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相会
人类最奇特之处是男男女女配对的方式。男女双方时时刻刻都在争斗,永不满足于让对方各行其是。他们似乎压根儿不懂得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物种,具有完全不同的需求和欲望,男女双方被迫走到一起仅仅是为了繁衍后代。
你们当然会这么想。你们的配偶不过是没有头脑的寄生虫,是扩约延伸部分,没有自己的属性。
我们对自己的情人了如指掌。人类发明了一个想像的情人,并将这个面具戴在躺在他们床上的那个肉体的脸上。
我的朋友,这就是语言的悲剧。仅仅通过象征符号了解对方的人们被迫想像对方。而且,因为他们的想像是残缺不全的,所以他们常常犯错误。
这就是他们悲剧的源泉。
我想,同时这也是他们力量的源泉。你的人民和我的人民,都为了自己进化的缘故而不惜与具有天壤之别的人结为配偶。我们的配偶总是在智力上比我们低下得不可救药。而人类却与挑战他们权威的人结成配偶。他们同配偶发生冲突,并不是因为他们之间的交流比我们差劲,而是因为他们居然还要交流。
华伦蒂·维京仔细阅读她写的文章,这儿改一下,那儿改一下。完稿后,词句悬浮在计算机上空。她很高兴自己写了一篇妙文,文中对星际议会内阁主席里马斯·奥加曼的人格进行了妙趣横生、冷嘲热讽的剖析。
“我们完成对‘人类星球’主人的进攻了吗?”
华伦蒂没有向丈夫转过身去;只听他的声音,就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因此她对他莞尔一笑,而不必转过身去。他们夫妻俩结婚二十五年了,就是闭着眼睛也能看见彼此的音容笑貌。 “我们让里马斯·奥加曼丢丑了。”雅各特往她那小小的办公室挤进头来,脸与她的脸贴得很近,连他读文章第一段时轻微的呼吸声她都听得见。他不再年轻了,由于用力将身体探进她的办公室,双手使劲支撑在门框上,结果直喘粗气,她听起来很不舒服。
随即,他开口说话了,但脸与她的脸贴得很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摩擦她的面颊,每说一个词嘴唇都擦得她痒酥酥的: “从现在起,甚至连那个可怜的杂种的母亲看见他,都要背着手嘲笑了。”
“文章要写得俏皮还真不容易,”华伦蒂说, “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一再谴责他。”
“俏皮好些。”
“哦,我知道。如果我流露出自己的满腔怒火,如果我谴责他的种种罪行,反倒会使他显得更加强大,更加可怕, ‘法制集团’反倒会更加热爱他,而每一个星球的懦夫反倒会对他更加低头跪拜。”
“如果他们跪拜得更低的话,就得买更薄的地毯。”雅各特说。
她笑了起来,但这也是因为他的嘴唇在她的面颊上擦痒,受不了了。他只是略微挑逗她一下,激起她的欲望,但这欲望在旅途上是无法满足的。他们全家人都在星际飞船上,因此飞船显得太狭小,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私人空间。 “雅各特,我们快到终点了。我们一生中每年都要外出航行一次,每次旅途我们都比这次忍受得久些。”
我们可以在门上挂一个‘请勿入内’的牌子。”
“那还不如挂一个‘裸体老夫妻正在里面重温旧情’的牌子。”
“我还没有老呢。”
“你已经六十多岁了。”
“如果一个老兵仍然能够站起来,行军礼,那我就会让他参加阅兵式。”
“在旅途结束之前不会举行阅兵式的。再过几个星期旅途就结束了。我们只需要完成与安德的继子的会合,然后就重新踏上飞往卢西塔尼亚星的旅程。”
雅各特从她身边移开,抽身退出门口,到走道上挺直身体――飞船上仅有几个地方能够让他真正站直,此处就是其中之一。不过,他一边伸腰,一边呻吟着。
“你吱嘎吱嘎的,就好像一扇生了锈的旧门。”华伦蒂说。
“你从写字台跟前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你发出同样的声音。我并不是家里惟一的一个年迈体弱、老态龙钟、可怜巴巴的大笨蛋。”
“走开吧,让我把这篇文章发出去。”
“我习惯了在旅途上工作。”雅各特说, “在这儿一切工作都由计算机完成,而且飞船在宇宙里航行,绝不会像轮船在大海里一样摇摆,或者倾斜。”
“去找一本书读吧。”
“我担心你,只工作不休息,会变成一个坏脾气的老巫婆。”
“我们在这儿交谈一分钟,相当于真实时间的八个半小时。”
我们在这艘飞船上的时间和他们那儿的时间一样真实。”雅各特说, “有时候,我真希望安德的朋友们没有找到办法让我们的飞船与地面保持联络。”
“这需要耗费大量的计算器工作时间。”华伦蒂说, “先前,只有军方才有能力同以接近光速飞驰的飞船保持通讯联络。而现在安德的朋友们做到了,因此我们能与地面保持联络,我欠他们一份情。”
“你做这些不是因为欠谁的情。”
这话倒是真的。“如果我每小时写一篇文章的话,这就意味着,对于人类来说,德摩斯梯尼每隔三周才发表一次。”“你不可能每小时写一篇文章。你还得吃饭,睡觉。”
“还有你说话时,我也得花时间听。走开吧,雅各特。”
“要是早知道拯救一颗星球免遭毁灭意味着我要回到处男状态,那我是绝不会同意的。”
他是半开玩笑半认真。离开特隆海姆星对她的全家来说,都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甚至对她本人也是如此,尽管她知道自己将要和安德重逢。现在,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或者快要成人了;他们把这次旅途看作一次伟大的冒险。他们对未来的憧憬并不拴在某一个特定的地方。他们谁也没有继承父业,成为水手;他们都要像母亲一样,成为学者或者科学家,过着或者公开授道解惑、或者独处幽室沉思的生活。他们可以在任何星球上的任何地方过着自己的生活,基本不变。雅各特为孩子们感到骄傲,但同时又感到失望,因为家族的香火在特隆海姆星海上延续了七代人之久,眼看就要在他那里熄灭。现在,为了妻子的缘故,他自己又放弃了大海。本来,妻子感到最难办的莫过于要求雅各特放弃特隆海姆星,可是他却欣然答应了。
也许有一天他会重返故里,果真如此的话,那么,海洋、冰雪、风暴、鱼儿,还有夏日那芬芳醉人的绿草都将依旧。然而,他的水手们将不在人世了,而且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了解这些水手胜过自己的妻子儿女一一在他离开前,这些水手就比他年长十五岁,当他回去时――如果他能回去的话,又有四十五年将过去。到那时候,他们的孙儿都将会当上水手了。这些晚辈水手不会知道还有个叫做雅各特的人。他将会成为一个异乡的船主,来自天涯海角,而不是一个水手,一个双手沾满斯克里卡鱼那腥臭的黄色血的人。他不会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所以,每当他抱怨她冷落他,取笑夫妻俩在旅途上缺乏亲昵的时候,这不仅仅是衰老丈夫闹着玩的欲望。无论他知道自己说过没有,反正她明白他的弦夕卜之音:我为你做出了牺牲,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回报我吗?
他是对的――她做得过头了,大可不必这样。她在做出不必要叩牺牲――而且对他的要求也过分了。在这次路途上,德摩斯梯尼发表了多少煽动性的文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多少人阅读并且相信她写的东西,然后又有多少人作为星际议会的敌人来思想、讲话和行动。也许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议会官僚层内部有人受到感动,觉得对人类的忠诚是更崇高的职责,从而打破狂热的小团体内部的铁板一块。她的文章肯定会改变一些人。不会有很多,但已足够了。再说,也许她的文章会及时阻止他们毁灭卢西塔尼亚星。
如果不成功的话,那么她和雅各特,还有那些放弃了太多东西离开特隆海姆星、跟随他们踏上征途的人,不是及时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然后掉头逃跑,就是与那个星球上的所有人同归于尽。因此,雅各特感到紧张不安,想在她身边多待一些时间,不是没有道理的。因此,她专心致志,争分夺秒地写宣传文章,这是没有道理的。
“你只要在门上挂上牌子,我就要保证你不会孤单单地待在屋里。”
“老婆,听你这句话,我的心就好像垂死挣扎的比目鱼一样,扑通扑通的。”雅各特说。
“你一操起渔民的腔调,就浪漫极了。”华伦蒂说, “孩子们如果知道了这次旅途才三周,你都忍不住要接触我的身体,他们一定会捧腹大笑的。”
“他们身上有我们的基因。如果咱们一两百年还能有情欲冲动,他们应该为我们喝彩才对。”
“我要持续到我的第四个千年。”
“什么时候,啊,什么时候我在特等客舱里等你呢,‘古人’?”
“等我把这篇文章传出去后。”
“要等多久?”
“等你走了,让我安静一会以后。”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便轻轻地沿着铺着地毯的走道走开了。他的叹气与其说是真正的悲哀,还不如说是在做戏。片刻后,传来一声叮当响,接着她听见他在痛苦地大嚷大叫。当然是假痛;他在踏上旅途的第一天就偶然间一头撞在金属梁上,但从此以后,他的碰撞都是故意的,都是为了获得喜剧效果。当然,没有人哈哈大笑――当雅各特用身体来上演滑稽戏时,不能笑,这是一个家庭传统――然而,雅各特这人可不需要别人的公开鼓励。他就是自己的最佳观众;一个自制力不怎么强的人不可能一生既当水手又当领袖。就华伦蒂所知,只有她和孩子们才是他勉强需要的人。
即使他对家人的需要,也没有到了他自己得放弃水手和渔夫生活的地步。从前他当水手和渔夫的时候,一出门就是数日,常常是数周,有时候甚至是数月。最初,夫妻俩彼此对对方的性饥渴'总是满足不了,于是有时候华伦蒂也随丈夫出海。不过,几年后,他们的性饥渴让位于耐心与信任;在丈夫出海期间,她便做研究,写书;丈夫归来时,她便一心一意地相夫教子。
孩子们老是抱怨: “真希望父亲回家,这样母亲又会走出她的房间,和我们讲话了。”华伦蒂心里想,我不是一个好母亲。孩子们成才,这纯粹是运气。文章依然悬浮在计算机的上空。只需要最后润色了。这文章末尾,她将游标移到中间,输人她发表所有文章的化名:德摩斯梯尼。
这是小时候她和哥哥彼得在一块儿时,哥哥给她取的名字,那是五十年前――不,三千年前――的事了。
她一想到彼得就仍然感到心烦意乱,五脏六腑一阵冷一阵热的。彼得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绝顶聪明,而又满肚子坏水,才两岁就操纵她,到了二十岁就操纵世界。二十一世纪,兄妹俩还是小孩子,生活在地球上,当时他就研究了在世的和死去的男女伟大人物的政治著作,目的不是为了学习他们的思想――这些思想他一读就心领神会――而是学习他们是如何表述这些思想的。用通俗的话说,是为了学习如何使他的话听起来像成年人的话。他一旦掌握了诀窍,便教给华伦蒂,强迫她化名德擘斯梯尼写一些低劣的政治性煽痘文章,而他自己却化名洛克写颇具政治家风范的阳春白雪般的大块文章。然后,他们将文章上传到互联网上,短短几年间兄妹俩就成为了政治风云人物,红极一时。
当时华伦蒂最感到恼怒的――时至今日她依然感到隐隐作痛,因为在彼得死之前这个情结压根儿没有化解――权迷心窍的他强迫她写表达他的人格之类的东西,而他却写一些充满热爱和平、高尚脱俗的情感的文章,本来这些正是她的品格。当年,她感觉“德摩斯梯尼”这个名字犹如一个可怕的负担压在她身上。她用这个化名写的一切都是谎言,甚至还不是她的谎言,而是彼得的谎言。是谎言中的谎言。
今非昔比。事隔三千年后,时过境迁。我已经赢得了自己的名声。我写的历史书和传记影响了“人类星球”上数以百万计的学者的思想,帮助数十个民族形成各自的特色。彼得,你原来不过如此。你想塑造我,不过是枉费心机。华伦蒂在心中喊。只是现在她在打量自己刚刚完稿的文章的同时,意识到自己虽然摆脱了彼得的主宰,却仍然是他的学生。她对修辞学、雄辩术一一当然还有煽情技巧一一的一切知识,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或者是因为他坚持要她学的结果。现在,虽然她将这一切用于崇高的事业,但还是沿用彼得所钟爱的政治操纵的老套路。
彼得青云直上,当上“霸主”,在“大扩张”初期统治全人类达六十年之久。是他将人类所有争吵不休的社会联合起来,进行一项宏伟的事业,发射星际飞船到虫族居住的每一个星球去,随后又发现更多适合居住的星球。到他去世的时候,所有“人类星球”不是已经有人类定居,就是运载殖民者的飞船正在前往那里的途中。当然,之后时光又流逝了几乎千年之久,星际议会才重新将全人类联合在一个政府之下。然而,对第一位真正的“霸主”一一那位“霸主”一一的追忆才是那段历史的中心,正是那段历史才使人类的联合成为可能。
如同彼得的灵魂的道德荒原产生了和睦、团结与和平一样,另一方面,在人类的记忆里安德留下的遗产却是:谋杀、屠杀、异族灭绝。
华伦蒂的兄弟安德是她和家人要前往会面的人一一他是一个温柔的人,她钟爱的弟弟,早年还受过她的尽力呵护呢。他是一个好人。哦,是的,他也有残酷的一面,其程度与彼得不相上下。但他毕竟是有良知的,对自己的残忍大为惊骇。她对他满腔热爱,正如她对彼得满腔仇恨;于是,当彼得决心称霸地球,将亲兄弟从地球上放逐的时候,华伦蒂便随同安德一道流熬一一从而与彼得对她个人的主宰一刀两断。华伦蒂心里想,现在我又回到政治事业中来了。她以干脆利落的声音果断地给计算机下指令: “传输。”
“传输”这个词出现在她的文章的上空。从前她写学术著作的时候,往往不得不注明发往何处――通过迂回路径将文章发给出版商,从而不可能立刻查明文章作者就是华伦蒂·维京。而现在,安德的一位古灵精怪的捣蛋鬼朋友,表面代号为“简”,替她做这一切——将由以接近光速航行的飞船发出的安赛波信息翻译成可以由行星地面的安赛波解读的信息。使用安赛波,时间的流逝要快五百多倍。这项工作十分复杂,全由“简”来进行。
由于与星际飞船通讯需要行星方面耗费大量的安赛波时间,因此通常只用来传递航行信息和指令。只有政府或者军方高官才被允许发送扩展的文本信息。最初,华伦蒂不明白“简”是怎么弄到这么多安赛波时间用于传输的――与此同时又避免任何人发现这些煽动性文章来自何方。另外, “简”还使用更多的安赛波时间,将公开发表的对她的作品的反应传输给了她,向她报告政府用以反击她的宣传的种种论点和策略。无论“简”是谁――华伦蒂怀疑“简”只是一个秘密组织的化名,这个组织已经渗透进政府的最高层――她都是一个极好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极其愚勇的人。但是简自己――他们自己――甘冒风险,即使单单为了她所有的这份风险,华伦蒂也应该炮制尽可能多的小册子,并且使小册子具有尽可能大的威力和危险性,这一切都得归功于她――他们。
如果语言可以成为致命武器,那么我就一定要提供一座致命武器兵工厂。然而,华伦蒂毕竟是个女人;革命家也要食人间烟火,不是吗?也需要短暂的欢乐――或者是享乐,或许仅仅是放松——忙里偷闲。她从座位站起来,不顾坐久了移动身体所产生的疼痛,曲扭着身体,走出小小的办公室――在他们夫妻俩把飞船改造成适合家庭用之前,办公室本来是一个储藏室,真的是。她迫不及待地想去雅各特的屋子,他正在等她。为此她还真有点感到羞愧呢。历史上大多数伟大的革命宣传家至少能够忍受三个星期的清心寡欲。或者,真是这样?她纳闷是否有人研究过这种具体的问题。
她来到四铺位舱时,依然在想像研究人员会怎么写关于这个课题的资金申请报告。他们夫妻俩与悉夫特及其丈夫拉尔斯共同住在这间舱里。在离开特隆海姆星之前三天,拉尔斯意识到悉夫特真的打算离开,便立即向她求婚。与新婚夫妇同住一个舱真尴尬――华伦蒂总是有一种外人闯进来,使用同一间屋子的感觉。虽然飞船是一艘豪华游艇,设施一应俱全,但毕竟没有被设计用来装这么多人。不过它毕竟是特隆海姆星附近惟一一艘适合远程星际航行的飞船,因此只好差强人意了。
他们二十岁的女儿罗和十六岁的儿子瓦尔萨姆与普利克特合住另一间舱,普利克特是姐弟俩的终生导师,全家最亲密的朋友。那些渔船上追随雅各特的职员和水手住在另外两个舱里,这些人主动随同他们踏上这次旅途――如果都被辞掉,扔在特隆海姆星的话,那是说不过去的。
驾驶舱、餐厅、沙龙、客舱――全都人满为患,人们尽量控制自己,避免对拥挤的烦躁情绪发作出来。
然而,走道上空无一人,雅各特在门上贴出了告示:
离远点,否则死路一条。 .
落款是: “船主”。华伦蒂打开门,只见雅各特靠在紧挨着门的墙上,她惊得喘了一口大气。
“你一看见我就快活得叫起来,我真高兴。”
“我是吓了一跳。”
“进来吧,我可爱的煽动家。”
“要知道,从技术上讲,我才是飞船的主人。”
“你的就是我的。我娶你就是为了你的财产。”
她已经走进舱里了,于是他把门紧紧地关闭了。
“我对你就意味着这个吗?”她问道, “地产吗?”
“一小块地,我可以春耕,夏播,秋收。”说着他就向她伸出双臂,她投进他的怀抱。在他的怀抱里她感到从容自如,无拘无束。
“已经是深秋了。”她说, “眼看冬天就要到来。”
“也许是耕地的时候了,”他说, “也许是生起篝火,温暖帐篷的时候了,好迎接冬雪的降临。”
他亲吻她,那感觉就好像是初吻。
“如果今天你重新向我求婚,我还会答应的。”华伦蒂说。
“而且如果今天我才第一次和你相遇,我也会向你求婚的。”他说。
同样的话以前他们说过许多许多次了,但他们还是听得笑逐颜开。他们之间的爱情真挚如初。
两艘星际飞船以巨大的舞步和精巧的旋转漫舞着穿过太空,现在这支宏伟的芭蕾舞已接近尾声,最后终于可以衔接了。
米罗·希贝拉待在他的飞船驾驶舱里目睹整个衔接过程。只见胞弓着背,头后仰靠在前座上。这个姿势,在别人的眼里总是显得捌扭。早在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每次母亲看见他这种坐相,都要走过来对他唠叨一番,坚持要带给他一个枕头,让他舒服些。母亲似乎压根儿不明白,他只有保持这种弓腰驼背、看似别扭的姿势,才能不费劲就昂起头来。他之所以忍受母亲的服侍,是因位值得跟她费口舌。母亲始终动作麻利,思维敏捷,要她慢下来听他的解释是不可能的。他曾经在穿过将人类殖民地和猪族森林隔离开来的围拦时大脑受伤,因此他说话慢得令人难以忍受,开口痛苦,听话也艰难。米罗的兄弟金是个宗教信徒,金告诉米罗应该感激上帝,遭此大难居然还能够交流,真乃上帝的恩赐――因为他在受伤的头几天,不能开口交流,只能先默诵一遍字母,然后再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意思来。不过,从某种角度说,只拼出意思还要好些。至少,米罗是沉默的,用不着听他自己的声音。那粗哑、别扭的声音,慢得令人心焦。家里人谁有耐心听他讲话呢?就连那些试图听他的人――他的大妹埃拉、他的朋友和继父死者代言人安德鲁·维京,当然还有金,他也感觉到他们的不耐烦。他们'总是替他把话讲完。他们总是匆匆忙忙的。因此,虽然他们表示乐意和他交谈,虽然他们确实坐下来听他讲话,但是他仍然不能自如表达。他无法表达思想;无法说出复杂的长句,因为等他把话讲完的时候,他们已经忘了开头。为此他得出结论,人的大脑就和计算机一样,只能以特定的速度接受信息。一旦你讲得太慢,听话人就走神,从而丧失掉信息。
不仅仅是听话人。公平地说,他米罗也一样对自己不耐烦。―想到解释一种复杂的思想需要使出浑身力气,一想到说话要使用不听使唤的嘴唇、舌头和上下颚,一想到说话要折腾多长时间,他通常就懒得开口。他的大脑不停地运转,和从前一样快速,思绪万千,弄得他有时候真想关闭自己的大脑,沉寂下来,给他一分安静。可是,他的思想依然是自己的,无人分享。
只有简除外。他能够向简倾诉。第一次她通过他家里的计算机来到他身边的,她的脸庞出现在荧光屏上。 “我是‘死者代言人’的朋友。”她招呼他, “我想我们能够让这台计算机反应更灵活些。”从此,米罗发现简是惟一能够听他讲话的人。一个重要原因是,她要有多大的耐心就有多大的耐心,从不替他把话说完,而是等他自己把话说完,这样他就没有一点紧迫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会使她感到乏味。
也许更重要的是,对她他不必把话说完,而对作为真实的听话人却必须把话说完。安德送给他一台个人计算机――是一台微型计算机收发器,嵌在一颗宝石里面,就像安德自己戴在耳朵里的那颗宝石。使用宝石传感器,简在有利位置可以听出他发出的每一个声音、他头里面的每一块肌肉的运动。他不必完成每一个声音,只需开个头,她就能听懂,这样他就可以偷懒。他就可以说得快些,而且对方听得懂。
另外,他还可以无声地说话。他可以默说――不必发出那狗叫狼嚎般别扭的声音,而他的喉咙只能发出那种声音。这样,当他对简讲话时,就能够讲得又快又自然,丝毫听不出他是个残疾人。与简交谈,他有一种找到了自我的感觉。现在,他坐在这艘仅仅几个月前才将“死者代言人”载到卢西塔尼亚星来的货船的驾驶舱里,害怕与华伦蒂的飞船相会。如果他能想出有什么别的地方可去,也许已经去了――他不想和安德的姐姐华伦蒂见面,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如果他能够一个人永远待在飞船里,与简交谈,他就心满意足了。
不,他不会满足的。他再也不会满足了。
至少,这位华伦蒂及其家人是陌生人。他认识卢西塔尼亚星每一个人,至少他看重的每一个人――那里所有的科学家、有文化的人、明白事理的人。他对这些人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他们对他落到这个境地感到可怜、悲哀、无可奈何。他们瞧他,只看见地从前和现在的差异。他们只看到失落。
或许陌生人――华伦蒂和她的家人,能够从他身上看到别的东西。
然而,即使是陌生人,这也不大可能。陌生人瞧他,看到的比在他残废之前了解他的人更少,而不是更多。至少,母亲、安德、埃拉、欧安达和所有其他人都知道他有头脑,都知道他能够思维。当陌生人看见我的时候,会想些什么呢?米罗想。他们会看见一个已经萎缩的、弯腰驼背的躯体;他们会看见我踽踽而行;他们会望着我像三岁的孩子一样用爪子似的手握调羹;他们会听见我那迟钝、语无伦次的说话;他们会认为:这样一个人别想理解任何复杂或者困难的事情。
那我为什么要来?
我并不是来了,而是去了。我不是到这里来见这些人的。我只是想离开那里。离开。我只是中了自己设下的圈套。我以为一走就是三十年,现在看来仅仅对他们来说是三十年,而对我来说,只有一个半星期。光阴不再。而且,我单人独处的安宁时光也结束了。几乎。他几乎说出会致使会面流产的话来。本来他可以偷走安德的飞船,扬帆远航,永远航行下去,不必面对另一个生灵的。然而,他不是这种逃避现实的废物,至少现在还没有。他认为自己还没有落到绝望的地步。也许他还可以做些事情,证明自己还有理由继续活在这个躯体里。也许,首先他应该与安德的姐姐见面。
两艘飞船开始连接,脐带式的管缆蜿蜒伸出,寻找,摸索,直到彼此相遇。米罗在监视器上注视、倾听计算机报告每一次成功的连接。飞船以每一种可能的方式连接,以便能恰到好处地一前一后完成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的其余航程。两艘飞船可以共享资源。米罗所在的飞船是一艘货船,多载不了几个人,但可以分担运载另一艘飞船的生命保障物资;两艘飞船的计算机一道工作,计算出最佳的平衡方案。
计算机一旦计算出负荷来,也就准确地算出了两艘飞船要改变驻留轨道,从而以完全相同的速度重新回到接近光速,各自应该加速多少。这是两台计算机之间极其微妙、复杂的合作,它们必须对两艘飞船运载的东西和飞船的性能了如指掌。这种合作,在两艘飞船之间的信道管完全连接之前就完成了。
米罗听见沿着信道管走道拖着脚步行走的声音。他慢腾腾地旋转椅子――他无论做什么都是慢腾腾的――看见她朝他走过来。她向他俯身,但俯得不怎么低,原来她并不高,几乎满头银发,夹杂几缕灰褐色头发。她站在他跟前,他端详着她的脸。上了年纪,但还没到人老色衰的地步。即使他对这次会面感到紧张,也没有流露出来。要知道安德和简告诉过他:她见过不少比二十岁的残疾人可怕得多的人。
“你是米罗吗?”她问。
“还会是谁呢?”他回答。
她停顿了一下,短暂如心跳一次,揣摩从他嘴里冒出的奇怪声音,辨认出话意来。如今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停顿,但依然反感。
“我是华伦蒂。”她说。
“我知道。”他回答。回答虽然简洁,但也并没有使谈话顺利,不过他叉能说些什么呢?确切地说,这不是两国首脑之间的会晤,要做出一系列至关重要的决定。然而,如果他不想在话中流露出敌意,那就不得不费点心思。
“你的名字米罗――意思是‘我看’,对吗?
“是‘我仔细地看’,或许是‘我注意’。”
“听懂你并不是那么困难。”华伦蒂说。
他大为惊讶,原来她是如此直言不讳。
“你的话不好懂,与其说是因为你的大脑创伤,还不如说是因为你的葡萄牙口音。”
片刻之间,他感觉'心里仿佛有柄榔头在敲打似的狂跳――除了安德以外,她比任何人都坦率地谈到他的处境。不过她到底是安德的姐姐,难道不是吗?她的直言不讳本来就应该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你宁愿我们装聋卖傻,觉得你的脑伤不是你和别人交流的障碍吗?”
显然,她察觉到他的震惊。不过震惊之余,他忽然想到,其实他们双方都不必绕圈子,对此也许他不应该感到恼怒,反倒应该感到高兴才是。然而,他确实感到恼怒,他想了想原因,得出了答案。
“我的脑伤不是你的问题。”他说。
“如果你的脑伤给我理解你造成困难,那就是我必须对付的问题。别对我生气,小伙子。我开始对你感到烦恼,是不得已的,你开始对我感到烦恼,也是不得已的。所以,别因为我碰巧把你的脑伤或多或少当作我的问题提出来,就冒火。我可不想说话处处谨小慎微,怕冒犯一个敏感过度的年轻人,他以为整个世界都在围绕他的失望转。”
米罗勃然大怒,她居然对他品头论足的,而且是粗暴的判断。
这不公平――德摩斯梯尼作品谱系的作者压根儿不该这样。 “我并不认为整个世界都在围绕我的失望转!别以为你可以到这儿来,在我船上喧宾夺主!”这才是使他感到恼怒的,而不是她说的话。她是对的――她的话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她的态度、她的泰然自如。如果人们不带着惊骇或者怜悯的目光瞧他,他还反倒不习惯呢。
她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转过身来面对她。但她的目光并没有移开。的确,她是以锐利的目光从头到脚扫描他的全身,俨然一副冷峻审视的架势,仔细打量着他: “他说你很坚强。他说你摔伤了,可是并没有崩溃呀。”
“你应该是我的临床医生吗?”
“你应该是我的敌人吗?”
“我应该吗?”米罗问。
“我不应该是你的临床医生,你也不应该是我的敌人。安德安排我们俩见面,并不是因为我能够治你的病。他安排我们俩见面,是因为你能帮助我。如果你不愿意帮助我,那好。如果你愿意,也好。只是让我把几件事情讲明白。我争分夺秒地写煽动性宣传文章。试图激发‘人类星球’和殖民地的公众情绪。我竭力鼓动人民啶对星际议会派去征服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我想补充一句,那是你的星球,而不是我的星球。”
“可你的兄弟在那里呀。”他可不想让她自称她的行动纯粹出于利他主义。
“是的,我们俩在那里都有家人。而且,我们俩都很关心如何使猪族免遭毁灭;而且,我们俩都知道安德已经在你们的星球上使虫族女王死而复生,因此一旦星际议会得逞,那么就会有两个异族逋到灭顶之灾。风险很大,我正在尽一切努力阻止那支舰队。现在.如果我与你待几个小时有所收获的话,那就值得我放下手上的写作.和你谈谈。但我可不想在担心是否会冒犯你上面浪费时间。如果你存心要做我的敌人,那么你就独自坐在这里好了,我也好回去做自己的事情。”
“安德说你是他所认识的人中最好的人。”
“他得出这个结论,是在看见我把三个野蛮孩子抚养成人之前。我知道你母亲有六个孩子。”
“正确。”
“而且你是长子。”
“是的。”
“那太糟糕了。父母总是在长子身上犯最严重的错误。他们对长子了解最少,却最溺爱,所以最有可能出错,却又最有可能坚持白己是正确的。”
米罗不喜欢听这个女人对他的母亲说三道四。
“我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你。”
“当然不像。”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凑向前来, “话说回来,你决定了吗?”
“决定什么?”
“是我们一块儿干,还是把你自己从三十年的人类历史中连根拔掉,不留下任何痕迹呢?”
“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当然是故事。至于事实,我可以从计算机那里得到。”
“什么故事?”
“你的故事。你和猪族的故事。咱们之所以和卢西塔尼亚舰队打交道,从头到尾全是因为你和猪族。正是因为你干预了他们,才——”
“我们是帮助他们呀!”
“哎呀,我又说错了吗?”
米罗对她怒目而视。但怒视归怒视,他知道她是对的一一自己过于敏感了。 “干预”这个词如果用在科学语境里,几乎是中立价值,只是意味着他给他所研究的文化带来了变化。如果它确实有什么负面内涵的话,那就是他丧失了自己的科学立场――停止研究猪族自身,而是开始把他们作为朋友对待。就这一点来说,他是有罪的。不,没有罪一一相反,他为自己这个变化感到自豪呢。 “说下去吧。”他说。
“这一切之所以开始,就是因为你违反了法律,再加之猪族开始种植苋菜。”
“现在没有种了。”
“是呀,可有讽刺意味了,不是吗?德斯科拉达病毒侵人进来,把你的妹妹为他们开发出来的每一种苋菜统统消灭光了。看来,你的干预是徒劳的。”
“不,并非徒劳。”米罗说, “如今他们正在学习。”
“是的,这我知道。更确切地说,他们正在选择。选择学什么,做什么。你给他们带来了自由。你决定做的事情,我衷心赞同。然而,我的工作是把你的故事写给‘人类星球’和殖民地的人民,这样他们就不一定再用老眼光看你了。因此,我需要从你那里了解关于你是怎样并且为什么违反法律干预猪族的故事;关于卢西塔尼亚星的政府和人民为什么要奋起反抗议会,而不愿遣送你去接受有罪审判和惩罚的故事。”
“这个故事安德已经告诉你了。”
“而且我已经写了,写了个大概。现在,我需要个人化的东西。我想让人们知道这些所谓的猪族是人。而且你也是人。如果可能的话,如果我能够让人们喜欢上你的话,那就太好了。这样一乘,驶往卢西塔尼亚星的舰队就会露出真面目――是对一个从来就下存在的威胁的过度反应,而且反应得穷凶极恶。”
“那舰队是要进行异族大灭绝。”
“这个我在宣传文章里已经提到了。”华伦蒂说。
他不能忍受她的自以为是,不能忍受她的固执己见。因此他必珂冲撞她,而冲撞的惟一办法就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还没有考虑戍熟的观点,说出仍然在他的脑子里酝酿的观点。 “舰队也是自卫嘛。”
话一出口,果然奏效――止住了她的说教,甚至使她扬起眉头,质问他。此时的麻烦是他怎么自圆其说。
“德斯科拉达病毒,”他说, “在任何地方都是最危险的生命形式。”
“这个问题的解决方式是隔离。而不是派出一支武装有‘分子分解装置’的舰队,将卢西塔尼亚星以及星球上面的每一个人都换为星际尘埃。”
“你这么肯定自己是正确的吗?”
“我肯定,星际议会哪怕只是萌发消灭另一个智慧生物种族的念头,也是错误的。”
“猪族没有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活不下去的。”米罗说, “再说,如果德斯科拉达病毒传播到另一颗星球,它将毁灭那里的一切生命。它会的。”
看见华伦蒂也有满脸困惑的时候,米罗可高兴了: “不过,我认为这种病毒已经给控制住了。是你的祖辈找到办法遏止住它的,使它在人体内处于休眠状态。”
“德斯科拉达病毒善于适应环境。”米罗说, “简告诉我,它已经变异了几次了。我母亲和妹妹埃拉正在研究它――努力走在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前面。有时候,好像德斯科拉达病毒是在故意作对似的。它很有智慧,寻找着战略战术绕过我们用来控制它、阻止它夺走人类生命的化学物质。它钻进人类从地球带来的农作物里,而人类要在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生存,就离不开这些农作物。现在人们不得不给庄稼喷农药。如果它能绕过我们设置的所有障碍,那又怎么办?”华伦蒂陷人了沉默。应答如流卡了壳。她没有直接面对过这个问题――除了米罗之外,谁也没有直接面对过。
“这个问题我连简都没有告诉过。”米罗说, “但如果舰队是正确的,那会怎么样?如果要拯救人类免遭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毒手的惟一办法就是现在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又会怎么样?”
“不对。”华伦蒂说, “这与星际议会派出舰队毫无关系。他们的理由全都与星际政治有关,他们是要向殖民地证明谁是主人。与一个官僚阶层和军方有关,这个官僚阶层是不受控制的,这个军方是――”
“听我讲!”米罗说, “你说你想听我的故事,那就听听这个吧:至于他们的理由是什么,这并不重要。至于他们是否是一群嗜血禽兽,这并不重要。我不在乎。重要的是――他们应该炸毁卢西塔尼亚星吗?”
“你究竟是什么人?”华伦蒂问。他从她的声音里听出几分敬畏,几分厌恶。
“你是个道学家。”米罗说, “那么你说说看,我们应该热爱猪族,热爱到让他们携带病毒来毁灭整个人类吗?”
“当然不是。我们只有找出办法来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
“如果做不到呢?”
“那么,我们就隔离卢西塔尼亚星。即使这颗星球上全部人都死光――包括你的全家和我的全家――我们仍然不能消灭猪族。”
“真的吗?”米罗问, “那么虫族女王呢?”
“安德告诉我,她在重整旗鼓,不过――”
“她体内包含一个完整的工业社会。她要建造星际飞船,离开这颗星球。”
“她不会随身带走德斯科拉达病毒的!”
“她别无选择了。德斯科拉达病毒已经钻到她的体内了,也已钻到我的体内了。”
终于他对她产生了实实在在的影响。他从她的目光里看出了―丝恐惧。 “它也会侵入你的体内。即使你跑回你的飞船,与我隔绝。避免感染,可是你一旦登上卢西塔尼亚星,德斯科拉达病毒就会侵入你、你的丈夫以及你的孩子们的体内。他们将不得不在吃饭喝水时咽下那些化学物质,在一生中天天如此。他们将再也不能离千占西塔尼亚星了,否则的话,他们将随身带走死亡与毁灭。”
“这种可能性我想我们早就知道了。”华伦蒂说。
“当你们离开家门时,这还仅仅是个可能性而已。我们认为德斯科拉达病毒不久就会得到控制。可是现在,他们却不敢肯定是否能够控制住它。这就意味着你们一旦踏上卢西塔尼亚星,就永远不能离开了。”
“但愿我们喜欢上那里的气候。”
米罗仔细端详她的脸,她正在思考他提供给她的信息,而她的面部表情正是她的情绪的晴雨表。最初的恐惧消失了。她镇静下来――思考着。 “这是我的看法,”米罗说, “我认为,不管议会多么可怕,不管他们的阴谋多么邪恶,但舰队也许就是人类的救星。”
华伦蒂若有所思,搜寻着适当的字眼。米罗很高兴看见――她毕竟不是那种不假思索就胡乱抢白的人。她能够学习。 “我明白了,如果事情走到一条可能的道路上来,那么或许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但这种可能性极小。首先,就我所知,虫族女王建造飞船将德斯科拉达病毒从卢西塔尼亚星带走的可能性极小。”
“你知道虫族女王吗?”米罗质问,“你了解她吗?”
“即使她会做这种事情,”华伦蒂说, “你母亲和妹妹也都正在进行研究,难道不是吗?等我们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等到舰队到达卢西塔尼亚星的时候――她们也许已经找到了一劳永逸地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方法。”
“即使她们找到,”米罗说,“她们应该使用吗?”
“为什么不应该?”
“她们怎么可以消灭所有的德斯科拉达病毒呢?这种病毒是猪族生命周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当猪族的肉体形式死亡时,正是德斯科拉达病毒使他们转化成树状态――猪族称之为第三种生命――而且只有在呈现树状态的第三种生命里,雄性猪仔才能使雌性猪仔受精。要是德斯科拉达病毒灭亡了,那么猪族就将失去进人第三种生命的信道,这代猪族也就会是最后一代了。”
“这并不意味着对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控制是不可能的,只是更艰难罢了。你母亲和妹妹必须找到办法,既能够控制寄生在人体内和我们需要的农作物里的德斯科拉达病毒,同时又不会摧毁它使猪仔发育成熟的能力。”
“可是她们的研究只剩下不到十五年的时间了。”米罗说,“不大可能。”
“不是不可能。”
“是的,是有机会。并且,你想利用这个机会除掉舰队吗?”
“无论我们控制还是不控制德斯科拉达病毒,舰队都要派去摧毁卢西塔尼亚星的。”
“我要再说一遍――这与派遣舰队的人的动机无关。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反正摧毁卢西塔尼亚星可能是对所有其他人类生命惟一可靠的保护。”
“我认为你是错误的。”
“你是德摩斯梯尼,不是吗?安德说你从前是。”
“是的。”
“所以,你就想出了‘异族谱系’。‘生人’是来自我们地球的异族。‘异乡人’是我们自己的种族,但却来自另一个星球。‘异族’是另一个种族,但却能够和我们交流,能够和人类共同生活。最后是‘异种’――他们是什么呢?”
“猪族不是‘异种’。虫族女王也不是。”
“但德斯科拉达病毒是。是‘异种’。一种能够毁灭全人类的外星生命形式……”
“除非我们能够驯化它……”
“……但我们却不可能与之交流,这是一个我们不能与之共同生活的异种。而你却说,在那种情况下战争是可以避免的。如果某个异种一心想毁灭我们,而我们又无法与它们交流,也无法了解它们。如果不可能用和平手段让它们放下屠刀,那么我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采取一切必要的自卫手段,包括彻底消灭这个种族。”
“是的。”华伦蒂说。
“可是,如果我们必须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但又不可能仅仅只消灭德斯科拉达病毒,而不至于连同卢西塔尼亚星上面的每一个活生生的猪仔、虫族女王,还有每一个人都统统消灭,那又怎么办?”
看见华伦蒂泪水盈眶,米罗吃了一惊。
“看来,你就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华伦蒂说。
米罗感到困惑:“怎么讨论起我来了?”
“你对这一切都深思熟虑过,你看出了未来的所有可能性――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然而,你却只愿意相信一种可能性,一种你抓住不放、作为你全部道德判断基础的想像的前景,这惟一的前景是:你和我所珍爱的每一条生命、所追求的每一个事物,都必须被消灭。”
“我并没有说我喜欢那个前景――”
“我也没有说你喜欢。”华伦蒂说, “我只是说你宁愿对那个前景做好思想准备。我可不愿意。我宁愿生活在一个有希望的宇宙里。我宁愿生活在一个你母亲和妹妹将会找到办法控制住德斯科拉达病毒的宇宙里,一个星际议会或者被改革或者被取代的宇宙里,一个既没有威权也没有意志来毁灭整个种族的宇宙里。”
“如果是你错了呢?”
“那么,我在死之前,仍然有充分的时间来绝望。可是你――你不是寻找每一个机会来绝望吗?你这样做或许是出于冲动,这我可以理解。安德告诉我,从前你是个美男子――要知道现在的你仍然是――他还告诉我,你由于失去了美好的躯体而伤心透了。可是,有人失去的比你还多,却没有带着这么邪恶的眼光看世界呀。”
“这就是你对我的分析吗?”米罗问, “我们才认识半个小时,你对我就完全了解了吗?”
“我知道,这是我一生中最令人压抑的一次谈话。”
“而且,因为我是残疾人,所以你才做出这个臆断的。那么,让我告诉你一些事情吧,华伦蒂·维京。我怀着和你同样的希望。我甚至希望,有一天我会重新恢复我的身体。如果没有希望支撑,活着还不如死去。我刚才告诉你的这一切,并不是因为我绝望。我之所以谈到这一切,正是因为它们可能发生。正因为这些事情可能发生,我们才必须给予考虑,这样事情发生时就不会使我们措手不及。我们必须考虑这些可能性,这样即使发生了最糟糕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如何在宇宙里生存。'
华伦蒂似乎在打量他的脸;他感觉她把他当作一个几乎可以触摸的东西来端详,就好像在轻轻触摸他的大脑皮层。“对了。”她说。
“对了什么?”
“对了,我和我丈夫要搬过来,住在这艘船上。”说着,她就起身朝通向管道的走道走去。
“你为什么这样决定?”
“因为我们的飞船太拥挤。再说,你太值得交谈了。不仅仅是为了得到我写文章需要的素材。”
“哦,这么说来,我通过了你的测验?”
“是的,通过了。”她说,“我通过你的测验了吗?”
“我还没有测验你呢。”
“见鬼。”她说, “万一你没有注意到,那我就告诉你吧——你已经让我通过了,否则的话,你是不会跟我推心置腹的。”
她走了。他听见她拖着脚步在走道上行走,接着计算机报告她正在穿过两船之间的信道管。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因为她是正确的。她通过了他的测验。她以独特的方式倾听他――没有不耐烦,没有替他说完句子,没有让她的凝视从他的脸上游离。他向她倾诉了,虽然讲得不怎么准确,但却十分动情。大多数时侯,他的话肯定同语无伦次差不离。然而,她却全神贯注地倾听。因而听懂了他所有的论点,没有一次要求他重复。他在大脑受伤之前,与人交谈很自然,现在和这个女人交谈也一样自然。不错,她有主见,固执,专横,爱轻率地下结论;但是,她也能倾听反对意见,必要时修正自己的观点。她能够倾听,于是他能够倾诉。也许与她在一起,他仍然是米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