上个月才做的。

艾慕心里想,果然是个玩咖,时刻准备着,不过好在是比较有操守的那种,人也算干净。

为保证公平,她自己也去做了个全套检查,结果出来之前,找各种理由没再跟曾晋见面,只在微信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隔了几天,体检报告出来了,她一样发了电子版给曾晋。

曾晋收到,打开看了看,给她回:【你这是?】

艾慕:【PY 的基本修养。】

曾晋回了个问号。

艾慕:【你不也给过我嘛,随身携带,还挺专业的。】

曾晋服了,回:【大姐,请问我是干什么的?】

艾慕:【你做蛋糕的啊,还能是干什么的……】

曾晋:【西点师健康证一年更新一次,我每年都顺便做一次全身体检,今年刚查的有什么问题?】

艾慕:【哦。】

一时有些歉意,却又觉得说开了也挺好。

她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就这样进行下去可以吗?】

曾晋:【这样是哪样?炮友?】

艾慕撇撇嘴,一时没回。

对面又发来一条:【如果我说正常谈恋爱呢?】

艾慕看着屏幕,想说的很多,输入框里打了一大堆,最后只发了一条:【炮友可以,交往免谈。】

曾晋没再理她。

艾慕看着沉寂下来的微信聊天界面,觉得这就是一种回答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周,她又一次去“昨日甜”拿凭证,走进店堂,隔着玻璃看到曾晋。

他正在后厨忙,抬眼也看见她了。两人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艾慕径直走进后面的小办公室,放下包,拿出手机,给他发了条微信:【今晚一起吃饭吧。】

隔了会儿,曾晋回了个【OK】。

那天晚上,他们又去购物中心找了家餐厅吃饭。

这一次,她在餐前打了针,当着他的面。他问怎么又要打针了,她笑笑,还是没回答,似乎这顿饭的只是为了回请,过后两不相欠的意思。

除此之外,她还跟他做了一次三个月的复盘。

两人分析了现在店里的情况,已经实现微微盈利,但要更进一步扩大利润,短时间内不可能提价或者再往下压成本,那就只能在提高销量上想办法了。

因为店开在居民区,客户群体以家庭主妇、上班族、学生和老年人为主,曾晋觉得可以尝试推一些新产品,比如能够迅速出餐,方便上班族带着走的咖啡面包套餐,方便学生带去学校吃的密封包装三明治,适合幼儿园全班分享的小饼干……一说起做吃的,曾晋想法多得不得了,但还是得靠艾慕给他一个个地算成本和利润率,才知道想得是否实际。

又回到小老板和代账会计的关系里,他们饭吃得随便了,聊得也更放开。

曾晋最后说:“还有,我考虑过了,店名确实得改,就照你说的,甜蜜记忆。”

“怎么想通的?”艾慕问,其实不太希望他是为了讨好她,要是以后经营遇到问题,她可担不起这个责任。

曾晋却笑了,说:“前几天我在小区里看见一个邻居拿着一袋我店里买的玛德琳,路上遇到熟人,人家问她哪里买的,她想了想说,就是小区外面那家,那家,就是那家叫……叫什么来着……就是开在钱大妈旁边的那家。另一个人点头说哦哦哦我知道,右边是钱大妈,左边是阿发水产。”

他学着那两个人对话的语气,艾慕哈哈大笑。

于是,他们又研究了一下怎么改名,最后决定更换品牌名,但不改公司注册名称,那样要动的就只有门头、产品包装、还有两个线上平台,速度最快,影响最小。

那一顿饭吃了很久,从店里出来,曾晋又提议要不要再找个地方喝点东西,但话出口说了一半,他再次停下,还是不确定艾慕能不能去,又愿不愿意去。他看着艾慕,艾慕笑,摇摇头。曾晋似乎有些失望,但也没说什么。两人像上次一样,离开那个购物中心,往“昨日甜”走。

途中经过那条小马路,艾慕忽然握住曾晋的手。

曾晋转头看她,没说话,像是等她表态。

艾慕干脆地问:“你住哪儿?”

曾晋指了指“昨日甜”旁边的小区。

艾慕又问:“一个人住吗?”

曾晋点头,没说话,似乎猜到了她下一句要说什么。

艾慕却只是继续往前走着,牵着他的手把他胳膊抬起来,借着路灯的光看那上面一直延伸到手背的纹身图案。

“纹的是什么?”她问。

“山海经里的白泽。”他回答。

“挺好看的。”她又像上次那样说。

曾晋笑了,这是她第二次说他好看。

而艾慕只是继续好奇,顺着胳膊看上来:“一直纹到哪儿?”

曾晋用手给她比划了一下,从手背开始一直到胸前。

“能去你家看看吗?”她抬头,目光移到他脸上,在路灯下双眼望向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

他们就这样去了他家。说是看纹身,其实意思彼此都明白。话讲到这个地步,她觉得男人也没什么理由拒绝了。而她有备而来,完全就是一副做炮友的架势,才刚进门就主动吻他,结果还是露了怯,脚下不知踩到什么,跌跌撞撞。他来不及开灯,在黑暗里抱住她,后背撞到墙,低头贴在她耳边说:“你干嘛?狠得跟只做这一次似的。”

她说:“你别废话。”继续没什么章法地吻上去。

他玩笑:“你现在说跟我白头到老我也不敢要啊,爱是慢慢做出来的。”一只手顺着她胳膊摸下去,五指探入她指缝,另一只手托在她背后转了个方向,把她抵在墙上,一下就变了攻守,拿回了节奏的主导,就像他说的,慢慢做出来。

她忍不住神思涣散,却还是重复:“别废话。”

只专心感受着男人身体热烈坚实的触感,心跳震荡整副躯壳。她为这一次,为了在别人面前脱掉衣服的时候身上不挂着个东西,又从泵转回用针,前后调整了好几天。她一定要做到。

……

艾慕讲到这里停下。

凌田催问:“然后呢然后呢?”

艾慕笑了,回答:“然后就做了呗。”

凌田又问:“感觉怎么样?”

艾慕还是笑,说:“还挺好哒。”

凌田不信他俩之间完全没感情,说:“你们真的就只是炮友吗?”

艾慕忽然静了静,回答:“他跟我说,爱是做出来的。但在我这儿就是这么回事了,不会去想什么爱不爱的。他身体健康,父母双全,年纪就快三十了,我跟他估计也处不了太久,想多了只会有一堆障碍等着我……”

凌田完全能理解,知道艾慕说这些话的时候一定又记起了从前,同样的事没有人想再经历一遍。

艾慕却又想到凌田的恋情,她一直以为凌田的男朋友也是正常人,赶紧打补丁:“当然也不是所有一型谈恋爱都会这样,关键我跟他的交情只有那么点,他告诉过我,他前女友就是因为他非要裸辞贷款开店跟他分手的,而我在这件事情上帮了他,估计他也只是因为这个才对我感兴趣……”

凌田只轻轻嗯了声,许久说不出话。艾慕不知道,她的感情基础更经不起推敲,而且病友找病友需要面对的问题也更多。所以也难怪了,她跟辛勤甚至当不了炮友。短暂的快乐之后,终究还是会回到现实的。

道别挂断之后,她去厨房倒杯水,站在窗前慢慢喝着。已经是冬天的尾巴,窗外天光阴沉,小区里的树木萧瑟到了极致,让她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流逝,他们分开已经三个月了。但她还是没想明白那段感情到底算什么,两人之间的问题也似乎永恒无解,当时想过的“再见”,真的能再见吗?她放下喝空了的水杯,蹲下去抱着自己,泪如雨下。直到快要把那杯水哭完,她才对自己说,差不多了,她还有稿子要赶,把眼泪擦干,回到书桌前。

那天晚上,她破例熬了夜,一口气把 HY2405178896 的约稿画完了。正在画的约稿其实有好几幅,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打开电脑,把所有草稿看了一遍,最后还是停在这一幅,就这么一笔一笔地画下去,从形态,到光影,再到色彩,刻画细节,直到完成,她出神地看着屏幕,片刻之后合并图层,导出作品。

然后把这幅画和过去画的那幅场景放在一起。

睡眠舱中的女人突然醒来,在惊恐中试图挣脱束缚,却被画面外另一个人伸出的手按住手臂。

而后,这个将她唤醒、安抚了她的人,带她到一片废墟中,向她介绍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则。

HY2405178896 说得没错,他们真的很有故事感。她尚未见到故事的全貌,却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她一点一点去琢磨、揭示,在画面和画面的裂缝之间触摸到故事一段又一段的脊索,就像剥去一块石头的外层,雕像早已经沉睡在里面。

当时已经是午夜了,她知道应该休息,洗漱,上床,把自己围在那堆毛绒玩具中间,裹紧被子,再一次用他教她的方法,在脑中重放着他的声音入睡。

随之而来的梦境同样温柔平静,她又回到去年的夏天,她和辛勤相对躺在这里,在傍晚斜照的日光中看着彼此,然后亲吻,再深深地拥抱。

第二天,凌田在画月平台上提前交了稿,单主 HY2405178896 很快上线确认,但只给了个默认的好评。

这一单完成得很顺利,草稿线稿都是一次过,也收到了全部报酬,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失望,心里想,你是有什么不满意吗?你倒是说出来啊。

直到她生日那天,跟爸妈外公外婆一起吃了饭回来,临睡前躺在床上刷手机,才在平台私信里看见留言。

HY2405178896 说:【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凌田回:【那太好了。】

对话似乎就该到此结束,她却又发了一条过去,问:【我想把这两个 OC 画成漫画,能把这一幅也用在里面吗?】

HY2405178896 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那个漫画我能看吗?】

好似抛出一个交换条件,凌田看着手机屏幕笑了,回:【当然,我会发在我的微博和小红书账号里,都是免费的,欢迎来看。】

HY2405178896:【请问 ID 是?】

凌田:【都叫“画月的零甜”。】

两个都是她特别开了用来给自己引流的号,分享给单主再正常不过了。

HY2405178896 又问:【漫画的名字想好了吗?】

其实并没有,但就在被问起的那一刻,凌田忽然想到了,回答:【叫《废物小队》。】

那时候觉得连动画片都跟我过不去,这个有超能力,那个有超能力,只有我是个废物。

她再次想起辛勤说过的话,他说的话,她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