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烟雾缭绕的大屋子里,尽管比灵是在喊叫,但声音听起来依然很沉闷。迪尔娜听到相同的话又开始重复时,叹了一口气:“那个见鬼的历史是我们的敌人!每次有事情要投票时,霍普就扯出历史,然后说,‘这不是詹森的处理方式!这不是卡波克的处理方式!’哦,我说,谁他妈的在乎他们怎么处理?”
迪尔娜把她膝上的木块当成比灵的脑袋,狠狠地雕了下去。他们每天晚上在这小酒馆里开会,这会议真是蠢透了。住在斯蒂波克湾的每个人都早就同意他们必须和天堂城彻底分开。法律不再贴近现实——这里的事情和那边不同。但是比灵的愤怒什么用也没有,它只是强烈地感染了其他人。
她注意到,甚至连斯蒂波克都专注地看着比灵。但她非常怀疑斯蒂波克是在分析,而不是在聆听。斯蒂波克当然不会被比灵的言论感动或震撼!但迪尔娜还是一样怀疑,比灵正在做的事是不是正符合斯蒂波克的期望?
“历史只是一些纸!只是纸,就这样!它可以烧掉!如果有障碍让我们无法在这里制定自己的法律,我要说,烧掉它!”
哦,真聪明,迪尔娜想。重点是要赢得我们的独立,就像斯蒂波克翻来覆去说的那样,但不能失去我们的相互依存。她默默地在心里问,如果河那边的人开始恨我们,那我们要去哪里获得铜、锡和黄铜呢?还有纸、墨水和面粉。河这边没有一条小溪能提供足够运作磨坊的动力。但是如果让比灵为所欲为,我们现在就得跑过河去,烧掉历史,然后想出什么办法来劝说他们仍然友善地让我们独立,并且继续交易。
她旁边的椅子在地板上摩擦出了声音,她抬起头,看到斯蒂波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老哲学家要来聊天了?”她问。
“老,”斯蒂波克说,“那不是因为年岁,而是因为担忧。”
比灵的音调升到了最高点:“怎么投票真的重要吗?只要我们拥有船只,我们就可以决定在河这边能强制执行什么法律!”听众当中传来几声醉醺醺的欢呼。
“那是个蠢货,”迪尔娜说,“哪怕是你第一个指出,拥有船只的人就能制定河这边的法律。”
“比灵有一点过于愤怒了。”斯蒂波克说。
“就像伟大的斯蒂波克常常说的那样,”比灵喊道,“当你拒绝政府之后,就不再真的受它管辖了!”
“这是伟大的斯蒂波克常常说的吗?”迪尔娜微笑着问。
“我真心希望没人再引用我的话,”他看着她手上的木头,“你在雕什么?”
“给维恩路一个富裕的怪老头弄的手杖头。维恩的儿子之一,他觉得一丁点青铜能买下任何东西。”
“能吗?”斯蒂波克问。她大笑起来:“几乎没错。”
斯蒂波克静静地坐着,审视着屋里,“乎姆还没回来?”
“你知道那是什么状况,一旦你开始走亲戚……”
“今天晚上,乎姆和他父亲会处在一个屋檐下。你觉得房子会烧起来吗?”
“很有可能。”迪尔娜说着,但她没有笑。
“维克斯和他在一起?”
“我想是的。”她说。突然间,斯蒂波克用力抓住了她拿刀子的手。
“迪尔娜,乎姆知道了。”
她没忍住倒吸了一口气。该死,她想着,试图掩饰自己的反应。该死,现在他的怀疑被证实了,无论他怀疑的是什么。“乎姆知道什么?”她徒劳地想要装无辜。
“我说乎姆知道了,别人怎么想无关紧要。我只是在警告你,迪尔娜。乎姆太爱你了,不会为此有任何举动。除非你离开他。如果你离开他,你就必须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我没有想要离开乎姆。这是什么怪念头。”
“很好。”斯蒂波克说着,放开了她的手腕。
“去你的吧。”迪尔娜说。
“你是个白痴,”斯蒂波克说,“河这边没有任何人比乎姆更像个男人。”
“关于像个男人这一点,”她怨恨地说,“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够多了。”他说完,站起来走了。迪尔娜尽力想迫使颤抖的双手准确地雕刻,但她不能,于是她也走出了酒馆。
她沿着脏兮兮的土路走向她和乎姆婚后一起居住的房子。它现在比过去精致多了——富裕给它增添了发展的养分,但最初的小屋还在那里,现在它是一间里屋。
她走进去,忽然觉得疲惫刻骨,她希望自己能够睡着,然后在另一颗行星上醒来,就像斯蒂波克说人们过去曾经做的一样。一个疯子。这么多年来,我们追随着一个疯子,难怪我们都在做些疯狂的事。
房子里面很干净,食橱很满。作为一个温和但缺乏创新精神的人,乎姆算是个养家好手。她出售自己的雕刻,是为了让人们欣赏她的作品,而不是因为他们缺钱。乎姆的工作很符合他的风格——挖出小树苗,再把它们种好,然后卖出果实。他只需要种植一次,就可以永远收获下去,要做的只是时不时剪剪枝。他的果园从天堂河一直向内陆扩展进去好远。驯服树木,乎姆觉得他可以驯服任何事物或任何人。只除了我,她苦涩地想,只有我无法被驯服,无论我多么想被驯服。
为什么是维克斯?她疑惑道。为什么是现在?为什么是一周前?为什么不是未来的十年后,或永远以后,或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乎姆就永远不会爱上我,永远不会受伤害。乎姆究竟是怎么知道的?太多问题了。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了?
斯蒂波克原本可能只是猜测,但她无疑已经证实了他的猜测。我真是个傻瓜,迪尔娜告诉她自己。
当乎姆回家时,迪尔娜已经睡着了,不过听到开门的声音时,她咕哝着抬起身来,往身上裹了一条毯子,走进了起居室。乎姆和维克斯正在那里道晚安,维克斯挥手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在乎姆关门时静静地消失了。
“哦,”迪尔娜问,“会面怎么样?”
“我累死了。”乎姆说着,带着一种夸张的疲倦瘫进了椅子里。
“告诉我。”迪尔娜坚持道。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会给我什么?”乎姆懒洋洋地笑着问她。迪尔娜叹息着,走到他身前。她坐进他怀里,用毯子裹住他们两个人。他抚摸着她光裸的腹部,笑出声来,“啊,我在这个房子里也有工资!”
“告诉我,”迪尔娜说,“否则我就把蟑螂放到你床上。”
“你会的,”他说,“所以我告诉你:霍普很乐意。”
“很好,”她说,“这样混蛋比灵就没戏唱了。”
“别骂人。我亲爱的,还有一点比这重要得多,那就是,我父亲也愿意。”
“你和你父亲说话了?”
乎姆微笑着,但看上去并不愉快,“如果我不和他说话,那就会妨碍谈判。不管怎么样,他是联合派的领袖。”
“这是反对派的一个优点:他们非常有序,总是指定领袖。”
“我们没必要指定人选,我们早就有一个了。”
“但是斯蒂波克拒绝说出自己的期望。”迪尔娜说着,起身走到炉灶前,里面还有足够的热量,拨一拨就重新蹿出了火苗。“要喝点肉汤吗?”
“那也不错。”乎姆说。
她把罐子放到火上,在长久的烟熏火燎之后,黄铜已经发黑了。“埃文说了什么?”
“说,如果我们愿意接受督察的统一领导,那他们就同意接受独立投票和独立税务。”
“不,真傻,”她说,“他之后又说了什么?”
“他试图讲感情,假装我们和解了。但我尽快离开了。”
迪尔娜莫名被激怒了:“没让事情缓和下来,你真是小气得过头了。”
乎姆没回答,她知道他生气了。哦好吧,真见鬼。只要她爬上他的床,他立刻就会忘记的。她称之为“立赦”。当然,只是心里偷偷地想,用不着让乎姆知道他有多简单易懂,那永远没什么益处。
改变话题吧:“他们对投票有什么疑虑吗?”
“不。尽管联合派有一半人不赞同协议——恐怕有太多老人相信历史中说的,詹森曾命令我们永远团结,无论我们分离得有多远——不过我们有足够多的票数扭转局面。”
肉汤已经热了,现在它开始热腾腾地冒气。她把它舀到碗中,端给乎姆。“谢谢。”她丈夫说道。她转身又为自己舀了一碗。他们安静地喝着肉汤,之后乎姆出去解手,而迪尔娜去了卧室,把毯子铺在他床上。尽管乎姆从未把她当作自己的财产(有很多老人这样对待自己的妻子,而且有太多年轻一些的人也这样做),但她仍然喜欢为他做一些小事,让他的生活更舒适。
她一边展开毯子一边想:他知道吗?
她回忆起维克斯在那之后的神情,潮湿的树叶半掩着他,他的表情扭曲着。因为什么?悲伤?后悔?失望?他应该结婚,混蛋,那样他永远不会被她诱惑,而她也不会被他诱惑。乎姆不可能知道。
他走进屋里,一边走一边脱掉衬衫:“天变冷了,从今天算起,詹森应该会在一个月后回来。霍普希望我们等到他回来。”
迪尔娜惊讶地转过身:“没错,为什么不呢?这不是个坏主意。不管怎么样,整个投票的主意是詹森上次来访之后提出的,为什么不让詹森看到它的运作方式呢?”
“因为,”乎姆尖刻地说,“他可能会觉得受到了冒犯,禁止我们实行它,而天堂城的每个老混蛋都会轻易放弃它。我们不怎么提到这一点,但一部分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斯蒂波克一直催促我们现在就做出决议,在那个老神灵从星塔返回之前。”
“所以斯蒂波克的确有他的想法。”
“一两个意见,”乎姆说,“我也是一样,我觉得我娶了天堂城最让人渴望的女人。”
当他爱抚她时,她笑着说:“说是最美丽的怎么样?”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他回答。但她总归在怀疑他是否知道了:为什么他用了“让人渴望”这样的字眼?他知道谁渴望她,谁又得到了满足吗?
她没有在凌晨时回到自己的床上,此时她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在结婚一年后坚持这样的安排。她想,这是一个独立的标志。每个人都应该有自我独立的小标志。
在这个季节,乎姆的果园不怎么需要照料,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房子里,并且一直有客人来来往往。迪尔娜常常会到起居室加入他们的交谈,但今天她不想这样做。相反,她爬到木瓦屋顶上(这是维克斯的创新,它让他在十八岁前成了富翁),她躺在那里,偶尔雕几下木头,但多半都是在抬头望天上的云朵。它们在酝酿着雨水,但一滴也没有落下来。这是当然的,因为风从西面来,要等它转向北方,雨才会开始落下。
有一次,她爬到屋脊上,望向河面,现在那里有四艘船规律地来回往返。永恒的反反复复,令人厌烦。维克斯和乎姆谈及要跟随湍流,顺河而下去看看它的终点。只要执行投票,事情谈妥,他们就会动身。哦,就是明天,迪尔娜想到,等他们投完票五分钟后,我就去收拾行李。
她隐约地疑惑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地想要离开,但当她联想到一周前在西边森林里的那一天时,她滑到屋顶的一半处(该死的碎木头,如果我想滑下去,我自己会滑的),然后她暴怒地狠狠雕刻了一阵子。
当乎姆找到梯子爬上来时,她已经在屋顶上睡着了。她惊讶地发现已经快入夜了。
“你想弄死自己吗?”乎姆关切地问。
“是的,”她回答,然后意识到乎姆是真的担心,于是又说,“不,乎姆,我不会掉下去的。”
“不,那是有可能的。”乎姆说道,然后他帮她拿上东西,从梯子上下去了。
“客人都走了?”
乎姆点点头,领着她走进房子:“但他们并不怎么喜欢协议的内容。”
“为什么?”
“比灵说他无法忍受有一个督察管着他,不过我实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痛恨霍普。”
“他有时是个傻瓜,”迪尔娜说,“等下个月詹森来时,霍普一定会被换下来。谁知道呢?也许斯蒂波克会成为督察——现在这个想法就让我想把投票这事扔一边去!”
乎姆大笑起来:“斯蒂波克督察?就凭他对詹森的想法?我应该告诉你,甚至有人在谈论从詹森本人那里独立的事。不管怎么样,至少比灵是这么期望的。”
迪尔娜沉默了一会儿。从詹森那里独立?哦,当然了,现在没有人觉得詹森是上帝了,至少在河这边斯蒂波克的村子里是如此。但是独立?
这让她不安。她的确急切地想要切断一些联系——但是切断所有的联系?这感觉就像是乎姆和他父亲的争执:那总归是一种错误,一道应该愈合而不是扩大的伤口。詹森会支持它吗?他有工具——比如他拿在手上杀死疯牛的小盒子。他会把它指向一个人类吗?这个想法令她战栗。当然不会。但他们永远都不会从詹森那里独立,那只是比灵的说法。
乎姆和迪尔娜整个晚上都在一起编织、缝纫,然后上床睡觉。
到了早晨,她感觉到一阵熟悉的恶心,没吃早餐就吐了。
“你还好吗?”等她从厕所回来时,乎姆问她。
“见鬼,”她说,“为什么是现在?”
“要挑时机可不容易,”他大笑着说,“这一个我们要留下来。”他牢牢地搂着她的腰。她朝他微笑,但心里一片空白。她知道她上次的生育期是什么时候,该死的斯蒂波克,他甚至告诉他们关于这周期中的周期。很可能,只是可能,父亲会是维克斯,而他和乎姆的样貌如此不同。
别自找麻烦,她对自己说,我还有几个月,天知道孩子更可能会像乎姆。
乎姆像以往一样误解了她的担忧。“两次流产没有那么糟,”他安慰她,“有很多女人都流产了两次,然后在第三次怀孕时生下了孩子。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
“是的。”她回答着,重提起上次怀孕时的老笑话,然后她对他说,她觉得好多了,可以去第一广场了。
“你确定?”
“我通常吐出来就好了,”她说,“我非常确定自己不想错过投票。”
于是他们走到岸边,爬上乎姆的小船。这一次迪尔娜当舵手,因为这个工作不那么费力,而乎姆操纵船帆。西来的风和东来的湍流让渡河变得更困难,每吹来一阵风,他们都要迅速调整操作,好让船只不会在湍流中打转。最后他们驶进林克瑞湾,那里有几十艘船早已到达,不过还有更多船刚刚开始渡河。
来自斯蒂波克湾的人群一起走向了第一广场,沿路上,来自天堂城的朋友和支持者也加入了队伍,他们绝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愉快地交谈着,话题很中性,除了即将到来的投票外,他们什么都聊。在抵达第一广场时,他们的心情都很好。
不过,一抵达此处,他们就迅速地进入正题。“人数有多少?”乎姆问。维克斯微笑着说:“我不认为今天会有人待在家里,不管是哪一方。”
“投票的结果会是什么?”迪尔娜问。
“哦,埃文确定,他的人至少有一半会投给协议。再加上我们的人,没道理会失败,”维克斯环顾四周,“甚至比灵都在笑,他看起来很开心。而且他发誓,只要不让督察继续管辖我们,他任何事都可以做。”
乎姆伸手搂住迪尔娜:“当事情临到眼前时,比灵是个相当讲理的人。他只是喜欢高谈阔论。”
但是迪尔娜在观察比灵,他在不远处快乐地闲聊,周围都是他的支持者。好几周以来,比灵都在说离开督察——离开詹森,说这几乎等同于绝对的自由,他将欣然接受这样的自由。她想,他现在看起来有点过于开心了。
我只是因为怀孕而沮丧。她这样想。
但她不是唯一沮丧的人,因为说“不”的投票声音显然比说“好”的大得多。维克斯关切地跳了起来,同时跳起来的还有埃文,他们两人都大声喊着要求数数。“双方人数比我们预计的更接近,”维克斯一边说一边坐下来,“顽固分子总是叫得更大声。”
但是计数使事实变得更明显了。联合派的多数人支持限定性独立,而在斯蒂波克湾的众人中,整整三分之二的人投了反对票。
霍普结束计数,摇摇头:“天堂城的人们,我不理解你们!”他嚷道。
埃文跳起来,“我理解!那些渡河的混蛋做出了种种承诺,可是什么事也没做!”
很多老人嘟囔着表示赞同。比灵挤出人群走到前面。“我能说话吗?”他问。霍普摇摇头:“比灵,任何想听你说话的人都有这个自由。但我要结束议会了。天堂城将依然是一个整体。投票反对分裂,而我只能做到这些。”
霍普离开了前排,许多老人围在他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第一广场。镇定自若的比灵开始叫嚷。
“我们为什么要投票反对这所谓的协议?”他问。
“谁他妈在乎啊!”维克斯朝他喊了回去,那些投票反对的人都大笑起来。
“我们投票反对这所谓的协议,是因为它是这些热爱詹森的老人所设的陷阱,好让我们一直受他们尊贵的督察摆弄!好吧,我们不需要你们这些天堂城的人,我们不必接受你们那过时、死板、愚蠢的法律和决议!我们要渡过这条河,带走所有的船。你们尽可以守着你们的天堂城,而我们将会有一座新城市!斯蒂波克城!一个让所有人都自由的地方!”
一阵稀疏的欢呼声响起,那来自和比灵投一样票的人,还有不少投支持票的人。
“让我们离开这里。”迪尔娜说。
“我同意。”乎姆说。
“我想知道的是,”维克斯一边嚷着,一边穿过人群离开他们,“如果我们不再过河来,你们要怎么搞定金属!”
“这就是你们的维克斯!”比灵喊道,“如果计划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他就不喜欢它!”大笑声。“好吧,维克斯,科伦、瑞文和汉拉塔在河的北方做了一次小小的探索,三天前他们回来了。没错,他们找到了他们想找的东西!铜!锡!供应量完全和河这边一样多!我们现在从各个方面都独立了!所以,让这些老男人、老女人坐在这边度过他们的余生吧。我们将建立一座新的城市,那会是个像样的居住地!而且我们没有督察!我们也没有上帝来告诉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我们没有……”
迪尔娜、乎姆和维克斯已经沿着诺约克路走出去很远,不必再听后方的叫嚣。几个朋友和他们一起,上山的一路上都弥漫着让人压抑的沉默。
然而很快,他们就开始开玩笑,扮鬼脸,嘲笑彼此,嘲弄今天的事情。当他们到达山巅时,他们都在大笑。
斯蒂波克一个人站在山上。
“你没去参加议会?”乎姆问他。
斯蒂波克摇摇头,“我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我不知道,”乎姆说,“我希望在我们把自己弄得像白痴以前,你能早早告诉我。”乎姆笑了起来,但是心情突然又沉郁了下去。
“我可能错了。”斯蒂波克说。维克斯大笑起来,抬高了声音好让所有人都听见:“听见没?快把它写下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听到他这么说。斯蒂波克可能错了!”
斯蒂波克勉强笑了笑,“人们投入了太多情绪。太多人喜欢憎恨。人们不愿意一起工作。”
“作为一个教导我们分裂是好事的人,你突然间这么热爱和平与合作,那真是够奇怪的。”
斯蒂波克看上去非常疲累。“你们不懂。我在帝国出生成长。有太多法律,太多压抑,一切都过于死板。突然间我被放到了这里,我必须和那些法律抗争,释放压抑,解放一切。”
“他妈的太对了。”维克斯说。
“哦,”斯蒂波克说,“它变得有点失控了。”他向下望着林克瑞湾。所有人的眼神都跟着他,看到了火焰和升起的浓烟。船只在燃烧。
他们叫了出来,大多数人都奔下山去,尖叫着一些不可能实现的威胁,要他们住手,要他们别烧船。
只有迪尔娜和斯蒂波克留在后面,他们慢慢地沿路走向河湾。“你的计划没能成功,是不是,斯蒂波克。”
“或者是太成功了。你瞧,我没能估计到的一件事,就是我能使人们变得多么狂热,以及我能将人们激发出这种反应。”
“现在你看到了,”迪尔娜说,“你瞧,你和詹森一样,只不过你有你自己的方式,斯蒂波克。扭曲着周围的人,让他们做你想让他们做的事,耍弄他们的人生来扮演上帝。你觉得烟散了以后还会剩下什么?”
然后迪尔娜加快了脚步,留下斯蒂波克在后面慢慢踱步。
对于那些燃烧的船,维克斯和乎姆在与埃文和诺约克比赛谁嚷得更大声。迪尔娜没有理他们,只是看着火焰和烧红的木炭。
“……没有权利!……”她听到她丈夫嚷着,她只是叹了口气,当对手也目无法纪时,憎恨法律的人们变得多么需求正义,这真是令人惊奇。
“……不会让孩子们把这城市分成两半……”这是霍普的声音,他很愤怒,但还是很有他平静的风格,他正在试图讲理。
“我们的家在另一边!”维克斯嚷道,而霍普回答:“不管是谁,只要他发誓衷心支持并服从詹森给予的法律,我们就会让他造一艘新船,渡过天堂河。”
“你没有权力阻止我们!”乎姆又嚷了起来。这一次是埃文回答了他儿子。
“我听到你的人在说什么了——无论我们投不投票,你们都要分裂。‘我们拥有船只。’你们这么说!行啊,你们和你们那该死的斯蒂波克让我们用多数票决来改变法律。所以你们该死的就最好准备好接受多数票决的结果!我们会盯着你们做到这一点,无论你们喜不喜欢!”
迪尔娜再也看不到火焰了,泪水流到她脸上。我怀孕了,她对自己说,所以像这样的事也能让我哭。但她知道这不是因为怀孕,而是因为悲伤和恐惧。为了此刻发生的而悲伤,为了未来将会发生的而恐惧。
无论如何,来自斯蒂波克湾的人要怎么办?他们全都来了,没有人留在另一边,也就没人能带来一艘船,带他们在夜里渡河。没人能游过这条河,湍流太急了,而且河面最窄的地方都有三千米宽。他们没有带任何木工工具,老人们挥舞着他们的斧头和火把,就好像他们很乐意砸开一两个脑袋一样,只要有人愿意伸出头去。
她离开火焰,慢慢地走向乎姆和维克斯那边,他们仍然在狂怒地与埃文和霍普争吵。
“我们不想惹麻烦,”霍普说,“但我不会让你们分裂城市!”
“分裂城市!你把这叫作团结一致?”乎姆朝他嚷道。
在双方的领袖后方都渐渐围拢了一群支持者。双方看上去都一样生气,但决定性的不同是,老人们手里拿着锐利的工具。迪尔娜走到了两群人中间。
她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们意识到她没有加入任何一方的争吵。“什么事?”霍普问。
“所有这些言语,”迪尔娜说,“都不能帮我们建造船只。所有这些叫嚷,也都不能为我们找到一个今晚可以暖和待着的地方。我想让我丈夫为我建一个避风处。我们需要工具来做这事。”
迪尔娜转过身,发现自己直接望进了维克斯的眼里。她转开视线,找到乎姆关切的脸。她能听到埃文在身后说:“我们不能给他们工具,他们能在一周内建好船只。更不用说能打破我们的脑袋。”
迪尔娜随即旋身面对他:“在你偷走我们的家之前,你应该先想到这事。我怀孕了,埃文。你想让我露天待一晚上吗?”
霍普转身面对埃文,温和地说:“他们是对的。也许可以给他们一部分工具,只要足够在黄昏前搭些遮蔽的地方。”
“为什么?”埃文问,“他们每个人都有父母,父母亲只会非常高兴地邀请他们回到他们家里。”
一贯温柔的罗斯是维克斯的父亲,他举起手说:“这没错,我们没有怨恨,我们很高兴能给他们食物和住处!”
维克斯的脸在狂怒中扭曲了:“给我们食物和住处!我们每个人在河那边都有充足的食物和住处!你们从我们这里偷走了它们!你们没有给我们任何见鬼的东西!我们有权利拥有它们!”
“权利,权利!”埃文嚷道,“你们这些撒谎的小混蛋没有任何权利。”
迪尔娜转向维克斯和乎姆。“够了,够了,”她静静地说,“我们已经在这场吵闹里输掉了。无论我们要做什么,我们都不能在这里做。”
“她是对的,”乎姆说,“我们走吧。”
“去哪里?”维克斯问。
乎姆望了望山上诺约克镇的方向。“森林就在牧场的北边。我们可以拆掉栅栏,弄一个棚子。”
迪尔娜转向霍普,“你听到了吗,霍普?我们将要从你们这里拆栅栏,用它建棚子。这样我们就没必要碰你们的工具了。”
霍普急切地想要在没有暴力事件的情况下结束争吵,他同意了。乎姆、维克斯和其他人散乱地离开河滩,回头向山上爬去。已经是中午了,在夜晚到来之前有太多工作要做。
霍普在迪尔娜离开沙滩前抓住了她的胳膊,“迪尔娜,请你听我说。我想让你知道,这不是我的主意。当我到这里时,船已经烧起来了。”
“法律有关于毁坏他人财产的条例,”迪尔娜说,“你是个热爱法律的人,那就把这些人关起来,直到詹森回来。”
“我没办法,”霍普痛苦地说,“他们人太多了。”
“我们的人也不少,”迪尔娜反击道,“这又是一次林克瑞和斧头事件,只不过你不是卡波克。”
当她走开时,霍普在身后朝她喊道:“这样拼命从督察手里夺去权力的人不是我,是你们!如果我还有这种权力,我就能保护你们!”但她没有返身回答。当她走到半山腰时,她停下来,俯视着海滩。霍普还站在那里,一个人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她冲动地一路奔下了山,一直跑到他站的地方。“督察,”她说,“我们今晚需要火。你觉得詹森会同意我们从自己的船上拆一些木头点火吗?”
他把脸板得像石头,转身走开了。她捡起一根木头,它的一端还在燃烧,另一端一直浸在水里。接着,她再次爬上了山。
斯蒂波克湾的人们聚在森林中的一块小空地上,想要将栅栏、树枝和落叶搭成过夜的简易棚子。只有少数几个人看上去还精神抖擞。迪尔娜望向天空,感激地发现云朵已经散去了,天空很清澈。维克斯看到火把时笑了起来,“智慧的女人。”他说着,叫了几个人升起火堆。他们不得不再次使用栅栏,于是火堆被搭成了一个大大的方形,中间是空的。“我只希望我们能烧掉整个见鬼的栅栏。”维克斯一边点火一边说。
“放火是一个好主意。”空地边缘有个声音说。许多正在工作的人转身去看那是谁。是比灵。
“啊,比灵,”维克斯说,“我以为你还在第一广场上做演讲。”
“演讲时间结束了。”
“多聪明啊,”维克斯说,“现在他明白过来了。”
“我只看到了我们船只的灰烬,”比灵抬高了声音好让所有人都听到,“我只看到了我们对和平最后的希望的废墟!而我对你们说……”
没人知道他要对他们说什么,因为在这个时刻,维克斯大步走过去,狠狠地往他肚子上揍了一拳,比灵被打得双脚离地,喘着气瘫倒在泥土中。
“我们对和平最后的希望的废墟不在沙滩上,比灵!”维克斯喊道,“废墟在第一广场,就在你和那些追随你的石头脑袋蠢牛毁掉我们能获得的唯一协议的时候!是你让我们的船被烧掉的,比灵!所以你可以闭嘴几天,否则我就把你沉到河里,让你永远去对鱼儿们唱歌!”
在维克斯激动的演讲结束后,沉默迟迟没有被打破。然后比灵呻吟着,缓缓地拖着身子爬起来。每个人都回去工作了,但是当人们重新开始谈话时,他们比之前还要痛苦。
夜色降临时,他们聚集到火边,注视着火焰。一些来自诺约克镇和林克瑞湾的女人在天黑前带来了食物。它们不够,但总归算是有,于是他们嚼着他们的骄傲,把它咽下去。现在他们坐在那里,望着栅栏在火中变小。
“我一整天都在想比灵说的话,”在某一阵凄凉的平静中,乎姆说,“我想他是对的。烧是个好主意。”
“我们要烧什么,整个城市?”维克斯轻蔑地问。
“不,不是,”乎姆说,“但是那些老人们,他们从一开始就憎恨船只,船意味着我们离开他们的自由。他们烧了它们。”乎姆站起来,绕着火堆走动。他不是个慷慨激昂的演讲者,但是他言辞中的那种平静让他们更想倾听。
“哦,他们把一些东西当作武器来反对我们。比如说,督察。”有人笑起来,说,“这意思是要我们烧了霍普。”
乎姆笑着摇摇头,“霍普没有伤害我们,他只是例行公事。但还有别的东西——历史。”
有几个人冷笑起来。历史,通常被当作“证据”罩在他们头上,用来证明事情必须用老办法解决。
“他们烧了我们的船,”乎姆说,“那就让我们烧了他们的历史。比起他们对我们做的,它的伤害小得多。如果我们把田地放在那里一个月不管理不收割,你们知道它们会怎么样。我的果树会变得光秃秃,果实会掉在地上烂掉。他们毁掉我们的家和生计,那么,如果我们毁掉了他们的愚蠢历史,没人能说我们过分。”
不少人轻笑起来,这个主意开始变得更加诱人了。
维克斯说道:“说起来很容易。可是他们全副武装地对抗我们,而且他们会为了保护它而战斗。对他们来说,那是,那是上帝的东西,他们为了詹森保存它。他们会战斗的。”
“所以,”乎姆说,“我们不会宣扬我们的目标是什么,而且也不要去一大群人。我们只要等到霍普房子里的所有人都睡着了,就闯进去,冲上楼梯,在他们还没搞清楚我们要干什么的时候烧掉那见鬼的东西。”
“闯进去?有那么容易吗?”
“对我来说是很容易。我能进去。”乎姆说。于是计划就这样敲定了。新月高挂在天空时,他们从营地远处的西边走出了森林。只有一个人拿着火把,剩下的人拿着未点燃的火炬和引火的木头。他们安静地走着,从西面接近那栋高高的房子。看上去屋子里没有任何人在守卫。
房子里也没有灯火,他们立即就开始行动了。维克斯指了指房子侧面的一处,引火的木头被放在了那里,接着它被乎姆拿着燃烧的火把点着了。当火苗蹿起来时,他们都把手中的火炬凑了过去。几分钟后,他们全都有了熊熊燃烧的火把。接着乎姆举起火炬,他们全都跟着他来到了厨房门口。
乎姆敲了敲门,他们等着,所有人都贴墙站着,这样从窗户里望出来的人不会一下子看到他们。但家里人并没有预料到今晚的危险,一个柔和的声音问:“是谁?”
“祖母?”乎姆问。
“乎姆。”门后的声音又是宽慰又是高兴,“你回家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开了门。但是门才开了一条缝,维克斯和比灵就把瑞亚文挤到一边,冲了进去。她只花了一秒钟就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事,她叫了起来:“火!救命,火!快啊!他们来了!”
没人停下来阻止她。相反,乎姆领着他们一路奔上二楼。当他们上楼时,乎姆的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从房间里出来,一脸担忧。“火在哪里?”他们中的一人问。乎姆说,“在楼下,厨房里。”有那么一下子,这个显而易见的诡计似乎奏效了——甚至当拿着火炬的人加速奔上三楼时,这些人都还在往楼梯下面走。但接着他们意识到了拿着火炬的都是谁,于是又顺着楼梯跑了上来,想要追上他们。
三楼没有人上当。埃文和霍普站在图书室的门前。“你们不能来这里,”霍普说,“这事对你们没有任何帮助。”
“但是把船烧了就有帮助?”乎姆咆哮道。维克斯嚷道:“让开。”但是迪尔娜意识到,此刻他们的袭击只有一半的成功率——楼下上来的人就在他们身后,看起来是等着他们投降,而谈话永远不能把门打开。
“谈话没用!”迪尔娜喊道,她朝身后站在楼梯上的一个人抡起了火把。他本能地往后退去,否则火把就会打中他的头。但在后退时他失去了平衡,跌到了后面众人的身上。比灵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迪尔娜和其他几个人用火把将楼梯上的人逼入困境时,比灵冲上前,朝埃文和霍普晃动他的火炬。
但他们坚守阵地,比灵没能突破这道防线。这一次是维克斯补上了他的位置。“你们的警告真公平。”他咆哮着,将火把撞到了霍普的腹部。
这一击的疼痛让霍普猛吐出一口气,当维克斯拿开火把时,霍普的衬衫着火了。他徒劳地想要扑灭它,可它蔓延得很快,他大叫着扑到地上,想要压熄火焰。埃文仍然堵在门口,他想用双脚把比灵和维克斯踢开。
“斧头!”有人喊道,没错,乎姆的一个叔叔正挥舞着一把铜头的斧头。他在头顶上转圈抡着它,不仅给防守楼梯的迪尔娜和其他人造成了威胁,也给己方带来了同样多的危险。迪尔娜低头躲过斧刃,用火炬的尖端击中了对方的下颏。他失手扔掉了斧头,它“咔嗒”一声掉在了乎姆身边的地板上。乎姆捡起他,发狠将它扔向了门扉,正对着埃文的脑袋。
埃文猛地低头,险险地避开了这一击,而斧刃砸中门扇,将它劈裂了。埃文试图在乎姆拔下斧头时攻击他,但比灵的动作太快了,迫使他往后退去。
楼梯下方的人吼叫着想要冲过来时,门在斧头的第二击中碎开了。迪尔娜和其他人无法阻止那些人,然而任务已几近完成。维克斯和比灵把火把扔进了屋里——维克斯的火把溅着火花掉到了地上,然而比灵的火把砸中了一个书架,立刻点着了上面的纸张。楼梯上是一场混战,而维克斯、比灵和乎姆奋力阻止老人们进入房间扑灭火焰。
埃文吼叫着冲向自己的儿子,把他甩到一边,要闯进满是烟雾的图书室。当他经过时,乎姆拿起斧头,用手柄敲中了他父亲的头,把他打趴在了地上。就在此时,维克斯嚷道:“让我们他妈的离开这里!”然后便开始往楼下挪去。
其他人尽力跟上。他们中的一个人昏倒在了地板上。迪尔娜之前被楼梯上的人推挤到了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此刻正试图叫醒他,但他一动不动,于是她起身奔向楼梯。就在此时,图书室突然间轰鸣着爆炸了,恐怖的火焰喷出了门口,似乎要将整栋建筑全部烧掉。然后它稍微平息了一些,但火焰跳上了楼梯的扶栏。就在迪尔娜勉力挤向楼梯时,她看到了图书室里一具毫无动静的躯体,上面覆满了火焰,双腿已经烧焦了。她尖叫起来,找到正在打斗着下楼的乎姆,在他耳边喊道:“你父亲!你父亲!”
她脸上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他也尖叫起来,朝楼梯上方奔去。“父亲!”他发出喉咙都要裂开的哭喊,“父亲!”但火焰逼着他后退。楼梯上有几个人看到了正在发生的事,平台上有三个失去意识的人。他们顶着高温奋力冲上去,将那三个人拖出来,拖下了楼梯。但乎姆仍然站在那里,眼泪从他脸上流下,他像是对热量毫无知觉,只是叫着:“父亲!父亲!”当他们终于把他拖下楼时,他的脸已经被烟熏黑,衣服的前端都焦了。迪尔娜被按在楼梯下面,看到他冒烟的衣服和乌黑的脸时,她晕了过去。
詹森日时,他们聚集在第一广场上。但这一次没有闲聊,没有愉快的期盼。那晚拿火炬的人每一个都被绑住了手,由几个人包围着。只除了乎姆,他的伤还是很严重,所以人们给他弄了一张简易床板。其他来自斯蒂波克湾的流亡者自己挤作一堆,没人防备他们,但他们无处可去,也无事可做。詹森就要来了,突然间,甚至那些嘲笑他的人都在害怕他的到来。
太阳隐没在星舰的长轴后,空间从里面打开,细线降了下来。迪尔娜记起四年前,那时才刚满十三岁的她和母亲一起看着詹森到来。他带来了第一百一十一位冰人,斯蒂波克。迪尔娜内心苦涩地希望他从来没有出现。
詹森的脚触及了地面,他站起来,走向等着他的霍普。詹森张开双手想拥抱督察,但霍普只是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詹森在霍普面前停住了,他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后者。他们就那样站在那里,似乎站了好几个小时,但是当詹森挪动身体搂住霍普时,太阳还没有从塔后转出来。人们看着他们,一阵低语蔓延开去,人们都发现了,都在轻声说:“詹森也哭了。”
“他知道,”这是回答,“他早就知道了,哪怕我们还没有说一个字。”
詹森在霍普耳边轻声说了什么,然后走开了。霍普转身目送他,他的啜泣停止了,只是脸上布满了泪痕。詹森大步走向等待的人群。“埃文在哪里?”他喊道。
没有人回答,人群中只有低微的细语声。
“谁把埃文在我面前藏起来了?”
于是答案出现了。“乎姆杀了他!”有人说。“他死在了火里。”另一个人说。但许多人喊出的答案都将责任归咎于乎姆。
詹森走到乎姆躺的地方,简易小床上的乎姆全身裹满绷带。
“你杀了埃文吗,乎姆?”詹森大声问。
乎姆闭上双眼,清晰地回答:“是的。”
詹森在他身边跪了下来。许多看不见的人踮起脚来,或是挤到前面来看詹森会做什么。可是詹森只是摸着乎姆额头上的绷带,深深地望进后者的眼中,就像能够看到他的脑海一样。迪尔娜从守卫那里站起来,走到詹森面前。“这不是真的,”她说,“乎姆没想杀了他父亲,他只是想烧掉历史。”
詹森站起来,环视人群。“烧掉历史。那么乎姆为什么想烧掉历史?”
又是一片寂静。但此刻维克斯跳了起来,愤怒地喊道:“他们烧掉了我们的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全都急着告诉你乎姆杀了他父亲,却拖拖拉拉不肯告诉你他们烧了我们的船!让我们没法回去河那边自己的城市!我们所有的田地都烂了,我们的收成被荒废了,这全都是因为他们烧了我们的船!”
詹森点点头。维克斯安静了,坐了下去。“烧了船只,”詹森说,“为什么他们烧了船?”
回答又迅速出现了。“他们想分裂城市!他们不肯遵从督察!他们说要制定自己的法律!他们没有服从大多数人!”
詹森举起双手,人群又陷入寂静。他提高声音,“他们没有遵从大多数人,他们没有服从督察。为此,你们让他们无法照料田地和羊群;为此,你们让乎姆无法从他的果树上获得收成。”
许多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因为没人告诉詹森乎姆有果树。但他知道。他早就知道一切了。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让督察管理他们?”
人们朝他大声地嚷出答案,但一次又一次,那些叫嚷中都包括一个名字: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詹森喊道,“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走出人群,挤到前面,直直站到詹森面前。“斯蒂波克,”詹森说,“似乎一切都要回溯到你身上。”
“我从来没想,”斯蒂波克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得到这样的结果。”
“那你想要什么?”
“我只是想给他们民主。”
詹森冷酷地笑了笑,“啊,你没有。你给了他们无政府主义。”
斯蒂波克的脸上刻满了懊悔,“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詹森从他身边走开,面向人群喊道:“谁该为此受到惩罚!”
没有人回答。
“我也是这么想的!”詹森愤怒地看着他们,“如果不惩罚每一个人,那我们惩罚谁都是不公平的。因为在埃文被杀这件事上,你们全都有罪!你们每一个人!”
“我,”一个女人跳起来叫道,“我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斗争!”
“你没有?”詹森尖锐地问,“你有没有试图阻止他们?”
那个女人又坐了下去,脸色一片灰暗。
“你们所有人,都回你们家里去,做你们的事,把工具给那些家住河对岸的人,让他们建造船只回家!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和你们所有人说话。回家吧!”
人群悲苦地散开了,一群群阴郁的人沉默地走回家里,羞耻得抬不起头来。詹森知道。詹森看到了。詹森不高兴了。
詹森甚至哭了。
当白雪在田野和树林间闪耀时,天堂城里传开了这个消息:“詹森谈完了。”事实上,他和每个人都谈话了,走访了每户人家。现在他来到河边,踩着水走到等待他的大船前方。维克斯伸出手,帮着詹森爬上了船。船里坐着十个桨手,他们都来自斯蒂波克湾。
当桨手把船驶离岸边时,维克斯说:“我希望,我真希望你能看到船上升帆的样子。但现在刮的是北风。”
“我看到它们升起帆的样子了。”詹森说。维克斯疑惑着那是什么时候,詹森是怎么看到的。詹森回答了他未问出口的问题:“我在你眼中看到了它们,维克斯。”
他们抵达了对岸,詹森准确无误地走向了小酒馆。人们渐渐都挤了进去,几乎要把那大房间挤爆了。詹森站在长长的吧台前面,啜饮着热啤酒。等到所有人似乎都到场时,詹森放下杯子,撑着吧台跳坐了上去,他坐在上面和他们说话。
“我和你们每个人都交谈了,”詹森说,“你们中有许多人——即大多数人都从今年秋天痛苦的经历里学到了足够多的东西。你们现在满足于服从法律和督察。不过你们仍然想待在河这边,你们在这里依然独立,依然更孤独一些,因此也更快乐一些。”接着他一个个地说出名字,那是所有这么想的男人和女人们,詹森说他们可以回家了。“如果我说错了,那就留下来。”他提醒道,但他没有错。小酒馆里大约留下了四十个人,詹森一直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开始说话。
“你们是太过憎恨的人,你们是不想遵从法律的人,无论这会如何伤害其他人;你们是不想成为天堂城一分子的人。如果这里有人不是这么想的,那也可以走了。”
他们全都留了下来。
“好的,”詹森说,“对于这座城市遭受的灾难,你们需要负的责任并不比另一些人多,那些人迫使每个人迎合他们认为正确且美好的景象,否则他们就不满意。你们不会被惩罚。我想你们的记忆已经是足够的惩罚。”
没有人把眼神投向别人,只除了斯蒂波克。他坐在房间后面,轮流看着每个人。
“斯蒂波克,”詹森说,“你想领导属于自己的城市,对吗?你想令一些人放弃对我的信仰和信任。”
“该死的没错。”斯蒂波克说。
“那好吧,看看你周围。这些是你说服的人,你足有四年时间。我确定四年对我们的交易来说足够了,不是吗?”
迪尔娜看着坐在身边的乎姆,他握着她的手。交易?她用眼神问他,他耸了耸肩。
“可能是吧。”斯蒂波克说。
“你知道,你没有完成自己的承诺,”詹森说,“我的期望要略超出油灯和河里的船。”
“我很忙。”斯蒂波克说。
“你会更忙的。因为你们都得到了你们想要的——自由,以及与天堂城的分离。我甚至会让斯蒂波克选择你们要去的地方。在这颗小行星上,最有价值的土地是哪里,斯蒂波克?”
斯蒂波克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摇了摇头。但詹森就好像听到了他的回答一样。“你有这么热爱钢铁吗?”詹森问,“那我就把你们送到那里去,去到铁矿砂最接近地表的地方。”
这词语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从未听说过钢和铁。詹森环视他们,然后笑了。“哦,铁足以令你们满意,”他说,“你们看到星塔上的金属了吗?”他们当然看到了。“那就是钢铁,”詹森告诉他们,“你们可以从铁矿中得到它们,只要你们有能力。”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斯蒂波克问。
“明天。我建议你们全都忘掉你们保暖的衣服,戴上帽子。你们要去的地方有充足的阳光。”然后詹森从吧台前离开,走出了小酒馆。
第二天早晨,要离开的人们聚在一块清理过的大田里,这里的小麦烂到了茎部。他们没等太久,一阵轰鸣声从星塔传来,很快,一个巨大的金属物体就在他们头顶上盘旋起来。斯蒂波克叫人们让开距离,等他们走回来时,金属飞船已经停在地面上。许多人都满心疑惑,詹森的确会飞,而他驾驶的飞船比一座房子还要大。
但是这时,门打开了,詹森把他们通通叫了进去,他们没有多少时间担心詹森到底是不是人们一直认为的神灵。两排座椅填满了飞船中部,他们几乎把椅子坐满了。斯蒂波克是最后进来的,没有任何人碰到门,但它在他身后关上了。一等斯蒂波克坐下,飞船就轻柔地升到空中。当大地在下方渐渐远去时,许多人都觉得晕头转向,有些人还吐了。
“我们去哪里?”有人问斯蒂波克。斯蒂波克转过身对大家说:“我们要去一个非常艰苦的地方。那里没有多少能让庄稼茁壮成长的土地,但那里有比肥沃土壤更珍贵的东西。”
迪尔娜往乎姆偎近了一些,轻声说:“你几乎要以为斯蒂波克一开始就想让我们去那个地方。”乎姆只回了她一个隐约的微笑,他在霍普家火灾中受的伤几乎痊愈了,但他还是不怎么说话。
他们越过一片无尽的森林,当森林终于消失时,下方只余一片蓝色,点缀着白色的线条。“海洋,”斯蒂波克解释道,“方圆数公里都是水,所以看上去像是永远也找不到它的边际。”
但他们找到了边际,下方变成了岩石和沙砾,还有深深的峡谷和险峰峻岭,高原以及偶尔出现的几片绿色。从空中无法看到细节,但每个人都看得足够清楚了:他们从未见过沙漠,但他们知道下方的土地是死的。
看到如此广袤的地域上没有生长任何东西,这吓到了迪尔娜。它看上去无限干涸。她抽搐地咽着口水,乎姆的手盖住了她的手,将她扯到近旁,然后伸出胳膊环住她,把她抱在怀里。
“乎姆,”她轻声说,“除了你我从未爱过其他人。”
“我用我的生命信任你。”他回答。迪尔娜发现自己在怀疑,乎姆是不是和她一样撒了一个巨大的谎。
詹森把他们留在了树林边,近处有一条小溪在流淌,但是脚下的土地都是沙粒,而空气又热又干。他们毫无头绪地四处转悠,直到詹森说了一些话。他祝他们好运,要求他们服从斯蒂波克,然后飞行员又回到了飞船上,舱门关上了。
“好了,大家,”斯蒂波克说,“让我们行动起来,到树林里去,跟着河流走。天气够暖和,我们今晚可能不需要建房子,这给了我们偷懒的机会!”斯蒂波克大笑起来,但没有人迎合他。沙质的土地看上去不像是能够轻松务农的田地。水流在岩石间细细地淌着,可是甚至就在它流动时,也还有薄薄的一层灰盖在水面上。
他们扛起自己的行李,跟着斯蒂波克走进了高高的树木间,它们看上去都很枯瘦。迪尔娜和乎姆走在最后,她转身去看飞船下方扬起的尘埃。
她停下脚步,看着它升到空中,在沙海上方向北边移去。等等,她想对他叫嚷,等等我!
但她只是拿起行李,对正在等她的乎姆微笑,“哦,”她说,“这可比一条断腿好玩多了。”他大笑起来,然后他们匆忙赶上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