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建文登基

陆镇把小舟泊在秦淮河边,用条麻绳系在一棵柳树上,便上岸走进街上一家“回春老药铺”,对掌柜的道:“老板,照这张方子抓点药。”老板看了看那张方子,抬头又看了看陆镇,忍不住道:“您老昨天抓的那几样药名贵得紧哟,但今天大夫开的方子,药理完全……完全相斥,您老不是给同一个病人用的吧?”

陆镇头上压着顶笠帽,又装了一口大胡子,摇摇头并不回答。那掌柜的又忍不住道:“这几味也贵得紧呢。”陆镇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那掌柜的只觉这梢公目光如刀,吓得连唤伙计抓药,不敢再问。

陆镇付了一锭银子,找了些碎银,拎着那包价值不菲的药材才走出铺门,那掌柜的一面仔细检视那锭银子,一面唤一个伙计:“小胡,这锭银是官银呢,一个梢公怎能身怀官银?你快去通报。”一个年轻伙计答道:“是,昨日锦衣卫就来问过的,咱这就去通报。”说着就匆匆出门。

陆镇走到岸边后并未立即上船,他躲在柳荫里瞧了一会,只见那后生伙计急忙走往大街,他冷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解缆上船,摇着小船划向护城河。

小舟出了城,划入秦淮河的河道中间,陆镇心中暗忖:“八成已经被盯上了,唉,俺一个渔夫,每天大把银子买贵重的药材,别人不生疑也怪。现下倒不急着回家,免得引狼入室。”他知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在秦淮河上打鱼,多年来绝早出门深夜才归,常在河岸无人的破屋中过夜,京城中并没有人确实知道自己究竟住那里,那收留方冀的地方更是隐秘,自己若不被人跟踪,别人要发现倒还不容易。是以他好整以暇,先寻个好地点去打几条鱼,瞧瞧动静再做道理。

他却不知道,今日他买药用的是方冀给他的银子,而那银子却是朱泛在襄阳偷盗衙门的官银。

他划了一阵就划进一条小岔道,水道上双目所及别无其他船只,他便在岔口不远处一块大河石边泊下,取下挂在脸上的一部大胡子,披上蓑衣,撒了网,插了四支钓竿,坐在船头默默观察四周。

过没多久,有一条较大的船也划进了这水汊,就泊在河口,那船上除了船夫,还有两个船客,坐在竹篷里面,远远地监视着陆镇,看来应该是着了便衣的锦衣卫。

陆镇也不理那条客货两用的木船,心中暗笑:“那船夫老王和我相熟,瞧他坐在那也不理俺,肯定不会帮那两个官差,我且跟他消磨些时间。”

只见他拿起酒葫芦大大地喝了两口,然后闭上双眼,有如老僧入定。这一带河面十分清静,岸上长草中时有水鸟飞起飞落,偶而发出长鸣,引起藏在草丛及林子里的众鸟嘈杂一阵,又归于寂静。陆镇的钓竿却频频跳动,不多时他已钓得两条盈尺的鲫鱼,一条尺半的鲤鱼。

这时河上风起,天上乌云密布,开始下起雨来,那客船上两名官差显然已不耐烦,陆镇隐隐听到其中一个抱怨道:“……下雨了这厮还不回家?”另一人也低声咒骂:“他妈的,这死渔夫并不是大胡子……有没有搞错呵……”

陆镇暗自好笑,索性开口唱道:“闻君语,殷勤问我何处回?”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噤声,陆镇又自唱自答道:“风雨我醉不须归。”他唱的是〈渔歌子〉,虽然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几分豪迈潇洒。

他缓缓收竿,一扳桨,竟然并不划回秦淮河,反而将小船向汊河的上游划去。那两个官差赶紧叫船夫跟上去。陆镇的小船快,转了一个弯,前面出现大片芦苇,河道又分成三支,他拿出长篙在左边的一支水浅处插了几下,小船却划进右边水道。一进入芦苇丛生的水域,他的小船便加速起来,像是飘在水面一般,片刻间便隐入茫茫芦苇之中。

那客船追到分叉处慢了下来,其中一名锦衣卫瞧见浅水处留的长篙痕迹,便叫道:“向左走,向左走!”船夫老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答道:“是,官爷!”客船便划入了左边的水道。

陆镇在芦苇水道中转了几个弯,小船竟又回到秦淮河上,这一带水道错综复杂,他便利用地形,轻易地甩掉了锦衣卫。这时雨下得大了,他一面快速行船,一面暗笑道:“还不知老王会把两个宝贝绕到那里去呢?”

终于陆镇确信没有人跟上他,这才划回藏匿方冀的那间木屋。他一进门就看见方冀正在运功疗伤,便不打扰他,先到后间去煎药。正生火时,听到方冀的声音:“陆老弟回来了?”陆镇道:“锦衣卫已盯上咱们,但已被俺甩掉,不过此处不宜久留了。”

方冀问了陆镇买药的细节,叹了一口气道:“那药铺的掌柜颇懂一点医道,老弟今日抓来的药材,确与日前的药物有些相冲,但我受的这内伤十分古怪,我试了极好的治伤药,又勤加运功催药疗伤,竟然少有进境。昨晚我想了一夜,打算用这相冲的两种猛药同时服下去,冒险一试,恐怕反而可以打通我任脉之瘀……”

陆镇担忧道:“猛剂相冲,岂不危险?”方冀道:“我有‘三霜九珍丸’托住要脉,再以毕生功力护住重要穴道,虽有危险,值得勉力一试。若不成功,也不致就此丧命;若能成功,今后受那诡异的内力所伤者,就有治疗之方了。”

陆镇素知方军师对医药之道的能耐,在明教中有华陀再世的称誉,此时听他如此说,便点首道:“我这就去备药,军师服药后俺就在一旁侍候,有什么要注意的,军师吩咐便是。”

方冀服下小半碗两种相冲的汤药,一个时辰后便出现阴阳交战的现象,方冀一面运功相引相抗,一面根据自己的感受调整药量,足足花了五个时辰才把两剂药通通服下。只见他头顶一阵阵蒸气冒出,全身衣衫湿透,陆镇在旁不断为他递热开水,补充水分及元气。终于方冀缓缓睁开双眼,面带微笑,低声道:“打通了。”

陆镇虽无高深内功,但这时也知道,方冀过去这五个时辰不仅自行疗好了内伤,更重要的是,为这种诡异内力所伤者发明了治疗的秘方,便对方冀道:“恭喜军师,世上又多了一种疗伤秘方。”

方冀道:“除了以身试药,没有别的办法找到治疗之方。老弟,你方才说此地不可久留,我若仍有内伤在身,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呢。现在既已痊癒,是我离开的时候了。”陆镇道:“军师此去何方?”方冀道:“我要先去灵谷寺一趟,寻我那学生郑芫。陆老弟,你被锦衣卫盯上,是不是也离开南京躲一躲?”

陆镇道:“这两日我进南京城里,并没听到有关章逸的消息,也不知经过官府数日调查,他助您行刺及逃亡之事,有没有被锦衣卫查出。军师,你只管去灵谷寺,俺总要打探到章逸的确实消息才能放心。”

方冀望着陆镇那张长年被日晒得黑红的脸,那张充满忠义本色的脸,想到当年明教中有多少这样的好汉子,有的死在战场上,有的死于阴谋毒计下,自己刺杀独夫为他们报仇终究功亏一篑,再要报这仇是报不成了。

章逸从锦衣卫衙门走出来,抬头看了看天空,午后一场雨已经歇了,阳光又从云层后闪出,但无一丝凉风,南京城中升起一片溽暑之气,闷热不堪。

方才在衙门里,左、右副都指挥使召集重要干部商议京城这几天的防卫及警备之事,大伙儿在紧闭窗户外的雷雨声中,挥汗听上级长官训话。章逸听到几个他特别关心的消息:皇帝朱元璋已进入生命末期,随时可能驾崩,皇太孙朱允炆不分昼夜在龙床边侍候汤药,诸藩王对京师形势多有关注,尤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蒐集各方消息最是积极。金寄容已下令锦衣卫全部销假待命,凡有可疑人等,一律先拘下待审。

还有一条消息,便是那晚谋刺皇上的刺客方冀,已经“证实”被鲁烈副都使打死落入护城河,尸体并未寻到,乃是因为当晚雨势太大,尸首流入秦淮河,被大水冲到下游,入了长江。

章逸明知方冀未死,正在陆镇处养伤,所以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心生警惕。上面放出这消息,一方面为己方无法寻得方冀的人或尸找个说法,另一方面如果方冀未死,藉这消息的散布,可以让方冀放松提防,再图搜捕。

章逸更注意到,这消息在锦衣卫衙门商议大事时故意放出,便是怀疑锦衣卫中有人会把消息传出去;而那个被怀疑的对象,章逸心知肚明就是自己。他的住所被“小贼”破门而入,房内被翻箱倒匣地搜寻了一遍,岂是偶然?

但章逸是个极有胆识的人,愈是这样受到怀疑,他愈要显得若无其事,还想藉机多摸出对方一些底细。就在今晚,他邀约了马札到他住处便餐,特请了“郑家好酒”的郑娘子过来掌厨,要好好烧几个小菜,招待这位上司。

章逸赶回住所,见楼上楼下都打整得井然有条,想那寒香今日来打扫整理过。他到厨房的酒架上选了一罎上好的女儿红放在厨桌上,又沏了一壶杭州龙井放在茶几上。

不一会,楼下有人叫门,正是郑娘子带着伙计阿宽到了。只见阿宽挑着一担食盒,进门便向厨房走去。那郑娘子身着一件水蓝色的短袖衫子、水蓝色的长裤,头上系了一条宝蓝色的头巾,脸庞带点嫣红,见了章逸打个招呼:“章指挥万福。”章逸连忙让进屋来,道:“娘子答应来舍下掌厨,章逸感激不尽。”郑娘子道:“只怕咱这两手厨艺不登大雅之堂,坏了章指挥尊客的兴致。”章逸道:“娘子何出此言,‘郑家好酒’的酒菜在京师大大有名,大娘忒谦了。”

郑娘子快步进了厨房,章逸仍然盯着她蓝色的背影发楞。

马札换了一身便服在楼下叫门,进得门来,只见他提了一大罎酒放在桌上,哈哈笑道:“今日燕王府有人从北平来,带了好些上好的二锅头给燕王二公子朱高煦,二公子赐了几罎给咱们,俺就带一罎给你嚐嚐。”

章逸连忙道谢,顺口问道:“马大人,您说那燕王、宁王那么急着打探皇上和京师的消息,咱们是不是要把这事特别跟兵部那边会报一下?”马札道:“金头儿今晚就是赴中军府徐督的宴,他们定会商量。章逸你想想,皇上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京城马上就要处置两件大事,这些藩王那会不急?”

章逸故作不懂,问道:“那两件大事?”马札翘起二郎腿,啜了一口西湖龙井,叹道:“这茶色香味无一不佳,江南人士真会享福,种得出这等绝顶绿茶。”说完又啜了一口,才接着道:“第一,皇太孙要正式继位。他可不比他老爹,当年做太子时便曾数度监国,列位藩镇文武大臣无一不服,是以皇太孙能不能压住局面,这是第一件大事。第二,就算新皇帝坐稳大位,对拥兵自重的诸位藩王叔叔们,是削藩还是怀柔?你说像朱棣、朱权等王爷,能不关心打探吗?”

这马札是畏吾儿人,到中土来已数十年,对中原的风土文化、官场的人情世故、朝廷的权力斗争都相当了解,但他毕竟是西域人,比起汉人来说话较为爽直,章逸平日和他交好,没事常送些小礼物,请吃好酒菜,许多高层的机密都是从他口中探得一些蛛丝马迹。

章逸正色道:“听您这么说,咱们锦衣卫的责任可大了。”马札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但咱们那位副都指挥使,却在这时要大家遵照一个外来人的指令行事,和少林、丐帮等武林大宗派及大帮派为敌,俺实不知这轻重缓急怎么个说法?”

章逸又装傻,问道:“外来人?”马札忽然警觉,支吾道:“武林人士啦,鲁烈喜欢结交武林人士,你也是知道的。”章逸暗忖道:“要想进一步套这个西域人,我得也透露一些。”便接着道:“听‘孝陵’守陵的军士说,闰五月初一那晚,在锺山孝陵发生了大事,听说马大人您也在场。”

马札瞪了章逸一眼,道:“你也知道了?俺方才说的就是这个意思。那晚咱们随鲁烈到孝陵,去跟少林方丈相会,说是擒住了一个重要的少林大和尚,要逼少林寺拿秘笈来换人……”

章逸故意道:“那岂不成绑票了么?咱们锦衣卫要少林的秘笈干么?”马札道:“不是咱们锦衣卫要,是那个……那个……外来人要。”章逸道:“你们换得了少林秘笈吗?”马札忽然生气起来,骂道:“换了个屁,那被擒的少林和尚又跑掉了……就在这时,金头儿派手下急命咱们回宫城,那晚皇上病危,差点没回过气来,要不是储太医有些手段,当晚皇上就驾崩了,咱们若还在孝陵跟少林和尚决斗,这罪名还得了?鲁烈也吓坏了,还好皇上又醒过来了。”

章逸仍想多探一点底,便问道:“那个‘外人’究竟是何人?咱们锦衣卫都要听命于他?他有皇命吗?”马札想了想道:“咱也不很清楚,只知这个外人武功之高,天下第一。”

这时阿宽出来行了一礼,请客人上桌,桌上已经摆了四个小菜:葱焖鲫鱼、清炒河虾、雪菜百页、凉拌干丝。

阿宽烫了一壶女儿红上来,斟在白瓷杯中,那酒澄黄清亮,有如琥珀,浓郁的酒香扑鼻。章逸道:“秦淮河‘郑家好酒’的掌厨亲来舍下,做几个拿手菜给大人您嚐嚐,道地的江浙小菜还是配这上好的黄酒来得好。待会儿若是您想试试白酒,小弟再陪您喝两杯您带过来的二锅头。”

马札闻得酒香菜香,满意地笑道:“好,好,就先喝这女儿红,怕不有二十年以上的窖藏了吧。请!”

好菜一道一道送上来,马札吃得赞口不绝,他也藉机旁敲侧击,反探章逸在刺客来宫那晚上的行踪细节,章逸答得既从容自若又滴水不漏。待得两人喝得有些醉意了,马札忽然问道:“有人说,章老弟家中藏了……藏了一个奇怪的面具,不知是怎么回事?”

章逸暗道:“马札这厮到底沉不住气,问到这上面来了!”便哈哈一笑道:“马大人怎会知道这事?小弟自幼喜欢手制面具,到京师后,便跟夫子庙旁做木偶戏的叶全叶师傅学了好几年,没事便自制两个面具来耍耍,倒也有趣。您既问到,咱拿一个面具给您瞧瞧。”

说着他便起身上楼,片刻后下楼来,手中拿了一个新制的面具交给马札。马札瞧了一眼,哈哈大笑道:“老弟,你这做的可是鲁烈的面具?哈哈,还真有几分像呢,哈哈!”

章逸忍住了笑,道:“马大人包涵一下,这事须瞒着鲁大人,莫惹他生气。”马札点头道:“不讲,不讲。你说夫子庙的叶全叶师傅?”章逸点头称是,心中暗道:“就是要你去告诉鲁烈,去查查叶师傅,俺这个漏洞就暂时圆过去了。”

马札自觉解了心中一个疑团,心情大好,便要开一罎白酒来喝。几杯白酒下肚后,讲的话就有些夹缠不清,又喝了几杯,便开始讲西域的故事。

马札扶醉离去,坚持自己走回家,章逸送他到门口,见他步履依然稳健,便由他去了。回到屋内,阿宽已把杯盘残肴收好在食盒中,扎定了一根扁担,挑起就要回店。章逸道:“阿宽辛苦了,你先回店去,老板娘累坏了,歇会儿喝杯热茶,我会送她回去。”阿宽应了。

郑大娘在厨房里听了,心中一阵狂跳,却也没有出声要跟阿宽一道回去。她背对房门,暗自着急,待要再说声要走,阿宽已关上大门离去。

忽然她感觉到章逸已到了背后,伸手轻轻牵住了自己的手,拉着一同走出厨房。章逸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子,不知该怎么谢你呢。”郑大娘低头不答。章逸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中,她藉着接茶,轻轻摔脱了章逸的手。

章逸在秦淮河一带是有名的浪子,平日极有女人缘,他在姐儿们面前是风流潇洒,谈笑风生,但在这徐娘未老的郑娘子面前却显得不知所措,只说了声:“娘子辛苦了。”居然便接不下去了。

郑娘子低首不言,只轻轻摇了摇头,烛光下但见她低眉含羞,从双颊到颈子都泛嫣红,挺直的鼻梁因低着头,看上去衬得她容貌格外姣好。章逸从不知所措中,仍能察觉到她嘴角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于是章逸再次鼓起勇气,伸手握住她的双手,郑娘子让他握了一下就轻轻抽去,忽然章逸的双臂已经抱住了自己的身子。

这一串动作发生得很快,郑娘子想要挣脱,但一进入章逸的怀抱,就闻到一股令人心动的男子气息及浓烈酒味,感觉上又是温柔又是粗犷,她想要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郑娘子寡居多年,寂寞芳心唯有每日勤劳工作才得踏实,这时被这英俊潇洒的男人抱在怀中,心中着实一阵慌乱,忽然想到自己的身分,不由大急,身子挣扎着,口中却叫不出声来。忽地桌上的烛台被推倒,郑娘子轻轻惊呼一声,章逸倾身向前,伸手去扶起烛台,他的嘴唇已经盖在郑娘子的唇上。

郑娘子惊慌中也有一丝甜美的感觉,她不再挣扎。章逸拥着这令他思念的妇人,温柔地、恣意地施展他那浪子的手段,郑娘子委婉相就,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然而郑娘子毕竟是个理性强的女子,她在无限温存中想到自己,想到芫儿……于是轻声在章逸耳边道:“官人,我要回家了。”

轻轻一句话如闻纶旨,章逸立刻停下,缓缓放开怀中佳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嗫嚅地说道:“娘子,咱是真心诚意的。”

郑娘子望着这英挺而成熟的男人,此刻他脸上满是诚恳之色,心中也有一些感动。她整了整衣裳,将头巾重新系好,低头道:“麻烦您送我回去。”章逸连忙去提灯笼,小心翼翼引她走到门口。郑娘子忽然停下身来,低声道:“官人前途似锦,奴家蒲柳之质,非君佳偶。”章逸听了,便坚定而认真地又说了一遍:“娘子,咱是真心诚意的。”

郑娘子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丝浪子的油滑神色,却看到一个大男人诚心的执着,她轻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这事,这事咱们要再想想。”她对章逸无奈地笑笑。

章逸提着灯笼,和郑娘子并肩走向夫子庙,入夜后的京城总算透出一袭凉气。然而在常府街章逸住所的斜对面,墙角下站着一个纤细的人影,她充满泪水的大眼睛流露出哀伤而怨忿的神色,正是那寒香。

中军都督徐辉祖从中军府侧门走出,带着两个戎装随从,步行越过千步廊,来到廊东的六部。兵部衙门在六部的南端倒数第二栋,北邻礼部,最南是工部。徐辉祖是接到兵部左侍郎齐泰的通知,此刻去兵部有要事相商。徐辉祖在京师人脉极广,消息也灵通,他当然知道齐泰眼下是兵部第一红人,皇上对他不次拔擢,信任有加,最重要的是齐泰受皇上所托,将来要辅佐皇太孙登基,那时兵部尚书的位置非他莫属。只不过现在的兵部尚书茹瑺是个厉害人物,到时必有一番折腾。他反正领兵镇守京师,也不必急着选边站。

走进兵部的议事厅时,长条桌边已经坐了几位朝廷重臣,四个全是文诌诌的饱学之士,只有自己全副武装,腰配宝剑,另有一个身着灰袍的和尚,两个人显得极是不调和。

这些人全是熟人,他向众人抱拳为礼,便在翰林学士黄子澄身旁的空位坐下。他左手边坐着的是天禧寺住持方丈,也是皇太孙朱允炆的主录僧溥洽法师。

齐泰道:“徐帅上座吧。”说着指了指身旁的座位。徐辉祖忙道:“不用,不用,坐定了就好。”齐泰也不坚邀,望着厅门口走进来的锦衣头子道:“金副都使到就到齐了。”来人正是锦衣卫的左副都指挥使金寄容。

金寄容就坐后,齐泰清了清喉咙道:“方才太医院的报告,皇上龙体已到油尽灯枯之时,随时便将龙御宾天。皇太孙纯孝世上少有,不分昼夜侍奉汤药,并无任何心思安排继位的大事,而这里面除了确保顺利登基外,还有大行皇帝的后事,诏告天下的文书,各项大典的仪式礼节,京师及边疆的安全,各藩王领属的安定……凡此总总,都需要事先有通盘及细节的规划,一件也错不得。这些工作有些是兵部的职责,有些须得各部共同用心处理,而统合各方的总计画,小弟已奉皇上之命,要请翰林院方先生来主持。总之,此时皇太孙既无暇亦无心管,这些责任咱们做臣子的便该主动挑起来。”他一说完,便示意坐在桌案右边头一个座位的方孝孺发言。

方孝孺谦虚地说了一段开场白便转入主题,他先请在座诸人就自己所管之事做了一些报告,然后道:“诸兄所言皆甚是,综合众议,咱们需要有一核心小组,从今日起,每日聚此商议当日大事及应变举措,此事至关紧要。愚弟以为,小组应以两人为首,一文一武,诸位有何高见?”

齐泰见大家都不说话,心知在座诸公各自都有深谋打算,不愿在此关头多言,便发言道:“诸公客气,便由小弟做一建议,此小组之首,文则孝孺兄,武则魏国公,各位觉得如何?”

方孝孺隔桌望了望坐在徐辉祖上首的黄子澄,只见黄子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便朗声道:“齐兄的建议,武的由魏国公徐督主持自无异议,至于文的,小弟觉得非黄学士子澄莫属。”

那黄子澄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的魁首“会元”,殿试时也点了“探花”,而方孝孺虽然文名满天下,却不是科举出身,他的恩师宋濂及其他当朝鸿儒一再向朝廷荐才,才受到朱元璋的重视。黄子澄久入中枢,洪武三十年的春闱,主试官大学士刘三吾出了“试场弊案”遭罢黜,差点儿丢了脑袋,其翰林学士的缺便由黄子澄担任,加以他多年来在东宫讲学侍读,与皇太孙关系密切,十分交好。这段时间朱元璋忽然将方孝孺从蜀王朱桩那里调来京城,一到京城就受到极大的重视,颇令黄子澄这位当年会元之才的探花郎有些吃味儿,他正在心中暗忖:“等皇太孙就大位了,咱们看看谁听谁的。”却不料方孝孺的发言忽然指向自己,便谦辞道:“不可,不可,还是孝孺先生来主持的好。”

方孝孺虽未正式为官,但也是出自官宦世家,对这种大臣之间的微妙关系了然于胸,于是他坚持道:“子澄兄不要谦辞了,策划分工的事小弟自会尽力而为,但主持这极重要的工作小组,可要引领各部,丝毫差错也出不得,须得有子澄兄这等资望之士方可胜任。”

郑洽年资最嫩,全因皇太孙及主录僧溥洽欣赏,才得以在这等场合敬陪末座。他到底年轻,见大事在即,便一个小组主持人的位置竟然难以产生,不禁有些不耐起来,便对大家拱手为礼道:“小弟人微言轻,但觉事情迫在眉睫,诸贤不宜过谦。子澄学士,就由您来主持吧。”他心中其实属意方孝孺,但见方一再坚辞,已知在目前情形下退居幕后反而有利,便不顾自己敬列末座的身分,勇于进言。

黄子澄瞄了身旁的徐辉祖一眼,徐辉祖微微点了点头,黄子澄也就拱手道:“既然方兄、郑老弟皆如此说,子澄不敢再推辞重责大任,便与魏国公一同主持吧。”

方孝孺暗中松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一名伺候在旁的幕僚就将准备好的一叠折子拿出来,按照折子首页上的姓名,分发给在座每一个人。方孝儒道:“因齐泰兄传命,小弟先做了准备工作,已将从今日起到皇上宾天后的全部重要大事,做了些整理及分工,略供各位参考,如有不当或遗漏,现在就可以提出商议。子澄兄、魏国公,请两位主持。”

众人把手中折子看完,无不对方孝孺的才干感到赞佩,他不仅把所有大家能想到的工作巨细靡遗地列出,且将执行每项工作的关键时、地、人做了剖析,项目之间的相互关连与支援也设想周到,连黄子澄也不得不赞道:“孝孺这番擘划确有大将之风,诸公可有其他意见,请尽量提出。”

众人一片赞佩之声,并无进一步的意见。郑洽暗自忖道:“今日可长了一智,试想方孝孺如果自己来主持其事,他拿出来的分工计画就算再好,也不会像此刻这样众口称善,我瞧那黄子澄立即就要挑毛病,鸡蛋里还挑得出骨头哩。孝孺这人还真聪明。”

就在这时,一名带刀侍卫疾步进厅,单膝点地,喘声报道:“皇上诏黄学士、齐侍郎、方孝孺即刻进宫。”

徐辉祖一跃而起,道:“事已急,各位就照计画办事吧。”便出了议事厅,从兵部侧门疾奔向千步廊对面的中军都督府。金寄容也拔脚就走,他并未走回锦衣卫衙门,反而疾步直接由千步廊穿过承天门,向皇宫走去。

刹时之间,兵部议事厅只剩下郑洽和那主录僧溥洽。郑洽道:“宫里出了大事,莫非皇帝……”溥洽双掌合十,低首默宣佛号,然后道:“郑公子,该来之事终将来临,幸好方学士给大家的分工策划巨细靡遗,咱们分头行事,你也快回翰林院去吧。佛祖保佑。”郑洽摇头道:“此时宫中随时有事,咱们还是留在这里静候,侍卫随时会来通报。”

两人对坐长桌两边,各自翻阅方孝孺所写的折子,兵部议事厅里静悄悄的一片,直到又一名锦衣侍卫匆匆进来,打破了寂静:“奉皇太孙命,请郑大人及溥洽方丈半个时辰后到春和殿议事。”说完行礼就快步退出,显然还有其他地方要去紧急通知。

郑洽低声道:“皇上驾崩了。”溥洽法师双掌合十,慽声宣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时为洪武三十一年,闰五月初十。

郑洽带着早已预备好的新皇告天下诏书,走进东宫春和殿。这份诏书的草稿出自方孝孺之手,黄子澄看过提了一些文字上的意见,便交给郑洽,郑洽斟酌着改动了几个字,方孝孺认可后,由郑洽用一笔漂亮的赵子昂体抄写成卷。

他进入春和殿时,殿内已经有几位大臣先到了,郑洽一一行礼后,轻声问方孝孺:“情况如何了?”方孝孺满面悲慽之色,摇了摇头道:“大行皇帝去得还算平和,皇太孙哭得肝肠寸断,现仍在宫内不能处理大事。唉,纯孝之人,世所少见啊。咱们就再等一会吧。”他心想,里面有黄子澄侍候着,外面有魏国公镇守着,应该可以安度无惊。

郑洽从袖中拿出诏书递给方孝孺,方孝孺开卷看了一下,便卷上道:“郑老弟好一笔小楷,这是新皇第一号诏书,咱们躬逢其盛啊。”郑洽便将诏书交给了掌印太监。掌印太监捧着诏书,跨着小快步,到后宫去给皇太孙过目。

这时徐辉祖和一位黑瘦的大臣一路走过来,郑洽识得是兵部尚书茹瑺,便上前见礼。那茹瑺大剌剌地点了点头,指着方孝孺问身边的徐辉祖:“魏国公,这位何人?”徐辉祖忙介绍道:“这位便是名满天下的大学问家方孝孺。”茹瑺啊了一声,道:“久仰,久仰。”拱了拱手,就走过去和齐泰说话。

郑洽心中暗道:“茹瑺尚书平日礼数周到,何以如此轻慢方孝孺?”这茹瑺原本深得朱元璋赏识,但皇帝只为要传位给朱允炆,便开始极力拔擢皇太孙身边的人,齐泰因此受到重用,茹瑺自知尚书之位将不保,对这些由天而降的新朝新贵便极是反感。郑洽又一次为方孝孺的处境感到担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四名太监扛着一张雕龙木椅从后宫走出,安放妥当后,在殿前两边立定,殿内立即安静下来,众臣也自动略作排列站定。只见皇太孙朱允炆身着重孝服,缓步走了出来,东宫侍读的翰林黄子澄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掌印太监诚惶诚恐地双手捧着那份诏书,走在黄子澄的后面。

黄子澄等朱允炆坐定了,便躬身走到众臣行列之中,正好站在徐辉祖的身旁。只见朱允炆双眼红肿,但脸上已有血色,仔细看时,可看出容貌做了一些修饰,看上去丧乱之色大减。

众臣一起跪下,齐呼吾皇万岁。朱允炆颔首道:“众卿平身听诏。”那掌印太监便捧着那诏书,尖着嗓子宣读起来。那诏书除述大行皇帝的开国功勋前无古人,亦将皇帝的驾崩归罪于子孙之孝诚不足感天地,然天意难追,继位者必以大明江山及千万黎民为重,含悲忍痛而诏告,凡国事百端先帝皆有妥善安排,兆民虽衔哀而可无忧云云。

继位仪式便在众臣万岁声中完成,只待一个月后的登基典礼,便可正式诏告天下,翌年改元建文。

朱允炆打起精神,就他能想到的大事一一垂询,无论是京师警备、边境安全、大行皇帝安葬事宜、宫廷仪式、佛事等等不一而足,每件事都有主其事的臣子对答如流。朱允炆知道,这都是自己几个亲近的能臣悉心规划的结果,不禁松了一口气,暗觉安心。

这一段时间,他全心全力侍奉汤药,整个人如紧绷之弓弦,无昼无夜却不觉疲累,直到祖父驾崩,他便突然崩溃。这时他虽伤心欲绝,总算可以平静地思考一些事情,想到自幼年以来的依靠突然去了,今后再也没有“天塌下来有爷爷顶住”的日子,他默默对自己说:“允炆啊,以后要靠你自己了。”两行清泪又忍不住夺眶而下。那年朱允炆二十一岁。

傅翔风尘仆仆到了南京。他依照方冀一路留下的暗记,也在长江与秦淮河口上岸,要雇一条小船溯秦淮河而上。船老大见傅翔一个单身少年竟然独资雇船,不禁起了些疑心,便问道:“小客官家住南京城吗?”傅翔道:“我自外地来,大哥你送我到聚宝门便好。”那船老大道:“客官莫客气,叫我老王就成。南京城这几日城门严禁,小客官你外来人,怕要遭守城的细细盘问呢。”

傅翔奇道:“为何如此?”老王道:“昨日洪武皇帝病死了。”傅翔大吃一惊,胸中热血翻腾,这个杀祖杀父的仇人竟然得了善终?他颤声道:“老王,你说的可真?”老王指着远方的城墙,道:“你不信,瞧瞧定淮门上的旗子不都换了白色?”

傅翔抬头望去,只见城墙上所有的旗帜果然全都换成了白色旌旗,他要再次确定此事,便问道:“老王,你说洪武皇帝昨日死了?”老王想了想,答道:“到底啥时间死的老王也不知,但是城里旗子是昨日换白的。小客官,你可是要到城里投靠什么人?有人名就好过关。”

傅翔心中思潮汹涌,他暗暗咬牙,寻思道:“我千里迢迢赶到南京,朱元璋却早一天走了,难道这是天意,不让我亲手为爹爹及爷爷报仇雪恨?也不知师父有没有什么行动?”想到这里,更急思着要寻方冀,便掏出一锭银子给老王,道:“银子给你不用找了,快快送我去聚宝门。”

那老王见那锭雪花花的银子,眼睛一亮,心中疑念更浓,他一面摇橹开船,一面嘀咕道:“待会你若进不了城,可别怪我没有先警告。”傅翔道:“不怪你,快走,快走。”

船行过石城门,左边是石墙,右边远处一片青葱林子,林子外是莫愁湖,好一幅明媚的江南美景。傅翔无心欣赏,只看到石城门上的白幡飘扬,衬着蔚蓝的天空格外醒目。

船近三山门时,忽然有一条小渔船从旁划近,船上一个顶笠渔夫大声叫道:“老王,老王!”老王一面停橹慢下来,一面哈哈笑道:“老陆啊,那天使得好疑兵之计啊。”那小船一路划近来,傅翔见那渔夫是条浓眉环目的老汉,手上双桨如同加了什么机簧一般,轻轻一拨,渔舟便射出如箭,又快又灵巧无比。他不禁看得呆了,忍不住赞道:“大叔使得好桨!”

那渔人点头不答,却对老王笑道:“正要问你,那天你把两位官爷送到那去了?”老王道:“咱的船在芦苇当中转来转去搞了大半个时辰,最后回到秦淮河,官差屁也没抓到一个。”老陆道:“多谢了,隔天请你喝老酒。”

老王道:“听说城里官差在打听一个大胡子渔夫的来历,问了四五个河上的弟兄,哈哈,大伙儿没有一个人说认识你。老陆,你在这河上混了也十多年了吧?怎么谁也不认得你呢?”老陆眨眨眼道:“官爷要找大胡子渔夫,俺又不是大胡子……”接着他叹了口气道:“难得弟兄们个个义气,就像俺以前在明教时的弟兄一般,找一天你帮我都约过来,大伙儿好好吃他妈一顿。”

傅翔听到“明教”两个字,好像黑暗中见到一盏明灯,便站起身来拱手道:“大叔,您……您方才说‘明教’?”陆镇不答,反问道:“小哥儿你问这作啥?”傅翔想了想,道:“小可也识得一位明教的……明教的英雄,不知是否能打听一下?”

陆镇初时见老王船上搭了一个少年,听口音是个外来客,便无警惕之心,此时听傅翔这般说,倒是要谨慎以对了。他瞪着傅翔道:“小哥儿要打听谁?”傅翔道:“从襄阳来的教书先生方夫子。”

这是方冀在暗语中留下的身分,傅翔试着使用,原不期待对方知道,那晓得陆镇一听此言,环目发光,单桨微微一荡,两条船便紧紧贴在一起。他叫声:“小哥儿快过来。”伸手就要把傅翔拉上他的小船。傅翔本能地一闪,陆镇拉了个空,傅翔一步跨出,已上了陆镇的小船。陆镇只觉船上多了一个人,却连最轻微的摇晃都没有,待傅翔完全站定了,那小船才缓缓下沉一些,陆镇为之骇然。

陆镇从船底提了一个木桶上来,呼的一下连汤带水丢给了老王,老王接过一看,桶里面有两条尺半的鲈鱼。陆镇哈哈笑道:“咱们以鱼换人,这两条鱼教嫂子整治给你下酒,一条清蒸一条红烧。小哥儿,你随我去找方夫子。”

他双桨一扳,小船如箭射出,傅翔只听到老王谢谢送鱼的声音,刹时间小船已在十丈之外了。

傅翔坐在陆镇对面,考虑了一会,决心问道:“大叔见到我方师父?”陆镇道:“方师父?你姓傅?”傅翔大喜,知道遇对了人,忙拱手道:“小可傅翔,从神农架来,敢问大叔……”陆镇点了点头,道:“你师父提过你。俺是明教昔年的水师头领陆镇,江湖上唤俺‘赛张顺’,是夸俺水性比得上那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

傅翔急问道:“我方师父现在何方?”陆镇低声道:“你方师父闯下了好大的事啊……”说完便摇了摇头停下来。傅翔忍不住追问:“什么大事?他人还好吗?”

陆镇道:“他进宫里去刺杀朱元璋,差一点就把那狗皇帝毙在剑下,可惜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傅翔咦了一声,道:“师父用剑?”他只知师父一生与人动手从来不用兵器,但他却不知方冀此次为了“乾坤一掷”那一招杀手,终于破例备了一柄锋利的短剑来到京师。

接着陆镇便把方冀乾坤一掷以后逃出皇宫,身受重伤,如何疗伤种种情节告知了傅翔。傅翔只听得直冒冷汗,自从那天想到师父极可能要冒险行刺皇帝,他就担忧得不得了,以师父一人之力到京师行刺皇帝,那就是存有必死之心了。这时他听陆镇所述,作梦也想不到明教有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师之中居然还有昔日弟兄相助──那个埋伏在锦衣卫十多年的章逸,昔日人称明教军师为小诸葛,实在深谋远虑,确实名不虚传。

他再问道:“陆大叔,师父现在何处?”陆镇道:“昨日他说要去灵谷寺寻他的学生郑芫。”傅翔心中一跳,便道:“小可现在就去灵谷寺寻他。”陆镇忽道:“不急,军师去灵谷寺也未必寻着那郑芫。郑芫有时待在秦淮河边的‘郑家好酒’小馆,帮她娘招呼客人,俺正要进城去郑家小馆送鱼鲜,顺便打探章逸这几日的下落。小哥儿,你且扮个小渔郎,随我进城罢。”

傅翔心想,先去看一下郑大娘也好,郑芫说不准也在呢,便道:“小渔郎敢情好,但怎生打扮?”陆镇道:“你先卷起衣袖裤脚。”他将小船靠岸,在岸边抓了一把稀泥巴,涂在傅翔脸上和露出衣裤外的手脚上,拿出一顶竹笠让傅翔戴上,一件蓑衣披上,再抽一条草绳叫傅翔扎在腰上,又舀一瓢泥水洒在傅翔衣服上,瞧了瞧傅翔惊愕的表情,哈哈笑道:“成了,还挺像样呢。”

他划着小船,直驶向三山门,护城河岸上两名军士识得陆镇,叫道:“打鱼的,停船检查。”陆镇打开船舱,水舱里十来条鱼,鲫鱼鲤鱼都有。他从水舱里捞出一个网袋,网中有两尾两尺长的大草鱼,他将网袋系在护城河岸边的矮木桩上,鱼儿就浸在水中了。那两名军士笑了笑,便挥手让陆镇的小船驶入城里的秦淮河道。

小船进入青溪,泊在一棵柳树下,上岸便到了“郑家好酒”门口。陆镇大声叫道:“郑大娘子,送鱼鲜的来了。”郑娘子和阿宽从屋内跑出来,郑娘子道:“今天有没有鲈鱼啊?陆老爷,什么时候收了个小渔郎?”她立刻看见陆镇身后跟着一个少年渔郎,脸上泥乎乎的,手上提着一桶活鱼虾。

陆镇还没有回答,傅翔却忍不住了,应声答道:“有,有两条呢,郑……郑妈妈。”郑娘子见这少年叫她郑妈妈,不禁大感奇怪,心中正琢磨又不认得这小渔郎,为何叫自己郑妈妈?傅翔把手上的鱼虾交给阿宽,接着道:“郑妈,芫儿在吗?”

郑娘子这下子认出一些眉目来了,她再走近仔细瞧瞧,那少年脸上虽然满是污泥,终于还是瞧清楚了,她大喜叫道:“傅公子,傅翔,是你!”也不顾傅翔身上的泥水,上前抓住他的双手,开心地猛摇道:“傅翔,你长得好高啦!十……十六岁了吧?芫儿好些日没回来了,她在灵谷寺和天慈法师在一起。这孩子也快十五岁了,整天除了读点书就是练武,想要做什么侠女,早知道这样,便不让她跟洁庵大师学武了。”

陆镇接着道:“傅公子有所不知,郑芫这小姑娘在秦淮河的夫子庙一带已经是有名的侠女了呢,大伙儿称她‘锺灵女侠’,专打抱不平。”

傅翔听得傻住了,“锺灵女侠”,恨不得立刻见到她。郑娘子笑道:“夫子庙那边说书的、帮闲的最爱夸大其事,陆老爷子怎也跟着他们起哄。”陆镇道:“前不久俺送鱼鲜去锦衣卫的伙房,碰到章指挥,他谈起郑芫,说这娃儿武功高得出奇呢……”说到这里,陆镇话一转:“对了,章指挥这几天有没有来店里喝酒?”

郑娘子一听到“章指挥”三字,心中猛然一跳,正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她支吾了一下,道:“……有,今晚他就约了客人来喝酒。”

陆镇听到章逸至少到目前依然没有东窗事发,心中大喜,表面上只淡淡地道:“见着章爷替俺问声好,他衙门的伙房很是照顾俺,去年过年时的压岁及开春酒,鱼鲜都找俺老陆,着实赚了几两银子呢。”

他打探章逸安危的目的已达,便不愿多在城中逗留,于是向傅翔道:“俺这就回去了。傅公子,你是跟俺走还是留这边……”郑娘子打断道:“当然留下来,咱们四年不见了,好多话要聊聊呢。”

陆镇一面走出门去,一面叮嘱傅翔:“哈,你这假渔郎也该洗把脸,把手脚弄弄干净了。”只见他哼着渔歌,豪迈地走向溪边小舟。傅翔追出两步,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只望着陆镇魁梧的背影跨上小船,一时间竟然呆住了。

阿宽带傅翔到后房去洗梳干净,衣衫上的泥渍也就顾不了这许多。傅翔回到厨房,见郑娘子和阿宽正忙着准备菜肴,便自动上前帮忙。郑娘子忙道:“傅公子,你且坐在一边说话就好,不要愈帮愈忙。”傅翔却不管,洗净双手就帮忙杀鱼切菜,动作干净俐落,郑娘子不禁大感惊奇。傅翔一面回答郑娘子的问话,把这四年的情形大致说了一遍,一面手脚不停,把阿宽该做的事儿做了一大半。

阿宽先觉得这人是个热心勤快的傻小子,也不要工钱,便自动帮忙而且动作熟练,便偷个小懒在一旁闲着,这时忽然想道:“哎哟,不好!这小子莫不是想要谋咱的工作,才来献殷勤?”想想不对,便上前把傅翔手上的一篮活虾抢过来剥洗。

傅翔说到方师父时,便隐去刺杀皇帝那一段,只说师父现往灵谷寺去寻郑芫。郑娘子道:“芫儿的新师父天慈大师,你在泉州也见过的,那位住持方丈到灵谷寺来了,芫儿的师父洁庵大师却到泉州去住持开元寺,便托天慈大师代他传授芫儿少林武功。”

傅翔虽然急着想赶到灵谷寺去,但方才听郑大娘说,章逸等会儿要来店里吃酒,他极想见见这位潜伏在锦衣卫中十多年的明教英雄,因此便有些犹豫不决。

郑娘子道:“今天已晚,不如待一晚,明日一早再动身去灵谷寺,郑妈还有好些事要细问你呢。”傅翔想了一下,便答应了。阿宽见傅翔留了下来,暗道一声不妙,瞪了傅翔一眼,赶快努力处理那篮活虾。

傍晚时分,章逸和他约的客人还没有到,郑洽却带了两位翰林院的同事来到“郑家好酒”。郑洽一进门,便掀开厨房门帘对郑娘子道:“郑娘子,我带了两位同事来便餐,麻烦随便炒两三个小菜,咱们吃得简单些,完了还要回翰林院办公。”

郑娘子忙招呼道:“郑相公呀,您现在可忙了,我听说您是新皇上御前红人呢。快快请您的贵客入座,咱这就先给您炒菜,待会儿章指挥他们锦衣卫的大老爷也要来喝酒。您今天想吃些啥?”

郑洽道:“多谢娘子,你随便配两三个菜就成,酒要那种淡一点的。这位小哥……”他忽然瞧见傅翔站在一旁,觉这少年英气勃勃,气宇不凡,只是面生,便问郑娘子是何人。郑娘子道:“啊,他姓傅,是咱们在卢村时的邻居,今日路过来探望他小时候的玩伴芫儿。”郑洽道:“芫儿去那里了?好一阵子没看到她。”郑娘子道:“她此刻在灵谷寺吧,咱这做娘的也说不准。”郑洽哈哈笑道:“‘锺灵女侠’游侠四方,不听你这娘的了。”他朝傅翔点头为礼,傅翔拱了拱手。

郑洽退出厨房后,傅翔道:“芫儿侠女之名还真不小呢,连朝廷的大官都知道。”郑娘子道:“这郑相公是咱浙江的同乡,又是同宗,最是常来照顾,和芫儿也是混得极熟,常顽笑的。”

郑娘子知这三人要赶时间,吃完还要回衙门,便吩咐阿宽先奉茶上酒,切一盘冷碟菜让三人先吃起来。

傅翔听得帘外一个带鼻音的客人道:“这酒好。”另外一个宏亮的嗓子道:“今日侍读您那篇〈青史录实疏〉,真乃宏文,非胸有奇气、胆有壮识之士,不敢出此笔也。”

只听得郑洽谦道:“吴兄过奖。必有仁明之君,方有直言之臣,是新皇谈起大行皇帝‘实录’的处理,春秋之笔如何载入国史,其中最难处理之处便是大行皇帝戮杀功臣的部分,仁孝的新皇帝为此烦恼,才命小弟仔细思考然后回奏。”

那姓吴的大嗓门道:“洪武皇帝杀功臣的事实,就算避不入史,又怎能逃过天下悠悠之口?这是不可能不录的。”那带有鼻音的声音道:“吴兄说的不错,国史中当然都有记录,但记的全是诸公诸侯如何因谋反获罪而遭戮杀。试想几个案子牵连数万人,难道个个都要谋反?如此何以昭信后世之史家?”那大嗓门道:“丁兄,你掌管洪武大事录,连你都不信,天下何人肯信?”

郑洽道:“小弟所忧犹有进者,如若国史实录不可昭信天下,则各种稗官野史必将充斥民间,以野凌正,以讹传讹,后果岂不更是严重?”

那姓丁的道:“我朝开国以来九大功臣封公,除郑国公常遇春战死,魏国公及卫国公早病死,其他六公,洪武皇帝一共杀了五位。只凉国公蓝玉一案便诛杀侯爵伯爵一十五人,将校百官一万五千人,许多人与蓝玉全无关连,也遭牵入被杀,这岂是国史上一笔‘谋反’便能交代?”

那姓吴的大嗓门接着道:“闻说蓝玉行事乖张,恃功骄横,获罪或有其由。最难录实的,恐怕是颖国公傅友德惨遭逼死一案了,唉……”说到这里长叹一声。

一帘之隔的厨房中,傅翔听到那大嗓门提到自己的爷爷傅友德,不禁全身一震,连忙竖耳倾听。只听得郑洽也叹了一口气道:“小弟在这篇疏文中便引此案为例,略述颖国公自归洪武帝以来,出生入死,所向披靡,敌闻之丧胆,望风而降。颖国公一生丰功伟业,无罪而冤死,且罪及家族,断不能再以莫须有之‘谋反’罪名加诸其身!”

那姓丁的道:“不知新皇如何看待此事?”郑洽道:“皇上看完这一段,便命近臣记下:‘傅友德有烈烈之功而无昭昭之罪,国史当只记其功不记其祸。’交与史官处理。”那吴姓大嗓门拍案叫好:“好个‘只记其功不记其祸’!皇上用这个‘祸’字而不用‘罪’字,是表明颖国公之不幸乃是‘遇祸’而非‘遭罪’,如此他删去莫须有的部分,便不算是翻案,也顾及了他爷爷洪武帝的面子。好个聪明的新皇帝!”

厨房中的傅翔听到这一番对话,只觉胸中热血沸腾,既痛心祖父及父亲的惨死,对那郑洽的仗义上疏也感欣慰与感激,他知道经新皇帝这一诏颁下,爷爷颖国公傅友德在实录中将不再是“谋反”的逆臣,而他的功勋也将长存青史。

郑娘子虽然已知傅翔的来历,但对傅友德的生平及此案的细节并不清楚,她见傅翔此刻激动万分,于是轻轻拍了拍傅翔的背,低声安慰道:“傅翔,要拨云见天了。”傅翔说不出话来,只能重重地点头。郑娘子一面安慰他,一面命阿宽将三个热炒小菜送出去。阿宽瞪着傅翔,暗忖:“祸事了,老板娘莫不是看上这小子?”

华灯初上之时,章逸带着两个客人跨进“郑家好酒”小馆。走在前面的一位年约四十多岁,面皮白皙,颔下留了一圈短须,身着上好的绸衫,头上戴一顶小帽,帽上一方碧绿的小翡翠显得极是华贵。他身后一位身材高大,面孔大而圆,却细眼细眉,穿在身上的衣服看上去有点嫌小。

三人才进小馆,郑洽便起身拱手道:“章指挥你好大面子,竟把驸马爷梅二爷请来了。”章逸道:“郑侍读,这几日可把您忙坏了吧。驸马爷今日找到小弟,谈些拳棍武功之事,便约在‘郑家好酒’,来嚐嚐咱们郑娘子的好酒好菜。”他指了指驸马爷梅殷身后的大汉,道:“这位兄弟瓦剌灰,是梅二爷的亲信。”

那梅殷是朱元璋的二驸马,最得洪武皇帝的喜爱,朱元璋病中曾召梅殷至榻前嘱托:“汝老成忠信,可托幼主。”还给了他遗诏:“敢有违天者,汝讨之。”

郑洽指着随他来的两位,介绍道:“这两位翰林编修丁兄、吴兄,来见过二驸马梅爷。”他接着道:“驸马爷文武双全,又受大行皇帝遗诏,这两日晚生正在为新皇登基大典的诏书起草,有些地方想向驸马爷当面请教。”梅殷拱手道:“好说,好说,郑老弟便到我舍下来聊聊,极是欢迎。”郑洽道:“咱们来得早,已经用过饭,还要赶回翰林院办公,三位请坐。阿宽,会账。”

郑洽会了账,带着两位编修离去,他出门时听到阿宽关门上栓的声音,回首一看,门上不知何时已贴上一张白纸,上书“国丧期间谢绝宴席”,不禁哑然失笑。

傅翔在厨房中忍住了出去向郑洽致意的冲动,但是却忍不住要想见见章逸。他对郑娘子道:“让我送菜出去,瞧那章逸一眼。”郑娘子阻止道:“不急,不急。待会儿定有机会与他见面。”

趁阿宽送菜出去的空档,郑娘子解释道:“等会外面吃完了,章逸还要留下来有事相商,你便可以跟他见面问话。”傅翔一肚子话要问,也只好按耐下来。

却听得那章逸对梅殷道:“国丧期间不便大肆宴饮,这小馆最是清静,酒菜又极是可口。驸马您先嚐嚐这酒,乃是店家自酿,味道比京师最有名的酒‘六朝遗风’有过之而无不及。价钱呢,只一半都不到哩。”那驸马爷饮了一杯,赞道:“嗯,确实不错。瓦剌灰,你也饮上一杯。”那高大的亲随道:“这黄酒好是好,咱蒙古人还是爱那浓烈的白酒。”章逸道:“这‘郑家好酒’酿得三种好酒,有一种白酒香烈得紧,定中兄弟你意。阿宽呀,给这瓦剌兄弟换一壶白酒来。”

阿宽正在偷喝一碗黄酒,闻言连忙捧了一小罎白酒送出,揭开罎盖,立时满屋酒香。那瓦剌灰喝了一碗,大叫好酒,章逸道:“老弟,咱说得没错吧!驸马爷您也嚐嚐。”

郑娘子在厨房中听到章逸在外面卖力推荐郑家好酒,不禁嘴角含笑,暗暗心喜,傅翔也觉这章逸殷勤得过分,但十分有趣。郑娘子热炒的每一道菜都留了一些在厨房,叫阿宽和傅翔盛饭吃起来,自己忙着调理鱼虾。

果然,章逸送走了驸马爷梅殷和他的亲信随从瓦剌灰后,就转回到“郑家好酒”小馆来。他掀帘进入厨房,一眼看见厨房中多了一个傅翔,不禁一怔。郑娘子忙介绍道:“这是方师父的徒弟傅翔,芫儿在卢村时的同学哩。”

章逸从方冀处得知有个徒弟,但并不明其身世,他打量了傅翔一番,只觉这少年气质非凡,年纪轻轻却有一种大将之风,不禁极感诧异。傅翔也在仔细打量章逸,他已知这个明教英雄潜身埋伏在敌人核心阵营中十五年之久,终在紧要关头出手助师父一臂之力,心中又敬又佩,又见此人英俊潇洒,颀拔而无粗鲁之气,不由暗生仰慕之心。

章逸道:“傅小哥从神农架来?可与方军师联络了?”傅翔道:“不错,正是从神农架来的,尚未联系到师父,却在城外河上碰到了陆镇老爷,得知章……章指挥的事,好生钦佩。”

章逸道:“全是方军师的安排,军师妙算一十五年,真乃小诸葛也,咱只是照着做而已。”他说得轻描淡写,彷佛微不足道,又道:“只可惜,只可惜……功亏一篑。好在方军师总算吉人天相,现下已经无恙。”

傅翔深知师父的武功及机智过人,想不到竟遭人击成重伤,是以急着要问个清楚,便接着问道:“未知我方师父是如何受伤的?”

郑娘子见阿宽已将残肴杯盘处理得差不多了,便沏了一壶茶,道:“两位爷到外面坐好了聊,喝杯热茶化化食。”傅翔忙道:“不敢有劳郑妈。”说着便将茶壶接过。

章逸坐定了呷一口热茶,缓缓地道:“方军师‘乾坤一掷’功败垂成后,原来照计画大可安全撤走,却被一个天竺来的神秘高手拦住……”傅翔惊得一杯茶差点拿不稳,低声叫道:“天竺来的?”

章逸点点头,但见傅翔的表情,大感惊奇道:“是天竺来的,有何不对?”傅翔道:“是不是轻功奇高,内力诡异,锐利如有形重器?”章逸咦了一声,道:“不错,小哥儿你怎知道?”傅翔对师父何以受伤已经了然于胸,他想起完颜道长的猜测,天竺来的神秘高手除了那“地尊”以外,可能还有一个师兄,只怕就是此人。于是他先不回答,却继续问道:“那天竺怪客姓啥名谁?”章逸道:“人称他‘天尊’……”傅翔大叫一声:“天尊地尊,是了,是了!”

章逸被这一连串的“是了”搞得不知所云,瞪着这个神奇的少年,等他解释。傅翔道:“章指挥,容我说明。咱这次从神农架下来,便碰上那个天竺来的‘地尊’,他的武功深不可测,施出的内力锐如剑锋,和这……京城里您说的那个‘天尊’,恐怕是师兄弟。”

接着他便把一路的经过捡要紧的说给章逸听了,章逸也把天尊掌控锦衣卫的情形简略说了。傅翔想了一会,道:“天竺武林想要夺取中土武林各派的秘笈,但为何要跟锦衣卫挂勾?难道这批天竺人还有其他的阴谋?”章逸也在思索这个问题,而且已经想了好些时候了,只是仍然没有很好的解释,这时听傅翔这样问,便随口问道:“小哥儿,你觉得如何?”

傅翔皱着眉想了想,道:“莫非……莫非有人要对京师不利?”

章逸听得心中一震,他没有想到这个从神农架来的山野少年,今日才第一次进到京师,竟然说出这样出人意表的看法。他再一细想,觉得傅翔此言大有道理,锦衣卫向来只听皇帝的命令,就连锦衣卫头领都指挥使本人也不能真正掌控全盘,在朱元璋手上,前面两任都指挥使──毛骧及蒋瓛,也都兔死狗烹,先后被朱元璋藉故杀了,只不过傅翔说“对京师不利”,章逸听入耳内,其实是要对皇帝不利啊。

想到这里,章逸不禁捶掌叫道:“是了,是了!原来有人要对小皇帝不利!”

傅翔只是凭直觉回答章逸的问题,却不料给了章逸一条另类的思考线索,他立刻陷入沉思。自从朱元璋诛杀了蓝玉,也杀了密告蓝玉的蒋瓛,便不再派任锦衣卫的新头领,他的身体从此时也渐渐进入衰老期,而不久之后,蒙古、西域来的武林高手开始进入京师,有的直接加入锦衣卫,有的散在京师各处,平日经常和锦衣卫联系。最后天竺高手来了,而且武功深不可测,两位副都指挥使都敬他天尊,隐隐然这天竺人便似掌握了锦衣卫。小皇帝新继大位,正要仰仗锦衣卫巩固皇权,如果整个锦衣卫另有图谋,那皇帝岂不危在眉睫?

而章逸自己──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一层,则显然被排在锦衣卫的核心之外,加上方冀刺杀朱元璋的一场大戏,自己又被怀疑牵连其中,那么自己的性命岂不也危在眉睫?

这时郑娘子和阿宽已经把厨房收拾干净,她掀帘出来,看到章逸脸色阴晴不定,傅翔也面带忧色,便道:“怎么一会儿没听到你们的声音,忽然都变傻了?”

章逸送走驸马爷后转回“郑家好酒”,本来还想和郑娘子厮混一下,这时不免忧心忡忡,应声道:“傻是没傻,倒被傅小哥一语惊醒梦中人,这京师形势有些麻烦呢。”

他心中飞快地打算好:“看来我要赶快多方建立关系,驸马爷梅二爷之外,中军府徐督那边要去搭线,这新皇帝身边的红人郑洽也要多联系,不能坐待锦衣卫里那几个对我起了疑心的家伙宰割。”他是个思考灵活快捷、深沉自信的人,想到这里,就把忧心抛在一边,抬眼看到郑家娘子关切的眼神,便扬眉微笑道:“安心,麻烦难不倒我的。”那笑容是一种聪明、俏皮而又最易让女人觉得心动的笑容。

锺山南麓的灵谷寺在晨曦中显得格外安静而和平,几座大殿虽是新建,其构造与颜色都不夺目鲜艳,很调和地与四周景观融为一体,反而显出一种肃穆大器的感觉。

原是洁庵法师的精舍,现在住着泉州来的天慈法师,此刻他正在精舍中会客,客人正是明教昔日的军师方冀。精舍门外的石阶上也坐着两人,一个是郑芫,另一个是那小叫花朱泛。

屋内天慈禅师正把几天前在锺山孝陵前,天竺高手与锦衣卫联手逼少林方丈交出少林秘笈的事简述完毕,他结论道:“此次对方以人换秘笈,虽然因为无痕大师被救出而破局,想来必不甘心。那天尊、地尊两人会合,却是可怕之极,便他两人的弟子,个个都是一流高手,这股力量如在京师作起乱事,确实可虑呢。”

方冀点头道:“这天竺武功的可怕处,在于其锐利的穿透力,中土各门武功若是没有抵挡的法子,则只能避其锋而寻隙侧击,对方便立于不败之地。咱那日在城头与那天尊过招时,便因急切间不曾细辨,举掌就和他硬拚,结果只一招就受重伤,此乃平生未有之经验。”他说到这里,忽然皱眉道:“天慈大师,记得您在泉州时曾告诉老夫,那洁庵大师就是二十多年前打败天竺僧的正映和尚?”

天慈道:“不错,洁庵本名正映,又号月泉。你是说,可以请教一下洁庵师兄,应付天竺武功的诀要?”他未待方冀回答,便继续道:“从洁庵告诉贫僧的情形看来,当年上少林讨经的天竺僧武功虽高,似乎尚不具这种诡异的内力。也许……也许这古怪功夫是天尊、地尊近年才悟出的独门绝技,未必所有天竺高手都谙此技。”

方冀道:“话虽不错,但二十年前那个天竺僧也是到少林寺讨失去的武功秘笈,这其中似有关连。”

天慈道:“更要紧的是,那晚在孝陵匆匆赶来的地尊,在愤怒之下说出少林无痕大师乃是‘一个全真老道’和‘明教小鬼傅翔’助他逃走,其中诸多详情,恐怕得找到这两人才得清楚了。”方冀道:“傅翔既已离开了神农架,想来必会来南京寻找老夫,老夫已留下暗语要他来灵谷寺相会。算时间,傅翔也该到了。”

傅翔也该到了。

这时精舍外的石阶上,郑芫和朱泛也在聊傅翔。自从那一夜两人偷偷到孝陵去看热闹,朱泛还冒险露了一招,出了一点风头,也差点被天尊打中,两人倒成了“患难之交”。朱泛告诉郑芫他即将离开南京,丐帮钱帮主飞鸽传书命他速返武昌丐帮总舵。这一整天朱泛便缠着郑芫,劝郑芫离家出走,去江湖上行侠仗义,为“锺灵女侠”扬名立万。

朱泛天生一张贼口,一肚子自己的、别人的经验故事又多,把江湖游侠讲得天花乱坠,又快意又好玩,又可劫富济贫,又可痛打恶霸、戏弄官府……郑芫听得实在怦然心动,但她要等傅翔,一切等见到傅翔再说。

朱泛道:“那夜在死鬼皇帝陵墓前,那什么狗屁地尊说他被一个老道士和一个小鬼傅翔骗了。俺真佩服傅翔啊,这小子看上去愣头愣脑的像个规矩人,想不到却是骗死人不赔钱,见到他定要问问,他用什么低下的招式害那地尊上当?”

郑芫道:“傅翔是正派人,不会用什么低下招式,你才会。”朱泛摇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那天晚上在襄阳城,俺去衙门里偷官银,你们那位方师父看上去是不是正派人?哈,他偷得比俺还多。”郑芫将信将疑,不知这朱泛讲的故事那些是真那些是假,便不理他。

朱泛搭讪着道:“芫儿,你该回家看看你娘了。”郑芫道:“不想回家。”朱泛奇道:“怎么不想回去?你娘会记挂你呢。”郑芫道:“朱泛呀,你这人有没有听过‘那壶不开提那壶’呀?”朱泛更觉奇怪,问道:“这有啥不能提的?俺的娘要是还在的话,俺也不会整天……整天在外面乱跑。”郑芫问道:“你娘不在了?”

朱泛低声道:“我娘多年前就过世了。”郑芫同情地望着他,朱泛摇了摇头道:“这两年我常会回想以前每次回家看娘时,她高兴得像个孩子。”郑芫奇道:“像个孩子?”朱泛点头道:“我妈十分孩子气,到她死前,还常给我讲些只有小孩才会听的故事。就因为这样,她出去要饭时总是被人笑她疯傻,有些野孩子便朝她丢石子,其实……其实我最知道,她不傻。”

郑芫心知朱泛的娘多半是脑筋有问题,但她见朱泛说得认真,便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当然不傻,要不怎生出像朱泛这样聪明的儿子?”

朱泛闻言又开心起来,他锲而不舍地继续中断了的游说:“我瞧你还是快回家去看看娘,然后跟她说要出去闯闯天下,行侠仗义。”郑芫不语,隔了半晌忽然道:“我讨厌那个章逸。”

朱泛奇道:“章逸?那天在你娘酒店的锦衣卫?”郑芫知道朱泛那天躲在“郑家好酒”附近一个多时辰,暗里看到过来店中“督导”抓凶手的章逸,便点了点头。朱泛道:“你干么要讨厌那章逸?俺瞧他长得挺俊的。”郑芫气道:“你没瞧见他缠着我娘的模样?十分可恶。”

朱泛啊了一声,侧着头回想那天的情形,然后点头道:“嗯,是有那么一点……不过可恶不可恶要问你娘呵?”郑芫怒道:“说你‘那壶不开提那壶’你还不承认,就因我娘不觉可恶,这才可恶极了。”

朱泛忽然变得极为正经,对郑芫道:“芫儿,俺年龄比你长一些,经历可比你多到那里去了,俺说句话你不准生气。”郑芫从未见过他一脸严肃的模样,便好奇地答应:“不生气。”朱泛这才道:“芫儿,你娘一个人把你拉拔长大,将来你一定要离开她的。”

郑芫立刻表示不同意,道:“干么一定要离开?”朱泛道:“要么锺灵女侠出门去行侠仗义了,要么……要么嫁人了……”他说到这里偷看郑芫一眼,这回郑芫倒是没有反驳,便继续道:“有一天,你总是要离开你娘的。那时你娘老了,没个人照顾,靠你是靠不住的,一年也不见得回家一两趟,她岂不凄凉?”

郑芫没说话,低着头似乎在深思朱泛的话。朱泛颇觉自己能言善道,谆谆善诱,便有些得意起来,继续道:“我瞧那章逸长得体面不过,你娘年纪也不小了……”不料郑芫愠道:“我娘的年纪要你管!”但她心中其实觉得朱泛说得有些道理,原先是自己想得拗了。

就在这时,精舍门前左边的树丛中走出一人,郑芫和朱泛立即察觉,两人一齐站了起来,也没看见来人的动作,一个身高膀宽的少年已站定在十步之外。

“傅翔!”

“傅翔!”

“芫儿!朱泛?怎么你在这里?”

三个少年奔前抱在一起,这时精舍大门开处,方冀和天慈法师微笑地并肩站在门口,看着这三个少年人真情毕露,两人心中都在为这三个武林奇葩暗暗祝福。

玄武湖南边有一座鸡笼山,东麓的山阜上,座落着另一座重新修建的古寺“鸡鸣寺”。八百年前,南朝梁武帝在此兴建了规模宏大的“同泰寺”,当时是南朝四百八十寺之首,梁武帝曾数次在此寺出家舍身,不过他每次出家,都着朝廷出上亿银钱将“皇帝菩萨”赎回,用这种方式来资助寺庙,开古今之奇。

这“鸡鸣寺”则是朱元璋于洪武二十年在古同泰寺旧址上新建的,规模亦极尽宏伟。由于北临玄武湖,南倚南京城,山虽不高而有灵秀之气,夏日湖中菱荷争妍,春来彩蝶寻桃觅柳,秋冬之际枫之红和银杏之黄遍山杂放,登上药师佛塔,湖光山色全在眼底。

这时佛塔下并无游人,只站了几个带刀侍卫在塔下来回巡逻。塔上第六层却坐了六个大人物,一面品茗一面赏景,但是每个人都神色凝重,并无丝毫闲情逸致的样子。

坐在面湖座位上的,正是当今锦衣卫的头领金寄容,他向坐在对面一个皮肤黝黑、又高又瘦的老者拱手道:“地尊先生,敢问您在襄阳遇到的全真老道,确姓完颜?”

那地尊点头道:“不错,那臭道士自称‘全真完颜宣明’,还有那个明教的小鬼傅翔,骗咱在汉水岸边中伏。他们两个奸人加上武当的贼道,那个叫什么天虚道人的,联手把少林和尚抢走了。”

那金寄容转首看了身旁的鲁烈一眼,两人脸上都露出紧张之色。那地尊身旁的老者正是天尊,只听他冷冷地道:“全真教自从三十年前完颜德明教主突然暴毙后,没有听说还有什么绝顶高手啊?”他对着金寄容笑了笑,道:“若说中土还有全真高手的话,恐怕要数金都指挥使了吧。”

金寄容面色严肃地道:“完颜宣明乃是完颜教主之弟,一向躲在终南山活死人墓中精研全真教义,武功并非最高,却不知何以十多年后,武功竟然超过教主当年全盛时期?”那鲁烈插口道:“原以为全真教所存武功秘笈尽在教主处,现下都已在天尊手中了。如今看来,难道终南山另有秘藏,竟然超过师父当年所知?”

那天尊道:“鲁烈,你和你金师兄当年谋取你师父的秘笈时,原本不必伤他性命……”金寄容一挥手,道:“天尊,这事已过了三十年,就不要再说了。”他对天尊一直极为尊敬,此刻出言竟然不再谦恭,天尊略为一怔,随即温言道:“景玑戎、巴颜鹿喇儿,当时的情况下,也怪不得你们要下毒手。眼下重要的是,如何对付这个武功奇高的完颜宣明,还有他手上的全真秘笈。咱们若得到手,你们二人当然也抄它一份。”

三十年前,景玑戎和巴颜鹿喇儿谋害了师父完颜德明,两人从此在武林中销声匿迹,后来两人改名加入了锦衣卫。此事江湖中无人知晓,这天竺来的天尊倒是一清二楚,原来鲁烈便是天尊派遣在全真教中的卧底。

金寄容城府极深,方才略为失态后,立刻恢复对天尊的恭敬,起立拱手道:“多谢天尊,若能得到本教秘藏的武功秘笈,得窥全真祖师爷神功之全貌,在下死而无憾。”

这时那地尊忽道:“那完颜老道最厉害的是,能从过招之中随时看出对手必救的弱点,一出手你就得撤招自救。鲁烈,这是全真派什么功夫呀?”鲁烈皱眉道:“武林各派的武功中,多有讲究以攻为守的招式,全真派也有不少这种招式……”那地尊道:“不对,不对,和一般的以攻为守完全不同。这臭老道出招,便如熟知你的招式……不,不止招式,还有你的运气,便在你换气的间隙之间用极狠毒的招式攻进来,你的招式再厉害也就破了,他妈的……”接着他讲了很长一段天竺语的脏话,只有天尊和鲁烈身旁一个虬髯僧人听懂了,齐声哈哈大笑。

鲁烈问那虬髯和尚:“镜明和尚,他说什么?”和尚笑而不答。他身边另一名老僧笑道:“镜明离开天竺久了,天竺语大概忘了不少,眼下恐怕只有脏话还听得懂。”原来竟是燕王府的道衍和尚。

天尊正色道:“听地尊的说法,那完颜宣明能从对手的运气变化中找到致命之隙而加以痛击,与武林中攻击对手固定‘罩门’的意义完全不同,这……这倒是前所未闻的武功,如何解破他……地尊,待你我二人好好琢磨一下。”

那道衍和尚对镜明和尚使了个眼色,镜明便从一只肩袋中拿出几件事物来。道衍法师道:“燕王对各位极是景仰,特命镜明师弟趁老衲南来宏法之便,带给各位一点小礼物,以表敬意。”

说着把一个黄缎小包打开,众人只觉眼前一亮,见那黄色绫缎上一个三寸高的翠玉菩萨,不但雕工精美,那翠玉泛出极为柔润的光彩,让人一见便为之夺目。接着他又打开第二个锦缎包,里面也是一个翡翠菩萨,看来是一对宝物,但两个菩萨却有不同。道衍将第一个较为矮胖的菩萨放在天尊面前,把第二个雕得瘦长的菩萨放在地尊面前,哈哈笑道:“王爷听说天竺来的两位神尊身材各异,便命巧匠雕了这两尊不同的翠身菩萨相赠。贫僧看来,体态颇为神似呢。”

那天尊及地尊瞧那宝物上光华流丽,一时之间看得呆了,从桌上拿起,对着光线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道衍又拿起两个缎包,从中掏出一对玉雕武将来,一白一赤,都是上好的美玉,细看那武将身上的甲胄宝剑,全以金线穿缀,两尊武将显得华丽无比。道衍法师笑道:“燕王说,这一对武将赠送两位都指挥使。老衲瞧这身披挂,恐怕比锦衣卫的飞鱼战袍还要好看。两位那一位要红的,那一位要白的?”

金寄容虽是长官,却挥手让鲁烈先挑,鲁烈也不客气,就挑了那尊红玉的。道衍默默观察,暗中点了点头。四人各自拿了宝物,一齐拱手道:“燕王厚赐实不敢当,还请两位大师返回燕京时,代我等向燕王道谢。”

那鲁烈道:“我等无功受此重礼,不知有何可为燕王效劳?”道衍和尚道:“日前两位都指挥使将京师情势转告,燕王极是承情。眼下倒是有一事,如能相助,燕王更是感激。”鲁烈道:“何事请说?只要咱们能力所及,无不尽力。”道衍却停了口,并不即说,让那镜明和尚开口道:“燕王的二公子朱高煦刻在京城,想来两位必然知道。”

金寄容点了点头。鲁烈道:“不错,二公子好生客气,前不久还着人担了好些罎上好的二锅头到锦衣卫衙门,大伙兄弟都有口福。”

镜明和尚道:“燕王和王妃对二公子好生挂念,打算……打算国丧过后请皇上让二公子回北平团聚一下,就怕朝中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三道四,甚至动手阻挠,燕王指望两位能保得二公子一路平安回燕京。”

鲁烈哈哈笑道:“那还用说,这事咱们理当效劳,便请回报燕王放心。金师兄,你说是不是?”金寄容微笑拱手道:“当然,当然。”心中却暗忖:“这事不简单,鲁烈讲得满了。”

那地尊似对这些谈话不甚感兴趣,只自顾欣赏把玩那尊翡翠雕的高瘦菩萨,这时忽然道:“天尊,我即要去嵩山少林寺,顺便送道衍法师一程。”

天尊似乎早料到地尊有此打算,便点了点头道:“咱们先琢磨一下怎样对付那完颜宣明,你北上多带两个弟子去。”地尊道:“辛拉吉他们已赶去少林寺,我要他们先打探形势,待我到了再动手。”

那道衍和尚忽然开口问金鲁二人:“灵谷寺有个姓郑的小姑娘,好像叫郑芫的,是那洁庵和尚的徒儿,不知现在何处?”金寄容道:“洁庵法师去年底奉皇命去住持泉州开元寺,那小姑娘前些时间待在她娘开的酒店中,最近好像随泉州来的天慈和尚在灵谷寺练功。”

道衍见这锦衣卫的头头居然把郑芫那小姑娘的事打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暗暗称奇,却不知金寄容见这道衍和尚分明是为燕王的大事来京活动,居然打探郑芫这小姑娘的下落,也不禁暗暗称奇。

道衍和尚悠悠地道:“这小姑娘曾在老衲宏法论经时,当众将老衲问倒,真乃人中之凤呀。老衲北回之前,倒想去灵谷寺再见见这小姑娘。”镜明和尚提醒道:“大师此次南来,尽量秘行秘止,还是别去灵谷寺吧。”

道衍和尚点了点头,陷入一阵沉思,忽然道:“请教二位都指挥使,贵衙中是否有一位叫做章逸的指挥?”金鲁二人吃了一惊,答道:“不错,是有此一人,大师认识此人吗?”道衍摇了摇头道:“闻说此人与新科的翰林侍读郑洽熟识,常在同一个酒店中喝酒吃饭?”鲁烈笑道:“大师好灵通的消息,竟然知道这些。”金寄容却感到一阵心寒,暗道:“这道衍在京师除了咱们,还有别的暗桩。”

却听道衍低声道:“咱们想多知道一些新皇帝身边的事,只怕从这郑洽下手是个好主意,如能让章逸也帮咱们的忙,事情就好办了。”鲁烈道:“这个容易,那章逸和马札最是交好,咱自会交代马札相机行事。”金寄容却暗笑道:“这和尚啥都知道,就好像还不知道章逸在打郑大娘的主意,郑大娘又是那个‘人中之凤’的娘哩。”

谈得差不多了,金鲁二人和道衍、镜明起身告辞。天尊拱手道:“咱两人还要留在这塔上练练功夫,麻烦塔下交代一声,任何人不得入塔打扰。”鲁烈恭声道:“遵命。”

镜明和尚要道衍和尚此行注意行踪隐密,却没有想到就在要离寺前,还是露了马脚。

四人正待出寺,大雄宝殿前撞着了鸡鸣寺的住持方丈,他正在和一个身着绦色僧袍、手提黄色布包的和尚说话,见到四人走来,连忙对那和尚道:“师兄,你迳到藏经楼去还经吧。”便过来与四人寒暄,对着道衍合十敬礼,道:“大师每次来,敝寺香火都得到慷慨挹注,请代贫僧诚谢燕王,鸡鸣寺朝夕皆有僧人为燕王阖府焚香祈福。”

道衍连忙谢了,合十道别。四人走到玄武湖畔,道衍、镜明二僧要上船向西,金鲁二人要入玄武门回宫,也道别了。

那镜明和尚一路走来,心中有一疑虑,总觉得那个先前与鸡鸣寺方丈说话的绦袍僧人,身形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便一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道衍上了船,望着那湖上景色道:“玄武湖周围不过二十多里,相传东吴时在此练水军,想来那时此湖可要比现今大一些。”

镜明心中还在想那件事,便没有答腔。道衍微觉奇怪,也不再说话。待客船荡到了湖中心,那镜明和尚忽然低叫道:“哎呀,想起来了,那和尚是灵谷寺的心慧。错不了,咱俩曾动手过了一招。”

灵谷寺中也有人在密商。

天慈法师的精舍里,坐着灵谷寺的慧明谦方丈、方冀、傅翔、郑芫、朱泛及天慈。郑芫煮茶待客熟练无比,她曾在这精舍中侍奉洁庵法师四年之久,也在这里练就了一身少林罗汉堂的绝学。自有少林寺以来,将近千年历史,有此功力的女弟子郑芫堪称第一。

当傅翔把他从神农架上救完颜道长,一直到抢救少林无痕大师,遇见陆镇、章逸等经过细说了一遍,即使是经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方冀和天慈,都听得目瞪口呆。郑芫更是听得既紧张又兴奋,心中狂跳不已,而那个好事的红孩儿朱泛则是抓腮拍脑,心痒难搔,一张脸涨得通红,从污垢中透将出来。

然而对方冀而言,当下最担忧的乃是章逸和陆镇的安危,这两个明教弟兄都参与了刺杀朱元璋的行动,如果东窗事发,绝无幸理,且官府又不知道要藉此案牵连枉杀多少无辜。

天慈大师知道方冀的顾虑,他思考了一会,便对郑芫道:“芫儿,你这就回家,寻着章逸、陆镇就告诉他们,快快撤离京师。”

方冀接着道:“芫儿,你告诉章逸,军师要他收拾这十多年来蒐集的锦衣卫秘密资料,赶快离开南京,最好和陆镇一道走,到武昌找我。”

郑芫和朱泛听了心中暗喜,郑芫忖道:“章逸一走,便不能缠着娘了。唉唷,不妙,娘若真爱上章逸,料不准会跟他一道走。”朱泛则暗忖道:“俺正要赶去武昌,大伙儿都去武昌岂不是好?芫儿也去,傅翔呢?他是一定跟方师父走的……”

朱泛正在肚子里作文章,郑芫已答道:“芫儿这便回城去了。”方冀摇了摇手,道:“不急,咱们先要全盘商议一下。”天慈道:“都听军师的计策。”

方冀啜了一口茶,缓缓道:“眼前两件大事:第一,天竺的高手倾巢而来中土,天尊、地尊两人的武功无人可敌,他们的目的似乎是在取得中土各大门派的武功秘笈;第二,他们掌控锦衣卫,似乎是针对刚即位的年轻皇帝。”说到这里,他环目看了看其他五人,见没有异议,便继续道:“关于第一点,照目前看起来,他们的对象是少林、武当、全真,还有丐帮,至于其他门派情形则暂不知晓。可怕之处在于这批天竺人处心积虑,老早就在中土武林埋伏了卧底,从武当和少林的情形看来,他们在其他门派中也可能藏有暗桩。”

朱泛听到方冀的分析,暗惊道:“这军师说得不错啊,咱丐帮里恐怕也有天竺人埋伏的暗桩,否则丐帮弟兄甫在杭州发现南宋时的秘笈,消息怎会即刻走漏?这事要提醒帮主留意。”

天慈听方冀之言,觉得大有道理,沉吟道:“全真教已分崩离析久不成派,他们如何卧底?”傅翔忍不住插口道:“数十年前他们就卧底了,金寄容、鲁烈不就是埋伏在完颜德明教主身边的暗桩么?”天慈道:“不错!闻说金寄容一身功夫尽得全真教真传……”傅翔道:“完颜道长告诉晚辈,当年完颜教主收了一个爱徒叫做景玑戎,岂不是金寄容的谐音?后来完颜教主又收了一个蒙古人徒弟,不是鲁烈是谁?”

方冀赞道:“傅翔推测得有理,他们弑师之后,摇身一变成了锦衣卫,当真是好计策。这样说来,全真秘笈应该已在天尊的手中,只是可能不完整,他们没有料到终南山活死人墓中还有秘藏,这才去终南山搜寻。”

就在此时,精舍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天慈微感诧异,应声道:“请进。”只见大门开处,一个身着绦色僧衣的中年和尚快步走入。慧明谦方丈惊道:“心慧,何事慌张?”那心慧和尚是籍属灵谷寺僧人中武功最高的一个,他如此慌忙来报,想来必有大事。

心慧向众人略一招呼,就向慧明谦报告:“禀方丈,小僧今日到鸡鸣寺去还经,在大雄宝殿前见到了四个人,其中二人好像是锦衣卫的两个头领,另外两人就怪了,竟然是燕王府的道衍法师和镜明法师。”

慧明谦方丈咦了一声,道:“怎么会是这两人?师弟没有看错?”心慧道:“那年就在这精舍外,小僧曾和那镜明对了一掌,他那古怪的天竺功夫也被洁庵法师识破,小僧怎会认错?”

这时郑芫忽然低声道:“那镜明和尚就是天竺埋伏在燕王府的暗桩!”

慧明谦方丈怔了一下,然后才想通,点首道:“有可能,大有可能,天竺人如此深介入我朝廷大事,这就和方军师方才所说的第二件大事有关连了。”他一面说,一面对芫儿点首以示嘉许。在座每个人都暗赞芫儿好快的心思。

方冀虽不知细节,但也听说过道衍法师是燕王朱棣的主录僧,也是燕王府的第一谋士。他听芫儿和慧明谦的对话,原来的忧虑又加深了一层。他的大局分析尚未说完,慧明谦方丈催促道:“军师,你方才说了一半,道衍在此时潜来南京的事以后再谈,您请继续说下去。”

方冀道:“天竺武林高手来中土夺取各派的武功秘笈,虽则来势汹汹,其实除了部分全真秘笈和丐帮古笈已到手之外,武当和少林的秘笈均尚未能得逞,却是阴谋已经败露,此刻必定重整旗鼓,对少林及武当再次发难。”

天慈法师点头道:“军师说得好。贫僧所担忧的是无痕大师功力全失,武当掌门救了他是否回到武当山?而少林寺里还躲着一个卧底的奸细,形势堪忧啊。”

方冀道:“好在翔儿已请全真教的完颜道长赶赴少林寺,而少林方丈及罗汉堂首席也兼程赶回少林,以老朽看来,少林寺的高手足以自保。倒是武当五子已伤了一个道清真人,天虚道长带着功力全失的无痕大师也不知何去。咱们快做一个决定,大家分头行事。”

天慈法师合掌道:“一切但凭军师作主。”

方冀听到这句似乎又熟悉又遥远的话,心中感慨万千。自从明教惨遭巨变后,自己从堂堂军师一夕之间变成韬光养晦、无人知晓的村塾夫子,自己也乐于被称为夫子、先生,若有人称他军师反而要觉得不自在了。然而就在这次出山,明教章逸的刺朱大计、陆镇的义薄云天,还有小傅翔似乎也以明教人自居,一时之间,心中隐约觉得明教那一把火似乎又要燃烧起来。这时听到天慈法师这句话,一声军师,一句过去身为军师时最熟悉的话,竟然使方冀胸中热血澎湃,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心情充满胸怀。

于是方冀站起身来道:“为今之计,傅翔和老夫立即启程赴武昌,朱泛原来就要去武昌,可与咱们同行;芫儿先回城里,传话章逸、陆镇撤离南京,并告知我等将赴武昌,请他们随后赶来会合。至于天慈大师是要直接北上嵩山,还是一道先去武昌,便请大师自行定夺。选择武昌为第一站,乃是因为武昌地点居中,距武当山和嵩山皆不远,便于咱们探听消息情势,可援嵩山,亦可救武当。何况武昌还是丐帮的大本营,可给我方极大的支援,试想钱帮主若知道了天竺武林的这些阴谋,岂能坐视?”

方冀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但此时发号施令,却是句句干净俐落,隐然显出大将之风。天慈法师想了想,道:“军师想得周到,老衲心系少林之变,便直接陆路赶赴嵩山。”

朱泛忽道:“俺先陪芫儿进城,城里还有不少丐帮弟兄也要交代一番,然后和章逸他们一道赶赴武昌会合。”

方冀虽然知道郑芫已尽得少林罗汉堂绝学,但毕竟年幼,多一个江湖经验老到的朱泛同行,便放心得多,于是点头称善。傅翔望了芫儿一眼,芫儿横了朱泛一眼,傅翔和芫儿两人互相点了点头,好像在说:“保重,咱们武昌见。”

郑芫还是骑着那匹黑毛驴,由朱泛牵着驴儿下了灵谷寺。朱泛兴奋无比,郑芫就浇他冷水道:“朱泛,你说你们帮主命你赶回武昌,你每天仍在南京厮混,竟敢违抗帮主的命令?”朱泛笑嘻嘻地道:“不妨事,帮主的脾气我最清楚,鼻屎大的事也一定是‘火速赶回’。倘若真有急事,他一定会对俺透露一点苗头,这次并没有。”

郑芫皱眉道:“什么鼻屎大的事,朱泛,你说话干么要那样肮脏?”朱泛不以为意,继续道:“可惜帮主现在也不知道,试想这回各路好汉大伙儿全都赶到武昌,你说钱帮主会有多高兴,那里还会计较俺在南京多消磨两天?”

郑芫道:“你上次吹大气,说丐帮的飞鸽传书如何快速了得,你怎不传书给钱帮主?”朱泛道:“芫儿你不懂,要训练有素、识得路径的鸽儿才管用,一只鸽子只能专心飞一条路线。再说,俺又不管养鸽子,这就是何以我一定要回南京城一趟的道理,好交代分舵里掌管信鸽的兄弟办这件事。”

等到达“郑家好酒”已过了亥时,店中并无客人,郑芫、朱泛两人出现时,章逸正在和郑娘子厮混。那阿宽收拾厨房完毕已先走了,章逸牵了郑娘子的素手,说些体贴动听的情话儿,郑娘子含笑不语,似乎正享受着这分温存。

郑娘子忽然见到女儿,连忙将章逸的手甩开,满面通红有些尴尬地道:“芫儿,你可回来了。”郑芫见到章逸和娘正在亲热说话,但因朱泛先前开导过她,便也没有发作,反而开心地拉着娘的双手道:“娘,你的气色好极了。”郑娘子大感意外,不禁又惊又喜。

朱泛快手快脚将店门拴好,郑芫便将灵谷寺那边大家商量的结果,以及方冀的嘱咐都告诉了章逸。章逸听完后陷入沉思,郑芫的大眼睛却看着她娘,想要知道章逸决定撤离南京后娘的反应。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章逸低头沉思了片刻后,竟坚决地说道:“咱不走,不能走!”

郑芫急道:“方师父说,你留在此地极其危险,你和陆老爷子都参与了刺杀皇帝,还不赶快撤离?”章逸抬起头来望了郑娘子一眼,道:“那些天竺来的武功高手阴谋绝不单纯,方军师分析得不错,他们将有大动作,对我中土武林及朝廷大局都将不利。马札透露明日一大早,他们将要聚集商议重要行动,我要留下来打探他们的图谋。”

郑芫见章逸说这话时,英俊的脸上神色坚定,一副啥也不怕的样子,而娘低了头,看不见她的表情。郑芫心中不由感到几分钦佩,忽然之间觉得这人也不太讨厌了,娘如果爱上这浪子好像也不是坏事。

章逸接着道:“你们去通知陆镇要他离开。明日天亮时,你们赶到秦淮河中和桥,陆爷会在桥下捕鱼。芫儿,今夜你就陪你娘,小叫花到我住处将就过一夜。”

朱泛道:“你既要留下打探机密,可以利用丐帮的飞鸽传书与咱们联络。”接着就把南京城里丐帮分舵的秘密地点及联络方式告诉了章逸。章逸素知丐帮之能,不禁大喜。

郑娘子见朱泛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自己,便微笑道:“你就是那天来讨个刈包夹红糟肉的小叫花?”朱泛笑嘻嘻地答道:“大娘的刈包夹肉好吃极了,俺叫朱泛,今天……今晚有什么好吃的?”郑芫喝道:“朱泛!”

郑娘子笑着到厨房蒸笼里拿了四个包子,用一张干净的荷叶包了,递给朱泛,正色道:“这包子的馅儿是用咱家特制的咸菜炒肉丁做的,你拿回章指挥住处蒸热了,吃时千万小心。”朱泛奇道:“小心什么?”郑娘子嫣然一笑道:“小心别把舌头一起吃下去了。”

翌晨在中和桥下,郑芫和朱泛寻着了老渔夫陆镇,说明原由后,要陆镇撤离京师,却得到陆镇的拒绝。他毫无犹豫地道:“请回报军师,章逸留南京一天,咱就在这捕一天鱼,绝不独走。”

朱泛暗自佩服,口中却喃喃低咒:“他妈的,怎么明教的人都爱跟自己老命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