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摩尼草庵

离开卢村前,方夫子将枯井中堆积两尺深的枯叶和树枝移出井外,然后在井底掘出一个皮囊,他小心地打开皮囊检视,囊中包着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他点了点头,将皮囊藏在怀中,一跃而出。

两个孩子守在井旁,方夫子一手牵一个,低声道:“这里不能待了,咱们走吧。”

晨曦中,三人沿着小河向东而行。

正午时,三人在林中小憩,傅翔从昨晚到现在都未进食,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只好强行忍住。三人在树荫下坐定,傅翔拿出一个葫芦道:“待我去河边取些清水。”

只见郑芫从背上的布包中不慌不忙地拿出十多个馒头,原来郑芫心细,百忙中把家中灶上蒸笼里的一笼馒头带了。傅翔大为称赞:“芫儿就是聪明,想得周到。”

郑芫笑了笑道:“傅翔怕是真饿了,才会夸我。”

方夫子见这两个孩子虽然身遭巨变,却是处变而不慌乱,加以毕竟还是十一、二岁的孩子,真正的伤痛还没有开始。他不禁暗自叹息,自己从少年时闯荡江湖,刀光剑影中过了半生,从无家人的牵挂,这时竟然有一种感觉,好像自己的命运已经和这两个孩子连结在一起了。

他身上伤口不浅,也不宜过度劳累,吃了一个馒头,喝了两口清水,又服了三粒伤药,就在树荫下闭目运气,恢复精神。

两个孩子呆望着对方,一静下来,昨夜的情景一幕幕地又浮现眼前。两人的眼神中一会儿出现恐惧,一会儿出现愤怒,最后流露出来的是无比的哀伤。

郑芫流下热泪,低声道:“傅翔,你要坚强,我们一定能撑过去。”

傅翔坚定地点了点头,没有回答,只紧紧地握了握郑芫的小手。

过了一阵,郑芫忽然悄声道:“傅翔,昨晚我们不是钓鱼吗?”

傅翔一怔,道:“怎么?”

郑芫道:“我包袱里带了针线,咱们可以再做两根钓鱼竿,你若有本事钓几条鱼儿,晚上咱们吃烤鱼。”

傅翔只道她是在拿些话题岔开自己的悲情,那晓得郑芫当真从背包中拿出长针和粗线来,丢给傅翔道:“你来做鱼钩,我去找竹竿。”

这时方夫子睁开双眼,看着两个孩子忙着做钓鱼工具,不禁莞然,忖道:“这两个孩子资质之佳实属罕见,如能逃得此难,我定要把他们教成文武双全的顶尖人物,也许……”

他心中闪过一个复兴明教的念头,本来若要想复振明教的力量和声势,一定要有杰出的年轻领袖,而这两个孩子倒是最佳的人选。但是世事难以预料,方夫子想到未来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及变化,便没有再想下去了。

两个孩子弄好了两枝鱼竿,转头见方夫子正望着他们,几乎齐声道:“夫子打坐好了?”

方夫子点首道:“咱们再赶一程路吧。”

傅翔道:“夫子,您说那枯井的内壁上刻着‘临济开元’四字,您要从这四个字里找到郑妈妈的下落?”

方夫子道:“不错。如果为师猜得不错,这‘临济’两字原是佛门禅宗的一支宗派,唤作‘临济宗’;那么‘开元’,应该就是开元寺了。”

方夫子拿起葫芦喝了一口水,继续解释道:“开元之为寺名,始自唐朝玄宗开元年间,历年战乱造成天下生灵涂炭,唐玄宗就用自己的年号‘开元’,在战火最严重的几处兴建寺庙,名为‘开元寺’,以水陆法会超渡亡魂,是以中土各地大大小小至少也有十几座开元寺……”

郑芫听到这里,低声问道:“那么咱们怎知所指的是那一座开元寺呢?”

方夫子微笑道:“当今天下开元寺中,有临济宗主持的,应以福建泉州开元寺最具盛名。为师久闻其住持方丈天慈禅师,乃是元末少林高僧菩贤大师的嫡传子弟,佛法修为极高,再从那枯井石壁上以手指刻下的四个字看来,其武功造诣也极为惊人。咱们这就到泉州去找一找这位禅师,想来芫儿的娘有他救援,应该平安无事。”

两个孩子听夫子这样说,恨不得立刻飞到泉州。当天日落天黑的时候,他们沿小河走了三十多里,在林子里果真饱餐了一顿馒头夹烤鱼。两个孩子在河边钓鱼时,想到昨晚此时钓鱼的情景,恍如隔世。

方夫子虽心急赶路,却不得不格外小心,决定昼伏夜行,尽量走偏僻山路以避缇骑,他心想这般走法,虽然多费几天时间,却可确保安全,只是两个孩子要辛苦了。

方夫子一面赶路,一面回忆他和傅翔父亲之间的往事。两个饱学之士在卢村这偏僻之野相逢,很快就成了诗文之友。那一天方夫子到傅府下棋,傅翔父亲正完成一幅画作,一见方夫子就将画卷上,但方夫子已经看到,画中一个骑着栗色骏马的大将,威风凛凛,画上两行字是“嗣外忽闻平云贵 百胜大将入丹青”。当时不明“嗣外”之意,直到发生卢村惨案,才惊觉原来傅翔的父亲是傅友仁的嗣子,他的生父就是平定云贵的颖国公傅友德了。这次锦衣卫大举来此,京师里的傅帅肯定出事了。

泉州是东南水陆交通的要冲,尤其是海外贸易的出口。元代海运兴盛时,泉州是天下第一大港,日夜进出百帆,是各国商旅云集的城市。然而元末发生了十年战乱,盛极一时的泉州港元气大伤,贸易商旅从此一蹶不振。

方夫子带着两个孩子到达泉州城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在西街外找到了开元寺。到了寺庙前才发现,这座闻名天下的古刹也经受战乱摧残,主殿及整排左舍均遭大火烧过,很多地方只剩下断垣残壁,一片衰败之象。

抬眼望去,只有两座十四、五丈的高塔仍巍然矗立在斜阳中。金黄色的光影衬着半毁的寺庙,看上去呈现出一种废墟中屹立不倒的精神。

方夫子指着两座石塔说:“这就是有名的开元双塔,是全天下最高的石塔。”

他们走到东边塔前,只见上面刻着“镇国塔”三个大字,建于唐朝,共有七层;西边的“仁寿塔”则建于五代。

方夫子走向大庙右侧的偏殿,虽然主殿被毁,寺外也不见香客,但偏殿前打扫得十分干净,显然寺庙活动全都转到右边的庙舍,于是带着两个小孩上前叩门。

此时天色渐晚,寺门已闭,敲了半天才有一个老和尚慢吞吞地出来应门。方夫子合掌道:“师父请了,咱们来自远方,有要事求见方丈大师,还请引见。”

老和尚打量了三人一眼,眯着一双细眼淡淡地道:“方丈师父正要带众弟子做晚课呢,施主明日再来吧。”

方夫子合十道:“我等一路赶来泉州,十多日不曾停歇,实有要事禀告天慈方丈。请大和尚行个方便,就让我等在殿后相候,静待方丈晚课完毕,绝不敢出声相扰。”

那老和尚看方夫子一派文弱模样,又领着两个孩子,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听方夫子提到“行个方便”,便点头转身带三人入内。这时钟鼓齐鸣,看来晚课已经开始了。

老和尚领着三人到做晚课的殿外厢房坐定,低声道:“桌上茶水请自用,晚课少说要做一个多时辰,小施主莫要喧譁。”说完不待方夫子道谢,就转身走到殿中,跪在众僧之后,跟着大家念起经来。

方夫子一眼望去,殿中跪着一百多个僧人,最前面一位身披绦色袈裟的高僧领头晚课,应该就是住持天慈方丈了。天慈身旁另有个身着浅紫色袈裟的和尚,方夫子忖道:“兴许是位挂单的高僧。”

他怕两个孩子难熬一个多时辰不动不语,便低声对他们道:“今晚定要见着方丈,你俩忍着些,用我平日教你们的打坐吐纳之法,慢慢入定吧。”

两个孩子自进入寺庙后,望着殿前几尊大佛,感到新奇中又有几分敬畏,听方夫子如此说,都十分乖巧地点头照办,双双盘膝坐好,闭目不再说话。

方夫子望着两个孩子,见他们开始盘坐运气后,呼吸立刻沉静下来,很快就进入禅定状,两人自然而然地脊直腰柔,两肩松若无物,双手左上右下落在丹田之上,两张小脸上双目似闭非闭,嘴角似笑非笑,竟然有些宝相庄严的模样。

方夫子暗自赞叹,这两个孩子天生慧根,在偏僻的卢村能碰到这等奇才,实是自己料想不到的奇缘。他暗忖自己传授这两人的“打坐呼吸”之法,其实乃是最为高深的一种内功修为的基础,两个孩子在不知不觉间已习练了数年之久,内功基础已经相当扎实,否则两个十多岁的小孩,焉能跟着夫子餐风露宿,连赶十多天山路却完全不见疲态?只是这两个孩子自己全然不知,也不懂得如何运用自己的内力。

随着晚课的梵唱声,方夫子也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境界,只是他功力深厚,虽在无我之中,外界任何动静都在他冥感之下,他张开双目,正是晚课结束之时。

只见两个身披袈裟的和尚已并肩站在厢房门口,两僧看到三人,尤其是两个孩子的情形,面上都露出惊讶之色,正要启问,方夫子已起身一揖到地,恭声道:“方丈大师请了,在下姓方,有要事求大师指点迷津。”

那着绦色袈裟的和尚年约六旬,面色红润,颔下一部花白长须,长相极是和蔼可亲,他合十回礼道:“老衲天慈,方施主请了。三位施主从何方来,要见老衲何事?”

方夫子回答道:“在下带着两个孩子从浙闽交界的卢村赶来泉州,是要请问,十多天之前,大师是否路过卢村?”

天慈禅师一听到“卢村”两字,脸上神情一变,指着郑芫道:“这位小施主可是姓郑?”

方夫子大喜欲狂,自己的猜测果然没有错,他一把拉起郑芫,急声道:“郑家娘子可安好?芫儿,还不拜谢大师救你娘的大恩?”

天慈禅师也是笑逐颜开,道:“天可怜见你们寻来了,郑娘子每日茶饭不思,只念着她女儿,这一下可以安心啦。方施主,郑娘子现今暂时安置在民家中,明日就可请来相见。”

这时,那身着浅紫色袈裟的和尚忽然开口道:“方施主好深的修为,便是两位小施主,也像是有多年功力在身一般。敢问方施主大名?”

方夫子转目看了看这紫衣和尚,只见他看上去比天慈年轻一些,生得长眉大眼,双目微张,眼中精光一闪随即内敛,方夫子一面暗忖:“这和尚好深的内功。”一面抱拳答道:“老朽方冀,见过大师。大师怎生称呼?”

和尚哦的一声,合十道:“原来是明教的军师到了,难怪,难怪。方施主身负摩尼教薪火传世的重责大任,可敬可佩啊!老衲洁庵和尚,这厢有礼了。”

天慈方丈道:“十多年来明教遭受奇灾,武林中声销迹灭,虽然江湖上有人传言小诸葛方冀是硕果仅存的明教高手,但是十年来从未有人见过,今日得见方施主,真是有缘有幸。这两个孩子内功不俗,方施主调教得好。”

方冀微笑道:“老朽这点修为,如何能与大师的金刚指相比?”

天慈知他是指卢村枯井中留字的事,微微一笑道:“当日老衲和洁庵师弟路过卢村附近,忽见天边火光冲天,赶到村中时锦衣卫行凶已毕,是老衲在枯井中发现郑娘子,将她救出。她说女儿不知去向,又说孩子的教师要她藏身枯井,老衲一时急切间,就在井壁留下一条线索,只盼方夫子能循线找到泉州来。只是没有料到,方夫子原来竟是明教的大军师方冀!”

一旁的傅翔和郑芫虽然听懂了一些来龙去脉,却不懂何以两个和尚一再说什么“内功不俗”,自己只学着打坐调息,又有什么内功了?

方冀指了指傅翔道:“这孩子名叫傅翔,和女孩儿郑芫都是老朽私塾里的学生,大难之后只好跟着老朽一道来到泉州。那日之事,方某仍有一事不解……”

天慈道:“何事请讲。”

方冀道:“那晚老朽与锦衣卫两名高手拚斗,一个是西域的‘可兰神剑’马札,一个叫鲁烈。老朽身中一剑,马札也挨了老夫一拳,双方要是再斗下去,五十招内老朽必败无疑。岂料两个锦衣卫突然被村中同伙发出的讯号焰箭召走,不知是否与两位大师有关?”

那洁庵禅师哈哈一笑,答道:“不错,那晚贫僧两人赶到村中,救起郑娘子正要离开,几个锦衣卫忽然围上来,贫僧出手拿住一名锦衣卫,问他何以在此杀人放火,另外几人上来搭救,是天慈师兄施出佛门神功将两名锦衣卫点倒在地,另有三个功力较深的一面联手围攻,一面放出求救焰箭。后来那马札和鲁烈赶回来,贫僧和马札对了一掌,发觉他内力不继,原来是方兄先打伤了他。”

天慈禅师接着道:“那鲁烈则和老衲对了一掌,此人一身神功,已得少林及全真真传,老衲连退了两步将他拳力化去,那鲁烈居然硬挺不退,却突然大喝一声,说任务已达成,下令锦衣卫撤走。”

方冀听天慈这样说,知他十分谦虚,鲁烈的武功自己是领教过的,天慈与他对了一掌,虽说退了两步才化去对方掌力,但鲁烈必然也领教了天慈的掌力,加上马札受伤,如拚斗起来,并无必胜把握,这才喝令撤走;心中不禁对这两个和尚的功力暗暗钦佩。

但方冀却不知道,天慈对当时鲁烈突然撤退的情形还是隐瞒了一节,这事关系重大,天慈自然不会对初见面的方冀说及。

方冀暗忖:“我埋名隐姓十年,武林中的变化已经无从掌握,这个洁庵和尚武功了得,怎么我一点也想不起他的来历?”

洁庵和尚见方冀沉思,便微笑道:“贫僧出身于闽东三峰寺,因缘际会曾受教于少林菩慧禅师,遵先师命,在浙闽一带弘扬佛法,绝少介入武林事务,因此方施主不会听过贫号。”

方冀拱手道:“原来大师乃是昔年少林罗汉堂首席菩慧法师门下,难怪功力如此深厚,今日得识大师,实乃老朽三生之幸。”

洁庵和尚合十道:“不敢,不敢。贫僧此行正要回南京锺山灵谷寺,那郑家娘子随天慈师兄到泉州来,原是暂住,据她告知有亲戚在南京,原打算过几日如再等不到女儿讯息,便要随贫僧去京师投靠。我佛慈悲,保佑施主今晚带着两个孩子找到开元寺来,实是可喜可贺。”

郑芫再次向两位和尚施礼,谢救母之恩。就在此时,司门的老和尚领着一个小沙弥进来禀告住持:“厨房准备了一些斋饭,三位施主恐怕还未用餐,是否先请将就着裹裹腹?”

天慈禅师点头道:“三位长途跋涉,快请胡乱用些斋饭,早些梳洗就寝,明日就让女娃儿母女团圆。”

郑芫兴奋了一夜,一大早就起床,未到巳时,郑娘子就赶到了开元寺,母女两人分离不到二十日,重逢却宛如隔世,两人相拥又哭又笑。方冀微笑望着她们,眼光却渐渐落在傅翔身上。

傅翔一面为芫儿高兴,一面为自己伤感。更让他忧心的是,郑芫母女将随洁庵禅师去南京投亲,而自己何去何从却茫然不可知。方夫子在赶来泉州的路上,曾对自己说:“以锦衣卫搜寻到卢村来杀害你父母的行径推测,你的亲祖父傅友德必然已经出事,锦衣卫的作为显然是一个都不放过的诛族之举。咱们要知道更确实的消息,恐怕要到京里去探探,但此时风声正紧,绝不能冒险自投罗网。”

傅翔暗忖道:“这位洁庵大师似乎对南京很熟,也许可以向他打探一下。只是夫子昨夜一再叮嘱芫儿和我,绝对不能随便泄露我和祖父的关系。”想到这里,他便把打听的念头压下了。

方冀见傅翔脸上阴晴不定,已经猜到他心中所想,便问郑芫的娘:“郑家娘子,听说你要去南京投靠亲戚?”

郑娘子放开女儿,向方冀盈盈下拜道:“那晚多谢夫子打救,才能躲过那些杀手。妾身有一娘舅在京城贩售绸缎,这就打算带女儿前去投靠。这个娘舅昔日最是疼爱妾身,当年夫君辞世,为田产故不容于夫家父兄,为争一口气,便带着芫儿离家流浪到卢村,幸得大家照顾,得以安定下来过了几年日子,也不愿去麻烦娘家亲人。如今又遭变故,只得暂投阿舅,总要教养芫儿上进成人,方始对得住妾身那短命的夫君。”说到这里,忍不住伤心落泪。

方冀叹了一口气,问道:“郑家娘子此去南京,可知道令亲的绸缎庄所在?京城可大得紧啊,若不知晓地点,寻人好比大海捞针。”

郑娘子点头答道:“妾身知晓,敝亲的店家就在京城夫子庙附近,应该不难寻到。”说着她眼光转向洁庵和尚。洁庵点了点头道:“知道在夫子庙附近就好办了。贫僧可以送你母女寻到令亲后再去灵谷寺,娘子可以放心。”

方冀岔开话题:“大师熟悉南京,你们母女大可放心,老朽也可以放下心中一块石头了。翔儿,快去卧房将为师的挂袋拿来。”他见傅翔走出房门,便问洁庵和尚:“敢问京师近日可有发生什么事?”

洁庵望了方冀一眼,略为沉吟后答道:“听说皇帝将颖国公傅友德逼得自刎于宴客大厅上,朝中大臣无不愤慨。”

方冀哦了一声,郑芫忽然掩嘴,郑娘子听得愕然。洁庵和天慈两位禅师先是一怔,然后齐声惊道:“呵,原来如此!原来傅小施主是……”

就在此时,傅翔已经提着夫子的挂袋走回,方冀抢前一步接过,从里面摸出两个小瓷瓶,笑着对两位和尚道:“两位大师路过卢村,不仅救了郑娘子,也解了老朽之危,这分善缘结得确实不易。这两个瓷瓶中,各装有五十粒‘三霜九珍丸’,乃是老朽亲手炼制,对疗伤解毒还有些效用,谨赠与两位大师,做为一场纪念吧!”

两位禅师一闻此言,心中都是一震,他们既知方冀的来历,当然知道明教的“小诸葛”医术天下知名,久闻这“三霜九珍丸”乃是采取九种稀有珍奇药材,经三次初霜炼制而成,是明教独门的救命圣药。这五十颗药丸出自方冀亲手调制,这份礼物可真是贵重得紧了。

天慈禅师道:“萍水相逢,何敢受方施主如此厚赐?”方冀拱手道:“正因萍水相逢,才是难得的缘分,聊表一分情意耳。”

洁庵禅师呵呵一笑,一手接过小瓷瓶,道:“方施主说得好,说得好。贫僧就谢领了。”天慈只好也称谢接过。

方冀暗忖道:“这两位禅师的武功皆出自少林,但师承不同,个性也差很大,天慈和蔼慈祥,洁庵豪迈爽直。芫儿既随洁庵去南京,若能得他收为弟子,倒是大大的好事,只不知她是否有此福分?我且打铁趁热……”

他想到就做,于是哈哈一笑,对洁庵道:“大师虽在佛门,却有豪侠之风。我这两个学生是平生仅见的上驷之资,是以除了跟老朽修读经书,老朽也暗中传了他们一套明教不外传的内功,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练就相当的修为,只是自己完全不知。”

洁庵和尚点点头,对天慈道:“师兄,怪不得我们初见这两个孩子运功行气之时,竟似有多年功力,原来如此。”

方冀续道:“芫儿既要随大师到南京去投亲,不如干脆拜在大师门下,如得大师指点一二,一则修得一身强身防敌的功夫足以自保,再则老朽为她打下的根柢也不至就此中止而白费了。”

洁庵禅师哈哈大笑,道:“贫僧云游各地弘扬佛法,至今并无武学之弟子,芫儿资质极好,如愿随我修习一些功夫,固所愿也。”

方冀大喜,忙叫芫儿拜师。芫儿的娘也知道这位禅师的本事,一面示意芫儿拜倒,一面裣衽谢道:“芫儿得大师收归门下,实是她一生的福分,小女子在此拜谢大师慈悲。”

傅翔听方夫子所说,才知道自己从小学习的“打坐呼吸”之法,竟是极高明的内功基础,此时见芫儿拜师,忽然福至心灵,立刻跪在方冀面前,叩首道:“求夫子收我傅翔为入门弟子,修习武功。今后翔儿便唤您师父了。”

方冀欣慰地一面称好,一面拉起傅翔。这一对资质奇佳的孩子,同一日在泉州开元寺拜师,却立将分离,从此分头随师学武。

午饭前,方冀将两个孩子带到房内,将明教的一套秘密切口及通信暗语传给了两人,以备将来不时之需。方冀又将明教内功的运用秘诀也传给了两人,他特别对芫儿道:“这套内功,正因为在完全不自知的情况下起始修练,加以你们的资质,所以进度比常人快了许多。今后你随洁庵大师学习少林武功,在内力方面却不会有冲突,这正是明教这门内功最特别之处。芫儿只要继续苦练,它与少林功夫甚或还有相辅相成之效。”

方冀对芫儿谆谆叮咛后,转身对傅翔道:“翔儿,咱们要到北方一个地方去,好好把为师这一生所学传授于你。今日与郑家母女一别,将来必然仍有再见面的时候。”

午饭后,郑芫拜辞方夫子和天慈大师,和傅翔道别时,忍不住抱住傅翔,轻声在他耳边道:“傅翔,我等你。”傅翔也道:“芫儿,我定来看你。”

洁庵道了声“后会有期”,转身跨步走出开元寺,一路并不回头。芫儿却不断回首挥手,直到转过林子,除了两座高耸的塔尖冒出林梢,开元寺已消失在树林之后了。天慈望着洁庵的身形消失在路的尽头,不禁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位古道热肠的奇僧呵!”

方冀接口道:“我看洁庵禅师虽在佛门,倒与咱们明教里一些好兄弟有几分神似,这般武功,这般性子,怎么在江湖上从未听过他的事迹?”

天慈禅师微微一笑,他面带一丝神秘表情,淡淡地道:“方施主还记不记得,二十多年前天竺僧大闹少林的往事?”方冀道:“老朽听说过此事。一个从天竺来的和尚,到少林寺要讨回一部失去的经书,但少林寺却对天竺失经之事无所知悉,双方起了口角,动起手来,当时少林三老均在闭关,少林诸僧竟无人能制住这个天竺和尚。后来,一个挂单少林寺的青年和尚出来向天竺僧挑战,竟然以少林神拳胜了天竺僧一招。此事震动武林,那青年和尚正映法师也名噪一时。”

方冀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难道,难道那正映法师就是……”

天慈禅师眉眼都是笑意,他点头道:“阿弥陀佛,洁庵禅师本名正映,号洁庵,又号月泉。”

方冀领着新收的、从学生变成徒儿的傅翔离开泉州开元寺时,日头已经西斜。城郊植满一片无边无际的刺桐树,方冀想像着年头二月时刺桐花红似火的情景,暗忖:“那番景象,才让泉州城不愧对‘刺桐城’的大名。”

但是眼前却不是开花季节,刺桐林在斜阳照射下,枝叶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平增几分荒野之色。

方冀教傅翔一面运功调息,一面配合练习轻功的提纵步伐,两个时辰下来,两人愈走愈快,傅翔呼吸均匀,丝毫不觉疲累。方冀望了望天色,夕阳已经西下,天边一条长云有如一抹胭脂,衬着愈来愈暗的山色,美得令人赞叹。

方冀放慢了脚步,指着远方的几点灯光,对傅翔道:“咱们就去那边投宿。翔儿,你知道方才咱们一口气走了多少里路?”

傅翔摇头不知,方冀微笑道:“咱们两个时辰走了六十里,你自己都不相信吧?”

傅翔惊奇不已,叫道:“这就是师父说的轻功?我不觉得疲累啊?”

方冀道:“这算是练轻功的第一阶段吧,以后咱们要愈走愈快。晚上师父再教你第二阶段的运气和步伐。”

方冀说得轻松,他心中其实暗暗吃惊,这孩子第一次学习运气提纵,居然能有如此成果,潜力着实惊人。

前方果然有个小镇,方冀带着傅翔就以祖孙相称,住进一间简陋的客栈。傅翔先付了房钱,到店外街上一家小馆叫了两个热炒小菜,两碗汤面,两人吃得很是落胃,又加买了十几个烧饼,包好带回客栈。

两人洗梳后宽衣休息。方冀要傅翔坐在自己床上,低声把更进一层的轻功及运气秘诀传给傅翔,耐性地要傅翔一遍又一遍练给他看,随时指点改正。傅翔渐渐领悟诀窍。

方冀心中暗赞,低声道:“你自己练吧,练得想睡了就放松入睡,不必勉强。”说罢一扬掌熄了烛火,上床不再说话。

小镇民风朴素,未过戌时,街上已渐渐静了下来。子丑之交正是夜阑之时,方冀一跃而起,他才唤了一声,傅翔也已醒来。方冀低声道:“咱们还是尽量趁夜赶路,白天休息,你整理一下,咱们就动身。”

两人走出客栈,街上寂无人影,树梢挂着一轮明月,将两人影子投在地上,凉风拂面,傅翔已经习惯了,正是赶夜路的好时光。一老一小不发一言,默默向前疾走,出镇后方冀更加快脚步,往西边的山林奔去。这些日子以来,傅翔已熟知如何藉地形、树林的掩护赶路,尽量不露形迹。他迈开两只小脚,走得和师父并肩齐速,丝毫不见落后。

天快亮之时,两人来到一片铺满绿草的小山坡上,傅翔跟着师父疾走,虽未问及方向,但隐隐觉得从昨夜走到此处,好像在绕着群峦打转,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好像在绕圈子,并没朝北走呢?”

方冀点头轻声道:“不错,咱们又绕到泉州南方来了。此地唤作晋江,这座山唤作万石山,前方有个罗山乡。咱们且寻个荫凉地方憩下,待会儿为师要带你去看一个重要的地方,然后咱们才往北走。你且先不急着问,到时自然知道。”

傅翔见师父说到“去看一个重要的地方”时,脸上露出极为庄重的神情,想要再问,还是忍住了。

两人走入小树林,寻到一处隐密的所在坐下,傅翔掏出几个烧饼,师徒就着一葫芦冷茶吃将起来。这时黑暗渐褪,远处天边出现金霞,太阳将要昇起。

方冀一把拉起傅翔,低声道:“我牵着你施展轻功,你只要顺着疾走,注意调息即可,千万不要出声。”

傅翔才一点头,已经被师父牵着急冲而起,感觉上师父有如脚不点地般,朝山坡下奔去。奔了片刻,傅翔忽然感到和师父相牵的手心中有一丝极为微弱的气息,从师父手中传了过来。他一面藉师父之力疾行,一面聚精凝神去感受那一丝气息,忽然他发觉那气息似有节奏,和师父传授给自己的运气之法完全吻合。他试着将自己的气息顺着运气节奏从手心微微送出,刹时之间,他感到师父掌心的真气也顺着节奏更加强大地传送回来。

耳听得师父低喝一声:“翔儿,咱们加快脚步!”

刹时之间,傅翔觉得自己的内力好像与师父合而为一,师父牵带之力愈来愈轻,而自己奔跑之速却愈来愈快,自己脚下不点地面的感觉传了上来,他不禁大喜。

然而就在他一喜之下,与师父手中一线相连的真气突然中断,傅翔的身形立刻一滞。方冀加力一把拉住傅翔,又回到了开始时由师父拉着疾奔的情况,而两人已经飘然奔下了山坡,落在一片荒芜的山坪上。

傅翔想要发问,但微曦中见到师父一脸郑重,正快速向山坪东面一片石壁前的茅草丛走去。那一片茅草丛有一个人高,也不知有多深远,方冀对这里的地形似乎相当熟悉,只见他并不犹疑,一手拉着傅翔,一手拨开茅草便向前行。

通过茅草丛,前面陡然出现一座残破的庙宇。这座破庙占地不大,前后都有一些被火烧过的残柱,进门处挂的一块木匾额上刻有寺庵之名,虽然也被烧残了,四个大字倒还清晰可辨。傅翔上前念出:“摩尼草庵。”

就在此时,一束阳光随着东方日出,斜射在残破的匾额上,刹时之间光明大放,竟把那“摩尼草庵”四个字照得毫微毕现,龙飞凤舞。

傅翔吃了一惊,不自觉地双掌合十,忽听得师父在身后低声道:“我祖摩尼,再现光明!我祖摩尼,再现光明!”

傅翔回身抬头望向师父,只见他泪流满面,口中喃喃,凝视着“摩尼草庵”四个字,久久不动也不语,直到阳光偏移,他才对傅翔道:“翔儿,你随我来。”

他领着傅翔走进残破的庵内,穿过两进,来到正殿石壁前,只见石壁上雕刻着一个半立体、异装奇貌的坐佛像。这佛像甚是高大,坐着也有人高,面色绿青,手色粉红,身着打结僧袍,颔下两缕长须,双目炯炯有神地坐在莲花座上,身后浮雕的光芒四射如波,看上去虽是佛像,却又透出几分道家的仙气,还有一些神秘的异感,到底异在何处,却也说不上来。

方冀对着佛像拜了三拜,每次拜完起身时,双掌十指张开作飞扬状。他领着傅翔在壁边石椅上坐下,闭目长叹了一口气,道:“翔儿,这里是明教的草庵,曾经教徒众多,香火鼎盛,也是为师入教的圣地。”

他一面说,一面在石壁上摸索,脚下量着步子,那石壁上除了佛刻,光无一物,他却在四个不同地方各按下一掌。当按下第四掌时,石壁的左角突然发出一阵轻响,方冀走到左端蹲下,双掌按壁,运功力推,只见石壁角上一块厚达两尺的石块缓缓向后移动,石块底下出现一个三尺见方的小石箱。

方冀再一拜,然后从石箱中拿出一个金丝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本陈旧的羊皮书。他又在石壁按了四下,那块石头缓缓复原,石壁上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

方冀恭敬地把羊皮书放在石刻佛像前,喃喃祝道:“草庵蒙难,所幸我祖圣像无损,弟子迟至今日方来参拜,祈求我祖恕罪。今日弟子将摩尼圣典带走,是期待十年内为我明教培养一位杰出人才,重振我教兴旺,祈求我祖默佑。”

傅翔凑近看时,只见羊皮经书的封皮上横写着一排奇怪的文字,下方则有“摩尼宁万经”五个汉字。

方冀将经书包好,藏入背包中,拉着傅翔坐在石壁前,低声道:“翔儿必定有好多问题想要知道答案,为师先把你该知道的说给你听,有不解之处以后可以再问。”傅翔乖巧地点头称是。

方冀缓缓说道:“摩尼教源自波斯国,波斯是西方万里外的一个古国,在唐朝时传入我国,以教徒崇拜净洁明亮,也有人称为拜火教。摩尼教在中国流传了一阵,便和佛教等其他中土宗教的部分教义相结合,历代虽屡经朝廷禁止打压,甚至残杀教徒,但我教刻苦自励,趋光明之善,弃黑暗之恶,因崇拜日月,自称为明教徒,从抑恶扬善到行侠仗义,愈来愈多的武林高手加入教中。到宋元两朝时,不但经常带领受压迫的农民起义抗官,在武林中也因高手众多而独树一帜,与各大门派平起平坐,甚至势力更有过之。本朝之开国,其实明教出了甚大助力,可惜,唉……”

方冀说到这里,想到当前明教几已被消灭殆尽,不禁为之黯然。他停了一会,继续道:“十年前,本教顶尖高手齐聚湖北神农架顶崖,举行五年一次的光明大祭,朝廷竟派人以毒酒害死了明教所有高手,只除了为师。为师当时远在回疆处理教务,不及赶回,反而躲过了那次灾劫,从此隐名藏身于卢村。”

傅翔哦了一声,忍不住插口道:“师父,老天爷将您留下,就是要您恢复明教的意思。”

方冀为之一怔,想不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居然讲出这样的话,他心中一热,暗道:“为师老矣,真若有那么一天,恐怕还得靠翔儿吧。”

他口中续道:“今天为师到草庵来,就是要向摩尼光佛借这本六百多年前从波斯带到中土的第一本摩尼经典。老天既不绝我,咱们一人一经从头干起吧!”说着转身面向石壁佛像,双掌合十,然后十指飞扬。

这一回傅翔看懂了,原来这个手势乃是代表光明火焰腾起飞扬之意。

方冀接着道:“翔儿,我教是一个教会,教徒来自四方,投效的武林高手也来自四方,高手之间虽也常有互相切磋以求进步的机会,但毕竟不是一个武学宗派。武林宗派能够一代接一代,累积本门的武学精华,所以一些名门大派每隔几代,弟子中常有奇才,能从历代累积的武学心得中悟得新义,武功造诣超越前人而进入更高境界。而明教就没有这种优势,往往偶逢兴盛时,连出几位顶尖高手就能称雄天下,但因各高手并非出自同门,其武学根基南辕北辙,高手老逝后常常后继无人,就有一蹶不振的危机。

“元末明初正是明教好生兴旺之时,从教主以下,两位护法、四位天王、三位散人,都是多年才能一见的武学奇才,但是他们并未有杰出的传人,此次被整批毒杀,明教就等于毁于一夕。幸好……”

傅翔道:“幸好还有师父未遭毒害。”

方冀摇首道:“我说的‘幸好’,倒不是指这次的侥幸逃脱一死,而是十多年前为师做了件未雨绸缪的大事。那一年,也是在神农架开完‘光明大祭典’大会,明教十大高手会后照例聚在一起谈论武学。在过去五年中,这十大高手的功力又有很大的精进,十人讲武论剑直到天亮,如果有习武之人在旁聆听目睹这场景,将所见所闻记下,一夜所得之武学妙谛将远超过苦练多年。忽然之间,一个念头闪过心头,我把方才所想的道理说给大家听,大家都觉得有理,为师就建议众人不妨在崖顶再多待些时日,把自己最得意的武学各用文字图画记载下来。

“这十大高手在神农架顶崖花了近三个月时间,很多时候是边写边互相切磋,集十人之力,把当代明教高手最精华的武学写成了一本前所未见的秘笈。若论秘笈内所载武功之高深,实足以与少林、武当等名门的武功相较而不逊色,而在实战招式的运用上,蕴藏的是明教有名的快、狠、准,恐怕更是超过天下任何门派。”

方冀续道:“这一来,我教的武功精华可望保留住了,但这十位高手的内功路子却各不相同,有几位根柢有相近之处,有几位则另走独门路子。因此,这十人的武艺精华虽然记下了,却没有人能兼具各种内力,将这些武功一一练成,融会贯通。十年来为师一直在苦思这个问题,至今想不出好办法来解决。”

傅翔听得有些似懂非懂,但他知道,明教最上乘的武功都已记在一本秘笈之中,而师父可以慢慢传授自己。他一本正经地对方冀说:“师父,翔儿不贪多,明教的武功想来都是厉害的,师父选一些传授给翔儿,就能打败锦衣卫。”

方冀望着这悟性奇高的孩子,忽然问道:“翔儿,方才咱们从山坡上奔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感受到能够和师父的呼吸运气同步运行?”

傅翔想起适才跟师父一同起飞的美妙感觉,笑盈盈地回道:“是啊,我觉得师父的内力进入我的体内,我的身体好像愈来愈轻,脚步也愈来愈快,感觉上好像脚不碰地哩。”

方冀脸上再次露出极为严肃的神情,紧接着问:“你回想一下,为什么你突然能感觉到师父的内力运行?咱们携手奔跑时,发生了什么事?”

傅翔认真地回忆,答道:“师父牵着翔儿开始快奔时,刚开始跟不上的,所以全赖师父扶持,忽然间我的手心感到轻微的发麻,好像有股气息从师父手上传出,一下有一下没有,好像在……好像在……”

傅翔努力回想,尝试把那种感觉形容出来,突然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说法:“好像在敲门那样!”

方冀吃了一惊,重复道:“你说好像是在敲门?敲你的门?”

傅翔也觉得自己的说法有些滑稽,略带尴尬地回答:“是,那种感觉让我很想回应,但不知道怎么回应。就在这时,师父的内力忽然涌了进来,跟我的运气完全吻合,我就觉得飘了起来。”

方冀皱眉思索了一会,喃喃自语:“是巧合呢?还是……还是咱们发现了一个奇迹?”

傅翔小心地问:“师父,有什么不对吗?”方冀摇头道:“没有不对,只是此事稀奇,师父还想不通。”

方冀停止思索,一把拉起傅翔,双目盯着他,正色道:“翔儿,师父知道你年纪虽小,却能理会师父要说的话。咱们中土明教的武功都是教徒自己修习而得,并非祖师爷传下来的,所以师父要传你武功也不必经过祖师同意。此时你也不必加入明教,入不入明教,等你长大后对教义了解更多时再由你自己决定。今日你随我见得摩尼光佛的真像,自是难得的缘分,你还是对光明佛拜上一拜吧。”

他望着傅翔朝佛像规规矩矩地跪下拜倒,抬身时也学着一双小手十指向上飞扬,不禁微笑点头。

傅翔拜倒时,心中默念:“摩尼光佛在上,傅翔他日学得明教的武功,一定听师父的话,为明教做许多好事。”

方冀合十朗声诵道:“清净光明,大力智慧,皆备在身,即是新人,光佛保佑,功德具足。”

诵毕,他牵着傅翔走出草庵,穿过那片茅草,对傅翔道:“咱们施展轻功再试试看。”

两人携手向前疾奔,愈奔愈快,但傅翔再也感觉不到那微妙的真气相连的震动,步伐虽快,却是靠着师父的扶持之力,前一次奔跑时与师父内力融为一体的那种美妙情况不再出现。方冀也不禁有些失望。

两人渐渐走出了山坡地,前面出现一条小河,河弯处有个小村,两人放慢了脚步,走入村中。

这小村约有数十人家,都以打鱼为生,此地离海边仅有三数里之遥,一进入村子,便闻到鱼腥味扑鼻而来,原来渔民在路边地上晒小鱼干,几个渔夫渔妇坐在小板凳上修补渔网。方冀上前向一名年长的渔民打探,可有水路去闽江的?那老渔民摇了摇头道:“你喏要去闽江,丢要先坐船去福州长乐,喏要坐船丢要去泉州问。”

这闽南方言十分难懂,方冀和那渔民比手画指了一阵,总算弄清意思,他谢了渔民,就和傅翔向泉州海港兼程赶去。

傅翔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要出海?”方冀笑道:“咱们先走海路,再走内陆水路,我就不信有人能料到咱们的行踪。嘿嘿,这隐踪潜行的勾当,为师可是老经验了。”傅翔道:“还有人在追踪咱们吗?”方冀摇了摇头道:“很难说,朝廷的锦衣缇骑有几千人,那天在卢村行凶的几个又都是锦衣卫中的首领,肯定不会放过咱们的。咱们这一阵东奔南跑,夜行昼伏,他们多半跟不上,此番如果改走海路,更要大出他们意料之外了。”

到了港口,只见港边热闹非凡,市街上行人匆匆,人声嘈杂,不仅南腔北调,偶而还兼杂听到外国语言。方冀给傅翔解释:“此地乃是中土对西洋、南洋贸易的重镇,虽经战乱,使当年盛景不再,这两年太平日子,又恢复了一些。你看,一些皮肤较黑、身着苎布短装的大都来自南洋一带,一些白色长袍、头戴帛帽的色目人大多来自波斯。咱们先找间金铺换些银两。”

转角处就是一家金饰店,各色商贾都挤在店中,或兑换金银或选购金饰。方冀掏出一锭黄金,换了三十两白银,便带着傅翔向临海港口走去。傅翔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觉得兴奋无比,只见湛蓝的海水展向无限远方,最远处和蓝天相接,若不是天际有一缕白云相隔,简直就分不出天和海了。

两人走到港边,内港里少说停泊了两百艘大小船只,有几艘大船的船身估计有一百多尺长,傅翔看得目瞪口呆。方冀找到一个正在指挥搬运货物上船的汉子,向他打探,有没有船驶向福州长乐的?那汉子一面忙着指挥上货,一面指着前方一条大船道:“那艘黑头蓝身的大船要去琉球,多半会在福州靠岸,你快去打听。”

方冀谢了指点,来到那艘船前,有一个身穿宝蓝衫子的年轻人正在船头招呼客商上船,看上去像是船主的模样。方冀上前抱拳道:“这位先生是船主么?咱祖孙两人要上福州,可以送咱们一程么?船资照付。”

那年轻人打量了两人一会,露出一口白牙道:“老先生真会挑时间哩,我这条船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开船,正是要靠福州港下货补给,船资算你俩一两银子吧。”

那年头一两白银可买得两石大米,这船资贵得有点离谱,方冀却并不讲价,当场就付了船资,笑道:“老夫不和你这小哥讲价,可是咱孙俩要一间单独的房间图个清静。”

那青年船东道:“老先生倒干脆,您爷俩就住在船东的隔壁,包您不受打扰。您这就上船?”方冀称是,领着傅翔上船,那船主引他们到舱中一个小房间里,招呼伙计送茶水来,就下舱去忙他的了。

方冀掩上房门,两人在舱中坐下喝茶。方冀低声道:“翔儿,咱们到了福州,要换小船溯闽江而上,过了武夷山就上岸陆行,到鄱阳湖进入大江直放武昌,到了武昌咱们就走汉水,这一路或水或陆千里跋涉,虽然没得安稳日子过,但咱们‘祖孙’日夜相处,最是传你武功的好机会。”

傅翔将师父说的一串地名都记下了,仍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走汉水,最终的目的地是那里?”

方冀没有立即回答,只见他双目微闭,脸上流露出一丝痛苦而哀伤的表情,傅翔不敢再问,只静静望着师父。良久,方冀睁开眼睛,双目中精光一闪,低声道:“咱们要去神农架。”

这一路傅翔可真算是开了眼界,海船换江船,江船换轻舟,他见识到大海的无际浩瀚,也经验过长江的波涛汹涌。师父在船行闽江时,告诉了他祖父傅友德被逼自刎的事,虽伤心却是在意料之中。他只得强摒杂念,专心修习,所以一路行来,收获最大的便是武功上的进展了。

此时他方才明白,师父传授给他的内功,乃是明教祖师爷所创的一套独门内功,向来只传教主。此刻明教已无教主,方冀是个能从权变通的人,前教主既然写成了秘笈,自己这十年来便暗中苦练,并且一点一滴传了两个孩子。其中精微之处极重顿悟,换言之,有慧根者得之毫不用力,无此慧根者即使寒暑苦修,进展也是有限。

有了这门博大精深的内功基础后,再修练明教前辈的各种成名绝学,初期进展颇快,并不因内力法门不同而相互抵制,是以傅翔在短短二个月内,已学得了两种明教绝技的基础。方冀每夜从包袱中拿出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册子上载有十位明教前辈的武功秘诀,画卷上则绘着每种绝学的内力修行路线,由浅而深。

他对傅翔道:“明教祖传的这门内功博大相容,初时没有丝毫滞碍,只是后面愈来愈难,等练到六七成功力时,若不能将每一门绝技的独门内力配合精进,便难以再往上提升。此时必须择一门精练,若是勉强硬行通吃,只怕有走火入魔之虞。”

方冀指着画卷上的内功修行图,面色严肃地对傅翔道:“此所以明教各门绝学无法融贯合一之关键所在,为师至今无法解破,你练功时千万要遵照指定进度,不可贪心求快,倘若练到走火入魔,那就前功尽弃了。”

傅翔点头受教,闭目练功起来。方冀心中却暗暗在想:“那天我牵着翔儿奔往‘摩尼草庵’的路上,有那么一瞬间咱两人内力合而为一,相互运用,毫无滞碍之感,以我之功力竟然守不住内力归元,事后却又丝毫无损,那究竟是何道理?这其中似乎隐藏了一个奥秘,跟解决明教武功能否融会贯通的问题有极大关系,可是究竟是什么呢?可惜那种感觉一去不复返,无论咱俩如何再试,都不再发生过。”

他望着打坐运功的小徒儿,想到这两个月来这孩子的惊人进步,暗暗自语:“看来要解破这武学上前所未有的奥秘,还是要落在这孩子身上。”

这时他们出钱雇来的轻舟已走到汉水中段,天亮时可望到达襄阳古城。船老大说,想在襄阳停泊一天,他和老婆要进城去补充些必需品,顺便到城隍庙烧香还愿,感谢神明长年在汉水上保佑行舟平安。方冀、傅翔也跟着上岸。

这襄阳城隔着汉水,与樊城遥遥相望,两座古城都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城门古朴雄伟,城墙苍黑的老苔下,不知有几许枪印箭痕。

方冀戴一顶笠帽,牵着傅翔走进城门,先找一家小店要了两碗鸭汤面、一笼包子,又替自己要了二两白酒吃起来。襄阳是荆豫之间的重镇,过汉水便是湖北与河南的边界,往北不过数十里就是新野,三国时颖水人徐庶在此向刘备走马荐孔明,而关云长则在樊城水淹七军;方冀又想到南宋时蒙古大军攻打襄阳,鏖兵多年破不了城,守将吕文焕在孤城上每日遥望援军不至,日暮大哭而归的故事。

“这真是一座充满历史的古城呵。”他把这些历史一一说给傅翔听,傅翔正听得津津有味,隔座一位书生忽然插口道:“老先生从外地来,对咱襄樊的历史倒是如数家珍啊!”

方冀微笑道:“不敢,不敢,初到贵地,这些史实总要说与后生知晓,打扰了。”他就此打住,不愿多谈下去,岂料那书生却有谈兴,他拱了拱手道:“敝姓张,敢问老先生从何处来襄阳,有何贵干?”

方冀见那书生白面无须,身材高瘦,穿一身湖蓝色丝罩衫,暗忖莫不是官府中人,不然萍水相逢岂会打探别人来历?他也拱拱手道:“老朽携孙儿要回陕西老家,路过贵地,明日就要离开。”他不想多谈之意十分明显,说完低头吃包子,不再言语。

岂料那书生锲而不舍,竟又问道:“老先生一路来此,可曾听说咱襄樊两城最近飞贼闹得厉害?”

方冀暗自思量,正要反问这书生一句,对面傅翔忽然问道:“爷爷,什么是飞贼呀?”方冀暗喜这孩子实在聪明,忙接着道:“小孩还是不要懂这些,大人说话不要插嘴。”说完就藉机起身付账,拉着傅翔离店。

那书生愕在原地,待要追出,却被店门口几个乞丐拦住讨赏,等他打发了乞丐,方冀二人已走得远了。

方冀心想那张姓书生若真是官府中人,必然会派人跟着自己,他索性找一间客栈,大大方方地住了进去。打发了店小二,方冀便把房门关上,低声道:“师父要出去办点事,你且把房门关好了不要出去,这大白天不必害怕。”

傅翔笑道:“师父快去快回,翔儿不怕。”说着双腿微蹲,两掌比了个姿势,正是明教右护法岳天山的得意绝学“千叶掌”的起手式。方冀昨晚在船上才将此招奥妙说给他听,看他那初生之犊跃跃欲试的模样,不禁哈哈一笑而出。

方冀向掌柜的打听了一下,就踱到城中最热闹的街上,先在一个书坊里买了几本经书,又到一间衣服老店替自己及傅翔买冬衣。他暗忖:“此去神农架,崖高千仞,翔儿没有厚衣不行,但他长高甚快,我且先大中小各买两件,够他穿几年了。”

那衣店老板见他花钱爽快,便搭讪道:“听老先生口音,不似本地人呵。”方冀道:“老朽携孙儿返乡路过。方才在面店里有个书生模样的,对老朽百般盘问,又说什么飞贼的事,不知何故?”

那老板拍一下桌面,压低了声音道:“啊哈,可是一个高瘦无须的白面书生?”方冀道:“正是他。他是何人?”老板一脸得意地道:“老先生您可问对人了。他是衙门的张师爷,负责刑名,这阵子襄樊一带出了一对飞贼,当真是飞檐走壁,夜盗十户,城里城外的富户多数都遭了殃,无论请多少能人护院,都奈何不得这两个飞贼。最奇的是,有人看到他们作案,竟说是一老一小两个贼,听说小贼才十岁出头。哈,您老祖孙两人大摇大摆进城来,这张师爷焉有不查之理?”

方冀已经注意到店门口有两个闲人晃来晃去,便笑着大声道:“难怪,难怪,老朽还是赶快离城,省得官府公人疑神疑鬼。”

那老板忍不住又加一句:“听说飞贼还放了话,说为富不仁的银子一定要拿,盗案多了就要害衙门里有人丢官,还说为富不仁就是靠官商勾结。如今襄阳城里最有钱的汪大户、衙门呀都提心吊胆,紧张得紧。我听有人说这事已惊动了上面,要派锦衣卫来办案呢。”

方冀付了钱,提着一袋书和一大包衣服大摇大摆地踱回客栈。走出衣店门时,那两个闲汉一溜烟跑不见了。

回到客栈,发现房间的木门仍是从内锁住的,他微笑着在木门上轻敲三下,间隔是一长两短,然后再敲三下,这次是两短一长,果然房内也传出相同的暗号,接着房门打开,傅翔笑咪咪地站在门口。方冀关上门,低声夸道:“师父教你的暗语倒没忘记。”

他轻声对傅翔道:“飞贼是一老一小,倒像是咱们两人,那书生是官府的,难怪要来盘问。咱们照吃照睡,今夜你跟师父出去办事,咱们也要多弄些银子好过日子。”

傅翔虽不知办什么事,已经兴奋得小脸涨红。方冀接着说:“你就用师父教你的轻功跟着跑,不要落单,不要动手,听吩咐行事。”傅翔满口答应。

夜幕低垂,傅翔随着师父从客房的窗户跃上屋顶,一溜烟跃入一片林子的树梢,两人居高临下,四周街道瞧得一目了然。方冀指了指东北方,低声道:“藉着这片树林子掩护,咱们先到城墙边的小山坡,再向右转,汪大户的宅子就在山坡下面。”

傅翔随着师父默默疾行,或上林梢隐身,或藉屋脊掩蔽,估计才过城中心,方冀忽然一把拉住傅翔,急纵向一片矮屋后面。傅翔正要发问,忽见远方两条人影飞快地闪入一座大屋的墙后。

方冀指着前面十几棵大槐树道:“翔儿,前面那栋大屋像是衙门的后院,咱们先躲到槐树上藏身。”说罢拉着傅翔,沿着街边民宅的墙脚疾走,到了那群槐树前,轻喝一声“起”,便拉着傅翔轻飘飘上了槐树,寻枝茂叶密处藏身树上。

方冀双目凝视前方,只见先前隐入衙门墙后的两人忽然窜了出来,却是一左一右绕墙疾奔,左边一人大袖长袍,右边一人却是个短衣劲装的孩子,从身材上看,就和傅翔的年龄相当。

傅翔低声道:“师父,飞贼。”方冀嗯了一声,这时那长袍人忽地快速跃起,身形才过屋墙高度,忽然打横一滚,贴着墙顶翻入衙内。

这一手翻墙的轻功把身形隐藏到了极致,确实漂亮,方冀忍不住赞道:“帅啊,这老儿肯定是个惯贼。”傅翔转头看那小孩,只见右边一片寂静,那孩子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

方冀低声道:“咱们且耐性等一会,这两个飞贼不去偷汪大户,却到这衙门里来搞什么鬼?”

两人在槐树上静候,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方冀低声道:“事情有些蹊跷,待为师前去瞧瞧,你就待在此处不要离开。”傅翔想说什么,又忍住了,他点头称是,只见师父已如一溜烟滚向那衙门,循那飞贼的相同路线进入衙内。傅翔一个人留在树上,黑暗中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他每隔一阵就伸头从密叶中向左右张望,却静悄悄地没有任何动静。

又过了一刻时间,傅翔有些沉不住气了,这时衙门墙角的地上出现一个光圈,有两个巡役走了过来,一个手中提了个气死风灯,另一个手持长棍,腰间挂刀,一面走一面对那提灯的道:“听说飞贼今夜要劫城北汪大户,衙门里的高手全埋伏在那边了,咱们当班的人力不够,只好值他一整夜的班,真他妈的害死人。”

傅翔连忙把头缩回,就在此时,身后一阵树叶簌动声,自己藏身处后的枝干上多了一个人。傅翔大吃一惊,差点叫出声来,只见来人正是那个小飞贼,穿着一身破旧红衣,正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傅翔低声喝道:“是你!”那小飞贼学着傅翔的声调:“不错,是我。”傅翔见这小飞贼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眉目之间全是嘻皮笑脸的调皮相,小脸长得很是可爱,就是太过肮脏。

那小飞贼低声问傅翔:“喂,你们两人跟着咱们干吗?那个老头真是你爷爷?”傅翔咦了一声,道:“你怎知道这些?”那小飞贼嘻嘻道:“亲耳听到的呀,你们爷俩在吃好的喝香的时候,饭店门口一堆臭要饭的就有兄弟在下。”

傅翔听他说得有趣,忍不住打断:“那是你在跟踪咱们了。喂,你跟着咱们干么?”

那小飞贼怔了一下,哈哈笑道:“厉害,厉害,倒打我一钉耙。喂,我叫朱泛,你叫啥?”傅翔道:“我叫傅翔……”他猛然想起师父的叮嘱,不得轻易将真实姓名告人,但自从这个小飞贼一出现,自己不知为何立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竟然就将姓名脱口告诉了他。

那小飞贼接着道:“我妈也是个要饭的,她先前给我起的名字是朱饭,吃饭的饭,意思是指望我一辈子不饿饭。后来师父说这名好是好,就是太难听了,就改作泛,泛舟的泛,说挺符合我飘来飘去没长性的样子。”

傅翔问道:“你们就是……就是那两个飞贼?”

朱泛低声道:“这还要问吗,咱们专找坏蛋下手,偷来的钱就拿去帮穷人,好玩得紧。今天范师父好计策,先让我在城中叫花子窝里放话,说今晚要偷汪大户,其实咱们却跑来偷衙门的官银,你瞧,我已经得手了……”他得意洋洋地举起搭在肩上的布包,道:“里面可有百十两官银呢。傅翔,你要不要看看?估计你也没见过官银。”说着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一包十两一锭的官银。

傅翔道:“干么得手还不快走,你师父呢?”朱泛道:“范师父还想搞个更大的……咦,你爷爷也跟进了?不好,不好,莫不是他老头儿想要见者有分?”傅翔道:“不要胡说。”朱泛指着前方道:“怎么胡说?你不见你爷爷过来了,他手中提着那一包不是银子是啥?妈的,沉得紧,比我这包还要多,倒看不出你爷爷也是个惯贼。”

傅翔见师父飞奔而至,手中果然提着一个布袋,还来不及发问,同一方向那老飞贼也如飞奔来,身形之快,竟不在师父之下。他两人才藏好身形,衙门内就响起一阵锣声,接着便是“抓飞贼”的乱叫声,又乱了一阵,只听到马蹄疾响,两匹快马冲出衙门,马上骑着两个武装军士,朝北飞奔而去。

这时方冀才向朱泛的师父抱拳道:“原来名满江湖的侠盗‘无影千手’范老爷子加入了丐帮,这可是丐帮之福呀!”傅翔看这范老爷子穿了件百结长衫,头发胡须花白凌乱,十足是个老叫花模样。

老叫花拱手道:“在下岳阳范青。老兄轻功之佳,实乃范青平生仅见,敢问尊姓大名?”

方冀昔年在明教中运筹帷幄,较少在江湖露面,近十年来更是隐姓埋名,而“无影千手”范青多年来也是武林中一号神秘人物,向来独来独往作案,方冀见多识广,从范青的独门轻身功夫上认出他来,只是想不到他已加入天下第一大帮丐帮,而范青就认不出方冀是谁了。

方冀回道:“过奖,过奖。老朽明教方冀。”

范青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慨然道:“原来你是明教的方军师,原来明教并未全军覆灭。天可怜见,明教要从方军师手上重整威名呀!”方冀忙谢道:“明教不幸遭大劫难,天留方某,乃降复兴大任于不才,还赖各方先进念在武林一脉,多予相助。”两人盗银得手,也不急着抽身,竟然聊起来了。

这时远方传来马蹄声,从树上望去,隐隐也看到人影幢幢,不少人马正往衙门这个方向赶来。方冀道:“范兄使得好计策,等官府人马赶回来时,你老反而去汪大户宅子做一大票,这个声东击西,再声西击东的好计策,佩服,佩服。”范青道:“在明教军师面前,小弟这点伎俩是贻笑大方了。”

那朱泛拍了拍傅翔的肩膀道:“傅翔,我不是告诉你吗,我师父还要搞个大的。”方冀笑道:“范兄这个小徒儿好生了得,老朽瞧他在官衙里东翻西翻,手脚奇快,而且并不贪多,见好收了就迅速脱离现场,好身手呵!”范青哈哈笑道:“这娃儿只有轻身功夫是老夫点拨的,其他偷鸡摸狗的功夫乃是天纵奇才,无师自通。”这话说得朱泛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道:“是弟子的造化,全赖范师父指点。”

方冀见这一老一少互动十分奇特,当下无暇多问,便主动策划道:“等官府人马回到衙门,范兄就带着小朋友去汪宅作案,这两包银两先暂交老朽,老朽和翔儿收拾好连夜到船上相候,天亮前两位务必赶到汉水岸边相会。”

这时官府的人马已渐奔近,黑夜中蹄声、脚步声清晰可闻。

城外汉水岸边,方冀和傅翔已将大小行囊搬上了船,当然还有范青及朱泛得手的两大包银子。方冀忽然问道:“翔儿,那朱泛已知道你的姓名,也知道咱俩并非祖孙?”傅翔低声道:“不错。那朱泛人好,本事好,才见面就对自己的身世毫不隐瞒,什么都告诉我,翔儿只觉得他是个好朋友,便……便也告诉了他。”

他以为师父少不了要责怪几句,却不料方冀听完只微微点了点头,双目望着天边第一线微现的曙光,默然若有所思。

方冀心中兴起了很大的感慨,他想道:“翔儿不过是十二岁的孩子,如何能责怪于他?便是我自己几十岁的人了,遇上初次见面的无影千手,也是立刻把他当作自己人啊!唉,都是性情中的好汉子,只要认定是好朋友了,自然就是光明磊落相待,那还能隐瞒暗藏什么计较?只是,只是……”

他想到明教的好汉就是遭到“好朋友”的毒手,不禁喃喃自语道:“只是有些好朋友会变,变得比翻书还快,认定一个好人有时也真难啊。”他内功深厚,黑暗中已看到两个人影疾奔而来,正是范青和朱泛。他暗道:“天一亮,城里一定闹翻,咱们要快走。”

范青和朱泛赶到岸边,两人手上并不见带有大包银子,方冀当下也不细问,先请两人上船,对船头的船老大道:“咱们开船吧。这两位客人搭一段水路到谷城就下船,加倍与你银钱。”

这时河风正劲,轻舟在天未全亮时已驶离襄阳城郊,这时范青才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皮袋,笑咪咪地道:“这回到汪大户宅子下手,咱们趁空而入,也不麻烦寻找他的银库,就这一袋珠宝,已够咱们丐帮做许多好事了。”方冀笑道:“丐帮有了无影千手,兄弟们可省掉不少沿门托钵的苦劳了。”

那朱泛插嘴道:“不成。抢大户归抢大户,要饭归要饭,丐帮的规矩不能坏了。”范青笑道:“朱泛,你去和傅家小兄弟说话,咱们这里说话你莫插嘴。”朱泛只好跑到船头,去和傅翔看那河岸上的风景。

船上二老二小,都谈得十分投缘。到中午时,船老大的老婆整治了几个好菜,备了酒饭来请客人用餐。那汉水上跑船的船娘,个个做得一手好菜,昨在襄阳停靠一日,添了些鸡鱼菜蔬,船娘使出手段,几个菜一端上桌,香味四溢,四人吃得极是满意。

就在这条轻舟扬帆离开襄阳后一日,三个锦衣卫骑着高头大马进了襄阳城。

船到谷城稍停,范青、朱泛下船作别。范青将一包银子留在船上,方冀也不推辞,只笑道:“这一下真成了见者有分了。”朱泛对傅翔叮咛道:“这包银子中有一些是整封装的官银,花用的时候要小心,最好到外地大城里的银铺兑开了再用,这样襄阳的官府就追不到了。”

方冀见他和傅翔年纪相若,倒是个销赃的老手,不禁暗觉好笑。四人互道珍重,朱泛对傅翔道:“兄弟,你要寻我时,只要在江湖上问一声丐帮的红孩儿,便会有人带你来找我。”傅翔依依然答应了,方冀却听得暗暗称奇。

行船过了谷城,便转入南向的一条支流,河面窄了许多,两岸景色却显得更为宜人。又行数日,方冀在一个村镇前命船老大停船靠岸,下船时给了船老大丰厚的船资,两夫妇欢天喜地掉船回头,回到汉水上再去揽客了。

方冀带着傅翔上岸,望着村镇后方的重山峻岭,熟悉的神农架群山在云雾中或隐或现。他们在镇中买了两头健驴,又办了许多生活必需的物品,就牵驴上山。方冀心中暗忖:“这一入山,不知那一年才能再下来?”

师徒二人牵着毛驴,到达神农架崖顶时,天气已有寒意。那顶崖位于神农架群山中极隐秘的地点,需通过好几处秘道,外来者若是没有人引导,要想找到可说十分困难。此时天色还算明亮,方冀环目四周,草木山石都没有什么改变,似乎自他上次来过后,再也没有人上来过,而那期间,就在这块坪顶上,明教菁英全数遭害。此时他重踏旧地,直如两世为人。

此刻,他最想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寻到崖顶下最隐秘的一个地方,那里藏着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然而天色已晚,方冀决定先在崖洞中布置安憩之所,明日再探秘地。他带着傅翔将毛驴背上的货物一一搬入洞内,等到两人整顿就绪,准备烧水煮茶吃干粮时,已过戌时了。

次日天刚亮,方冀已一跃而起,他从顶崖后端跃下,一路蜿蜒曲折,经过三个长洞,终于来到一处藏在树丛阴暗中的石缝前。方冀仔细查看了四周,确定没有外人来过,他挤身进入石缝中,勉强前行十几步后,蹲下将地上一块石板揭起,石板下有个三尺深的石穴,但石穴中却空无一物。

方冀几乎惊呼出声,这石穴中应该藏有一个鹿皮袋,袋中应该装着两本册子及一卷画卷,正如他随时携带绝不离身的那两本册子及画卷。这明教十大高手的绝学秘笈,当年他抄录了两份,一份藏在此穴中,一份带在身上,然而此刻,这一份已经不翼而飞。

他感到不可思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出了什么差错?他无法想像,同时又隐隐觉得这里头好像藏有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阴谋,那又是什么?他此刻一点想法都没有,感到心思揪成一团,几乎不能呼吸。

然而方冀毕竟是方冀,他很快地把思绪重新整理,把忧心和恐惧放在一边,暗忖道:“这事太过奇怪,一时也想不清楚,我且先把此处恢复原状,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传授翔儿明教绝学才是要务,其他的待我慢慢来琢磨。”

等到他回到顶崖山洞时,傅翔正在生火煮面,方冀若无其事地道:“师父早起到四处查勘一下。翔儿,从今天起,为师要传你武功,教你读圣人之书,还要给你讲解明教教义,咱们在这里只怕要待些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