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格雷戈的战争

人类的智慧达到了进行星际旅行的水平,真是一个奇迹。

并不真是这样。最近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情。他们是从你们那里学会星际飞行的。安德说,在你们的第一支殖民舰队到达他们的星系前,他们还没掌握星际飞行的物理特性呢。

我们因为害怕把星际飞行教给那些无毛的软件四肢痘物,就该待在家中吗?

你刚才的田气表明,你似乎相信人类实际上已经获得了智慧。

显然他们已经获得了智慧。

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觉得,他们只是发现了伪造智慧的方法。

他们的星际飞船到处飞翔,但我们还没有看到你们的飞船在太空中翱翔呢。

我们作为一种生物还很年轻。但看看我们,看看你们,我们都已经进化出了一种非常类似的系统。我们这两种生物都分为四类:一类是弱小无助的幼仔;二类是永远没有智力的配偶――你们的是雄性虫人,我们的是小母亲;其次是许许多多有足够智力进行手工劳动的个体――我们的是妻子和兄弟,你们的是工虫;最后是智者――我们的是父亲树,你们的是虫族女王。我们是整个种族的智慧储存库,因为我们有时间思考、沉思,所以思维是我们的主要活动。

而人类都像工虫、兄弟和妻子们那样四处奔波。

不仅仅像工虫。他们的年轻人也要经历无助的幼儿阶段,持续的时间比他们中有些人想像的要长。到了生育年龄,他们都变成了雄性虫人或小母亲,变成了微不足道的机器,他们的生命只有一个目的:性交和死亡。

他们认为自己在生命的所有阶段中都是有理性的。

自我陶醉而已。作为个体,他们从来就没有升华到手工工人的水平以上。他们中谁会有时间成为智者呢?

没人会。

他们从不明白任何事情。在他们短暂的一生中,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理解任何事情。不过,他们自以为理解了。从孩提时代起,他们就自我陶醉,自以为已经理解了这个世界,而实际上只了解了一些原始的假想和偏见。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学到了更高深的词汇,用来表达他们那些愚蠢的伪知识,恐吓其他人把他们的偏见当成真理来接受,但这都是一回事。从个体上来说,人类个个都是笨蛋。

而从群体上来说……

从群体上来说,他们也是一群笨蛋。但在他们四处奔波、假装聪明、抛出各种一知半解的愚蠢理论时,其中也有一两个人会提出一些更接近真理的概念――但也只是比一些老生常谈的概念稍微接近真理而已。在经历了一种摸索性试验和失误后,大约有一半的时间真理实际上已经上升到了顶峰,并为仍然不理解的人们所接受,而人们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新的偏见来盲从,一直到下一个笨蛋提出改良思想为止。

那你是说,人类没有一个个体是聪明的,而群体比个体更愚蠢。不过,尽管自以为是的傻瓜比比皆是,他们还是取得了智慧生物可能取得的一些成果。

的确如此。

如果他们如此愚蠢,而我们如此聪明,那为什么我们只有一个虫族女王,而且还是靠人类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繁殖起来的呢?为什么你们取得的每项科技进步都完全依赖于人类呢?

也许智慧并不值得那么推崇备至吧。

也许我们才是傻瓜,以为自己无所不知。也许只有人类才能处理未知的事情。

科尤拉最后一个到达母亲家,是安德的猪族助手普朗特把她接过来的。显然,从客厅中的鸦雀无声来判断,米罗还没告诉大家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都跟科尤拉一样明白他为什么把大家召集到一起来―――定是为金的事。安德也许现在刚刚见到了金;安德可以通过他们戴的微型收发器与米罗交谈。

如果金没出事,大家就不会被召集到这里来,只需要告诉一声就行了。

因此,大家都心照不宣。科尤拉站在门口时,一一扫视着大家的面孔:埃拉显得愁容满面;格雷戈满脸怒气――他本来就是一个经常发怒、脾气不好的莽汉;奥尔拉多面无表情,两眼放光;至于母亲,谁能读懂她那可怕的表情呢?当然,既有埃拉的忧伤,又有格雷戈的愤怒,还有奥尔拉多脸上那种冷漠无情的距离感。无论以什么方式,我们都戴着母亲那样的面具。她的哪一部分是我自己呢?如果我自己能理解,那我从母亲坐在椅子上那扭曲的姿势中能看出什么吗?

“今天上午,他死于德斯科拉达病毒。”米罗说, “安德鲁刚刚到达那里。 ”

“别提那个名字。”母亲说。她的声音嘶哑,抑制不住悲愤。

“他为殉教而死,”米罗说, “他是按自己的愿望去死的。”

母亲笨拙地从椅子里站起身来――科尤拉第一次意识到母亲老了。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叉开腿坐着的米罗面前,用力扇了他一记耳光。

此刻令人难以忍受。成年人打柔弱无助的残疾人,实在惨不忍睹;但母亲打作为他们童年时代的力量和救星的米罗,也让他们看不下去。埃拉和格雷戈跳起来把母亲拉开,拖回到椅子上。

“您在干什么!”埃拉喊道, “打米罗是无法让金回来的!”

“看看他,看看他耳朵里的植人式微型计算机!”母亲吼道。她又朝米罗冲过去;尽管她看起来虚弱无力,他们却差点没把她拉回来。 “你怎么知道别人希望以什么方式去死!”

科尤拉不得不佩服米罗面对母亲的神态,尽管他的面颊被打得发红,却毫无愧色。 “我知道死亡并不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米罗说。

“滚出去!”母亲喊道。

米罗站起身来: “您不是在为他悲伤,”他说, “您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放肆!”

“如果您爱他,您就不会设法阻止他离去。”米罗说。他的声音不大,口齿不清,难以听懂。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他的话骇人听闻,连母亲都保持着痛苦的沉默, “但您并不爱他。您并不知道怎样去爱别人。您只知道怎样去拥有他们。因为别人不按您希望的那样去做,母亲,您就老是觉得别人背叛了您。因为每个人最终都要死,所以您就老是觉得上当受骗。但您才是在骗人,母亲。您利用我们对您的爱来控制我们。”

“米罗。”埃拉说。科尤拉分辨出了埃拉的语调――仿佛他们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埃拉尽力让米罗平静下来,说服他不要作出偏激的判断。科尤拉记得埃拉以这样的语调对他说过话,那是在一次父亲打母亲时,米罗说: “我会杀了他,他活不过今晚的。”现在,情况完全相同。米罗在对母亲说刻毒话,这些话具有杀伤力。

只是埃拉来不及制止他,话就已说出口了。现在,好比他放的毒药已进入母亲的体内,开始发作,正向她的心脏渗透,使她备受煎熬。

“你听见母亲的话了吧,”格雷戈说, “从这里滚出去。”

“我会走的,”米罗说, “但我讲的是真话。”

格雷戈大步向米罗走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用身体把他朝门外推去。 “你不属于我们中的一员!”格雷戈说, “你无权对我们说什么!”科尤拉挤在他们中间,面对格雷戈说: 以口果米罗在这个家庭没有发言权,那我们就不是一个家庭!”

“这是你说的。”奥尔拉多咕哝道。

“别挡着我。”格雷戈说。科尤拉以前听他说过威胁的话,至少听过一千次。但这次她与他站得很近,她的脸感觉到了他呼出的热气,因此意识到他已经失去控制了。金的死讯对他的打击很大,也许此刻他已经失去子理智。

“我没挡着你。”科尤拉说, 那就来吧,把女人撞倒,把残疾人推出去。那是你的本性,格雷戈。你生来就有破坏欲。我耻于跟你属于同类,更不要说跟你属于一家人了。”

她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把格雷戈逼得太远了。经过这些年与他的争争吵吵,这次她的心在流血,而他的脸色也难看极了。

然而,他并没打她。他拥着她和米罗,来到门口,双手按住门框,把他们往外推,仿佛在推挡住自己去路的墙一样。或许他正抓住墙不放,希望他们让他稳住。

“我不会对你生气的,科尤拉。”格雷戈说, “我知道谁是我的敌人。”

他说完就走了,出门消失在刚刚黑下来的夜色中。

过了一会儿,米罗跟着也走了,什么话也没说。

埃拉也边说边走到门前: “母亲,不管您怎么自圆其说,今晚在这里毁掉我们家的不是安德或别的什么人,而是您自己。”说完,她也走了。

奥尔拉多一言未发,起身离去。当他走过科尤拉时,她真想给他一耳光,让他说句话。奥尔拉多,你的计算机眼把一切都记录下来了吧?你把所有图像都刻录在储存器里了吗?哦,别太自鸣得意吧。我可能只有大脑组织来记录希贝拉家史上的这个难忘的夜晚,但我打赌,我的图像完全与你的一样清晰。

母亲抬头看着科尤拉。母亲老泪纵横,科尤拉记不起来――自己以前什么时候看见母亲流过泪呢?

“只有你一个留下来了。”母亲说。

“我?”科尤拉说, “我是您禁止我进人实验室的,记得吗?我是您禁止我从事我毕生的工作的。不要期望我做您的朋友。”科尤拉说完,也离开了。她走进了晚风习习的夜色中,感到出了一口恶气,完全正当。让这个老怪物好好想一想吧,看她是否喜欢被人疏远的感觉,就像她曾让我感觉到的那样。

也许过了五分钟,科尤拉快到大门时,她讥讽的冲动已经消退,这才意识到了自己对母亲的伤害,还有大家对母亲的伤害。撇下母亲一个人,让她感到不仅失去了金,而且失去了整个家庭。这样伤害母亲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而她并不是罪有应得的。

科尤拉马上转过身来,跑回屋子里去。但当她进门时,埃拉也从另一扇门进了客厅――那扇门通往房子内部深处。 “她不在了。”埃拉说。

“我们的圣母,”科尤拉说, “我对她说了那么可怕的话。”

“我们都说过。”

“她需要我们。金死了,而我们能够做的……”

“她那样打米罗,那是……”

令科尤拉自己惊奇的是,她情不自禁地搂着姐姐哭了。我毕竟还是个孩子吗?对,我是,我们都是,而埃拉仍然是惟一知道如何安慰我们的人。 “埃拉,金以前是惟一能把我们团结在一起的人吗?他去世了,我们就不再是一家人了吗?”

“我不知道。”埃拉说。

“我们怎么办呢?”

作为回答,埃拉拉着她的手,走出了屋子。科尤拉问去哪儿,但埃拉没有回答,只是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往前走。科尤拉心甘情愿地跟着――她也茫然无措,只是跟着埃拉走感到安全。最初她以为埃拉在寻找母亲,但不――她并没有前往实验室或其他可能的地方。她们最后停下来的地方更令她吃惊。

她们站在卢西塔尼亚星人在城中心建造的神殿前。这是纪念她们的外祖父加斯托和外祖母西达的神殿,他们二人是异族生物学家,最早发现了遏制德斯科拉达病毒的方法,从而拯救了卢西塔尼亚星上的人类殖民地。但当他们发明了防止德斯科拉达病毒致人死亡的药物时,他们自己却因为感染过重,无法用他们发现的药物来挽救自己的生命而死亡。

人们崇拜他们,甚至在教会向他们赐福前就修建了这座名叫奥斯?维纳拉多斯的神殿。因为他们离被追封为圣者仅一步之遥,于是,人们获得了许可向他们祈祷。令科尤拉惊奇的是,那就是埃拉到这里来的原因。她在神殿前跪了下来,尽管科尤拉并不是一个很虔诚的信徒,但还是在她姐姐旁边跪了下来。

“外祖父,外祖母,请向上帝为我们祈祷吧,为我们兄弟伊斯特万的灵魂祈祷吧,为我们大家的灵魂祈祷吧,向基督祈祷宽恕我们吧。 ”

对这种祈祷,科尤拉可以全身心投入。

“保佑您的女儿、我们的母亲不要……不要悲伤和生气,让她知道我们爱她,您也爱她,而且……上帝也爱她,如果是这样的话……哦,请告诉上帝也爱她,别让她做傻事。”

科尤拉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祈祷,以前听到的都是些背诵下来的祈祷词、或者写下来的祈祷词,而不是这种脱口而出的话。不过,奥斯?维纳拉多斯与其他的圣徒不一样,他们是我们的外祖父外祖母,尽管我们从来没见过他们。

“告诉上帝,我们已经受够了,”埃拉说, “我们必须找到走出这些困境的路。猪仔杀害人类,舰队即将来消灭我们,德斯科拉达病毒企图毁灭一切,我们一家人也互相憎恨。外祖父,外祖母,为我们找到走出困境之路吧;如果没有,就让上帝指明一条道路吧,再不能这样下去了。”

接着,出现了一阵筋疲力尽后的沉默,埃拉和科尤拉都呼吸沉重。

“Emnome do Paie do Filho e do Espot。santo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埃拉说, “阿门。”

“阿门。”科尤拉咕哝道。

说完,埃拉抱住妹妹,两人在夜色中相拥而泣。

华伦蒂惊奇地发现,只有市长和主教出席这次紧急会议。为什么叫她来呢?她既没有支持者,也没有权威可言。

科瓦诺?泽尔杰佐市长拉了一张椅子给她坐。主教密室里的一切家具都很雅致,但椅子坐起来却让人痛苦不堪。座位前后距离很窄,人坐下时臀部正好抵在椅背上;椅背本身叉是笔直的,根本没考虑过人的背脊骨,高高的椅背迫使你头往前倾。如果稍微在这椅子上坐久一点,你就会被迫向前弯腰,把胳臂靠在膝上。

华伦蒂暗自想,也许那就是要害一ˉ椅子使你在上帝面前毕恭毕敬。

或许,它还有更微妙的含义。椅子的设计使你的身体感到很不舒服,因此你就渴望减少肉体的存在。通过惩罚肉体,你就会偏爱精神生活。

“你看起来很困惑。”佩雷格里诺主教说。

“我看得出来为什么你们两人要开紧急会议了。”华伦蒂说,

“需要我记笔记吗?”

“你太谦虚了,”佩雷格里诺说, “我的女儿,我们都读过你的作品。如果我们在这动乱之际不利用你的智慧,我们就是傻瓜。”

“我有什么智慧,都会给你们。”华伦蒂说, “但我能给的不多。”

说完,科瓦诺市长切入了会议的主题, “虽然有许多远虑,”他说, “但如果我们不解决近忧的话,我们就没有机会处理远虑。昨晚希贝拉家中发生了某种争吵……”

“为什么我们的精英都集中在我们最不稳定的家庭里呢?”佩雷格里诺主教嘀咕道。

“他们并不是最不稳定的家庭,佩雷格里诺主教。”华伦蒂说, “他们只是家庭内部地震引起了最大的表面震动而已。即使其他家庭遭受了更严重的混乱,你也不会注意到,因为他们对整个殖民星球无关紧要。”

主教贤明地点点头,但华伦蒂怀疑他对如此吹毛求疵会感到不悦。她清楚,此事并非微不足道。如果主教和市长开始认为希贝拉家比事实上更不稳定,他们就可能失去对埃拉、米罗或娜温妮阿的信任,但这家人对卢西塔尼亚星渡过即将到来的危机是绝对至关重要的。就此而言,即使最不成熟的科尤拉和格雷戈也不可或缺。他们已经失去了可能是最优秀的金,再把其他人也抛开就是愚蠢的做法。如果这个星球的领袖们开始错误判断希贝拉家的整体,那他们不久就会错误判断希贝拉家的个体。

“昨天晚上,”科瓦诺市长继续说道, “这个家庭内部分道扬镳,几乎互不往来。我尽力去寻找娜温妮阿,刚刚了解到她在基督圣灵之子修会得到庇护,但她既不见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埃拉告诉我,她母亲已经把异族学实验室的所有文档加了密,因此那项工作在今天上午就完全停了下来。不由你不信,科尤拉正跟埃拉在一起。米罗待在边界以外的某个地方。奥尔拉多待在家中,他妻子说他已超然度外,这是他逃避生活的方式。”

“到目前为止,”佩雷格里诺说, “听起来他们都把伊斯特万神父的死看得很严重。我得去拜访他们,帮助他们。”“所有这一切都是人皆有之的悲伤反应。”科瓦诺说, “如果就这么简单,我就不会召集开会了。阁下,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你作为精神领袖会处理此事的,不需要我做什么吧。”“还有格雷戈,”华伦蒂说。她意识到,在科瓦诺所提的名单中没有把他包括在内。

“的确,”科瓦诺说, “他的反应是去了酒吧――在天亮之前有几家酒吧开着,对此我们也有责任。他告诉米拉格雷城的每一个醉醺醺的妄想狂和盲从者:猪仔残忍地杀害了金神父。”

“Que Deus nos abencop。”佩雷格里诺主教咕哝道。

“有一个酒吧发生了骚乱,”科瓦诺说, “窗户打破了,椅子断了,两个人住进了医院。”

“是一次争吵吗?”主教问。

“并不确切。只是发泄怒气而已。”

“那他们停止闹事了吧?”

“但愿如此。”科瓦诺说, “但在日出之前警察到来时,骚乱似乎停止了。”

“警察?”华伦蒂问, “只有一个吗?”

“他带领着一支自愿的警察队伍,”科瓦诺说, “就像自愿的消防队一样。他们进行两个小时的巡逻。昨晚我们把一些人叫醒,凑成了二十个人,才把事件平息了。我们整个队伍大约有五十个人,通常一次有四个人值勤――他们通常四处走动,互相讲笑话。

在酒吧捣乱的人中,还有一些未值勤的警察。”

“那你是说,他们在应付突发事件时并不很可靠。”

“昨晚他们的表现相当不错,”科瓦诺说, “我是指值勤的警察。”

“不过,他们不可能控制真正的暴乱。”华伦蒂说。

“昨晚他们把事情处理了,”佩雷格里诺主教说, “今晚首次冲击的影响就会逐渐减弱的。”

“洽恰相反,”华伦蒂说, “今晚消息会传播开来,每个人都会知道金的死讯,怒火会越烧越旺。”

“也许吧,”科瓦诺市长说, “但我担心的是明天,安德鲁把遗体运回家的时候。伊斯特万神父并不是一个很出名的人物,他从不出去跟那些小伙子喝酒,但他是一种精神象征。作为殉教者,有很多人想为他报仇,比起他活着时想追随他的信徒还要多得多。”

“那你是说,我们应该举行一次小型的简单葬礼?”佩雷格里诺说。

“我也不知道。”科瓦诺说, “也许人们需要的是一次大型葬礼,那时他们可以化解悲痛,消除紧张情绪。”

“葬礼倒算不了什么,”华伦蒂说, “你们的问题在今天晚上。”

“为什么是今天晚上?”科瓦诺问, “伊斯特万神父死讯的首次冲击就要结束了。遗体到明天才运回来。今晚会有什么呢?”

“今晚你必须关闭所有酒吧,不要让任何酒流人市民手中,逮捕格雷戈并关押到葬礼结束;宣布从日落起实行宵禁,让每个警察都值勤,四人一组在全城通宵巡逻,佩带警棍和随身武器。”

“我们的警察没有随身武器。”

“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们配备随身武器。他们用不着装上弹药,只是必须佩带着武器。警棍起不到什么作用,反而会让人们大胆地跟政府对着干,因为可以随时逃走;手枪则不同,它能促使人们行为端正。”

“这听起来太极端,”佩雷格里诺主教说, “宵禁!上夜班的怎么办?”

“除了必不可少的服务外都取消上夜班。”

“渭原谅,华伦蒂。”科瓦诺市长说, 以口果我们反应过度,会不会把事情搞得无法收拾呢?说不定反而会引起我们想避免的那种恐慌吧?”

“你从来没见过暴乱,对吧?”

“只见过昨晚发生的事情。”市长说。

“米拉格雷是一座小城,”佩雷格里诺说, “只有大约一万五千人。我们还没大到可能发生真正暴乱的规模,在人口稠密的星球上的大城市才会发生暴乱。”

“这并不是人口规模的问题,”华伦蒂说, “而是人口密度和公众恐惧的问题。你的一万五千人挤在够不上城市市中心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周围有围栏隔开――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围栏外有不堪忍受的奇异生物,他们自以为拥有这整个星球;尽管每个人都能看见辽阔的草原,人类本应该予以利用,但猪仔却拒绝人类染指。这个小城饱受瘟疫之苦,现枣只被切断了与其他星球的联系,舰队在不久的将来就将到达这里实施侵略、压迫和惩罚。在这些人看来,这一切都是猪仔的过错。昨天晚上,他们了解到猪仔在庄严宣誓不再伤害人类后又杀人了。毫无疑问,格雷戈对他们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猪仔的背信弃义行为――这小子擅长辞令,尤其是龌龊之词,于是当时在酒吧的几个人就作出了充满暴力的反应。我敢断定,今晚情况只会更糟,除非你们对他们进行制止。”

“如果我们采取那种压制行动,他们会认为我们惊慌失措了。”佩雷格里诺主教说。

“他们会认为,你们牢牢地控制着局势。头脑清醒的人会感谢你们,因为你们恢复了公众的信任。”

“我不知道,”科瓦诺市长说, “以前没有一个市长做过这种事。”

“其他市长都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人们会说,我以微不足道的理由而动用独裁者的权力。”

“也许他们会这样认为。”华伦蒂说。

“他们根本不相信会有一次暴乱。”

“那也许你在下一次选举中会失败的,”华伦蒂说, 那会怎么样呢?”

佩雷格里诺大笑起来: “她倒像传教士一样思考问题了。”他说。

“为了做正确的事情,我宁愿输掉选举。”科瓦诺有点怨恨地说。

“你并不清楚那是正确的事情。”华伦蒂说。

“噢,你也无法知道今晚就有暴乱。”科瓦诺说。

“当然我知道,”华伦蒂说, “我敢保证,除非你现在就采取严格的控制措施,抑制今晚人群聚集的可能性,那你失去的将是比下一次选举还要多得多的东西。”

主教还在大笑: “这听起来可不像那位女士刚才说的:她会让我们分享她的智慧,但我们不必抱太大的希望。”

“如果你认为我反应过度了,那你有什么提议呢?”

“我会宣布在今天晚上为金举行―次追悼仪式,为和平和安宁而祈祷。”

“实际上,那只能把从来不会参加暴乱的人吸引到教堂里来。”华伦蒂说。

“你不理解信仰对卢西塔尼亚星的人民是多么重要。”佩雷格里诺说。

“你也不理解恐惧和愤怒具有多大的破坏力,还有宗教、文明和人类尊严在暴徒聚集时是如何迅速被遗忘的。”

“我将让所有的警察今晚保持警惕,”科瓦诺市长说, “让一半的警察从黄昏到午夜值勤。但我不会关闭酒吧和宣布宵禁。我希望生活尽可能正常地继续下去。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改变一切、关闭一切,就给了他们害怕和愤怒以更多的理由。”

“你是在给他们一种感觉:当局在调兵遣将。”华伦蒂说,“你采取的行动印证了他们的恐惧感,他们知道有人在采取行动了。”

“你很聪慧,”佩雷格里诺说, “这对大城市是最好的忠告,尤其适用于不那么信仰基督教的星球。但我们只是一个村庄,人们都很虔诚。他们不需要受到恐吓,今晚需要的是鼓励和安慰,而不是宵禁、关闭、手枪和巡逻。”

“这些仅供你参考而已,”华伦蒂说, “我说过,我要把自己的智慧都拿出来给大家分享。”

“我们表示感谢。你放心,我今晚会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科瓦诺说。

“谢谢你们邀请我来这里,”华伦蒂说, “但你们清楚,正如我预计的那样,我能给的不多。

她从椅子站起来,以那种不可思议的姿势坐得太久了,坐得她腰酸背痛。她一直没有向前弯腰,甚至当主教伸出手让她吻时,她也没有弯腰。相反,她作为平等人和陌生人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 然后握了握科瓦诺的手。

她离开了那间屋子,感到心中冒火。她已经给了他们忠告,告诉了他们该怎么做。但与大多数没有经历过真正危机的领导人一样,他们不相信今晚与大多数别的夜晚会有什么不同。实际上,人们只相信他们以前见过的东西。在今晚之后,科瓦诺就会相信在公众面临压力时疑取宵禁和关闭措施,但到那时就太迟了。到那时,他们就只能统计伤亡人数了。

在金的墓旁会挖掘多少新墓呢?哪些人的尸体会埋进去呢?尽管华伦蒂在这里是一个外人,认识的人不多,但她无法相信暴乱是不可避免的。现在还剩下一线希望:跟格雷戈谈一谈,力争说服他认识目前事态的严重性。如果他今晚到每个酒吧去劝说人们保持克制,发表心平气和的讲话,那么就可能防止暴乱。只有他才有条件那样做。人们都认识他,因为他是金的兄弟,正是他的话昨晚激怒了他们。相当多的人会听他的,因此暴乱就可能被抑制、预防和疏导。她必须找到格雷戈。

要是安德在这里就好了。她只是一个历史学家;而他实际上领导过男人们进行战斗,噢,实际上是男孩子们,他领导过男孩子们。但那是一回事――他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他眼下不在这里呢?为什么这事偏偏落到我头上呢?我对暴力和对抗没有兴趣,从来就没有兴趣。那也是安德出生的首要原因,他是在政府请求下怀的第三个孩子:因为彼得太残忍,而华伦蒂又太温和;在那个时代,夫妻通常不允许生两个以上的孩子,否则就要遭到法律制裁。安德会说服市长和主教采取明智的行动。如果说服不了,他就会亲自到城里去,让事情平息下来,并且得到控制。

虽然她希望安德与她在一起,但是她心里明白即使他也可能无法控制今晚将发生的事情。也许,甚至她提出的建议还不够。她见过并读到过关于许多星球在许多不同时期所发生的种种事件,而她对今晚将出事的结论,就是根据这些事件得出来的。昨晚的突发事件,今晚肯定会进一步蔓延。但现在她开始意识到,局势可能比她最初假定的更糟。卢西塔尼亚星人在外星上生活于不可名状的恐惧中已经太久了。所有其他人类殖民地都已迅速扩张,占领了各自的星球,在几代人时间内就把这些星球据为己有。卢西塔尼亚星人仍然蛰居在围栏之内的一块弹丸之地上,那实际上像一个痘物园,外面长得像猪的可怕生物透过围栏对他们虎视眈眈。这些人心中被压抑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哪怕再抑制一天都不大可能。

前些年利波和皮波的死亡已是够惨的了。但他们是科学家,一直在猪仔中工作。与他们在一起,如同飞机坠落或飞船爆炸事件:如果只是机组人员在上面,那公众就不会那么不安,因为机组人员在为他们承担的风险付出代价;只有乘客死亡时,才会引起恐惧和愤怒。在卢西塔尼亚星人看来,金就是这样一个无辜的乘客。

不,还不止这样:他是一个圣人,把友情和神圣带给了这些不识抬举的半人半兽的生物。杀害他不仅惨无人道,而且亵渎神明。

卢西塔尼亚星人确实像佩雷格里诺主教认为的那样虔诚,但他忘了虔诚的人对侮辱神的行为总是会作出什么样反应。华伦蒂想,佩雷格里诺对基督教的历史记得并不多,或者他只是以为那种事情都是以十字军东征而告结束的。事实上,如果教堂是卢西塔尼亚星生活的中心,如果人们对他们的牧师忠心耿耿,为什么佩雷格里诺还认为:他们对一个牧师被杀的悲痛,能够用一种简单的祈祷仪式来表达呢?如果主教似乎认为金的死亡算不了什么,那只会使他们更加愤怒。他这样不是解决问题,而是把问题弄得更糟。

钟声开始敲响,她仍然在寻找格雷戈。这是召集祈祷的钟声,但此刻不是正常的弥撒时间;人们一定吃惊地抬起头来,对此刻敲钟感到奇怪。然后,他们会想起来:金神父死了,他是被猪仔杀害的。噢,不错,佩雷格里诺,敲响祈祷钟,多么绝妙的主意!那会帮助人们感觉好像一切平安无事。哦,大智大慧的上帝,保佑我们吧。

米罗躺在“人类”那纵横交错的树根弯曲处。他头一晚上没睡多少时间,现在猪仔在他周围来来往往,用棍子有节奏地敲打“人类”和鲁特的树干,但他躺在那里并没受到惊扰。米罗听见了他们的交谈,尽管他不能流畅地讲父亲树语言,但大部分内容还是能听懂。兄弟们之间在进行激动不安的谈话时都无意回避他,因为他毕竟是米罗,他们都信任他。所以,让他意识到他们是多么愤怒和担心也好。

名叫“好战者”的父亲树杀害了一个人,但这不是一般的人;他和他的部落杀害了金神父――金是最受尊敬的人之一,仅次于死者的代言人。这是无法想像的。他们该怎么办呢?他们曾向死者的代言人保证不再互相发动战争,但他们能用什么别的方式去惩罚“好战者”的部落,并向人类显示猪族已经放弃了残暴的行为呢?每个部落的兄弟们都应该去进攻“好战者”的森林,砍倒他们所有的树木,只有反对“好战者”计划的树木才能幸免于难。对母亲树怎么办呢?这是仍在激烈争论的话题:是消灭“好战者”森林中的所有兄弟和同谋的父亲树就足够了呢,还是应该把母亲树也砍倒,这样“好战者”的种子就再也没有机会在这个星球上扎根了?他们打算让“好战者”活着看到他们部落的毁灭,然后就把他烧死――这是最可怕的一种死刑,也是猪族在森林中惟――次使用火刑。

米罗听见了这一切谈话,他想发言,想说话:现在这样做有什么好处?但他知道,猪族是阻挡不住的。他们现在太愤怒了,愤怒的原因部分是出于对金死去的悲痛,但大部分是因为他们感到羞愧。 “好战者”违反条约使他们蒙羞,人类不会再相信猪族了,除非他们彻底消灭“好战者”和他的部落。

决定终于作出了:明天上午所有兄弟都开始向“好战者”森林进军。他们要花很多天时间进行集结,因为本星球的所有森林必须统一行动。一旦完全包围“好战者”森林,一切就绪,他们就会彻底消灭这座森林,以后没人会看出那里曾有过一片森林。

人类会看到这一切的,他们的卫星会显示出猪族是如何处罚违约者和杀人犯的。然后,人类就会恢复对猪族的信任,而猪族在人类面前就可以毫无愧色地昂起头来。

米罗渐渐认识到,他们不只是让他偷听他们的谈话和讨论,而是要让他听清楚,并且理解他们的行动。他们希望我带话给城里面的人,希望我向卢西塔尼亚星的人类解释清楚:猪族正在计划如何惩罚杀害金的凶手。

他们没意识到我现在是一个外人吗?我,一个从过去走过来的残疾人,说话结结巴巴,很难让人听懂,因此卢西塔尼亚星的人类中有谁会听我讲呢?我对其他人没有影响,只对自己的身体有所影响。

不过,这是米罗的职责。他慢慢地站了起来,从“人类”那纵横交错的树根处脱身出来。他会试一试。他会找佩雷格里诺主教,告诉他猪族正在计划干什么。然后佩雷格里诺主教会把这些话四处传播,然后人们就会知道:为了偿还一个人的血债,成千上万的猪族幼苗都会被杀死,这样他们会感到好受一点。猪族的婴儿怎么办呢?他们只是躺在母亲树那幽暗的肚子里的小虫而已。这些人永远不会想到,集体谋杀猪族的婴儿与希律王在耶稣降生时滥杀无辜有什么细微的道义差别呢?这就是他们在追求的正义。与此相比,把猪族的一个部落斩尽杀绝又算什么呢?

格雷戈:人们站在绿草成茵的广场中央,警惕地集合在我的周围,每个人都有一条无形的线与我紧密相连,这样我的意志就是他们的意志,`我的嘴说出他们的话,他们的心随着我的节奏跳动。我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这样的生活、这样成为群体的一部分――不仅仅是群体的一部分,而是群体的灵魂和中心。因此,我的自我包括了他们所有人,他们几百个人,我的愤怒就是他们的愤怒,他们的手就是我的手,他们的眼睛只看见我指给他们看的东西。

具有音乐节奏感的一问一答式口号正在进行着:

“主教说我们将为正义祈祷,但那对我们来说就够了吗?”

“不够!”

“猪族说,他们将摧毁杀害我哥哥的森林,但我们能相信他们吗?”

“不能!”

人们帮我说完一句话;当我必须停下来缓口气时,’他们就为我呼喊,这样我的声音就不会静下来,反而从五百个男男女女的喉咙中喊出的声音更大。主教来找过我,满嘴的和平和忍耐;市长来找过我,警告要用警察对付暴乱,还暗示要将我逮捕人狱;华伦蒂来找过我,用冷冰冰的理J眭谈到我的责任。他们都清楚我的力量,这是连我都从来不知道自己拥有的力量,这种力量始于我不再服从他们,终于向人们讲出我的心里话。真理就是我的力量。我不再欺骗人们,我要告诉他们真相。现在,看看我获得的力量,看看我们在一起获得的力量吧。

“如果有人来惩罚杀害金的猪猡,那就应该是我们。人类的生命应该由人类亲手来报仇!他们说对凶手的判决是死刑,但我们才有权指定死刑执行人!我们必须确保死刑得以执行!”

“对!对!”

“他们让我哥哥死于德斯科拉达病毒的痛苦之中!他们看着他的身体烧得面目全非!现在我们也要把那片森林烧成灰烬!”

“烧他们!点火!点火!”

看看他们怎样划燃火柴,怎样用一把把野草来点火吧。我们将在一起引燃烈火!

“明天我们就出发,踏上执行惩罚的远征路途……”

“今晚!今晚!现在就去!”

“明天去。今晚我们去不了,我们必须准备水和给养……”

“现在!今晚!烧!”

“我告诉你们吧,我们一个晚上到不了那里,有几百公里远,要几天才能到达……”

“猪仔就在围栏外面!”

“杀害金的不是他们……”

“他们都是杀人的小杂种!”

“杀害利波的就是这些猪仔,是不是?”

“是他们杀害了皮波和利波!”

“他们都是杀人犯!”

“今晚就烧死他们!”

“把他们全部一起烧死!”

“卢西塔尼亚星属于我们,不属于痘物!”

他们疯了吗?他们怎能以为他会让他们杀这些无辜的猪仔呢。“是’好战者’!我们必须惩罚的是’好战者’和他的森林!”

“惩罚他们!”

“杀死猪仔!”

“烧吧!’’

“点火!’’

接着,有一阵短暂的沉默。是一次机会。想一想该说什么话吧,想一想怎样能够把他们拉回来,因为他们正越滑越远。他们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本性的一部分,但现在他们正离我而去,越滑越远,突然间我已失去控制;在这瞬间的沉默时,我能说些什么让他们恢复理智呢?想得太久了。格雷戈等了很久,都没想出什么话来。这时,一个孩子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沉默,这是一个稚气未脱的男孩子的声音;实际上,这种天真无邪的声音能够使他们心中爆发出神圣的熊熊怒火,并换位可挽回的行动。这个孩子高呼: “为了金和基督!”

“金和基督!金和基督!”

“不!”格雷戈大喊道, “等一等!你们不能这样做!”他周围的人群突然向一侧挤过来,把他绊倒了,使他四脚朝天,有人踩着了他的手。他刚才站的凳子到哪儿去了呢?就在这儿,要抓住它不放,不要让他们踩着我;如果我不站起来,他们会踩死我的。我必须跟他们一起移动,站起来跟他们一起走,跟他们一起跑,否则他们会把我踩得粉身碎骨的。

然后,人们都从他身边离开了,呼啸着,高喊着,杂乱的脚步声从绿草成茵的广场进人了绿草成茵的街道,小小的火把举着,口里高呼着“火”、 “烧”、 “金和基督”。他看见他们就像一股火

山熔岩从广场流出,向并不遥远的山中森林流去。

“他们究竟在干什么!”

这是华伦蒂来了。格雷戈跪在凳子旁,头靠着它,华伦蒂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看着人们从这个刚才喷出火焰、现在已经冷却的火山口流走了。

“格雷戈,你这自以为是的杂种,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 “我打算带领他们去进攻’好战者’的。我打算带领他们去伸张正义的。”

“你这白痴,你是物理学家,听说过不定性原理吗?”

“微粒物理学。核心微粒物理学。”

“格雷戈,这是暴徒物理学。你从来没控制住他们,而他们却控制了你。现在,你已经被他们利用完了,他们会毁灭我们在猪族中最好的朋友和鼓吹者的森林,我们谁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人类和猪族之间的一场战争,除非他们具有自我克制力,而过错在我们。”

“是’好战者’杀害了金。”

“那是罪行。但是,格雷戈,你在这里煽动的却是暴行!”

“不是我干的!”

“佩雷格里诺劝告过你,科瓦诺市长警告过你,我乞求过你,而你却我行我素。”

“你们警告我的是暴乱,而不是这个……”

“你这白痴,这就是暴乱,比暴乱还要糟糕。这是屠杀、残杀、屠婴,是通往漫长、恐怖的种族灭绝道路的第一步。”

“你不能把一切都归罪于我!”

她的脸色在月光和酒吧门窗透出的灯光映照下显得很可怕。

“我只是谴责你的所作所为。你不顾所有的警告,在炎热、干燥、大风的日子点燃了一把火。我为此谴责你,如果你不对你自己行为的一切后果负责,那你就真正枉为人类社会的一员,而我但愿你永远失去自由。”

她说完就离开了。去哪里?去干什么?她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撇下他是不公正的。刚才他还是那么强大,有五百颗心、五百颗头和五百张嘴,还有一千只手和脚,而现在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仿佛他那巨大的新躯体已经死亡,只剩下一个瑟瑟发抖的幽灵――这个细如蚯蚓的灵魂已被剥夺了它曾经支配过的强健体魄。他从来没这样恐惧过。人们在冲过他身边时,差’点要了他的命,几乎把他踩死在草丛中。

然而,他们仍然是他的一部分。他创造了他们,把他们造就成了暴徒;尽管他们误解了他创造他们的目的,他们的行动仍然是按照他煽动起来的愤怒情绪以及他向他们灌输的计划来进行的。他们只是目的不善,否则他们做的就是他实实在在希望他们做的事情。

华伦蒂是对的,这是他的责任。他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他的所作所为,仿佛他仍然在他们前面带路似的。

那么,他能做些什么呢?

阻止他们,让局面再次得到控制。站在他们前面,恳求他们停下来。他们并不是出去烧毁远方的疯狂父亲树“好战者”,而是去屠杀他认识的猪仔――尽管他并不是很喜欢他们。他必须制止他们,否则他们的鲜血会像树液一样沾在他的手上,洗不掉,擦不去,永远成为他的一个污点。

因此,他顺着他们在街上留下的带泥的脚印向前跑去,而街上的草已被踩倒在地,陷人泥潭。他跑得腰酸腿痛,终于来到了他们拆毁围栏的地方――我们需要的干扰场在哪里呢?为什么没人把它打开?――向火焰已经映人天空的方向打开。

“停下!把火扑灭!”

“烧!”

“为了金和基督!”

“去死吧,猪猡。”

“有一个要逃走!”

“杀死它!”

“烧死它!”

“树还不够干――点不燃火!”

“对,是这样!”

“把树砍倒!”

“还有一个!”

“瞧,那些小杂种正在进攻!”

“把他们劈成两半!”

“要是你不用镰刀,就把它给我!”

“把那个小猪猡撕成碎片!”

“为了金和基督!”

当格雷戈冲向前试图制止他们时,一股鲜血成弧形喷射而出,溅在他的脸上。我以前认识这一棵吗?在他遭到撕扯而发出痛苦和死亡的哀号前,我听见过他的声音吗?我无法再把他拼在一起,因为他们已经把他撕碎了,不,是把她撕碎了,是一个妻子,一个从未见过的妻子。那么,他们一定已经接近森林的中心地带了,那棵巨大的树一定是母亲树。

“这就是我见过的杀人树!”

在大树挺立的空地周围,许多稍小的树木突然开始倾斜,然后倒下,拦腰折断。有一阵子,格雷戈以为是人类把他们砍倒的,但现在他意识到没人靠近那些树。他们是自己折断的,把自己摔死的,目的是想把行凶的人类压死在他们的树干和树枝下,以便解救母亲树。

这方法有一阵子奏效了。有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可能有一二十个人被倒下的树压着、困住或砸伤。树全部倒下了,只有母亲树依然挺立着,她的树干在奇怪地晃动,仿佛她的肠胃在蠕动,在吞噬着什么。

“放过她!”格雷戈说, “这是母亲树!她是无辜的!”

然而,他的声音被受伤者和受困者的喊叫声淹没了,被人们的恐惧感淹没了。他们之所以感到恐惧,是因为意识到森林能够进行反击,这不仅仅是一场正义与惩罚的复仇游戏,而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双方都很危险。

“烧掉它!烧掉它!”喊声如雷,完全淹没了垂死者的哀号声。现在,落下的树枝和树叶被集中到母亲树下;他们准备点燃树枝就烧。有几个头脑恢复清醒的人意识到,烧母亲树的火也会烧着困在兄弟树下的人,于是开始解救他们。但是,他们多数人都沉浸在成功的激情中。对他们来说,母亲树就是凶手“好战者”;对他们来说,她就是这个星球上格格不人的东西,她就是使他们困守在围栏内的敌人,她就是在这个辽阔的星球上专横地把他们限制在一小片土地上的地主。母亲树代表着一切压迫、一切专制、一切困惑和危险,而现在他们已经征服了她。

困在树下的人看着火焰靠近时发出尖叫声,已经被火烧着的人发出惨叫声,格雷戈被这些声音吓得接连往后退,而实施谋杀的人正在洋洋得意地高呼着: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金和基督!”格雷戈几乎逃走,因为他无法忍受他的所见、所闻和所嗅:橘红色的火焰,着火的树木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还有烤焦的人肉气味。但他并没逃走。相反,他与已冲到火焰边缘的其他人一起,试图把困在树下的活人撬出来。他几乎被火烤焦,衣服一度着火,但这灼热的疼痛算不了什么,几乎还算是仁慈的,因为这是他应得的惩罚。他本该死在这个地方的。他本可以死去,本可以把自己深深地投人火焰中,永不再出来,直到他的罪孽被清洗干净并只剩下骨灰为止;但还有断脚断手的人需要从火边拉出来,还有生命需要拯救。此外,有人扑灭了他肩上的火焰,帮他把树举起,这样躺在树下的男孩能够扭动着爬出来;当他参与这样的事情,参与解救这个孩子时,他怎么能死呢?

“为了金和基督!”男孩一边呜咽着,一边避开火焰爬了出来。

就是他,就是这个男孩的话打破了沉默,把人群引到了这个方向。格雷戈想,是你干的,是你把他们从我身边抢走的。

男孩抬起头来,认出了他。 “格雷戈!”他喊道,冲向前来。

他的胳膊抱着格雷戈的大腿,头靠着格雷戈的臀部。 “格雷戈叔叔!”

他是奥尔拉多的大儿子宁博。

“我们报仇了!”宁博叫道, “为了金叔叔!”

火焰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格雷戈拉过男孩,背在他身上,踉踉跄跄地走出最灼热的火焰周围,然后继续向前走,进人黑暗之中,来到了一个凉爽之处。风驱赶着火焰,火焰又驱赶着人们向这边撤退。大多数人都像格雷戈一样,因为大火或帮助别人而筋疲力尽,惊恐不安,疼痛不已。

但有些人――也许很多人仍然情绪高昂,心中还燃烧着格雷戈和宁博在广场时点燃的火焰。 “把他们全部烧死”的声音此起彼伏,小股暴徒如同溪流中的小旋涡,但他们现在举着燃烧的木头和火把在森林的中心地带高声喊叫: “为了金和基督!为了利波和皮波!不要树!不要树!”

格雷戈蹒跚着往前走。

“把我放下来。”宁博说。

他继续往前走。

“我自己可以走。”

但格雷戈的使命太急迫了。他不能因为宁博停下来,也不能让他自己走,不能等着他,不能把他撇下。人是不会把自己的亲侄儿留在燃烧的森林中不管的。因此,他一直背着宁博,过了一会儿就疲惫不堪了,他的腿和胳臂因为用力过多而感到酸痛,肩膀因被烧伤而出现一团发痛的白斑。他终于走出森林,来到了旧大门前的草地;从森林里出来的小路:与通往异族实验室的小路在这里交汇。

暴徒已经聚集在这里了,许多人举着火把,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与两棵单独挺立的树“人类”和鲁特保持着一段距离。格雷戈身上背着宁博,用手拨开人群往前挤去;他的心跳加快,充满恐惧、痛苦,但也抱着一线希望,因为他明白了举着火把的人止步不前的原因。他来到人群的最前面时,才发现自己的猜想是对的。

在这最后的两棵父亲树周围,聚集了大约两百名猪族兄弟和妻子。他们虽然个子矮小并受到包围,但对人们表现出一种蔑视的神情。他们将在这里血战到底,也不会让这最后两棵树被烧掉――但如果暴徒非烧不可,也会得逞的,因为猪族无法阻挡决心实施谋杀的人们。

然而,在猪仔和人类之间站着米罗。与猪族相比,他就像一个巨人。他没有武器,但张开双臂,好像是在保护猪族,又好像是要把他们拦回去。他在用他那浓厚的、难懂的语调与暴徒抗争。

“先杀我吧!”他说, “你们就像凶手!先杀我吧!就像他们杀害金一样!先杀我吧!”

“不是你!”一个举着火把的人说, “要死的是那些树,还有所有这些猪仔,如果他们不想法逃跑的话。”

“我先死吧,”米罗说, “他们都是我的兄弟!先杀我吧!”

他说话大声而缓慢,因此人们都听懂了他那结结巴巴的话。暴徒们仍然余怒未消,至少有些人是如此。但也有许多人对这一切感到厌倦了,许多人感到惭愧,他们在内心中发现:自己今晚把灵魂让给了暴徒的意志,参与了可怕的暴行。格雷戈仍然感到与其他人心有所系,也明白他们可能分换为两派:仍然愤愤不平的人可能会点燃今晚的最后一把火;冷静下来的人内心有愧,可能占压倒多数。

格雷戈还有最后一次机会为自己赎罪,至少部分赎罪。因此,他跨前一步,身上仍然背着宁博。

“还有我,”他说, “在你们对这些兄弟和树木动手之前,把我也杀了吧!”

“别挡路,格雷戈,你和那个残疾人都别挡路!”

“如果你们杀害这些小精灵,那你们跟’好战者’还有什么区别? ”

这时,格雷戈站在了米罗的旁边。

“让开路!我们烧掉最后的树,就完了。”但这个声音已经不是那么理直气壮了。

“你们的背后大火在燃烧,”格雷戈犭, “死去的人已经太多了,包括人类和猪族。”他的声音嘶哑,因吸人了烟尘而感到呼吸急促,但人们还是能够听见他的话, “杀害金的森林远离这里,’好战者’连一根毫毛都没有伤着。我们今晚在这里并没有伸张正义,而是在进行谋杀和屠杀。”

“猪仔就是猪仔!”

“是吗?如果换成人类,你也愿意那样吗?”格雷戈跨前几步,向一个面带倦容、不愿干下去的人走过去,指着暴徒的发言人对他说: “你!你愿意为他做的事情而受到惩罚吗?”

“不。”这人嘀咕道。

“要是他杀了人,有人就为此到你们的房子来杀害你们的老婆孩子,你们会认为这是正当的吗?”

现在有几个声音回答: “不。”

“为什么不呢?人类就是人类,不是吗?”

“我可没杀任何孩子。”这个发言人说。此刻他在为自己辩护, “我们”一词没挂在他的嘴上了,他现在成了单独的个体。暴徒们正在分化、瓦解。

“可我们烧了母亲树。”挣雷戈说。

在他的身后开始传来哭泣的声音,是几声柔弱、尖声的哭泣。

对兄弟们和幸存的妻子们来说,这已经证实了他们的最大恐惧――母亲树已被烧死了。

“在森林中间的那棵大树里面全是他们的婴儿,全部都在里面。这片森林并没有伤害我们,我们却杀害了他们的婴儿。”

米罗走向前来,把手放在格雷戈的肩上。米罗在倚着他呢,还是在扶着他?

米罗接着讲话了,不是对格雷戈,而是对人群说: “你们全都回家去吧。”

“也许我们应该先把火扑灭。”格雷戈说。但是,整个森林已经烈火熊熊了。

“回家去吧,”米罗再次说, “待在围栏里面。”

仍然有人愤愤不平: “你有什么资格告诉我们该怎么做?”

“待在围栏里面吧。”米罗说, “现在有人来保护猪族了。”

“谁?警察?”有几个人讥笑道,因为他们中有许多人就是警察,或者他们在人群中看见了警察。

“他们来了。”米罗说。

这时可听见一阵低沉的嗡嗡声,最初很微弱,在火焰的咆哮声掩盖下几乎听不见,但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五架飞行器映人眼帘,掠过草丛的顶端,对暴徒形成包围之势,时而在森林火光的映衬下显现出黑色的轮廓,时而在背面时因火光的反射而熠熠发光。

最后终于停了下来,五架飞行器都停在茂密的草丛中。直到六名驾驶员从飞行操作台站起来时,人们才分辨出了一个个黑色形体。人们把飞行器上发光的东西当成机器,实际上根本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生物――没有人类那么大,也没有猪族那么小,长着硕大的脑袋和多镜面的赆睛。他们没有做出威胁的姿态,只是在每架飞行器前排成一行;但他们也不需要做出任何姿态。他们的出现就足够了,令人不禁想起古老的梦魔和恐怖故事。

“Deus nos perdoe。上帝宽恕我们!”有几个人尖叫道。他们以为死神降临了。

“回家去,”米罗说, “待在围栏里面吧。”

“他们是什么东西?”宁博那稚气的声音代他们问道。

回答是一阵嘀咕声: “魔鬼。” “毁灭天使。” “死神。”

然后,从格雷戈的嘴里说出了真相,因为他知道他们是什么,尽管不可想像。 “虫族,”他说, “就是住在卢西塔尼亚星的虫族。”

人们并没有四处奔跑,而是一边走,一边小心翼翼地观看,尽力回避着那些刚来的怪物――没人猜中他们的存在,只能想像他们的力量,或者回忆起他们以前在学校看到过的古代录像片段。虫族一度几乎毁灭了所有人类,但最后被异族屠灭者安德消灭。那本名叫《虫族女王》的书说,他们真的很漂亮,没有必要让他们灭亡。但现在看见他们那黑得发亮的外骨骼,以及他们那具有上千个镜头、发着绿光的眼睛,他们感觉到的不是美,而是恐惧。他们回到家时就会意识到,不只是那些矮小、落后的猪仔,还有这些虫族也在围栏外等着他们。他们以煎如同置身于监狱吗?而现在,他们肯定已陷人地狱般的怪圈中。

最后人走光了,最后只剩下米罗、格雷戈和宁博。在他们周围,猪仔也带着敬号的目光观看――但不是恐怖的目光,因为他们不像人类那样在大脑边缘节点中潜藏着对昆虫的梦魇。再说,虫人是以救助者和保护者的身份来到他们身边的。最令他们苦恼的不是对这些陌生者感到好奇,而是对他们失去的感到悲痛。

“‘人类’树恳求虫族女王帮助他们,但她说她不能杀人。”米罗说, “然后简从天上的卫星中看见了大火,就告诉了安德鲁·维京。他跟虫族女王谈过了,告诉她该怎么做。她用不着杀任何人。”

“他们不会杀我们吗?”宁博问。

格雷戈意识到,宁博几分钟前还以为要死呢。接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现在听了米罗的解释后,他才确信,他们不是因为他和宁博今晚的所作所为来惩罚他们的,更确切地说,他们不是因为格雷戈的煽风点火和宁博无意中的推波助澜来惩罚他们的。

格雷戈慢慢地蹲下,把男孩放了下来。现在,他的胳臂几乎不听使唤了,肩上的疼痛无法忍受。他开始流泪,但并不是因为疼痛而哭泣。

虫人开始行动,动作敏捷。大多数待在地面上,跑步去占据小城周围的观察位置。有几个重新登上飞行器,一人一架,飞回到了空中,在燃烧着的森林和草原上空飞翔,向下面喷洒灭火剂,慢慢地把火扑灭。

佩雷格里诺主教站在当天早晨才砌好的低矮基墙上。卢西塔尼亚星的所有人都聚集在一起,坐在草地上。他使用一个小扩音器,以便每个人都能听清他说的话。不过,也许他并不需要,因为全场鸦雀无声,连小孩都似乎感染了那种忧郁的情绪。

在主教背后就是森林,黑乎乎一片,但并非毫无生命气息――有几棵树又长出了绿叶。在他前面躺着用毯子覆盖着的尸体,停放在每个墓室旁;最靠迈的是金――伊斯特万神父的尸体,其他尸体都是前晚死于树下和火中的人。

“这些墓室将置于礼拜堂的地下,只要我们进人礼拜堂,我们就会踩在死者的尸体之上――就是那些因挝与谋杀,把悲哀带给我们的兄弟猪族而死的人。伊斯特万神父则高高在上,他是为把基督的福音传播到异教徒的森林中而牺牲的。他因殉教而死,其余人却是怀着谋杀之心、手上沾满鲜血而死的。

“我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吧,以便死者代言人在我讲完后就不用补充什么了。我用明白易懂的话来说,如同摩西①在希伯来人崇拜金钱并拒绝与上帝立约后跟他们的子女讲话方式一样。在我们中间,只有少数人不用为这种罪行感到内疚:伊斯特万神父死得纯粹,他的名字甚至被那些亵渎神明、实施杀戮的人在嘴上提起;死者代言人和一些人一起把殉教的牧师的遗体运了回来;还有代言人的姐姐华伦蒂,对可能发生的事情忠告过我和市长。华伦蒂了解历史,了解人性,但我和市长以为了解你们,以为你们胜过历史。

唉,可惜你们与其他人一样堕落,我也如此。我们每个本来能够尽力阻止却没有阻止的人都有罪!没有尽力把丈夫留在家里的妻子有罪,坐视不管的人有罪,手举火把、为报复他们的外地远亲犯下的罪行而袭击同为基督徒的部落者有罪。

“法律正在伸张一小部分正义。格劳?格雷戈利奥?希贝拉?冯?赫斯已进了监狱,但他是因为另外一种罪――泄密罪,即辜负了对他的信任,泄露了不该由他讲出来的秘密。他并不是因为屠杀猪族而入狱,因为他并不比追随他的你们有更大的罪过。你们听懂我的话了吗?罪责在我们全体,因此我们大家都必须在一起来反省,在一起来忏悔,并祈祷基督对我们以他的名义做出的可怕事情而宽恕我们大家!

“我正站在这个新礼拜堂的基墙上,礼拜堂将以猪族的传道者――伊斯特万神父的名字命名。基墙的砖是从我们的大教堂墙上取下来的,因此那里的墙上就出现了空洞,我们做礼拜时风雨就会吹打在我们身上。在这个礼拜堂建成以前,大教堂都会显得千疮百孔。

“我们如何修建这个礼拜堂呢?你们都回家去,砸开你们家房屋的墙壁,拾起掉下的砖头并送到这里来。在礼拜堂建成以前,你们家的墙壁也将维持损伤的状态。

“然后,我们要在我们的居住区内把每一家工厂和每一所房屋的墙壁都拆开一个洞,让所有建筑物都显现出我们所犯罪孽的伤口。所有这些伤口都将保留,直到这里的墙壁高到可以加盖屋顶时,再用森林中那些为保护自己人免遭毒手而被烧焦的树木做屋梁和屋椽。

“随后,我们大家都要到这个礼拜堂来,一个一个地跪着进来,直到我们每个人都跪在我们的死者的墓室之上,并同时跪在那些古老的兄弟树的躯体之下一一是我们结束了仁慈的上帝赐给他们的第三种生命形态。在那里,我们大家将祈求宽恕,恳求我们崇敬的伊斯特万神父为我们调解。我们将祈求基督容许我们与他一起赎罪,这样我们就不会永世被打人地狱之中。我们将祈求上帝让我们得到净化。

“只有到那时,我们才会修补损坏的墙壁,修复我们的房屋。我的孩子们,这就是我们的忏悔。让我们祈祷这足以表达我们的忏悔之情。”

在满是灰烬的一块空地中央,安德、华伦蒂、米罗、埃拉、科尤拉、欧安达和奥尔拉多都站着观看最受尊敬的妻子树脱胎换骨,把她栽进地里,以便她从自己第二生命形态的尸体上成长为一棵新的母亲树。在她弥留之际,还活着的妻子们伸进老母亲树的裂口,取出婴儿和小母亲的尸体,放在她那血流不止的身体上,直到它们形成一道护堤。几个小时内,她的幼苗就会透过他们的尸体长出来,吸取阳光雨露。利用它们的营养,她可以迅速生长,等到有足够的密度和高度时,她的树干上就会出现一个洞穴。如果她长得够快,洞穴也出现得够快的话,那些依附在已经死去的老母亲树洞穴里的少数幸存婴儿,就可以转移到新母亲树为他们提供的新庇护所里。如果幸存婴儿是小母亲的话,就可以把她们带到幸存的父亲树“人类”和鲁特那里去交配。如果她们那娇小的身子怀上了胎儿,那么见证了人类各种善行和暴行的这片森林就可以幸存下来。

反之,如果这些婴儿都是雄性一一这是可能的,或者都是没有生育力的雌性――这也是可能的,如果他们在烈火烤焦母亲树干并烧死她的过程中受伤过重,如果他们在新母亲树容纳他们前因为长时间忍饥挨饿而变得虚弱不堪,那么这片森林就会随着这些兄弟们和妻子们的死去而消亡。 “人类”和鲁特将作为没有部落的父亲树继续活上一千年左右。也许其他部落会尊敬他们,把小母亲们带去供他们交配――也许如此,但他们不会有自己的部落,没有自己的子女围着。他们会成为没有自己森林的独树,成为他们为了让人类和猪族和睦相处而毕生奋斗的惟一纪念碑。

至于对“好战者”的愤怒情绪,现在已经烟消云散了。卢西塔尼亚星的父亲树们都达成了共识:因伊斯特万神父之死欠下的道义债已经通过屠杀鲁特和“人类”的森林而得以偿还,甚至超额偿还了。实际上, “好战者”的异端邪说赢得了许多新的支持者,因为人类不是证明了他们不配传播基督的福音吗? “好战者”说,正是猪族被挑选为圣灵之舟,而人类心中显然没有上帝的位置。他说,我们不需要再杀人类;我们只是需要等待,圣灵会消灭他们的。同时,上帝已经为我们派来虫族女王为我们建造星际飞船。我们将载着圣灵与我们一起旅行,对我们访问的每一个星球进行评判。我们将是毁灭天使。我们将是约书亚和希伯来人,血洗迦南①,为上帝的选民铺路。

现在,许多猪族人都相信他了。 “好战者”的话在他们听来不再那么疯狂;从一片无辜森林里燃起的火焰中,他们得到首次启示。对许多猪族来说,从人类那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学了。上帝对人类来说没有更多的用处了。

不过,也有不相信“好战者”信条的猪族。在森林中的这块空地上,这些兄弟们和妻子们站在深及踝部的灰烬中,为他们的新母亲树守夜。他们最了解人类,在争取获得新生的努力中,他们甚至选择人类作为证人和帮手出现在现场。

普朗特现在是幸存的兄弟们的代言人,他说: “我们知道,并非所有的人类都一样;同样,也并非所有的猪族都一样。基督在你们有些人心中存在,在另外一些人心中却荡然无存。我们并不都像’好战者’的森林,而你们也并非都是凶手。”

因此,正是普朗特在拂晓前与米罗和华伦蒂的手握在了一起,当时新的母亲树已设法在她那纤邹的树干上裂开了一条缝,于是妻子们轻轻地把虚弱、饥饿的幸存婴儿转移到了新家。现在说什么还为时过早,但有理由希望:新的母亲树只需一天半就可长成,有三十多个婴儿活下来了,可能会发生转变一一有十几个可能是有生育能力的雌性;她们中只要有四分之一怀孕,这片森林就会重新茂盛起来。

普朗特在颤抖。 “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普朗特说, “兄弟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场面。”有几个兄弟正跪着,双手合十。在整个守夜期间,许多人一直在祈祷。这使华伦蒂想起科尤拉曾经告诉过她的一件事,她走近米罗小声说道: “埃拉也曾祈祷过。”

“埃拉?”

“在大火发生之前,科尤拉在维纳拉多斯神殿听到的。她祈求上帝为我们开辟一条解决所有问题的道路。”

“那也是每个人祈祷的内容。”华伦蒂想起了自从埃拉祈祷以来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 “我想她对上帝给她的答案相当失望。”

“人们通常是这样的。”

“但也许这……母亲树很快就裂开了一条缝……也许这就是她的答案的开始吧。”米罗迷惑地看着华伦蒂: “你信教吗?”

“倒不如说我是个怀疑论者,我怀疑有人在关注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那一步只是比异想天开好一点,但比希望还差一步。”

米罗微微一笑,但华伦蒂呕清这是否表示他很高兴或开心。

“为响应埃拉的祈祷,上帝下一步会怎么做呢?”

“我们等着瞧吧,”华伦蒂说, “我们要做的是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我们要解答宇宙中最深沉的奥秘。”

“噢,那应该正合上帝的口味吧。”米罗说。

欧安达随后来到这里;作为异族学家,她也一直参加了守夜,尽管现在不该她值班,但母亲树裂缝的消息马上传到了她那里。她的到来通常意味着米罗的迅速离开,但这次不同。华伦蒂高兴地看到,米罗的目光既没有盯着欧安达,也没有回避她;她只是在那里与猪族一起忙碌着,而他也是如此。毫无疑问,这都是故作常态,但根据华伦蒂的经验,常态通常是一种假相,人们按照他们认为别人期待的角色来行事。在与欧安达的关系上,米罗可以随意表现出一副正常的样子,尽管这与他的真实感情对照显得十分虚伪。也许这并不虚伪,她现在年龄比他大两倍,根本不是他曾经爱过的姑娘了。

他们曾经相爱过,但从未同床共枕。当米罗最初悔恨交加地告诉华伦蒂这事时,她感到由衷地高兴。华伦蒂很久以前就注意到,在卢西塔尼亚星这种重视贞洁和忠诚的社会中,青少年如果对他们的青春激情加以控制和引导,长大后就会既强壮又文明;如果控制不了自己或藐视社会准则,最终要么成为羔羊,要么成为恶狼――要么成为群体中浑浑噩噩的一员,要么成位予付出、巧取豪夺的掠夺者。

她第一次见到米罗时,担心他是一个自悲自悯的懦怯者,或者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固步自封的掠夺者。但两种情况都不是。现在,他可能对他青春期时的守身如玉感到后悔――他希望在年轻力壮时与欧安达结合,这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华伦蒂并不感到惋惜。这表明,米罗具有内在的力量和社会责任感。在华伦蒂看来,可以预见,在解救鲁特和“人类”的紧要关头,米罗自己就能够阻止暴徒。

还可以预见,米罗和欧安达现在会竭力装出只是在共事的样子,表明两人之间一切正常。内在的力量和表面的尊重――这就是把社会团结在一起的领袖人物。与羔羊和恶狼不同,他们超越了内心的恐惧和欲望为他们准备的剧本,扮演了更好的角色,他们主演的剧本是文明、庄重、自我牺牲、公众荣誉等等。它在假相中成了现实。华伦蒂沉思道,人类历史上的确存在文明,但只是因为有了这些人,有了这些牧羊人,文明才会存在。

娜温妮阿在学校门口与安德会了面。她靠在堂娜?克里斯蒂的胳膊上――她是安德来到卢西塔尼亚星以来的基督圣灵之子修会第四任会长。

“我跟你没有什么可说的,”娜温妮阿说, “虽然在法律上我们还有婚姻关系,但仅此而已。”

“你的儿子不是我杀的。”他说。

“你也没救他。”她回答道。

“我爱你。”安德说。

“你的爱,”她说, “只存在于你照顾完所有其他人之后所剩下的那么一点点时间而已。你自以为是庇护天使,对整个宇宙负有责任。但我要你做的,就是对我的家庭承担责饪。你善于爱亿万人,却不善于爱几十人,更无力爱一个人。”

这个判断尖刻刺耳,他知道言过其实,但他并没有争辩。 “请回家吧,”他说, “你爱我,也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一样。”

“这里就是我的家。我不再需要你或任何人了。如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那你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也在浪费你的时间。”

“不,还没说完呢。”

她等着他说完。

“你把实验室里的文档都加密了。在德斯科拉达病毒毁灭我们大家之前,我们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她对他干巴巴地苦笑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拿这个来烦我呢?

简可以破解我的密码,对吧?”

“她没试过。”他说。

“无疑是顾及到我的敏感吧。但她能做到,

“也许吧。”

“那就让她做吧。你现在需要的就是她。你从来就没有真正需要过我,在你有了她后就不需要我了。”

“我一直努力想做一个好丈夫,”安德说, “我从来没说过可以保护你免遭一切不幸,但我尽了全力。”

“如果你尽了全力,我的伊斯特万就还活着。”

她转身离去,堂娜?克里斯蒂把她送回学校里面。安德目送着她在转弯处消失,然后从门口转过身来,离开了学校。一是他必须到那里,他真不知道该去哪儿。

“我很抱歉。”简柔声说道。

“是啊。”他说。

“我死后,”她说, “也许娜温妮阿会回到你身边的。”

“如果我有办法,你就不会死的。”他说。

“但你没有办法。他们在几个月内就要把我关闭掉。”

“闭嘴。”他说。

“这是真话。”

“闭嘴,让我想一想。”

“你现在用什么来解救我呢?你最近扮演救助者的记录并不佳。”他没有回答,在下午余下的时间里她再也没说话了。他慢慢走出大门,但没有进人森林。相反,他下午就独自躺在草地上,沐浴在灼热的阳光下。

有时他脑子里思绪万千,争相闪现出各种挥之不去的问题:舰队即将来进攻他们;简的死期;德斯科拉达病毒千方百计要消灭卢西塔尼亚星上的人类; “好战者”计划把德斯科拉达病毒传播到整个银河系;城里也面临严峻的形势――虫族女王密切监视着围栏内人类的动向,而人类因为深刻的忏悔而把自己的房屋墙壁都拆开了。

有时他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在草地上时而站立,时而坐着,时而躺下,麻木不知哭泣。他的记忆中出现了她的面孔,他的嘴唇、舌头和牙齿都在默念着她的名字,静静地恳求她,心里明白:即使他念出声来,即使他高声喊叫,即使他能够让她听见他的声音,她都不会回答他。

她就是娜温妮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