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忘川·宋檀
最好的结局便是你高坐帝王之位,我为你护这千秋霸业。
第壹章
她从绿竹幽径而来,月色映出鬓间雪发,身姿却看不出半分年老之态,玄色深衣落下星光竹影,照亮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许多人都曾来到忘川,问一句前生遗憾,解一句后世无怨,她这一生却活得比谁都自在如意,并无任何遗恨。
她将清茶捧在手中,缭绕茶雾氤氲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六瓣莲壁灯中泛出温色光芒:“若说有遗憾,那便是我同他相遇太早,相守却太晚。我时常在夜里梦见他,可梦中的面容实在模糊,所以我来到你这里,我想再看一眼他的模样。”
流笙将盛满忘川赤水的茶盏放在她面前,倒映着她眼角皱纹,她手指覆上眼睛,极淡的一丝笑:“再在这尘世看他一眼,我就要去找他了。”
第贰章
秦宣从成堆的奏折中抬头时,半轮明月已掩住殿前银帐轻纱。内侍递上今年的新茶,颗颗茶卷在淡青瓷盏中如春水绽开,腾起一抹茶香缭雾。
他浮了浮热茶,想起什么一般:“那和尚还跪着?”
“回陛下,光明寺方丈从今晨到现在一直跪在殿外等候陛下降旨。”
他以手支额,狭长眼眸微微挑起:“这江湖纷争如今竟也需朕插手才能解决了?那和尚说什么教?”
内侍赶紧提醒:“明教。”
“明教,妖言惑众,祸乱朝纲。朕的朝纲,岂是他一个小小教派能祸害的。若明教真有这本事,说明那教主也是难得之才,朕何必派军剿灭,将他招入麾下岂不更好。”
他挑出光明寺方丈前几日上书的奏折又看了一遍,烛光映着温玉般的一张脸,眉目间的王者气魄却难以忽视。
“不过这光明寺备受历代皇帝看重,若是朕至他于不顾,倒有损皇室声誉。”
修长手指轻叩桌面,唇角扬起一抹笑意:“那混球前日回京了吧?你可知他这两日在做什么?”
内侍不愧跟随他多年,立即明白他说的是谁,谨慎回答:“宋将军自南征凯旋已有两日,听闻……听闻他招了两个玉音楼的琴女歌姬,在府中……”
一声哼笑在熠熠烛光中荡开,他在内侍满头冷汗中悠悠开口:“传旨下去。命宋檀率三千南征军前往大漠,剿灭明教。”
内侍领旨退下。宫灯朦胧,他颀长身影投在身后明黄帐幔上,常年都需故作威严的一张脸此刻容色淡淡,望着窗外漆黑天幕一轮皎皎孤月。
“回京多日却不来见朕,琴女歌姬,饮酒风流?”他慢慢靠上软榻,凉薄唇角一抹清淡笑意,“当真很好。”
旨意传到宋府时,天光刚开,风流一夜的宋将军正执一杆八十斤重的长枪在庭院舞得虎虎生威。内侍“圣旨到”三个字还没说完,玄色寒枪刺破晨雾“噌”的一声从他头顶掠过,穿破半开的院门又深深扎入三尺开外花影重绕的院墙上。
内侍哇的一声跪在地上就哭了。
始作俑者半醉半醒晃荡着进屋,还不忘对副将阿柚吩咐:“把那个一大早就在门口哭爹喊娘的人给我扔出去。”
圣旨下达过了三日,军中没什么动静。宫中又派人来宋府催了几次,阿柚冒着生命危险在这位暴躁将军耳边日日提醒,将军将正在拭擦的百斤重锤啪的砸在地上,怒道:“你能不能别像个苍蝇似的在我身边念叨!”
阿柚抹着眼泪跑出门,对外面正在等消息的参军道:“将军有令,此次征明教军队赐名苍鹰,意为苍穹之鹰,明日整装出发。”
参军感叹一句“将军当真好文采”,高高兴兴传令去了。
对于交手对象一直都是穷凶极恶的敌国军队的宋檀来说,此次剿灭邪教的差事实属清粥小菜,寡淡无趣。
因明教中早有内奸通过江湖门派朝军中传递消息,宋檀虽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但的确省了他不少事,一直深入到大漠深处,明教分坛尽数被清除,总坛却早已撤尽人马成了空城,苍鹰扑了个空,只能回营地再做打算。
日渐黄昏,宋檀挺着笔直背脊站在营前听阿柚禀报战况,凌厉剑眉下一双漆黑眼眸看不出半分情绪,只是冷然将眼前黑压压一众将士打量半天,微微偏头询问阿柚:“你说那明教教主被明教圣女刺了一刀,跑了?除了那圣女,你们一个人都没抓到?”
“是……”
大漠的风卷起黄沙漫天,良久静寂之后,他突然一脚将阿柚踹倒在地,冲着将士咆哮:“你们一群大老爷们,连一名女子都比不上!跑了?空城?跟在我身边这么久,我是这样教你们打仗的?丢人现眼…”
他骂得不解气,反手抽出长枪对着前排将士噼里啪啦一顿打,一边打一边骂,在一旁看戏的江湖门派吓得冷汗直流。
他打够了将长枪往地上一扔,冷声道:“派五百人驻扎明教总坛,凡有余孽一律抓捕,另两百人循明教西迁路径追捕逃窜之徒。”
转身离开时顿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瓶丹药扔给阿柚:“把这护心丹给那圣女送过去。听说她长得倾城绝世,死了怪可惜的。”
第叁章
此次讨伐明教之行算作失败,这令宋檀感到十分羞耻,躲在宋府足不出府,皇帝几次召见他都称病拒绝。
淡色晨光在门口洒下斑驳光影,阿柚一路小跑到院内,扑在正舞剑的宋檀脚下,扯着他半片衣角,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将…将军…陛下给你…赐婚了……”
宋檀手中长剑没拿稳,“啪”的落在青石地面,他保持侧身挥剑的姿势,僵着嗓音问:“赐……婚?他把谁赐给我了?”
阿柚欲哭无泪:“圣旨没说,只宣将军进宫商议。”
宋檀匆匆更衣,硬着头皮进宫面圣。
不出半日光景,陛下即将为兵马大将军宋檀赐婚的消息便传遍宫中。宋檀一路行来,大家纷纷朝他投来恭贺目光,转而想到即将被赐给宋檀的姑娘,又为其掬一把同情泪。
三年前,一直在外逃窜的十一皇子秦宣在南征军的拥护下攻入京城夺得皇位,秦宣称帝后论功行赏功臣,但其中获赏最大的莫过于当时名不见经传的小将宋檀。秦宣亲封他为兵马大将军,赐二等爵位,接南征军帅印。
这宋檀毫无背景家世,一跃跻身为朝中显贵,天下哗然。如今庙堂之上多是门阀贵族子弟,互相攀比拉帮结派者比比皆是,宋檀便成为这其中另类,受到排挤。
但宋檀也不是善茬,先是将南征军中反对自己的将领尽数以违反军令腰斩,后又用铁血手段整治南征军,在三年时间内率大军南征北战,稳固江山开拓疆土,凡宋檀所经之地,从无败仗,血流成河。
宋檀少有回京,常年征战在外,是一个实打实的粗鲁武将,大学士孔纪曾在公开场合斥骂宋檀是披着官服的市井无赖,常有朝臣在弹劾宋檀的奏折中声泪俱下指控他侮辱自己已故母亲…
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却是谁都避之不及的祸害,是以宋檀已二十有五,仍未娶亲。如今大概是陛下不忍爱将寒心,铁了心要推哪家闺女进火坑吧。
雕梁长廊两旁的白樱像簇簇雪花堆积在枝头,宋檀风一般穿行而过,惊落满地白雪落花。他撞进殿门,袖口带起半朵白樱落在对面男子的云靴之上。
是三年未见的面容,唇角一抹熟悉冷笑,眼底光芒似银月照进幽幽深井,泛出一丝冰冷意味。
“臣……参见陛下……”
下跪的身子被手托住,悠悠嗓音在他头顶响起:“朕多次召见,爱卿都称病,如今朕瞧爱卿的模样,倒是生龙活虎得紧。”
他颤了两颤:“臣……臣身体素质比较好……”
秦宣哼笑两声,拂袖转身:“爱卿今日求见,所为何事?”
他抓了抓头,显得有些无措,结结巴巴道:“听闻……听闻陛下为臣赐婚,臣深感荣幸,但臣无心儿女情长,还请陛下……”
话没说完,被秦宣冷声打断:“朕打算将唯一的皇妹嫁给宋将军,三日后赐婚的圣旨会送到宋府,将军回府之后切莫松懈,做好迎亲的准备。”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威风将军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欲哭无泪:“臣请陛下收回圣旨,这公主臣不能娶啊!”
秦宣微微偏头,挑了挑眉梢:“哦?将军所言何意?莫不是觉得朕的皇妹配不上将军?”
宋檀上前两步拽住他的衣角,抬起一张生无可恋的脸:“臣……臣是个女的啊!”
落地青铜香炉腾起龙涎香如雾罩下来,秦宣望着殿前六扇开合的山水翠屏,嗓音凉得像冬月寒雪。
“宋檀,五年前,我曾问你要不要同我成亲,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他换了称呼,似乎又回到曾在苍茫沙场上两人比肩而靠的时光。
宋檀想起那一日,夜风卷起她如瀑黑发,身后半轮明月缓缓升起,寸寸银霜映着一件玄色深衣,上有茂林修竹。
而她仰起一张嬉皮笑脸,回答:“怎的?你要变成个女子嫁给我?”
那之后,秦宣再也没有逼她承认过她的身份。是以时至今日,举国上下除了副将阿柚外竟无人知晓这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暴躁将军,她其实是女扮男装来着。
宋檀十二岁从军,常年混迹军中,性别意识早已模糊,跟着身边一群粗汉上阵杀敌喝酒吃肉,这十多年下来从不把自己当做女子。
秦宣常在夜深人静时回忆,自己是如何喜欢上这样一个脾气暴躁毫无女人味的人,可月幕繁星之下,他总是会想起她满脸是血站在他面前,朝他伸出修长却布满伤痕的手来。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指缝滴下,落在他半仰的脸颊上。
他握住那双有力却冰冷的手,听见她的声音就像沙场之上兵戈相撞一般冷硬响在他的头顶,她说:“别怕,到我身后来。”
第肆章
自大秦永光八年,北狄攻克十四城邦,国君出逃太子亲征后,大秦的江山便一直在风雨中飘摇欲坠。虽其后两年大秦将士浴血奋战赶走北狄收复十四城邦,从乱世中接下这江山的新皇却并没有成为一位明君让大秦稳定下来。
残害忠臣,迫害手足,大秦十四名皇子皆死于新皇刀下。
秦宣在母妃家族族人的掩护下逃离京城那一年,他刚行了十八岁的成人礼,他的三哥登基为帝,改元永平。永平元年,是大秦所有皇子的忌年,唯他一人幸免于难。
北狄虽退出大秦境地,却时时派兵骚扰边陲,从京城到临关,几近一月的颠沛流离已让秦宣没有半分皇家子弟的贵气,他同那些流民一起缩在寒冷郊外,互相依偎着取暖。
彼时南征军驻扎边陲,临关又是边陲小镇,镇中常有军中将士来往。秦宣不知自己的通缉画像是否已传到南征军中,日日以垢遮面,活得胆战心惊。
新皇即位,首要做的不是安抚民心安置难民,恢复被战火波及的城镇,却是以凶残手段整顿朝纲诛杀手足,如何不令天下人心寒。
常有商户百姓从临关到北狄,情愿远离故土前往敌国,也不愿在这满目疮痍的地方生活下去。秦宣便藏在这群人中,想去北狄避几年风头。
孰料时运不济,恰恰遇到北狄派来骚扰边陲的小支军队,北狄蛮人好杀,面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大秦百姓又岂会心软,骑着战马挥着长刀便朝他们冲过来。
边城冻雪,浮云如倾轧之山沉沉叠叠堆在头顶,马蹄带起寒风中猎猎雪响,长刀刺穿身边人的心口,温热的血溅了秦宣满脸。
他其实尚有武力,但面对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兵将不亚于蜉蝣撼大树,鲜血在苍茫雪地间像一树缓缓绽放的红梅,每一朵都带着血色。
身后铁骑响起时,北狄人的长刀没入他的肩头,他朝后一倒抽出身体,带起一串殷红血珠,洒在飞雪寒风中。
南征军的铁骑冲上来和北狄人交上手时,他捂着伤口跪坐在地,风雪掠起他如锦似缎的黑发,他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压住即将破喉而出的呜咽。
耳边兵戈之音震得他几乎晕厥,周围什么时候归于静寂的他并不清楚,只是有一双手伸到他面前,那双手长而有力,指尖滑落一滴血。
“别怕,到我身后来。”
他半仰着头,看见那张被血污遮住的脸,她有飞扬的眉,深邃的眼,和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大雪无声,茫茫白景,他颤抖着伸出手,被她一把拽了起来,那双手就像这严冬寒风一样冷,指尖却轻柔地落在他掌心。
他突然一下什么也看不见,连眼前这张脸也慢慢模糊。他觉得害怕,颤抖的嗓音在风中破碎开:“我看不见了……”
那双手的主人将他扯到跟前,似乎检查了片刻,安慰道:“没事,是雪盲。你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吧?又遭了惊吓,过几日便好了。”
话落,他身子一轻已被她拦腰抱起放到了马背之上。她翻身而上,就坐在他身后,手臂从他的腰间穿过,紧紧握住了缰绳。
“我带你回军营,有军医。”
其他铁骑军纷纷将还活着的百姓带上马,又留下小队人马将已经冰冷的尸体掩埋在大雪之下,才终于收队回营。
边城的风雪如刀子从他耳边刮过,他在马背上一边挣扎一边吼:“我不去军营!我不去!你放我下来!”
南征军有几名将领都曾与他是熟识,抚远将军苏善更是亲自传授过他武功。新皇即位后他遭受迫害,曾经的好友为自保无一人为他说话。他看尽人心,谁也不信,若是在军营中被认出来,必定难逃一死。
他奋力挣扎,她却紧紧将他桎梏在怀中,好半天似乎被他惹得烦了,怒吼一声:“给我坐好!再动弄死你!”
他想着回了军营横竖也是一死,红着眼睛道:“那你弄死我啊!你现在就把我弄死!”
她驾着马手脚不便,再加上他用足了劲,终于让他从马背上跳下去,害得她也差点翻了马。
他摔在地上滚了几圈,感觉全身骨头都摔散了架。不远处一声嘶鸣,她勒马停下,怒气冲冲跑过去将他提了起来。
“你找死是不是!若是没有我们你早就死在北狄人的刀下了!我好心好意带你去看军医,你不领情就算了,还害得我差点翻马!”
他眼前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见令他感到更加恐惧,挥着手想将她推开,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她看得心烦,索性一掌将他劈晕,扔在马上带回了军营。
第伍章
秦宣醒来的时候,眼上覆了一层轻纱,帐内暖意融融,耳边却隐约有训兵之声。有人掀了帐帘进来,熟悉嗓音带着调笑:“哟,醒了。”
她端着药碗走到榻边坐下,苦涩药味钻进他的鼻腔,他皱紧了眉,听见她说:“把药喝了。”
他生平最怕苦,在宫中时最爱吃蜜饯,此刻连连摇头,朝内缩了缩,孰料她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直接将药给他灌了下去。
药汁撒了一身,他气得发抖,对着她说话的方向道:“我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我要走!”
她笑了笑:“大约六七八九十日吧。”
他抱着膝盖有些颓败地缩在角落,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像她往年猎捕的雪狐一样,声音嗡嗡的:“谢谢你救了我,这几日我谁也不想见,待我能看见了我就走。”
“走?去北狄吗?”她的声音没什么情绪,冷冷硬硬的,带着丝嘲讽,“这大秦哪里不好,让你情愿冒死去那寸草不生的蛮国?”
他鼻子一酸,眼眶一红,想起京城血流成河,想到这些时日胆战心惊,嗓音溢出哭腔,却像头倔强的雪狐昂着头:“大秦哪里都不好!”
她似被吓了一跳,大着声音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咋说哭就哭呢!”转身从箱子里翻了一套干净衣衫扔过去,有些不耐烦,“把衣服换了,别叫外人以为我欺负了你。”
他默不作声爬过去把衣服拽在怀里,闻着衣角传来淡淡皂角香,带着一缕初阳的温暖。这些时日所受的惊吓和痛苦似乎在一瞬间找到了倾泻口,他将头深深埋进衣衫,咬着牙哭出来。
她踏出营帐时,里面终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她将手指搭在眉骨上望了望从浮云中探出半抹冷阳的天,叹着气摇了摇头。
接下来的几日她按时给他送药,军中炭火稀缺,都是些饮冰卧雪的大老爷们,也不需要靠火取暖来过冬。秦宣就不一样了,自小养了一副身娇肉贵的体质,没有炭火估计都熬不过这个大雪纷飞的严冬。
那日秦宣觉得躺在榻上太累,便摸索着走到门口掀开营帐,寒风卷着冷雪扑在脸上,他打了个寒颤,恰恰听见那个熟悉的嗓音就在不远处响起。
“老张,把你分的那份炭火给我用呗!”
“你咋每天都在找人要炭火呢!”
“养了个美人儿,怕冷。”
秦宣放下帐帘,营帐内的火炉啪的一声溅起一抹火星,暖意四足。他走回榻上坐好,抱着暖和的棉被,沉默。
她拿着炭火进来,见他又是一副悲悲戚戚的模样,都懒得搭理了。添了炭火帐内愈发暖和,她走近他,冰凉手指覆上他眼前轻纱。
他吓了一跳,用手按住眼睛,惊慌失措的模样:“你做什么?”
她唇角噙了丝笑,打掉他的手,手指却放得轻柔将轻纱一圈圈取下来:“军医说你的眼睛今日便好了,你睁眼试试。”
轻纱离眼,白光一寸寸浸入黑暗,他试探着缓缓睁开眼睛,眼前颀长身影终于缓缓清晰。不同于他第一次看见她时浴血奋战的模样,玄衣黑绒,长身玉立,正拿一双琥珀色眼睛看他,唇角一抹玩味笑意。
“爱哭鬼,你叫什么名字?”
他抿着唇:“我不是爱哭鬼!”看见她唇角笑意愈盛,泄了气一般低着头,“禾亘。”
秦宣去其首,是为禾亘。
她点点头,环胸抱臂立在榻边:“禾亘,你可愿跟着我打仗?”
他露出诧异神情,尽管帐内生了火炉,双颊仍冻得绯红,看上去愈发俊美灵动。
她挑了挑眉梢:“你冒死也想去北狄,可见大秦已没有了家,何不留在军中,为国效力?你若愿意,我身边还缺一个副手。”
彼时她刚升了官,是军中校尉,不大不小的官衔,却是她靠这些年浴血奋战的军功得来的。
留在南征军中,的确是个好去处,大概无人能猜到他竟敢藏身军中,可这军中若有人将他认出来,又该如何是好?
似乎看出他的难处,她继续淡淡开口:“我从军多年,对识字阅文却一窍不通,苏将军曾送我不少布阵兵法,我一个字都看不懂,你若留下来,只需将这些教会我。”哼了一声,“若是懂得排兵布阵,我又岂会只是个校尉。”
若只需教她识文断字,研习兵书,不用常外出见人,被发现的可能性便极小,他将眼下境况分析一遍,当即应声:“好!”
她扬起唇角,露出狂妄的笑:“我叫宋檀,今后你就是我罩着的人,谁也不敢动你分毫。”
第陆章
宋檀将他的名册履历报上去后算是正式给了他军中身份,外人都道宋檀掠了个美人儿养在帐中,待大雪停了,大地透出几分春意,秦宣穿着宋檀为他找来的白裘轻绒踏出营帐时,众人才知原来她养的是个漂亮小公子。
南征军驻扎此地,分了不同的营地管辖,每处营地又按照队伍划分出固定的活动范围以方便管制,是以在宋檀带领麾下部将所居住的这片区域倒没有认识秦宣的人,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军中将士都是一群大老粗,见秦宣一副娇贵公子哥的模样,又常见他执笔阅书,教导宋檀行兵布阵之法,便笑称他一声军师,久而久之,连秦宣自己都适应了军师这个身份。特别是在秦宣教宋檀将北狄骚扰边陲的小支军队捉而不杀,三擒三放之后,北狄果然有所收敛,他们越发对他敬佩有加。
边城虽回了春,气候却依旧恶劣,四处不见绿芽春花,入目尽是肃杀。秦宣畏寒,再加不愿多露面,几乎日日待在营中,像个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
他将行军录抄录完,宋檀正挑了帷帘走进来,被青木簪高束的墨发下一双淡眉深眸,流出琥珀色彩。
“别写了,跟我走。”
她拽过他的手腕朝外走,顺道扯下搭在一旁的披风替他披上,他跟着她踏出营帐,外面已是夜幕银河,圆月如霜。
“去哪?”
她照常将不会骑马的他抱上马背,挑着笑意的唇凑近他耳畔:“带你去玩个好玩的。”
黑马在夜风中疾驰,片刻便来到一处湖畔草地,此时已燃了篝火,映着军中将士欢笑的脸庞,这大概是他们枯燥的行军生涯中唯一的乐趣了。
“军师来了,快坐这,这靠火近,不冷!”
他沉默坐过去,宋檀就坐在他右手边,抱着一坛酒和他们划拳吃肉,笑语连连。
老杨说:“我参军那会儿,半条街的姑娘都依依惜别泪眼相送。可惜打了这么多年的仗,那些姑娘肯定全都嫁了。”
众人大笑,纷纷说起当年参军时的境况,轮到宋檀时,秦宣不自觉上了心,偏头看见火光映着她不算白皙的肤色,透着蜜色光泽。
“我参军只为当年一个人的一句话。”她狠狠咬了一口羊腿,怒道,“他说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入朝为官,令他家门蒙羞,我不服,偏要做官给他看,做得比他还高,让他后悔得哭爹喊娘去。”
她仰头饮下一口酒,如墨似画的一张脸却透着外人难及的狂傲不羁:“没想到在军中一待就是六年,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喝得醉醺醺的将士靠到秦宣身边,扯着他的衣角问:“军师,你为啥想不开要跟着宋校尉混?”
被宋檀一巴掌扇过去,一双飞扬眉眼挑出好看弧度,伸手将他环住,就像这么多年她一直将他护在身后一样:“离阿禾远点!他跟我们可不同,他只是来体验民间疾苦的。”
言语间已有醉意。他哭笑不得,反手将她环入怀里,沉沉道:“你醉了。”
她扑在他怀里,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感觉手感不错,乐呵呵道:“我没醉,我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他俯下身,墨发从肩头滑落,掠在她凉薄却带笑的唇角,她闭着眼,没有往日的桀骜,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竟从中看出几分温柔味道。
手臂环过她的腰,他起身将她打横抱起,就像她曾经把他丢上马一样,他抱着她上马回营,若她醒着,一定会惊讶他的骑术竟如此之好。
自秦宣跟在她身边之后,她便将自己这个营帐腾出来给他单独居住,自己则同副将挤在另一个帐内。此时醒来却发现自己同他躺在一起,盖着一床被子。
她翻身坐起,秦宣已经醒来,正撑着头望着她。
她说:“你没对我做什么吧?”
他笑了笑:“就算要做什么也是你对我吧?”
她赞同似的点点头,想起什么一般跳下床,随手将散乱黑发挽在头顶,一边蹬鞋一边急急忙忙道:“苏将军说今日要考我的兵法,我得赶紧过去。”
秦宣在她身后站定,手指攀上她的墨发,感觉到她身子顿了一下,行云流水般用青木簪将发挽好,淡淡道:“你要是方才那副模样去见苏将军,他别以为你去哪里鬼混了一夜才回来,不用考就得挨骂。”
她对着落地铜镜照了照,奔出营帐,凉风卷着她黯哑嗓音:“手艺不错,再接再厉。”
宋檀口中的苏将军,就是曾教授他武功的苏善,这位将军为人正直清明,军功累累,曾是他十分佩服的一位将领。可自父皇过世后苏善低调了许多,加上没有大的战事,新皇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位父皇曾十分倚重的将军。
他同部将在营外练了片刻射箭,如今他已不像刚来时的惊弓之鸟,围猎之狐,他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也开始为将来做打算。秦帝暴政,民怒官怨,他时常在营中听闻京城皇帝如何荒淫作乐,却年年克扣军饷。
回到营帐时,门口一个熟悉背影,他在原地立住,待对方缓缓转身,长叹出一声“十一殿下”时,他才顿觉时光绵长。
苏善找到他,他其实有些意外。但宋檀素来与苏善交好,苏善一直以来都有意培养宋檀,若是她常同苏善说起他,凭苏善的头脑不难猜到是他。
两人相顾皆是无言,苏善问了些他从京城逃出来之后的事,沉默许久才沉声道:“得知殿下行踪,苏某起先还不敢相信,今日宋檀又同苏某说起殿下,苏某才下定决心来此证实。幸亏老天怜见,殿下果然死里逃生,是大秦之幸。”
苏善走近两步,蓦地屈膝跪下,秦宣慌忙去扶,却听他语气沉重:“当今圣上无道,残害忠良,宠信奸臣,这几年大秦国况日渐衰败,周围列国虎视眈眈,我等有心反抗暴政却师出无名。如今殿下无恙,正是我等的机会,还请殿下率我等重振大秦,还天下人一个清明盛世啊!”
他伸在半空中的手僵住,面色几经变换,终于轻声开口:“我逃亡已有两年,朝中再无支持且不说,苏将军如何肯定我便能当个明君,重振大秦?若我也……”
“绝无可能!”苏善厉声打断,捏紧拳头道,“先皇在世时便常与苏某说起殿下,性格坚韧心怀仁义,苏某曾传授殿下习武之道,与殿下相处数月,自认对殿下还算了解。殿下,便是苏某心中的明君!”
何况如今大秦所有皇家血脉,除了他之外,其余已全部被秦帝迫害致死,秦宣是大秦灭亡前,唯一一丝希望。
苏善在军中威望深厚,在朝中也颇具声望,他说出这番话,必是心之所想。苏善离开前,只留下一句话:若殿下应允,南征军将誓死护殿下周全。
他沉默良久,眼神逐渐坚定,转身时却发现宋檀不知已在身后站了多久。她看向他,唇角是一如既往无所畏惧的笑,嗓音却满含揶揄:“属臣眼拙,多年来竟未发现殿下尊贵身份,该死。”
他揉了揉额头,若无其事牵过她的手:“带你去个地方。”
就是在这一夜,他在苍茫月色下问她,你可愿同我成亲。而她拒绝了他。
她没有询问他是何时得知了她的女子身份,他也不再逼她承认她的女子身份。在苏善的引导下,南征军的实权渐渐落在秦宣手中。他曾教导宋檀排兵布阵之法,如今宋檀开始传授他习武行军之道,他不再是当年那个因委屈痛苦会倔强哭泣的少年,她也不再是对他亲近呵护可打可骂的主将。
两年之后,南征军拥护秦宣从临关举兵起义,一路势如破竹,各路人马纷纷效仿加入,朝中被迫害的大臣也转而支持十一皇子,南征军攻入京城那一日,昏君于大殿自焚。
秦宣登基称帝,改元永兴,凡功劳者一律封赏。而他牢记那一夜火光照耀之下,宋檀说要做大官的梦想,不顾非议封帅赐爵,震惊朝堂。
他赐她京中府邸,本以为日后便能时时相见,可宋檀在整顿完南征军后便请旨离开,三年时间为他平定叛乱,开疆扩土。
他却再也不曾见过她。
第柒章
她跪在他脚下,盯着他那双墨色云靴,眼珠子转了好几个圈,才斟酌着说:“陛下既已知臣身份,这赐婚的旨意……”
他蓦地蹲下身子捏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那双曾桀骜不驯瞪着自己的眼睛,如今却再也不愿停留片刻在他脸上。
他笑了一声,凑近她耳畔:“明日早朝,好生接旨。”
宋檀在心底一声悲号。
这些年她虽不在朝中,却也知道当年那个弃她如敝屣的人如今已是三品朝臣。她望着落下微雨的淡青天色,抹了一把面上雨水,想起三年前他在宫殿外看见自己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的模样。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当年他嫌弃退亲的对象,竟一跃成为兵马大将军,官职位居他之上。她离京的前一夜,他曾来府拜访,却被她一脚踹出门,听说摔断了四根肋骨。
她回府想了一夜,翌日换上多年未穿的朝服上朝时,眼底青黑,哈欠连天。一路行来朝官皆生疏客气地同她招呼,她一向随性,一概不理。
宋檀三年未回京,此次上朝必定引来朝官关注,秦宣从偏殿走出来时,目光落在她没精打采的脸上,微微蹙起眉头,转瞬又移开。
照例奏事之后,右相与同僚几人对视一番,拱手道:“陛下,臣近日得知一事,关乎我大秦声誉,还请陛下定夺。”
秦宣微微抬手:“奏。”
右相露出笑意,转身看着宋檀道:“先皇在世时,卿相宋兰亭密谋逼宫,被镇国王叶枭斩杀,宋家谋反本该诛九族,但先皇心善,大赦宋家族人,只是将宋家贬出京城,并下旨严令凡宋家子女终身不可入朝为官。臣却得知,宋檀将军便是这宋家子孙!宋将军隐瞒身世不报,忤逆先皇旨意,岂不有损我大秦的声誉和威严!还请陛下革去宋檀官职,以告先皇在天之灵!”
话落,其他几位朝臣纷纷出列附议,其中就有曾让宋檀遭受羞辱的孟平。
宋家与孟家自小定亲,宋檀同孟平青梅竹马,她性子直率,便将祖辈叛国一事当做笑谈说于孟平,孰料孟平在他高中之后便要求退亲,说是宋家有辱他孟家家门,宋檀更是配不上已入朝为官的他。
当年的宋檀不过十二,被孟家派来退亲的人大肆羞辱,成为城中笑柄,一怒之下便隐瞒身份参军,誓要混出个名堂再将自己所受欺负悉数奉还于孟平。
没想到如今这件事反而成了朝臣弹劾她的机会,不用说,必是孟平心怀怨恨联合朝臣想对付她。
秦宣面色不变听完奏报,唇角缓缓挑起一抹笑,嗓音却一派冰冷:“照爱卿的意思,朕不仅不能重赏军功累累守护大秦的宋将军,反而要将之重罚?”
“陛下!宋将军虽有军功在身,但她隐瞒家世欺君瞒上,罪不可恕!何况宋家宋兰亭便是位极卿相仍不知足逼宫谋反,可见宋家人骨子里就不安分,宋将军掌南征军帅印,这……”
话没说完,意思却已明了。
宋檀在朝堂毫无人脉势力,反而因为暴躁性子得罪了不少人,此时竟无一人帮她说话。她孤零零站在大殿之上,生出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
秦宣缓缓扫过这些落井下石的朝臣,唇角一抹冷笑,淡淡道:“爱卿所言有理。宋檀既为宋家子孙,便绝不能违背先皇旨意入朝为官,既如此,便革去宋檀将军一职,爵位与京中府邸一并收回。”
她目光中有些难以置信,但转而已释然。她曾无数次让他恼怒,他怨恨她,她一直是知道的。当初她不曾意识到自己女子身份,只觉得两个大老爷们谈情说爱实在膈应,方才对他敬而远之。可后来他成为君王,当所有人都伏在他脚下俯首称臣时,她才惊觉他们早已回不去了。
她的性格,如何能适应他勾心斗角的后宫,而他又能忍受多久她暴躁粗鲁的脾气,最好的结局便是你高坐帝王之位,我为你护这千秋霸业。
她垂下眼睑,平静地将官帽取下,却听秦宣慢悠悠的嗓音再次响起。
“不过朕答应宋檀为她赐亲,官职虽革了,亲事却不能再搁置,以免寒了军中将士的心,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朝臣早知宋檀赐婚一事,听闻是皇家公主,也不担心落在自家闺女头上。且毕竟宋檀三年为将,为大秦浴血奋战的军功天下人都看在眼里,若连成亲一事都要阻止,难免太过狭隘,于是纷纷称好。
秦宣看着宋檀投过来的迷茫目光,挑了挑眉梢,唇角扬起如沐春风的笑意:“先皇只说不可入朝为官,没说不可入朝为妃,既如此,朕将宋檀赐婚于朕,三日后朕将纳宋檀为妃。”在众人目瞪口呆的表情中,想起什么一般,恍然道:“忘了告诉众爱卿,宋檀一直是以女儿身征战沙场,巾帼不让须眉,实在令朕敬佩。”
末了感叹两声,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宣布退朝,转瞬就没影了。宋檀在原地呆立良久,猛地拧起眉头,气势汹汹奔向后殿。
似早已料到她会过来,他屏退下人,正立在门口拨弄一枝新开芙蓉,唇角一抹要弯不弯的弧度,衬着冷峻眉眼。
她动了动唇,也顾不得君臣之仪,酝酿了满腹问候他爹娘的话,却被他一句话堵住。
凉风卷着白樱落在他肩头,他看着她,就像多少年他冷冷清清看着她的样子:“宋檀,你要不要同我成亲?”
他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她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回答。
她想了很久,突然就着门槛坐下来,一副语重心长要和他谈心的模样,她说:“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不是禾亘,不是难民,你是秦宣,大秦的皇子。我救你,对你好,只是因为你是秦宣而已。”
孟平高中为官那一年,她不远千里奔赴京城想要同他说声恭喜,恰恰遇到先皇携众皇子围猎归京,满城百姓夹道相迎,她也挤在其中,一双不安分的眼睛打量着声势浩大的皇家队伍。
秦宣好武,深得先皇喜爱,其余皇子皆乘辇,唯有他端坐马背之上,抿着薄唇,微微拧着好看的眉眼,一副故作老沉的模样。
之后她听闻孟平向右相之女求亲的消息,一怒之下便去兵营报名参军,而那个皇家少年俊美似仙的模样却深深印在了她的脑海。
苍茫大雪间,她一眼就认出他。他半跪在雪地之上,像一只被逼到绝路的雪狐,绝望又倔强。寒风掠起他的黑发,而她在他面前下马,将他带离。
新皇迫害手足一事人尽皆知,她又如何不知。秦宣出现在这里,他今后有何打算,她不难猜到。她在军中冲锋陷阵军功累累,多年下来却只得校尉官职,若她能扶持秦宣为皇,封官晋爵又岂在话下。
于是将他当做圈养的雪狐一般养在军中,又小心翼翼接触苏善打探他的口风,确定他有心扶持秦宣后便和盘托出,直至秦宣登基称帝,果然予她厚赏。
她得到她想要的,却并不开心。她一心想要做大官给孟平看,可到最后她连孟平长什么样都想不起来了。而这个一开始就被她利用的少年,她看着他一步步成长,到最后甚至说要娶她,她的心里渐渐印下他的模样,却再不能用一颗纯粹的心去接受。
遑论如今。
她拍拍衣角站起来,翘着唇角:“我只是想利用你才对你好,你不必将这份恩情转为感情,你如今为君,娶的该是朝臣之女,而不是我这样一个粗鲁武夫。”
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拽住手腕。她回头看他,他冷淡神色突然浮现一丝笑:“我不介意你利用我,不介意你把我的后宫闹得鸡飞狗跳,只要你留下来,什么都好。”
宋檀想,这个人是不是被气昏头了啊?
有些狼狈地逃回宋府后,宋檀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逃走,连夜收拾包袱翻墙而出。孰料府外早有将士埋伏,多是些军中旧部,一哄而上,十分热情地将宋檀打晕绑起来,抬进了宫中。
两日之后,秦宣大婚,这是新皇登基后第一次纳妃,纳的还是兵马大将军宋檀,天下沸腾。
那个比无赖还无赖的暴躁将军居然是个女人,而他们的陛下竟然喜欢这种女人?信息量有点大,大家一时难以接受。
窗外一轮清月,喜烛映出重重花影,秦宣在摇晃烛火中挑开她的盖头,她不出所料正拿一双要吃人的眼瞪他,无赖被点了穴道限制行动,否则早已拳头招呼过来了。
他的手撑开她散在鬓间的墨发,唇角有极淡笑意,俯身过去贴在她耳畔:“我既给你寻常女子的婚礼,今后便会给你寻常女子的生活。你担心的那些,永远不会发生。”
喜烛啪的一声熄灭,红帐重影中,两人紧紧相拥,似到天荒地老。
永兴二十七年,武帝秦宣崩,传位嫡子秦初。武帝一生未曾立后,只纳了一位妃子便是前兵马大将军宋檀。秦宣在位时朝政清明,恩泽万民,开创了大秦盛世。
秦宣病故后,宋檀离开京城前往皇陵为其守灵,几年之后合墓而葬,其子秦初追封她为奉贤太后,成为秦宫一段传奇。
尾声
月色迷蒙间,流笙低低叹出一声气,眼底笑意嫣然:“我这一生听过无数故事,你的故事却是我最喜欢的。如此圆满,真是令人羡慕。”
她用手指点了点已变清澈的忘川之水,荡漾间画面似梦一样浮现出来。
“你说你只是想再看他一眼,但有件事,让你知道也无妨。”
画面是她年少时的模样,打听到孟平的府邸后一脚踹开孟府的门,大骂孟平狼心狗肺道貌岸然,被孟家的小厮围攻。
孟平躲在府内不见她,她抱着头蹲在门口被拳打脚踢,却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只是咬牙发誓,一定要做比他还大的官,将今日欺负尽数奉还。
打骂是何时停下的她并不知道,抱着脑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模样。一袭黑衣的秦宣就站在她身边,望着那张紧闭双眼的倔强面容,他想,这个姑娘可真坚强。
之后便吩咐手下将她送去医馆,自己则去拜访苏善,孰料手下来报,那姑娘半路逃了,不知所踪。他不过是顺便施善,便也未曾放在心上,直至在临关见到她。
仍是那张倔强的脸,飞扬的眉,狭长的眼,唇角一抹无所畏惧的笑。
他救她一次,如今终于到了她偿还的时候,哪怕她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曾与她相遇。
一滴眼泪掉入茶盏,晕染了缓缓消失的画面。她这一生极少流泪,哪怕是秦宣过世时都只是笑着吻了吻他的眼,她生来刚强,看似从不软弱,可过刚易折,一旦动情至死方休。
所幸她遇到的是他,所幸他遇到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