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詹森·沃辛在星舰的飞行员舱室中醒来,这是他的第一百次森卡休眠。但现在他已经不再做运动了,他能做的只是起身四处走动,强迫血液加速流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再纠结于自己真正的岁数了,他看上去还不到四十岁,但自我感觉像是九十九岁了。一整个世界的责任曾在他肩上压了三个世纪,从那以后的四十年中,他大约每年醒来一次,和驾驶着侦察机从农场飞来星舰的阿兰说话。这次他起身时,认为来此唤醒了他的还是她。
但是当他站在棺材边上屈伸他的胳膊时,和他说话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詹森震惊地抬起眼来。
这个男人已经相当老了,却穿着帝国的时装,只不过颜色组合在詹森看来很诡异。老人在看出詹森的迷惑时大笑起来。詹森望进这个陌生人的意识,接着也大笑起来。
“艾伯纳·杜恩!”他一边说一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我很早以前就放弃了一切希望!艾伯纳·杜恩!”
老人拥抱了他。“一身是汗,是吧。”杜恩评论道。
“还是那么冠冕堂皇的无礼,我看出来了。”詹森说。
他们坐下来,彼此注视了一会儿。最后詹森又笑了起来,“你知道,在这里过了头一百年后,我时不时觉得你会在某天突然出现。我想我总归还是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什么事让你来得这么迟?”
“哦,各种事务,你知道的。煽动革命花的时间比我想的要长,就是这一类事情。人类真是该死的无法预测。”
“我明白。”詹森说。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儿。
“哦,顺便说一声,”杜恩说,“我自作主张地晃荡了一下。我读了你储存在这里的所有历史,它们令人着迷,还有飞船后部的残骸解释了一切。所以,我没有唤醒你让你浪费时间做个向导,而是自己在你的小星球上逛了逛。”
“一切都运转正常吗?”
“非常好。你一定会感兴趣的,维恩的团队成功到达了湖边,他们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一个壮观的青铜时代的小镇正沿着湖岸慢慢壮大,到处都是农场。顺便说一句,维恩死了。霍普野心勃勃,他早就派遣殖民者进入了五个主要大陆。你获得了巨大的成就。在一个没有金属的行星上,你创造了一个稳定的宗教社会,先进、治理有方、和平,并且开明博学的社会。请接受我的祝贺。”
詹森微笑着点点头。
于是杜恩开门见山地说中了要害:“所以你见鬼的到底是在干什么,水之森林中央那个悲惨的小农场是怎么回事?”
“哦,”詹森说,“你去了那里。”
“是的,我去了那里,他们该死的差点在我离开前杀了我。就在那时我才决定回来这里叫醒你。那个农场是你完成的其他一切的反面——所有的其他一切,诗歌、音乐,它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优美精致的、完全非技术性的文明。而在农场里,每个人都多疑、凶残、愚昧,还被圈禁在我曾不幸遭遇的最强大的该死的意识屏障里。”
“哦,”詹森说,“那是我的陈列柜。”
杜恩嗤之以鼻,“爸爸的骄傲和喜悦。”
“完全正确。”
杜恩震惊地抬起眼,“你不会是说真的吧!”
“你没有看到他们的眼睛吗?”
“我没能靠近。你是说那是你的家人?”
“那是我储存基因的地方。近亲交配。有那么一点点可能,再过一阵子就会出现不少白痴。不过同时,他们将从几代人的每对父母那里获得我的基因。”
杜恩看上去既烦乱又愤怒。他站起来,走到控制台前。“该死,詹森!这太可怕了。我是说,想要改善血统是没问题,但是像这样的近亲交配真的会造成伤害。你没有权力这样玩弄别人的人生!”
杜恩本来也许还要再说些什么,但詹森开始狂笑起来,没多久杜恩也大笑了起来。
“哦,好吧,”最后杜恩说,“作为一个一生都在扮演上帝的人,我必须对另一个相同的人说,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彻底。”
詹森伸出手去,和他握了握手。
贮藏区的门打开了,阿兰走了进来。她冲到棺材前,发现里面是空的,旋身看到正在握手的杜恩和詹森。他们吃惊地看着她。“阿兰。”詹森说。
“这一定是那个陌生人。”阿兰说。
“阿兰?”杜恩问,“不会是阿兰·汉杜里……”
“没错,”詹森说,“不是阿兰·汉杜里。只是阿兰,我妻子。”
阿兰往前走了几步,怀疑地看着杜恩。“他来了农场,詹森,就像你说的那样。可是托马斯和男孩们把他赶走了。他们一告诉我我就赶来了。”
“没关系,阿兰,”詹森说,“他是我的朋友。”
杜恩起身向她伸出手,她谨慎地握了握。杜恩微笑起来,说:“还是那么漂亮,一如既往的漂亮,不过看来时光雕琢了你的深度。”
“我们曾经见过吗?”阿兰惊讶地问。
“很久以前。”杜恩说。
“别介意,阿兰。”詹森握住她的胳膊,她贴近了他——就像他们俩曾经都年轻时一样,那时她还是个新娘,在天堂城作为上帝的妻子度过了辉煌的三年,而后是大移民,而后她来到了水之森林的农场,在詹森的要求下以奇怪的方式养育了一个家庭。
“他是不是……”她问道,然后突然停下了。
詹森专注地看着她,然后笑了,“是的,阿兰,他是我父亲。”
他们一起在飞船上待了三天,向杜恩讲述一些没能被记入历史的轶事。而杜恩对他们述说遥远的异地所发生的事,它们让阿兰头晕目眩,填满了她的梦境。杜恩和詹森仔细研读图纸,谈论过去和未来。接着杜恩说:“哦,詹森。我看你已经把一切都想周全,不再需要一个老头子的建议了。有一天,也许你的某些超人后代将走出那片林子,索取詹森之子的权力,我不能来看那时发生的事,这真是太遗憾了!”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詹森问。杜恩只是笑了笑。“我想,”他说,“我现在要回家了。”
“你不去走访另一些殖民地了吗?”
“哦,不。不,詹森。实际上,我可能也不该来这里。但是你瞧,我必须消耗两三千年的时光,才敢回到花园星的家乡,然后找到某种淡泊的生活方式,平静安详地度过我的最后几年。不管怎么样,连希特勒都在两千年后被遗忘了,我还没他那么坏呢。”他们俩都大笑起来。詹森张开双手搂住老人,拥抱了他,杜恩也拥抱了他。“你是我收藏中的奖赏,詹森,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你知道,创造了某个超越自己的人——这是扮演上帝最棒的一部分。”
杜恩走出星舰,登上他自己的亚轨道巡航飞船,他一路都没有回头。飞船关上舱门,升空返回太空轨道上的星舰。詹森一直看着飞船在视野中消失。
等他转过身时,阿兰问他:“哦,詹森,我现在回去农场吗?”
他望进她的双眼。
“你不想回去,是不是?”
她摇摇头,老去的双眼中盈满了泪水。“现在,让我和你一起待在这里吧,詹森!他们都接受了训练。他们会一直待在农场里超过一千年!”
“更可能是两百年,如果运气好的话,”詹森说,“我只能指望这么多时间。屏障本身也只能再支撑五六十年。你在那里的工作结束了,阿兰。你做得比我能做的好多了。”
“你为什么不想和我一起待在那里?”她问。
“哦,不,阿兰,我真的想和你待在一起,但你知道,我常常不能做我想做的事。你瞧,如果有充足的时间,那些男孩可能会明白我脑子里的一些事情。这将会摧毁一切。”
“你是说他们也能望进你的内心?”
“现在你能和我待在一起了,阿兰。我希望你和我待在一起。”
她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哭了。“我又老又丑!”她哭着说,“而你还年轻。你永远都会年轻下去!我已经没有多少人生能和你在一起了!”他任由她哭泣,只是温柔地说:“我们都失去了一部分人生,阿兰。这无可避免。”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自己失去的所有人生感到苦涩的悔恨。他感到悲伤,当他睡在棺材里时,他的朋友们变老,而后死去;还有一些朋友,他们的记忆被森卡剥夺,为此失去了生命和爱;他感到悲伤,为那些他未能真正喜爱的孩子,为他从未能品尝的人生。“担任上帝,”他说,“真是宇宙中最糟糕的见鬼的工作。”
然后他领着阿兰来到现在空荡荡的B舱,让她在一个棺材中睡去。他仔细地封存了这个舱室,检查一切以确保各组件能持续良好地运作。然后他穿过飞船的其余部分,准备着一切,就好像要进行一次遥远的太空旅行。他对侧面的裂口无能为力,不过飞船内部的封锁装置和它的外壳一样能抵抗压力。
当他对星舰的一切状态都感到满意时,他在控制室里坐了下来,轻缓地让这巨大的造物升上天空。他驾驶着它悬停在空中,下方的行星表面在自转中移动着。很快,陆地向东边退去,他在海上了。接着他向南方飞去,抵达了一个远离任何陆地的区域,慢慢地让星舰向洋面降落。在接触水面时,星舰几乎一无所感,它迅速沉没在波浪下方。它的结构足够坚硬,可以承受海底的压强。詹森知道星舰的设计可以接受比这糟糕许多的环境,也许几千年后,它的金属仍然不会被腐蚀,她的电脑仍然能够被激活,她的引擎仍然能带她浮上海面。
他写了一张字条,把它放在了控制板上,将相同的信息口述输入了飞船的航行日志,将它给了电脑,这样,与电脑的任何接触都能让这条信息出现在屏幕上。然后他进入棺材,躺了下去,将休眠头盔戴到头上,等着他的大脑被记录,而后记录结束。
接着,为了莫名的原因,詹森开始在他的棺材里轻声哭泣。当针头扎进他的头皮,当森卡冲入他的血管,当另一千年痛苦的休眠开始时,他仍然在哭泣。
飞船在海底等待着。海洋生物在它的表面爬行,或是在敞开的A舱里做窝。每过五十年左右,飞船都会苏醒过来,灯光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明明灭灭。引擎会点火,杀死数百万无穷小的动植物。然后飞船又会再次陷入沉睡。
这个过程每一次发生时,电脑的屏幕上都会有一条信息闪足整整一分钟:
“我是詹森·沃辛。别随便叫醒我。如果我的工作失败了,我不想知道。如果它成功了,但对人类完全无益,那我宁可继续睡下去。我对未来的梦想太过美好,别让我看到它被现实摧毁。”
底栖鱼的自生光亮为它们自己隔绝了深浓的黑暗,它们在船体撕裂的部分进进出出。对它们而言,它只是另一块能够提供遮蔽处的岩石。但安全只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死亡永远在夜色的暗影中等待着。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