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靖难之役

南京虽在长江之南,其实它位于长江自云南以东最北的一段上,春天总比习称的江南地区来得晚一些。时值建文元年四月,南京仍有几分残留的春天气息。这一日尤其是蓝天白云,惠风和畅,秦淮河边游人如织,春阳照在新绿的河畔,各种野花点点,好一片和平悠闲的色彩。

而紫禁城皇宫,这时却笼罩在略带肃杀的紧张气息里。

议政厅内,建文皇帝在退朝后召集了几位重臣,延续在朝议中论及的“削藩”之议。自从去年底南京派了工部侍郎张昺为北平布政使,张信、谢贵加入北平都指挥使之列,后来又派宋忠到开平屯兵三万人,监视燕王朱棣的用意已经明朗化;而燕王一面阳奉阴违,一面暗中募兵、练兵、造械备战,抵抗削藩的态势也十分明显。

年初燕王朱棣到了南京恭贺建文新元,叔侄见面,燕王登陛不拜,因此相谈不欢,只要一触及燕京政情,气氛立刻僵住。朱棣坦承他募兵练兵的计画正进行,目的是增加防御及打击塞外北元残余势力的武力,他一席“善守者必须有攻击能力”的说法,言之成理,掷地有声,连南京诸将领都闻之动容。只有黄子澄和齐泰等人担忧他增兵抗北只是幌子,真正的目标是南京的皇位。

然而朱棣北归前做了一件十分大胆的事:他对建文说,五月太祖忌辰时,将命三子同来京祭拜,三个儿子也都希望在南京“学习政事”。

建文身边的幕僚本来打算留下他一个儿子做为“人质”,岂料燕王大方得紧,主动表示要送来三人,向建文宣示绝无贰心。交心做到十成,让建文皇帝不得不感到他的诚意。

接着更奇怪的事发生了,燕京城的细作传来消息,燕王北归后就病倒了,而且此病好像有些损及朱棣的心智。换言之,朱棣有些身心失常,甚至疯癫了。

今日朝廷上“削藩”又成了热烈讨论的议题,乃是为了户部侍郎卓敬上疏,原地削藩不如改迁封地。他极力建议将镇北诸藩南迁,北边诸城改由中央派大将率军驻守。

所谓镇北诸王,就是从东北到西北的九王:辽王、宁王、燕王、谷王、代王、晋王、秦王、庆王及肃王。其中又以宁王朱权及燕王朱棣最强大,拥兵皆在八至十万之谱,宁王手下更拥有蒙古骑兵近一万人,便是在北方赫赫有名的朵颜三卫。

这时在议政厅中,建文正在听兵部尚书齐泰报告。齐泰强调削藩势在必行,拖得愈迟,愈不利速战速决,而燕王兵多野心大,应列为削藩首选。

建文道:“燕王病倒之说,未知真假。”黄子澄道:“陛下稍待数日,咱们安放在燕王身边的葛诚已在打探实情。葛诚为燕王府长史,他的消息最为可靠。臣以为,削藩虽然不可避免,然燕王为天子代狩,有功无过,不如先从弱藩削起,逐渐造成气势,则宁、燕两强将知朝廷之威不可当,见大势已去,退而同意改迁藩地,如此可免兵戎相见。”

建文道:“子澄之言亦有见地,孝孺以为如何?”方孝孺奏道:“臣以为削藩之举未必势在必行,但若确要举事,则以先削燕、宁为佳。”齐泰赶快补奏:“方学士之言有理,兵法云:擒贼先擒王。宁、燕为诸王之王也,宁、燕归服,则其余望风伏矣。”

建文又问魏国公徐辉祖:“辉祖,汝意如何?”徐辉祖恭声道:“方学士适才之言:削藩之举未必势在必行,臣意颇以为然。皇上始就大位,行仁政而太平盛世将临之说,已在民间盛传……”建文打断他的话,问道:“民间盛传些什么?”

徐辉祖哦了一声,道:“臣由手下报告,最近夫子庙夜市有说书者,将陛下恩准前朝大案中无辜枉死者之后人,重提新证、重新调查,因翻案而得平反的若干事迹,隐名换姓编入道情故事。有一段‘斩草除根尊武帝,还财活命有文皇’的说书,每场听客看官满坑满谷,百姓叫好连连,百听不厌呢!”

建文听了甚是心喜,笑道:“‘武’帝‘文’皇?倒也编得巧啊。”徐辉祖接着道:“是以臣以为,当此陛下以仁政感动天下臣民之际,实不宜为削藩而大动干戈。倘若必须为之,也宜从弱小藩镇做起,可以避免用兵流血。”

建文听了连连点头,便道:“就这样,子澄去拟一个程序和方案奏上来吧。”

徐辉祖暗呼侥幸,又一次暂时将朝廷和燕王开打的局面稳住了,但他接着便想到:“这怕是最后一次了,齐泰下次提削燕时,俺便要辞穷了。”

于是就在四月里,青州的齐王朱榑、大同府的代王朱桂,以及荆州的湘王朱柏均被削藩。齐王、代王废为庶人,湘王是个勇武过人的亲王,刀枪弓箭娴熟,驰马如飞,不甘受辱而自焚。

到了五月,燕王朱棣果然派他三个儿子到南京,代父祭拜太祖忌辰大典。这个举动充分展现朱棣愿意送三个人质到南京,以取得建文帝的信任。

齐泰主张扣押三人,建文询问徐辉祖的意见。齐泰原以为徐辉祖定会建议放走这三个外甥,但结果大出齐泰意料,徐辉祖竟然强力赞成扣留燕王的三个宝贝儿子做为人质。其实徐辉祖根据他所得到的消息判断,燕王朱棣确实已在备战。先前自己一直站在希望尽量和平相处,不要激怒燕王的立场来建言,此时觉得朱棣和朝廷反目已成不可避免之势,便反而要靠扣留他三子为人质,来阻止朱棣轻举妄动。

黄子澄却极力赞成放回三子。他的理由是:削藩虽势在必行,此时不宜打草惊蛇,可以一面放人,一面趁燕京方面松懈之际发起突袭。

方孝孺最后发表意见,他是赞成放人的,但理由却是:燕王将三个儿子送来京师,是何等光明磊落的做法,建文以堂堂皇帝之尊却要扣为人质,有失王者之风。

建文又问了徐增寿的意见,徐增寿的意见与老哥辉祖正好相反,主张放人。

最后,建文决定放了朱棣的三个儿子。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三兄弟才回到燕京,燕王暂弃装疯之态,一扫病容。就在大开庆宴的时候,传来云南的岷王朱楩也被废为庶人的消息,朱棣原本开怀大笑的脸色陡转阴霾,当夜便召道衍和尚和亲信将领在府中商讨策略及步骤,直到天亮方休。时为建文元年六月二十一。

此时,南京朝廷收到埋伏在燕王府中的细作长史葛诚的密函,告知朱棣的疯病全是伪装,其实备战已达一触即发的地步。建文闻报,对放回朱棣三子感到后悔,因而觉得十分懊恼。

齐泰密奏:“上月放回燕王三子之事,固是皇上一心之仁,然一些大臣迂腐之言也足误事。为今之计,只有请皇上以密诏令北平布政使张昺和都指挥使谢贵逮捕燕王府官员,令都指挥使张信专责逮捕朱棣本人。这份密诏咱们用一般公文的速度送燕京,虽然慢几天到,却不会引起朱棣怀疑。”

建文想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道:“依卿之计行事,唯不得伤及燕王性命。”齐泰感叹道:“真仁君也。”

密诏夹在一般公文中,以每日三百里的速度送到燕京。张昺、张信及谢贵收到手,展封一读,全都大惊失色,连夜聚在张昺布政使府第密商行动。时为建文元年六月二十八。

是夜,张昺的府中烛火通明,三人一夜未眠,但是对如何下手各持己见。布政使张昺主张由谢贵发兵,自己持密诏包围燕王府,把府中有关的官员一一逮捕到案,这期间如果燕王的亲兵敢动手,就由张信从府外率领他的部队开入镇压,两军会合后,再入府逮捕燕王本人。

张信认为此举不可行,他显示南京给他的密诏,明白命令不得伤及燕王性命。如依此计而行,即使擒住燕王,北平城防部队仍有主力在朱棣的心腹将领节制之下,到时候必将开入救驾。敌众我寡,如果燕王恃强不肯屈服,又不能伤他性命,己方未必能敌得住燕军的反扑。

张昺问道:“那么依张信兄之见,应该如何行动较为妥当?”张信一时却也答不出来。

三人围着一张燕京城的舆图商议,城防的布置大致沿袭元朝大都的规格,燕王府大致就是元朝的皇城。城内燕王的亲军虽然为数不多,但九门城内外的城防军有上万之众,若是全面反扑,谢贵和张信所掌握的兵力确实不足。

张信身负擒拿燕王本人的责任,他想了一会儿道:“咱们要着人尽速通知城外屯兵的宋忠,他的三万大军悄悄启动,若有数千精锐潜近至燕京城外半日程内,届时吾等发动包围燕王府,而九门城防将不敢妄动,当有胜算。”

谢贵认为此事极机密,宜速不宜迟,何况宋忠先头部队一有动作,极易打草惊蛇,燕王若将外戍长城的大军调回燕京,宋忠的三万兵力将面临两倍以上的燕军包围,事不可为矣。他建议道:“看朝廷密诏的意思,乃是要咱们接诏后立即起事,实不宜再拖。不如便依张昺兄之计,就在一两天内发动逮捕行动,打他个措手不及。”

岂料张昺的想法又变了,显然他受到张信一番话的影响,觉得此刻贸然举事风险过大,便道:“咱们把两策折中一下;一面遣密使急送一封咱的亲函给宋忠,另一面咱们这边暗中布置兵力,九门城防中凡忠于我方的军官皆以密令通知,无论任何动静皆要固守城防,不可调动军队,如有强要调动兵力者,一律格杀之。”

谢贵默算了一下道:“如此宋忠那边接到密函,调动三万部队,数千精锐昼伏夜行潜近至燕京城外,约需四五天工夫。”张信也估算了一下,点头道:“不错,最快也要四天。”张昺道:“既然如此,咱们分头办事,今日是六月二十九凌晨,就定七月初四酉时动手!”

他望了张信、谢贵一眼,两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张信一把抓起桌上的茶壶,将三人的茶碗加满,端起茶碗道:“咱们三人以茶为誓,七月初四之前绝不泄露消息,违者有如此碗!”他一饮而尽,把茶碗“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张昺和谢贵两人也是一饮而尽,齐声誓言:“有如此碗!”将茶碗摔下,三只手激动地紧握在一起。

张信离开张昺的寓所时,听到远处的鸡啼,天边已经泛白。燕京的六月已是盛夏,清晨的风仍有一丝凉意,张信从激情中渐渐平静下来,骑在马背上放马缓步而行,心中思绪起伏不定。

他想到自去年年底任北平都指挥使以来,奉了齐泰的命令收编燕京城的军队,而燕王始终阳奉阴违,表面服从,暗中却培养自己的实力。这一段时间里和燕王朱棣不断周旋,深深了解此人的厉害,不但机警灵活,遇事不慌不乱,出手更是既准且狠。张信自觉非其对手,虽然仗着天子之命在身,燕王不敢对自己造次,但自己实不愿成为燕王的死敌。

这时冷静下来,对于四天后要对朱棣发动的逮捕行动,张信心中七上八下,丝毫没有把握。他默默忖道:“就凭为了争取召练新兵的时间,燕王竟敢送三个儿子到南京去做人质,就知道此人的胆识实在过人。前一阵子又装病装疯惑弄南京视听,此事虽经咱们埋伏在他身边的葛诚暗中报知是假,但此人的机伶厉害,可见一斑。”

张信的个性有相当软弱的一面,想到齐泰居然令自己担任逮捕朱棣本人的任务,他纵马缓行,愈想愈生惧意,最后做了一个决定:“快回家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见识向来独到,往往胜过须眉,她老人家必会为我定夺。”

天亮时,一名满脸干练的中年汉子,牵着一匹高头骏马,从鼓楼后面的张昺布政使公馆出来。经过天寿万宁寺时,和尚们刚刚开始早课,一阵梵唱中,这一人一马走向城北的健德门。

守门的兵士识得这汉子是张布政使府中的莫总管,便招呼他问声早。莫总管送上一个热腾腾的白布包,笑道:“厨房里刚出笼的羊肉包子,弟兄们趁热嚐嚐。”守门军士站了一个时辰,正是乏力觉饿的时候,见到这一大包羊肉包,一面咽口水一面称谢。那汉子牵马出城,一点也不显急迫,左盼右看状甚优闲。待他走过一处弯道,一大片树林子遮住了城门,就见他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那匹骏马扬蹄如飞,向宋忠屯兵之地疾驰而去。

城西南都城隍前的那条街上尚无行人,傅翔已在院中屋檐下盘膝运功。只见他凝聚真气运行三周天后,顶上一片蒸气。他连续做了三次,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轻轻嘘出一口气,然后猛一提气,双掌缓缓拍出,一丈多外一棵尺粗的槐树竟然无风剧摇,偌大一片枝叶跟着左右猛晃,惊起一树的乌鸦呱呱而鸣,振翅飞起,树下簌簌落了一圈树叶。

傅翔正要站起,身边响起阿茹娜的声音:“傅翔,你弄的满地树叶!你自己扫。”只见阿茹娜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羊肉包子站在他身旁,一线朝阳正好照在她上半身,但见她面如白玉,玉中泛出水红色,身上一袭枣红的薄衫在阳光中发亮,傅翔不禁看得忘了回答。

阿茹娜道:“一早起来便有些发傻,快趁热吃个包子。”傅翔拿了一个包子在手,笑道:“阿茹娜,你这样子比那穿黑裙的乌茹大夫好看太多了。”阿茹娜也笑道:“是吗?我瞧咱们方福祥大夫的内力好像已经完全恢复了?”傅翔缓缓点头,道:“今早聚气运行,全身再无任何滞碍之处,内力走动随心所欲,感觉上竟似比未受伤之前更为精进,实出意外呢。”

阿茹娜听了喜不自胜,一手托盘,一手抓住傅翔就朝屋里跑。到了屋里,她把一盘包子放在桌上,低声对傅翔道:“太高兴了,傅翔快抱住我,不然我要飞上天了。”傅翔先是轻轻抱着她,阿茹娜身体动了一下,傅翔便愈抱愈紧,终于让阿茹娜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他的怀中。

傅翔低声道:“咱们到燕京来匆匆快一年了,我这伤势好了十成,想来那少林《洗髓经》虽是一套调理经络气息的功夫,其实对内力增进有着极大的帮助。只是入门极为艰深,一般人那里能进得堂奥?只当它是一部延年益寿、有利健康的宝典,误以为对增进武功并无帮助。”

阿茹娜喜道:“你就悟出来了?你的武功大进了?”

傅翔微笑道:“我练《洗髓经》用心之深,用力之勤,只怕比得上当年创此宝典的达摩祖师。只因我修练一不为武功,二不为长寿,乃是为了活命,是以一年时间里几乎每一瞬间都在暗自苦练,连睡眠之中我都发明了一种呼吸方式,可以在睡着后仍然继续练功。当我靠着胡相公和你娘所配的药,一点一滴地将震散的元气归入丹田,《洗髓经》的调气之功也就一分一分地发挥效力。这样的疗效在过去一年中时时刻刻在我身体内默默进行,待得伤疗好了,内力竟然大为增进,足足抵得正常情形下三年之功,这真是因祸得福,始料未及呀!”

阿茹娜问道:“你还有那一袋少林武功秘笈,要不要都去练一下?我记得好像有二十多本,你若都练成了,不但不怕什么天竺地竺的尊者,只怕从此武功天下第一呢!”

傅翔摇头道:“那些少林神功秘笈我也读了几本,果然每种都可称霸武林,但我决定不去练它。”阿茹娜甚是不解,问道:“为何不练?这一包少林秘笈和你一同跌入深谷,侥天之幸人没死,书没毁,秘笈和你可说生死相连,大有缘分。你若不练,反而有违天意。”

傅翔牵着阿茹娜的手双双坐下,他一面咬了一口包子,一面解释道:“阿茹娜,你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可你有所不知,我所学武功原就集有十种全然不同的武学精华,任何一种练到极致,皆足以进入最高的武学境界,就如少林那二十四种神功一般无二。我的武功能否登峰造极,不在于练会多少种功夫,而是如何能将十种完全不相属的高明功夫融为一体,齐头并进,全都达到最高境界。”

阿茹娜兴奋地叫道:“好极,好极!那时你就可以打败那两个偷袭的天竺尊者了?”

傅翔知道阿茹娜无法体会天尊和地尊的武功有多高深,而他自己对这两位天竺奇人功力的感受却是刻骨铭心。他很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不只一次,但他仍无法知道,中土的武学和天竺的武学,如果都发展到极致,究竟孰强孰弱?阿茹娜想要简单的“是”或“不是”的答案,恐怕是难以得到的。于是他摇了摇头,严肃地答道:“阿茹娜,我不知道。”

阿茹娜虽有些失望,但她知道傅翔的重伤终于痊癒,这才是最重要的,便笑道:“只要你伤好了,以你的聪明及毅力,总有一天能把十种武功融为一体,达到你想要的境地……”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敲门之声,傅翔和阿茹娜对望一眼,难道有病人这么早就上门来看病?傅翔出房去开门,接着便听到他的惊呼:“巴根,是你!”

阿茹娜连忙冲到房门口,只见大半年不见的巴根笑咪咪地站在门前,似乎长高了一点,人瘦了一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显得更大了。她正要开口问话,大门开处走进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道人,也是一脸笑咪咪的,自己却不认得他。只听得傅翔狂喜大叫道:“完颜道长,是您!”

那道士走到院子中间,把傅翔好好端详了一会,哈哈大笑道:“傅翔,果然是你,干么也当起道士来了?这个女娃儿是谁?”

傅翔一喜,便学着道士行礼的模样,稽首到地道:“小道方福祥,自幼习得一点岐黄之术。本来不敢出来悬壶济人,巧逢这位女大夫乌茹乃是蒙古有名的神医,咱俩流浪到燕京合开了这间药房,专替穷困没钱的病人看病给药。我看道长您虽是世外高人,但经常身无分文,也算是个穷人吧,来此是看病还是拿药?”他胡扯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茹娜也被他这一番装模作样的表演逗得笑了起来,她从没见过傅翔顽皮逗趣的一面,也没见过傅翔如此开怀大笑过,不禁又惊又喜。她一把抓住巴根,急着要问由来,这才发现巴根穿着一身还算干净的旧衣服,人也似乎变干净了,只是胸前多了一个花布大补丁,便问道:“巴根,这些时日你去了那里?”

巴根道:“阿茹娜姐姐,巴根当了丐帮的弟兄,一袋弟子。”阿茹娜道:“丐帮?叫花子的帮会?”巴根道:“不错,你没见我衣上一个补丁?”阿茹娜道:“你放‘小花’毒死了那个欺侮你娘的坏蛋军官?然后就一直当叫花子?”巴根笑道:“阿茹娜姐姐是神仙,啥都知道。”

傅翔想起自己摔伤躺在少室山下的深谷中初见巴根时,巴根就说阿茹娜姐姐是神仙,此时想来不禁倍感温馨。阿茹娜忽然问道:“你的‘香’呢?”巴根指了指大门外道:“牠不肯进来,拉也拉不动。”阿茹娜十分好奇,跑到大门口向外一瞧,不禁哦了一声,只见一只大肥羊站在门外发呆,那里还是那只巴根抱不离手的小羔羊?她回首问道:“巴根,这只肥羊真是‘香’?”巴根点头道:“香长大了。”

完颜道长原有好多话要问傅翔,听到阿茹娜和巴根的一连串对话,不禁大感兴趣,便插嘴问道:“你们管门外那只肥羊叫作‘香’?笑死老道了,那只肥羊又骚又臭,只有这小花子和牠寸步不离。老道要靠他带俺找傅翔,只好百般忍耐。对了,谁是小花?”阿茹娜道:“小花是条毒蛇。”完颜道长抓了抓头,笑骂道:“乱七八糟。”

话声才了,他抓头的右手忽然如闪电般抓向傅翔的左脉,傅翔啊了一声,不加思索左手一翻,反手指向完颜的手背。完颜单掌一沉,早已拿向傅翔的手指。两人食指尖一触而分,同时收手。

完颜道长喜道:“恭喜老弟,你伤全好了。”方才一连串的动作全在电光石火之间,傅翔完全出于自然反射,最后一指点出时,不知不觉间发动了体内真气。完颜道长和傅翔的内力一触,便感觉到一股浑然无缺、至正至大的力道呼之欲出,他一收指已知,傅翔所受天竺神功之伤已然痊癒。

他心中高兴,又哈哈笑道:“当时在少室山上你被打下绝顶,我老道早就告诉方冀等人要他们放心,傅翔这小子的长相绝无短命夭寿之相,大家听了我老人家的话便假装相信,心中其实担心得要命。只有俺老人家,对这类事向来是坚持迷信,从无贰心的。你看,你不是没事了吗?天尊、地尊联手也除不掉你。倒是你的内力好像又颇有长进,快告诉俺你是怎么疗伤,又怎样将内功愈疗愈强的?”

傅翔见完颜道长和巴根各讲各的,讲了半天还是抓不住全貌,便打断道:“道长您先讲一下,您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问题颇有提纲挈领之效,完颜道长摇了摇头道:“这事说来话长。自从傅翔你被打下千仞悬崖,大伙儿寻遍了附近山崖,人也找不着,尸也找不到,就回少林寺了。当晚俺就被那武当的道士坤玄子叫走了……坤玄子,傅翔你还记得吗?”傅翔道:“那‘青衣秀士’?怎不记得。您说您被他叫走了?”完颜点头道:“他说天尊他们才离少林,又去突袭武当。当时天虚掌门不在武当山,五侠中一人受伤,一人叛逃,实在危在眉睫,这坤玄子良心发现,苦苦央求我老道去援救。唉,谁教俺这人‘古道热肠,天下无双’呢?便随他去了武当……”

傅翔听得忍俊不住,道:“您是说您……古道热肠,天下无双?”完颜道长老眼一翻,道:“不是俺说的,是武林中人一致的口碑,俺自己倒觉得挺难为情的。”傅翔强忍住笑,提醒道:“您说您去了武当。”

完颜道:“不错。俺到了武当并未动手,只凭几句话便赶走了天尊……”傅翔忍不住又打断道:“天尊看到您老人家,听了您几句话,便夹着尾巴走路?”完颜自觉讲得不太可信,便改口道:“俺虽没有动手,那神仙洞里的活神仙却露了一手,天尊见了就走人了。”傅翔道:“活神仙……只露一手就吓跑了天尊?”显然不敢相信。完颜的态度忽然变得极其严肃,正色对傅翔道:“那情况俺若是天尊,俺也摸摸鼻子就走人了。”傅翔听了为之骇然。

完颜道长停了一下,又继续道:“俺心中暗自盘算,傅翔这小子没有死,必也受了重伤,他若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疗伤,会去那里呢?想到这里,我心中已有答案:神农架。你一定挣扎着回到神农架去疗伤了。”

傅翔问道:“道长,您真的去了神农架?”完颜道:“怎么没有去?俺兼程赶到神农架,熟门熟户地找到了咱们那个隐秘的石洞,便在洞里待了好几个月,却始终没有等着你。”

傅翔听到这里,心中无限的感动,从初逢完颜于浓雾之中、为他疗伤、同解武当之围、襄阳城汉水边抢救无痕大师、同上少林……一幕幕往事重新回到傅翔眼前。他对这个武功绝顶的忘年之交,除了晚辈对长辈的尊敬,还有一种极为亲近的孺慕之情,便忍不住问道:“道长,您在山洞里吃什么呀?”

完颜听他这一问,彷佛问到了他的长处,立刻开心地答道:“还好方冀和你这小子还有些良心,洞中留的存粮够我吃一阵子,洞后储藏的菜蔬也还有些没有腐坏,我老道把菜晒干了,用酒泡起来,加些盐巴、辣椒、花椒,再用瓦缸把干菜腌起来封了。傅翔啊,可惜你没口福,没有吃到我完颜老道的独门腌菜,那美味是俺八十年来走遍大江南北所仅见,好吃到一小碟便能咽两碗白饭……”

完颜道长说得眉飞色舞,傅翔却听得双目皆湿,低声道:“那天我定要回神农架去嚐嚐。您离开神农架时,洞里还留有一些腌菜么?”完颜道长一怔,道:“没有了,就是把所有能吃的全吃完了,俺才离开神农架啊。”傅翔道:“没问题,下回咱们一道回去,重新种菜,有劳道长多腌他几缸放着,您的腌菜说不定放愈久味道愈好呢!”

完颜道长闻言大喜。他继续道:“俺下了神农架,便在江湖上四处打探,也没探到你们的消息。过了年不久,俺便到了燕京城,住进了全真教的白云观。在神农架时,我老道没事便抱着那册天竺瑜伽神功苦思……傅翔,你还记得那本梵文写的天竺神功小册子?”

傅翔笑道:“您从辛拉吉手上抢来的那本天竺秘笈,怎么不记得?”完颜道:“俺在少林寺时曾向精通梵文的老和尚请教,多少学了一些梵文。他妈的,这梵文实在难学,俺好不容易记下了,隔不多久又忘了一半。”傅翔听他连“他妈的”都骂出口了,想来老人家学梵文吃了不少苦头,便讨好地问道:“您学会了梵文,瑜伽神功的诀窍必然领悟不少,于您施展那‘后发先至’的绝学,定有如虎添翼的效果?”

岂料完颜道长摇了摇头道:“这事并不简单,俺在神农架几个月苦参,却进展不大。后来到了燕京城的白云观,有一天俺忽然想通了一个道理:俺苦苦思考想要做到的,是如何从天尊、地尊那极其隐秘且飘忽不定的运气出招中,感受出他这一招的必救之处,此乃是临敌时极为微妙的一种互动,如不从实战中细细体会,终难用‘想’的方式得到诀要。但天尊、地尊视俺为死敌,怎可能用实战演练来陪俺老道喂招,来找他们的破绽?除非……除非能找到傅翔你……”

傅翔听到这里,已经懂得他想要说什么,果然完颜道长接着道:“傅翔的武功是天下最古怪的功夫,你出手之际,无论运气施力或招式,都处于随兴可变的状态,其飘忽不定的情况更胜天尊地尊,若是……若是寻着傅翔这小子来陪我老人家一同参练,兴许不需多久就能练成。”同时心中暗忖:“从此对上天尊地尊,不但不会只挨打,我老道招招后发制人,管教天竺那怪异的内力对咱全无用武之地。”想到这里,他老人家便觉开心得紧,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

阿茹娜和巴根不知他笑什么,但见他一张密布皱纹的老脸因大笑而皱得更厉害,那模样好生诡异,心中有些害怕,便也干笑了数声。

完颜道长笑完了便道:“想到这里,俺便决心再出去寻傅翔。今儿大清早俺在顺承门外一片林子里胡乱闲逛,看到巴根这小娃儿和另一个小叫花在喂一条大肥羊吃落花生,那羊嚼得咔喳咔喳地响。我瞧得有趣,便走近偷听两个小叫花在说什么。却听见他们说,这两日燕京城外来了好些个蒙古军人,是两个将军带着一小队军士从东北过来。巴根懂蒙古话,听到那些蒙古军士抱怨说,两个将军都进燕王府吃香喝辣去了,他们却留在府外吃小菜,其中有两三个人第一次到燕京来,见到花花世界好不热闹,便跑到土娼窑去狂嫖乱吃,结果上吐下泻,便想要寻个通蒙古话的大夫瞧瞧。”

巴根听完颜道长说到此处,就插嘴道:“巴根最是讨厌当兵的,我就说我明明知道神仙姐姐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治好他们的病,却不告诉他们,让他们泻肚子泻死最好。”

完颜道长笑道:“我瞧这小娃儿说得有趣,便现身问他神仙姐姐是谁,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巴根见我不信,便说:‘神仙姐姐便是阿茹娜姐姐,她还有个朋友叫傅翔,两人在城隍庙附近专替穷人看病,又不收钱,还借钱给穷人。’俺一听到‘傅翔’这个名字,整个人差点跳起来,不敢相信有那么巧的事,暗忖在白云观中也曾听说过这么一对做善事的大夫,但好像姓名不对,便问巴根:‘你说的不对啊,那男的好像姓方,女的姓乌……’巴根听了便大声叫道:‘燕京城的穷人管他们叫方福祥和乌茹,我却知道他们是傅翔和阿茹娜,不信我现在便带你去见他们。’另一个小叫花道:‘巴根你不要进城,怕有麻烦。’巴根说他不怕,他要去找阿茹娜姐姐,便把大肥羊牵了要俺跟他去。哈,还真这样就找到了傅翔。傅翔啊,你这是‘大隐隐于市’,了不起。”

傅翔道:“去年过年时,我曾到白云观去探问道长您的行踪,观里的香火道人说不知,想不到过年后您就来了。咱们同住在燕京城里,却靠巴根才得相会。”他正待问天尊在武当神仙洞前不战而退走的详情,阿茹娜却问道:“巴根,你说蒙古军人到了燕京城,是怎么回事?”

自洪武元年元蒙王朝退出大都,燕京改称北平府以来,蒙古军队便不再出现,留在燕京的蒙古人全都是已经汉化的民间蒙人后代,是以阿茹娜对巴根所说之事甚感诧异,尤其听说两个蒙古将军进入了燕王府,更觉不可思议。自洪武十三年朱棣就藩北平以来,十多年来燕王的职责之一便是对付元朝北遁的残余部队,洪武二十年还曾率师北伐,擒了北元的乃儿不花,燕王可以说是蒙古军队的最大敌人,怎会在燕王府中招待蒙古将军?此事极不寻常,便再问道:“巴根你说清楚些,你怎么碰上蒙古军人的?”

巴根漫不经心地道:“那天我在城墙脚的菜园里大便,两个蒙古士兵肚子痛,便到菜园来泻肚,两人哇哇叫了半天,一个说要找医生,另一个说不会讲汉语,要找个蒙古医生看看,又说从大宁北方来的一路上只吃干粮,好不容易到了燕京才有好吃的,却又害肚子拉稀,真是倒霉。他们不知巴根我也是蒙古人,他们讲的我都听到了。”阿茹娜问道:“后来呢?”巴根道:“后来那个士兵拉完了又吐,菜园里一塌糊涂,我觉得太臭受不了,正要离开,又听到一个说,千夫长和百夫长进了燕王府,吃好的喝好的美死了,却不肯带弟兄们一道进王府去,害得大家在外头吃小饭馆,真气死人。另一个说不进王府去也好,城外的娘儿们有味,比大宁的姑娘好十倍也不止……”

阿茹娜忙道:“好了,不用讲了。”她暗暗吃惊,这半年多不见,巴根脑子的毛病似乎好了许多,说起话来虽谈不上头头是道,倒也清楚明白,只是有些地方讲得太过详细,听起来觉得十分肮脏。

阿茹娜已经听到了几个要点,她转头对傅翔道:“从大宁以北来的蒙古千夫长,那么他带来的军士定是兀良哈三卫的骑兵部队了。”傅翔奇道:“兀良哈三卫?”阿茹娜道:“啊,我说的是蒙语,汉人叫‘朵颜三卫’,就是驻在大宁以北,已向明朝输诚的蒙古骑兵部队。我曾听说,大宁地区的藩王是宁王朱权……”

完颜道长啊了一声,道:“宁王朱权?俺在白云观也闻说这宁王多才多艺,于道家之学颇有涉猎,又与南方的道教净明道的道士有交情。净明道奉的是道、释、儒三教合一,倒与全真教义暗合,白云观主还想跑一趟大宁去见见这位藩王呢。”

阿茹娜毕竟对留在中土的蒙古人和事比较关心,便解释道:“这朵颜三卫约有骑兵一万,十年前明朝廷在朵颜山一带设了朵颜、泰宁及福全三卫,归宁王朱权节制。现在却有三卫的千夫长跑到燕王府来,这事相当奇怪……傅翔,咱们可有什么法子打探一下?”

傅翔知阿茹娜自幼喜习兵法,对军国大事比自己了解得多,沉吟了一会儿,便道:“前天燕王妃遣王府马总管来,想邀你去府中谈话,你还没有决定何时应邀。我瞧王妃对你极是另眼相看,你干脆明日进府把握机会打探一下,兴许便能探出一些端倪。”阿茹娜点头道:“确是一个好机会。”

完颜道长道:“傅翔,你这小媳妇关心军国大事,大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概呢。”傅翔连忙解释道:“道长莫要误会,我被天尊地尊打入深谷中九死一生,全赖阿茹娜母女救得性命。咱们合伙在燕京医贫济穷,她却不是什么……什么小媳妇儿。”阿茹娜涨红了脸对完颜埋怨道:“道长也不问清楚就乱讲。”心中却甚是乐意。

偏那巴根纠正完颜道长道:“阿茹娜姐姐不是傅哥哥的小媳妇儿,是相好的。”阿茹娜叱道:“巴根,你整天跟那些叫花子混在一起,也学得油嘴滑舌了。你懂什么是相好的!”巴根道:“怎么不懂?阿吉跟我说过……”傅翔怕他愈说愈不像话,连忙打断他的话头,对完颜道:“道长,咱要赶快把这一年来的事向您说说。还有,我练了少林《洗髓经》后,有些武功上的体会也要向道长讨教。”

完颜道长道:“久闻《洗髓经》乃是达摩祖师毕生最精深之学,只是经中所载,凡修练过的少林弟子,皆不认为是一种武功秘笈,反而是调气延年的上乘心法。我倒要听听傅翔在武学上有什么心得?”他说这话非同一般,因为完颜道长最是了解傅翔这少年,他对武学的领悟具有异于常人的敏锐度,常常突破古今原有范畴,以一种出人意表的方式直接就抓住诀窍,跨越障碍,而达到超越前人的地步。是以完颜老道问这话,是真心想要知道这个武学奇才这一年来,一面疗伤一面又悟出了些什么武学奥妙。

这一天是建文元年七月初二。

都指挥使张信的寓所在燕京城的东市外,与太庙之间隔了一大片树林子。张信的堂上老母爱花,宅子四周种了各种花卉,院东连接林子的空地建了一个月形的池塘,塘中荷花盛开,微风吹过,翠绿泻珠,冷香摇曳。塘边有一排高柳,将张寓的后门隐藏在绿荫中。柳荫下静静地停了一辆小骡车,那车四周包了绿色的布幔,车门帘是碎花布缝制的,一看便知是辆女眷乘用的车子。一名老妇人拉着小骡子,满脸焦虑地伸头向张寓的后门张望。

这时张信从后门闪出来,快步走向小骡车,上了车后低声道:“燕王府的东侧门,快。”骡车转动,摇摇晃晃,张信在车上回想这两天发生的事,心头有极大的压力。

那天凌晨他从布政使张昺府上辞出,回到自己家中,对约定七月初四酉时发难擒捉燕王的事,愈想愈觉不妥。好不容易等到老母起身,他摒退左右,私下将建文诏命读给老母听。张母大惊道:“万万不可,我听说燕京有帝都之气,燕王有帝王之象,我儿莫要轻举妄动,致招全族大祸。”张信问:“母亲听何人说的?”张母道:“我听大庆寿寺的住持道衍大师说的。道衍大师料事如神,这事你要当机立断,莫要误了身家性命。”

张信又想到昨日的事,不禁紧紧皱起眉头。昨日他鼓起勇气到燕王府邸三次求见,皆被人以“王爷病重不能见客”为由挡了回来,但七月初四之约已近,危机逼在眉睫,今日便借了一辆妇人入府收送内务所需的小车,打算从侧门直达内府之前,硬闯也要见到燕王。他坐在骡车中,心情随着车子颠簸上下起伏,暗忖道:“事已急,今日孤注一掷。”

骡车到了燕王府的侧门,两个士兵显然与随车而来的老妇熟识,挥手道:“李妈今日来得晚了些。”老妇心情紧张,支吾道:“路上耽搁了一下,耽搁了一下。”士兵不疑有他,便让骡车进到内府门前。

张信知道事不宜迟,骡车才一停下,便跳下车来大步跨门而入,两个王府太监叫道:“什么人?停步!”张信理也不理,大喝道:“都指挥使张信,有紧急公事要见燕王!”他脚不停步直接冲进内府,两个太监吓了一跳,一时倒被他指挥使的气势镇住了,待回过神叫道:“王爷贵体违和,不见客人!”一面疾步追赶上去时,张信已经冲到燕王寝室门前。

一个高大的太监横身拦住,十分有礼貌地道:“来的是张都指挥使么?小人马和。王爷有病在身,不便见客,请都指挥使先到旁厅稍坐。”

张信识得马和,便大声道:“马总管休要相拦,张信身上担着千百条性命的大事,今日非见王爷不可,你休要拦我。”马和见他说得如此坚定,心中倒是一震,才开口说道:“张指挥……”张信一挥手打断马和,朝着门帘向内大喝道:“事已急,王爷你今日不见张信,可要悔之不及了。”说完便伸手想要推开马和。

马和听得他这一句话,不禁有些犹疑。就在此时,内室传出一个妇人的声音:“马和,请张指挥使进来吧!”

张信掀帘进入内室,只见朱棣果然卧病在床,床边一张绣椅上坐的正是徐王妃。张信三步走到床前,单膝跪下道:“见过王爷、王妃,张信这厢有礼。”王妃侧身福了半礼,朱棣却是双眼翻白,歪嘴呼气,口不能言。张信低声道:“京师有削藩诏书来,要对王爷动手,王爷快做打算,迟了便来不及了。”朱棣不看他也不理他,只顾自己翻白眼,口水流湿了一条围巾。张信又说了两遍,朱棣总是不答。王妃面露惊色,但随即便恢复常态,低声问道:“张指挥使是奉何人之命来此?”

这一句话便切中要害,张信向徐王妃行了一礼,答道:“奉家慈之命来此通风报信。”徐王妃大起疑心,但表面上并不显露,淡淡地问道:“是什么风什么信如此紧急?如此紧要的公事,指挥使和令堂商议么?”张信知道王妃已起疑心,一时也说不清楚,心中一急,脱口道:“殿下不须这样,我已奉了敕令要捉拿王爷,我来通报,你还要继续糊弄我吗?”

这句话一出,朱棣脸色一变,立刻停止了装病,他和王妃对望一眼,忽然从床上爬起,对张信下拜道:“救我全家性命的人,就是阁下你啊!”他一瞬之间病象全无,大声对总管马和道:“快请道衍法师,有紧急事相商!”

时间是建文元年七月初三。

夏日日长,已快到酉正,天色依然大亮,燕京城的旧皇城里家家户户炊烟如缕,正是准备晚饭的时候。这时燕王府邸的四周突然涌入大批军队,片刻间便将燕王府团团围住,张昺和谢贵所率部队已经会合。谢贵上前对张昺道:“布政使,预定时间已到,张信的人马应已埋伏在王府东侧旧枢密院四周。探子来报,宋忠的大军已过居庸关,前哨已到了北平城外。咱们动手吧!”

张昺点了点头,便命前卫指挥上前宣布,奉旨逮捕燕王府内所属官吏,要求开门入内。门开处,一名护卫首领出来答话:“燕王请张布政使及谢都指挥使入府相商。”张昺和谢贵拒绝入府,但要王府立即交出众官吏受捕。数千军士齐声吆喝,声震王府。

双方僵持了一炷香时间,张昺正感不耐,谢贵道:“咱们便从端礼门冲进去,高持诏书皇命,执住燕府护卫之首,众护卫便不敢妄动,咱们便包围燕王府第开始捉人。”

就在此时,府里走出一名官员,来到张昺、谢贵马前,躬身道:“王爷病体未癒,得知两位奉诏要逮捕府内官属,已经下令谨遵钦命,主动将府内诸官员聚而禁在议事大厅里。有请两位入府,一方面恭迎钦差,一方面共同验明正身。两位带走了人,也要给王爷一张收条。”说完便双手递上一张名单,府内官属尽列其上。

张昺和谢贵仗着皇命在身,又想到燕王府里护卫至多不过数百人,而己方军士超过两千,这时接过名单略一过目,两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张昺道:“谢贵率一千军随我入府,其余由副指挥坐镇在外待命。”便和谢贵下马入府。

就在此时,燕王府内突然响起一阵欢呼,东殿传来“王爷病好了!王爷病好了!”的喝叫声。张昺和谢贵吃了一惊,急忙回头看,只见大门猛然被突然冲出的几十名壮汉关上,同时西侧厢房中一下涌出数百军士。张昺、谢贵带领进入到王府的部队不过百人,便立时陷入府内,与门外隔绝。谢贵仗剑待要反抗,只见燕王护卫为首的正是王府都指挥佥事张玉和朱能,所率壮士如狼似虎,一拥而上就将张、谢两人执住,蜂拥着奔向东殿。远远只见朱棣执杖立在殿上,身旁卫士正将一名官员擒住,被擒之人正是京师卧底在燕王府的长史葛诚。

张昺大喝道:“我有皇帝诏书在身,朱棣你胆敢无礼!”谢贵也喝道:“钦赐敕令便在俺怀袋里,不信你可拿去亲验!”他心中暗道:“咱们钦命在身,朱棣不敢伤我性命,只要拖得片刻,张信的部队便会从东杀入……”

他们两人显然都没有真正认识朱棣,也没有真正认识张信。朱棣阴沉地瞪着张昺及谢贵,一言不发。张昺、谢贵以为他在详细思考如何处理这盘乱棋,正要再出言镇之以皇命,朱棣忽然有动作了。只见他啪的一下,将手中长杖掷在地砖上,厉声道:“我有什么病?奸臣们逼我太甚,将这三人都砍了!”

张昺、谢贵及葛诚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全部人头落地,血溅殿前。朱能和张玉在张、谢尸身上搜出了京师来的诏书敕令,朱棣挥挥手冷笑道:“人都砍了,俺可从来没有看到什么诏书敕命。”朱能、张玉会意,也齐声道:“是,咱们都没有看到什么诏书敕命。”张玉随手便将诏书敕命丢在火盆中烧成灰烬。

张信的部队始终没有出现。张昺和谢贵已死,燕府的都指挥朱能很快就收编了留在府外的部队,然后由张玉率领部队,乘夜直取燕京城九门。城防军士并不懂朝廷与燕王府的矛盾,全凭长官的命令行事,如今张昺、谢贵已死,朝廷暗布的部队群龙无首,在各门的攻取中只有零星的战斗。到黎明时,张玉九门已得其八,最后一场和义门的战斗平息后,整座燕京城已经完全落入朱棣的掌控中。

宋忠的大军停留在居庸关,前哨到了燕京城外。天一亮,赫然发现健德门、安贞门上的明朝旗帜全都不见了,城墙上插满了燕王的王旗,哨卒飞马回报扎军在居庸关的宋忠。不久,北平城中另一名都指挥俞填,带了一些残部也从城里逃出,到达居庸关后,向宋忠报告了城里的情况。宋忠绝没有想到事情搞砸得如此之快,完全来不及反应,而朱棣的强悍作风实在令人心生畏惧。他和俞填商量了一下,决定由俞填守居庸关,自己则率军退保怀来,采取了稳扎稳打的策略。

其实燕京城里的部队此刻仍是一片混乱,除了王府的死士八百人,大多数的士兵皆惶然不知所措。宋忠若有胆识率两万大军直攻健德门和安贞门,另由俞填率一万步兵攻西墙的肃清门及和义门,一举攻下北平府擒住朱棣并非没有机会。可惜宋忠的见识及胆识皆不及此,引兵回了怀来。

燕京城里很快平定下来,部队也在张玉、朱能的重组之下,恢复了应有的战斗力。数日之内,燕王派在外面的几支戍边燕军也都接到命令,对怀来形成包围之势,宋忠进兵北平府的良机已一去不复返。

撕破了脸,大战一触即发。朱棣和道衍法师商定,这一场造反之战一旦开启,至死方休,必须正名而后出师。道衍法师力主须引“明皇祖训”,以清君侧为名,发兵铲除皇帝身边的齐泰和黄子澄等“奸臣”,是为“靖难”之举。朱棣一面点头,一面冷笑道:“咱们索性写个摺子,奏请建文清君侧,堂堂正正奉太祖之遗训发兵靖难!”

这时是建文元年七月初五。

朱棣的奏摺以六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师,朱允炆看了大为震怒。齐泰和黄子澄立刻奏请起兵,建文急召众臣商议。众臣读了朱棣的奏章,大多觉得朱棣嚣张之极,造反还要用“靖难”二字,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对起兵讨燕的建议,也都大表赞成。朱允炆唯一的考虑是以侄伐叔的伦理问题,要如何做,才能杜天下及后世悠悠之口?才能在史笔之下站稳立场?

兵部尚书齐泰进言道:“燕王杀害持有皇上钦命的官员,不但不知罪,尚且要以靖难为名清君侧。如今只有除其封赐,削其属籍,废为庶人,然后方能发出堂堂正正讨贼之师,一举得胜。”

建文皱着眉头考虑良久,终于做了三个重大决定。只见他大步踱回龙椅皇座,朗声道:“第一,明日朕将亲告太庙,削朱棣之属籍,废为庶人。第二,在燕京城西南真定处设‘平燕布政司’,命刑部尚书暴昭兼掌司务。第三,命长兴侯耿炳文为征虏大将军,率兵三十万进驻真定,北讨燕京。”

仓促间调集三十万兵力不易到位,耿炳文决定率领十三万大军先行。临出发前,建文亲召耿炳文,告诫道:“卿此去攻克燕京当指日可待,但不要使朕背负杀叔父之名。”耿炳文听在耳中,心中大大不以为然,暗忖:“两军交战,生死胜败只是一线之间,如何能担保敌军主帅的性命?”但口中只好答道:“末将省得,自有分寸。”

十三万大军集结在江北等候,耿炳文带着副将及亲兵乘船过江,骑兵先行,步兵在后,浩浩荡荡往北而去。

明朝建国三十一年后,内战开打了。时值建文元年七月十七。

燕京城白云观原名“天长宫”,在全真教长春真人丘处机驻此修道时,成吉思汗传旨改为“长春宫”,供丘处机长驻。丘处机羽化后,其门人改建白云观,一直是全真教在大都的根据地。完颜道长住在东侧一间清幽的厢房,这时正在房中接待两位稀客──傅翔和阿茹娜。

数日前燕京城内发生的兵变,虽然很快就平定下来,但次日起城里调兵遣将,九门戒严,于是谣言四起。有的说燕王已遭监禁,有的说燕王疯病发作已经不省人事,也有的说燕王已经造反,朝廷大军即将打来。燕京城情势风风雨雨,弄得人心惶惶。直到朱棣藉巡视城防之名,全副戎装,在亲兵簇拥之下,穿过燕京最热闹的市街登上城墙,朱棣遭监禁、朱棣发疯等谣言全止,而朱棣造反的传言更加甚嚣尘上,一时传遍城里的茶楼酒馆。有些敏感的人预料燕京城要打仗了,想开溜的便开始准备收拾细软,不想走的便开始囤积油粮菜蔬,不安的情绪影响了城里每个人的生活作息。

阿茹娜正在向完颜道长叙说,前几天她应徐王妃邀请到燕王府作客的经过:“那王妃真是善心人,去年小年夜微服到咱们药铺来,假借患了风寒求医的名义,其实是来探访咱们替穷人医病及借钱解困的事儿。之后她共资助了咱们两次银子,加起来有五百两,都是她的私房钱呢。我和王妃见过三次面,觉得她不只心地善良,而且读了许多书,对各种事务都极有见地……”

傅翔插口道:“她第二次来药铺时,便谈到咱们这种做法固然可以救济贫病,但仍只是救急,并不能帮助他们脱离贫困,而且只付出而无收入,单靠善心人捐钱维持,岂能持久?就说要替咱们想个法子,让那些肯努力的穷人多得一些收入,而不是把借来的钱全部拿去偿地主或债主的债,一去而无还。”

完颜道长点头道:“这个王妃真不简单。”阿茹娜接着道:“还不止这个呢,那天她在药铺里和我聊了一阵,为了避开病人,便到我房间去坐了一会儿,她看见我房中放了好些兵法书册,便大感惊奇……”完颜瞪大了眼睛,打断道:“你的兵书啊?我老人家也大感惊奇呢!”

阿茹娜大方微笑道:“道长有所不知,我自幼最爱读的便是医药及兵法的书籍,我房里的兵法书汉文蒙文都有,王妃看了道:‘我也读过一些兵法,其中许多道理未必只用于战场,如能融会贯通,用于一般事务上也可以变成致胜避败的好策略呢。’我便对这位王妃更加钦佩了。

“那天我到了王府,她先带我四处参观,就在庭园中她忽然摒退丫鬟使女,对我说:‘乌茹,要打仗了,燕京城即将陷入惨烈的厮杀之中。’我吓了一跳,连忙趁机打探:‘咱们药铺里有个病人说,城里来了好些蒙古军士,王妃所言是否与这事相关?’王妃沉吟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我,只低叹了一声道:‘唉,朝廷与燕王、宁王之间的事,一时也说不清。乌茹啊,你和方福祥年纪虽小,见识和本事都不小,我要拜托你们做两件事……’”

阿茹娜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完颜道长显然已完全被吸引,睁大眼睛问道:“那两件事?”

阿茹娜缓缓道:“我一听到‘宁王’两个字,便知果然不出所料,那批出现在燕京城的蒙古军人确是‘朵颜三卫’的部队,看来燕王与宁王之间有一些秘密的互动,难道宁王也要加入打仗?王妃拜托我做的两件事是:第一,她要咱们配好一些专治刀枪之伤及火烧之伤的方子。王妃拿了银子给我,要咱们到城里城外蒐购所需药材,制成成药备用,愈快愈好。第二,她要我进府来帮忙训练一批丫鬟、使女及民妇,教她们如何急救伤患,如何善后防疫。我一口答应了。”

完颜道长忍不住大赞:“这徐王妃的见识和胆识了不起啊,真不愧是徐达的女儿。阿茹娜,那天我说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概,没有错吧?你还不乐意呢?”阿茹娜脸上一热,暗忖道:“我不乐意,那里是因为你说巾帼不让须眉?是因为你直说我是傅翔的小媳妇……其实我也没有不乐意。”

完颜那知小女儿家复杂的心眼,见她面有赧色,便问道:“奇怪了,说得好好的,怎么不好意思起来?刚才还说巾帼不让须眉,转眼就作小女子态。”

傅翔怕阿茹娜受窘,便接口道:“道长,今日咱们来白云观,是想就晚辈练少林《洗髓经》中几个领悟,向道长请教一下,顺便给道长练‘后发先至’时做个肉靶子。咱们如果练得有进展了,便在道长这间清静的修道室中闭关数日,阿茹娜可以在旁招呼茶水,必要时照顾咱们安全。”

完颜道长道:“那敢情好,可委屈咱们乌茹女医了。”阿茹娜道:“我虽不会武功,却对医药略知一二,有幸在两位高手练功时一旁侍候,说不准便要目睹两位创建出前无古人、登峰造极的至高武学,那可是千载难逢的福气呢。”完颜道长笑道:“傅翔啊,你这相好的真是个可人儿,一番马屁拍得我老人家心花怒放,她却淡淡地说得极有气质,厉害,厉害。”阿茹娜道:“道长什么人的话不好学,却去学巴根的胡说八道。我侍候两位练功,还有一个道理……”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果然完颜忍不住追问:“什么道理?”

阿茹娜道:“不是我乌鸦嘴,练上乘武功最怕走火入魔,两位探索武学中前人未臻之境界,一定战战兢兢,步步为营。但若真有走火入魔的事发生,有我‘小女子’在,凭我娘的宝药,就能化险为夷了。”

完颜听了不敢相信,练功走火入魔时,除非身旁有武功更高的人护着,从来没有听说过凭药物能控制走火的事,不禁放下茶碗,瞪着阿茹娜道:“乌大夫,愿闻其详。”阿茹娜唰的一下,右手从腰间拔出一把小刀,左手从腰袋里掏出一个药包,微笑道:“就凭小女子这把薄刃,还有我娘的配方,便能救得走火入魔。道长不信,便问傅翔。”

完颜道长转头望着傅翔,傅翔道:“小刀是用来放血。”他伸手指在颈上比划一下,接着道:“那包药是蒙古秘方,阿茹娜的娘用巴根那条‘大漠石花’的蛇毒和几种草药制成的,急救走火入魔,确有奇效。晚辈亲身试过。”

完颜道长哈哈笑道:“有蒙古神医在旁护持,傅翔啊,咱们两人真要好好闭关琢磨,看看俺能不能让‘后发先至’达到无所不适的境界,看看你能不能从《洗髓经》中领悟到达摩祖师的最高真传?”

阿茹娜却是一脸肃穆,合掌轻声道:“上天保佑这一老一少,为武学创造新猷。”

同一时刻,在南京城外的一间残寺佛堂中,天尊和地尊已经闭关了好几个月。

自从两人发现武当张三丰手着的那本《太极经》,能在瑜伽神功修练攻顶时发挥疏导保护之功,两人于联手修练那瑜伽神功的最高一层,便多了几分成功的希望。

瑜伽神功的最高一层,乃是天竺武学中从来无人达到的境界。自有瑜伽神功以来,历代天竺武林高人便不断向上提升,但这最高两层都是凭高手的想像写成,并非有人确实练成后再根据经验而写。天尊和地尊是天竺百年来唯二练到次高层的武学天才,现在他们领悟了太极神功与瑜伽神功之间的一线桥梁,修练这最后一层的大胆尝试,便在这两个武学奇才的联手之下,一小步一小步向上攻顶。

这期间有三次其中一人的真气摸错了位,另一人立刻以《太极经》的运气诀窍,用大小不一、至圆至柔的吞吐,将之拉回原点,重新启动而不致前功全废。靠着这样步步为营,一人以瑜伽神功探前时,另一人就以太极神功守护,数月下来,竟然将最后一层的神功推进了三分之多,这已是往日不敢想像的境界。天尊和地尊心中都知道,只要能进到五分,便可停下来歇息,待两人将推进所得确实融入全身经络百穴后,便重新启动攻那最后的两分。

在这过程中,两人都深深体会到,愈推深一分,那不可掌握的力与气都增强十分;奇怪的是,两人并未刻意去修练的太极功,却随着进程也与时并进。不用之时,太极功抱守于无极之中,需用它时,它所发出的圆柔之势竟也增强十分,三次都在即将走火入魔之时,用太极功将强大无比的错置力道与真气归于原位。两人愈练,对太极功的奥妙愈是钦佩。

建文元年七月十七日这天,南京的锦衣卫副都指导使鲁烈,来到天尊、地尊闭关苦修处。在隔壁的佛堂,他找到了天尊的大弟子绝垢僧,告知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朝廷与燕王朱棣开战了。绝垢僧吓了一大跳,天竺二尊透过道衍和尚,与燕王建立了很好的关系,此事应该立刻报告二尊。

鲁烈道:“咱这边已经透过锦衣卫管道与燕王府联络中,不知天尊地尊对此事有什么交代?”绝垢僧道:“师父和师叔已经闭关数月,最近练功似乎大有进展,正在最紧要关头。我想,咱们还是不要去打搅二位老人家,待他们练功中歇的时间,再去禀告。”

鲁烈道:“大师兄,上次你传授我的天竺功夫,鲁烈自觉已练得八分火候,今日既来了,还请大师兄指教一二。”绝垢僧笑道:“这事容易。我却先问你,那个章逸最近有何动作?”鲁烈道:“这小子深获朝廷看重,招募了几个狐群狗党,渐渐不把金头儿和我放在眼里。金头儿昨天还在生气,说章逸有事便透过一个郑学士直接禀告皇上,所以俺在想,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他毙了。”绝垢僧道:“章逸这厮极为可怕,你要毙他恐怕不容易。”鲁烈道:“他有几斤几两,俺一清二楚。”

在一旁的辛拉吉忍不住插嘴道:“鲁烈,你若有本事,宰杀章逸的事便交给你来办,若要咱们协助只管开口。”鲁烈是个老江湖,绝不轻易受激,听辛拉吉说得激动,便冷笑道:“你们觉得他厉害,因为他玩阴的。论阴的,俺是他祖宗。”

绝垢僧道:“师父和师叔出关前,咱们还是要把章逸给干掉,但听说他们几个新进的锦衣卫,白天总在一起,晚上章逸还和丐帮那红孩儿住一块儿。要在京师里干掉章逸,恐怕真要靠鲁烈帮忙,玩个阴的妙计才成。”

鲁烈道:“待俺回去想个计策,计画好了再跟大师兄报告。不论章逸有多精,管教他这回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说到这里,鲁烈忽然不经心地提了一句:“峨嵋山的百梅师太率徒弟来南京了,现住在莫愁湖畔的庵子里。”绝垢僧喜道:“快请师太来此见面,还有点苍的人也该到了吧?”鲁烈道:“到了自然会通知来见大师兄。”他嘴角带着冷笑,暗忖:“要杀章逸,就落在这两人身上。”

就在他们几人讨论如何干掉章逸的时候,隔壁佛堂中天尊和地尊同时呼出一口长气,两人面色红润,同时睁开眼来,四目精光闪亮,又同时点头露出了微笑。

原来这两大武林奇人已把瑜伽神功推进到最后一层的五分处,虽然一路险象环生,终于在五分处顺利抱元守一,万流归宗,安然修成。这时天尊地尊若将神功施用在武功招式上,其威力必然大增。虽然距离练成十足的最高一层还差五分,两人心中都知道,此刻的天尊地尊已经天下无敌了。

翰林侍讲学士郑洽召集了章逸和他手下四个新锦衣卫,聚在“郑家好酒”。时间已过亥时,饭店已经打烊,阿宽在厨房里清洗整理,郑娘子和郑芫端出一盘荷叶粉蒸肉,一只酱鸭,两碟时蔬,一笼热腾腾的刈包,还有一碟腌幼姜,全是郑娘子的私房菜。众人闻到那嫩姜的香气,已然胃口大开。

朱泛看到那笼刈包,想起初次见到郑芫时,便是向她讨了个刈包夹红糟肉,今晚虽无红糟肉,荷叶粉蒸肉看上去绝不逊色,便低声对郑芫道:“一看见这刈包就想起你。”郑芫笑道:“朱泛脑中记得最牢的全是好吃的食物,我的名字能跟刈包连在一起,让你牢记心头,真承情啊。”

郑洽举杯敬了大家一杯,便请郑娘子也来坐在章逸身旁,又邀大家齐敬了郑娘子一杯,感谢她的好菜好酒,然后道:“诸位,朝廷和燕王开战了!昨日长兴侯耿炳文已率领十三万大军北上,后继还有十七万人正在集结,朝廷在真定设了平燕布政司,由刑部尚书暴昭兼理,这一仗也不知要打多久。中军都督徐辉祖今日特别交代,燕王朱棣多年在京师经营,又有道衍和尚为他拢络民间人士,是以燕王府在南京各界恐有不少‘朋友’,包括咱们的锦衣卫。徐督要求咱们这段时间要特别留意城里各种动静,如发现有任何异动,便要在每日的城防警备会报中提出讨论。”

章逸道:“咱们除了本身力量外,也需发动丐帮及镖局弟兄帮忙打探消息。”朱泛和沙九龄都应了。郑芫忽道:“章头儿,我建议派人到燕京去打探一下军情。俗语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咱们也不是去捉虎子,便是走虎穴闻闻老虎的味儿,可好?”朱泛一听郑芫这么说,眼睛就亮了,暗赞:“芫儿一肚子好玩的点子,比俺红孩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章逸摇了摇头道:“燕京城原就有咱们锦衣卫的人驻守,朱棣举事后,那批锦衣卫消息全无,也不知是否被朱棣捉了还是杀了。咱们这边城防警备重要,如何走得开?若是派其他人去,那要看金寄容和鲁烈他们怎么想。”于安江咬了一大口刈包夹荷叶粉蒸肉,烫得他满头大汗,三口两口咽下了,才大声附和:“锦衣卫派在燕京的全是鲁烈的亲信,咱们自己人手不够,恐怕还是顾南京较为重要。”

朱泛望着郑洽道:“南京城里的事咱们当然要尽心,但正主儿仍是金寄容和鲁烈,谁教他们是锦衣卫的头头呢,每天和督军府开什么会报,也是这两个头儿的事,咱们这边顶多章头儿倒霉要去应付一下,其他的人也不是每天有大事。咱们大可派一两个人换了便服去燕京探探,倘若探得重要消息,郑学士在皇上面前可是大功一件。南京眼下屁事也没有,何必把咱们全都绑在这里,每日消受郑妈妈的好酒好菜?”这番话说得郑芫暗暗叫好,她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郑洽,等他说话。

郑洽有些犹疑,虽觉朱泛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但当此紧要关头,京师的警备或燕京的敌情,孰重孰轻一时难以下决定。章逸道:“郑芫和朱泛的主意虽好,但上面方才交代下来,要咱们密切注意京师的情形。得要南京这边先稳住,然后再探北方敌情较为妥当。”郑洽颔首同意,郑芫便没再说什么,但朱泛却知她心中不以为然。

散席后,于安江带了两个锦衣卫军士护送郑洽回家去了,章逸和朱泛一同回章指挥的寓所,郑芫和娘回她舅公家,只剩下追风剑沙九龄一个人落了单,他虽已离开龙腾镖局,但晚上仍回镖局歇息。这一顿家常菜饭吃得实在落胃,像他这样孤身闯了半生江湖,大鱼大肉、大碗喝酒的时候少不了,能吃顿清爽可口的家常菜,反而是可遇不可求的福气了。

沙九龄沿着西皇城根北街转到西十八街,右边的小校场一片漆黑,前面民宅的灯烛已熄,下弦月躲入云层,四周陷入黑暗之中。沙九龄跑了几十年的江湖,当然不会害怕这一段黑路,只是缓步当车,悠闲地向龙腾镖局走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传来一阵箫声,其声呜呜然,在黑夜中显得格外凄凉。沙九龄停下身来聆听,只觉那调子悠扬中带着一丝悲伤,竟是他二十年来不曾再听过的熟悉曲调。他不禁感到一阵时空错乱,恍惚之中,似乎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云南点苍山。

当年他在点苍山应乐峰下的点苍山庄中习艺,山中的白族居民喜爱音乐,能歌善舞,那时他常听到的一段音乐,便是这洞箫所奏的调子。那曲调原本便有些如怨如诉,用洞箫吹奏更是扣人心弦,沙九龄听着听着,昔日在点苍山庄的情景一幕幕浮现眼前,一时之间但觉回肠荡气,立在街心听得痴了。

突然箫声拔了一个高,颤颤地盘旋着,愈降愈低,终于听不见了。沙九龄如梦初醒,正想寻找箫声的来处,却听到身后黑暗中一个冷峻的声音道:“沙兄,还记得这曲子么?”

沙九龄唰的一声转过身来,极目四瞥,只见一片黑暗,并不见有人影。他正要开口发问,忽然一条人影从街边的大树顶上飞跃而下,一声不响、一尘不扬地站在沙九龄的身前。黑暗中看不清来人面孔,只知对方轻功好得出奇,尤其令沙九龄心惊的是,这人的轻功分明是点苍派最上乘的身法“回风舞柳”。

沙九龄喝道:“何人?你来自点苍山?”那人哈哈笑道:“沙师兄,你不认得小弟了?”沙九龄吃了一惊,这时月亮从浓云中闪出,月光下只见来人年约四十出头,穿着一身黑袍,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的巾帽,帽沿上系了一条黄金色丝穗,帽顶上补了五个白点,乍看像是一朵梅花。沙九龄看到来人这身打扮,又看清楚了此人的面容,不禁骇然叫道:“丘全师弟,你……你接了点苍掌门?”那人望着沙九龄身上的锦袍,淡淡地道:“不错。沙师兄你入了锦衣卫?”

沙九龄颤声道:“丘师弟,师父他老人家……可安好?”丘全道:“难得沙师兄还记得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仙逝了。”沙九龄呆了一下,转身朝着西南方跪下,恭恭敬敬地三叩首,然后站起身来问道:“师父甫过花甲,身子素来强健,为何突然仙逝了?”

丘全道:“沙师兄,你自二十多年前负气离开点苍山,从未回过师门一次。小弟现在忝为点苍掌门,倒是要先问你一句:你还算是点苍门人么?”沙九龄正色道:“九龄一日是点苍弟子,终身是点苍弟子,这辈子是不会改的了。”丘全一听此言,立刻厉声道:“好极!沙九龄,你先拜见掌门人!”

沙九龄毫不犹疑,对着丘全纳头便拜,口称:“掌门师弟,愚兄沙九龄拜见掌门人。”丘全点了点头道:“沙九龄,你背着师父加入镖局替人护镖,如今又加入锦衣卫替朝廷当差,这二十年来,所作所为皆违点苍门规,有辱点苍门楣。我命你明日正午到城南文明门外的土地庙相见,咱们要好好谈谈。”

沙九龄道:“明日正午愚兄已与人有约,可否延至未申之间,咱们可以畅谈别情。”丘全道:“沙九龄,你二十多年来背离点苍,我如今新任掌门,对你下的第一道命令你便不听,你心中那里还有师门?”

沙九龄正要回答,双目余光已瞥见黑暗中又有两人向他走近,他虽没看清面貌,却看出两人都是黑袍黑帽的点苍门人。他心生警惕,一言不发,倏地拔足就跑。那丘全伸出手来抓,堪堪就要搭到沙九龄的右腕,却见他的手上忽然冒出一道火花,丘全吓了一跳,连忙缩手。

只见一道耀眼的火光直冲而上,足足飞了十几丈高,然后“碰”的一声,爆开一朵朵金色焰花,点点焰花化为一道道流星,划过黑夜长空陨落下来。丘全和两个点苍门人呆了一下,回过神来时,沙九龄已如飞般向南奔去。

沙九龄两个跨步跃上民房屋顶,丘全和两个点苍门人疾跟而上,于是在南京城的黑夜里,四条人影同时全力施展点苍轻功,在民房屋顶上无声无息地飞奔,那速度确实惊人。过了两条小街,新任掌门人丘全的功力便显现出来,只见他愈奔愈快,追到沙九龄之后不及五尺,忽地双掌一扬,低喝一声:“下去!”双掌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道直袭沙九龄背脊。沙九龄狂奔中感到背后有掌力袭到,他知道这是点苍师门的厉害杀着,只宜赶快闪避,身形猛然向左一晃,脚下却是一个空踢,反而向右边直落下屋顶。

岂知背后的丘全早已料到沙九龄这一招,他完全不受沙九龄诱敌动作的影响,直接一掌击向右边,沙九龄正要跃下屋顶的一瞬间,丘全的掌力也将击中他的背上。沙九龄想不到这个丘师弟的本门武功已经精进如斯,急切之间奋力施出一记怪招,只见他上身猛然向后仰倒,全身直如折叠一般,后脑贴到小腿,然后下身一弹而滑前五尺,堪堪避过了丘全一记重掌。沙九龄在电光石火之间演出了一招空中铁板桥,靠的是临敌经验,除了从实战中学习,没有师父能教得出。

丘全一掌落空,气得大吼:“沙九龄,这是谁教你的打法?点苍派可没有这种低下招式!”沙九龄却在仰倒至极点时,倒着看到了两道美丽的焰火从南方直射长空,一青一黄,他心中狂喜,暗呼:“救兵来了!是章逸和朱泛!”

就在他因为援手将至而士气大振之时,街角两条黑影已如鬼魅般无声无息地闪出,一人出拳一人出掌,等沙九龄发觉到有人偷袭,掌风及拳风已在一尺之内。他猛然后仰,待要再施铁板桥功夫躲避,背上已被从后赶到的丘全点中了“灵台”穴,一时背上巨震,接着脊椎一麻,从“脊中”到“命门”诸穴皆被丘全以内力点中,沙九龄立时仰天倒下,不省人事。

那两个突然出现袭击沙九龄的人,这时上前用梵语对丘全道:“丘师弟好俊的点苍功夫。”丘全梵语夹杂着汉语回答:“小弟虽然练了一身点苍功夫,却失去了向天尊师父修习神功的机会,对诸位师兄好生羡慕。”说完略一挥手,后面跟上来的两个点苍黑衣人便将沙九龄背起,五个人飞快地隐入小巷黑暗中。

片刻之后,又是两条人影从南方民房上如风而至,他们经过此地却未停留,一直往小校场方向奔去。过了片刻,这两人又回头疾行而来,在这片民房附近搜索了两回。前面一人停下身来,一抖手,一道白色焰火直冲上天,焰光熄灭后,四方一片寂静。他向另外一人望了一眼,摇了摇头,低声道:“朱泛,老沙出事了。”

朱泛低声道:“章头儿,是谁会对老沙动手?咱们见到他用焰火传讯就飞快赶来,居然没有赶上,是谁有这般快的手脚?”章逸面色凝重,摇头道:“俺猜不出。咱放了白色的焰火,告知咱们所在的方位地点,老沙只要还能行动,必然会回应一支白色焰火,但……只怕老沙要坏!”

章逸和朱泛当然猜不出来,袭击沙九龄的竟然是他点苍派的掌门人,而这位新任掌门人,竟然就是天竺埋伏在点苍派中的卧底。

天刚亮,郑芫已经盘膝坐在床上运气一周天。她的少林内功扎实无比,吐纳之间,那股真气浩浩荡荡,在经络穴脉之间通行无阻,一周天后愈行愈缓,愈凝愈厚,直到凝聚于顶,从百会穴缓缓释出。一个少女能以纯阴之气从诸阳经脉交会之穴涌出,实是奇事。郑芫自己毫不感觉有任何异处,她任督两脉皆通,练完这一周天,真气又走遍诸阴经脉,直到遍体舒畅,全身真气鼓荡,沛然宛如巨流,她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长啸。

隔壁传来郑娘子的声音:“芫儿呀,你又在发什么怪声,怪吓人的。”郑芫一跃而起,应道:“娘,您醒了?”郑娘子道:“没醒也让你给吵醒了。早上娘要到城外萼梅庵去,你陪娘去。”郑芫问道:“干么要去萼梅庵?”郑娘子道:“前几日萼梅庵来化缘的小尼姑说,从峨嵋山来的百梅师太,正在庵里开讲祈福,约我今日去庵里烧香许愿。我自幼拜普贤菩萨,便答应了。”郑家娘子一面说着,一面推门走进女儿的房间来。

郑芫见娘早已梳妆整齐,着了一身白裙,上身一件灰色的开襟短褂,对襟处镶了两条浅紫色的细边,又素净又雅致,衬着她雪白的肤色和如云的青鬓,极是亮眼。发髻上插了一枝乌木如意钗,钗尾系着一条红穗编的坠子,是她身上唯一的艳色,却比别人一身大红还要显得艳丽。

郑芫赞叹道:“从来也没看过那么漂亮的妈妈。今天要不是有城防警备会报,便该要章叔叔陪你去烧香。”郑娘子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芫儿,你记得今天是啥日子?”郑芫一怔,道:“我那知道是啥日子?”郑娘子道:“七月十九,你爹爹的忌日呢。芫儿,今天你别提章逸的名字。”郑芫吓了一跳,连忙搂着娘道:“看我整天忙得糊涂,爹的忌日都忘了。我梳洗一下,这便陪您去烧香。”郑娘子道:“听你们谈的好可怕,又要打仗了。我要去求菩萨保佑,还要求你爹保佑。”

郑芫出房门到后面去梳洗,不一会便穿戴整齐。郑娘子早将两碗热面放在桌上,母女俩对坐吃了,相偕上路。

萼梅庵在城西“三山门”外的莫愁湖畔,面北对着莫愁湖,背后一带小山丘,丘后又是一带水域,当地人唤作“南湖”。这庵子隐藏在一大片梅林里,每年冬春交替之季,白梅开遍庵前庵后,若是刚巧来一场大雪,那梅花和白雪便分辨不清了。花落之时,梅萼梅瓣铺了厚厚一层,让人进出庵门不忍踏过,尽找空处落脚,却三寸空处也难寻。

郑芫母女在秦淮河畔雇了一艘竹篷船,那个和郑娘子约好的小尼姑着实热心,竟在河畔等着。于是三人上船,一路摇到三山门,出了城门洞,进入外秦淮,河面陡然变宽,这段河再往北去便汇入长江。小船在莫愁湖边靠了岸,郑芫从腰间掏出自己的饷袋,付了船资,也不要找零。船夫千恩万谢,小尼姑也合十行礼,郑芫少年心性,甚是自豪。

才一大早,那萼梅庵里居然婆妈姑嫂信女聚了上百人。自从峨嵋山的百梅师太,率徒弟从峨嵋金顶华严圣舍请了普贤菩萨的心经,来为萼梅庵的菩萨加持,便每日在庵里为南京的信徒们开讲祈福。峨嵋山乃是菩贤菩萨的圣地,峨嵋来的师太立刻吸引京师的女眷们成群结队而来,从七月初开始,已足足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同船来的小尼姑解释道:“或许是这庵名起得好,‘萼梅’两字不仅是指庵左庵右几千株的梅花树,更与‘峨嵋’两字谐音呢。是以峨嵋山的师太都愿意来庵开讲祈福,庵里的菩萨就如峨嵋山金顶的菩萨分身一般,格外法力宏大,百求百应。”郑娘子连忙合掌口念善哉,郑芫也跟着合十,只是动作有些生硬。

到了庵前,只见庵门外用布缦搭了一座大棚,若信徒来得多了,庵里便挤不进去,是以在庵外搭棚,远远也可看得见师太的开讲祈福。此时人还不算多,郑娘子和女儿携手挤进了庵内,对着普贤菩萨上香三拜,跪下祝祷:“求菩萨保佑国泰民安,保佑我母女平安无灾,信女我生生世世在红尘中以身弘菩萨的大法。”她拜完了,就从手袋中拿出一面镶金的铜镜。

那铜镜制作得十分精致,镶金的周边都是莲花,右角还有一个菩萨坐像,打造得宝相庄严,精巧可爱。郑家娘子用一条丝巾在镜面上拂拭了两下,只见镜中的容颜依然妩媚俏丽,一双杏眼含着泪光,更是楚楚动人。郑娘子默默祝道:“郑郎,这面镜子是我保留你送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你看,你镜里的娘子可老了多少?”她默祷着,终于忍不住泪水流了下来,对着镜子喃喃地道:“芫儿已经长大了,还当了朝廷的锦衣卫,大家都说她聪明能干,又喜仗义打抱不平,名声好着呢。我瞧她的模样,倒是像你的分儿多些,我很高兴。”

身边的郑芫见妈妈对着她那面最宝贝的镜子喃喃自语,又泪流满面,一面掏出手绢替她擦拭了泪水,一面低声问道:“娘,你在说什么?”郑娘子轻轻推开了郑芫,低声道:“芫儿,你走开一会儿,让我单独和你爹讲两句话。”郑芫觉得妈妈今天怪怪的,也没说话,便起身走开。

郑娘子抱着镜子,对菩萨又叩了一个头,默默祝道:“郑郎啊,自你走了,我一个人带着芫儿离家在外流浪,一度就要沦为乞食,总算卢村好心的傅家救了我母女,在卢村卖酒度日,之后又被一场毁村大火逼得到南京投靠舅舅,总算自立更生,开了家酒店做营生。这些年的情形,郑郎你在天上都看着、顾着……”她说到这里,低下头来看着镜中的自己,喃喃地说下去:“芫儿长大了,又向往行侠仗义的生活,终将离我远去。现有一个官人章逸,待我十分体贴,我若要跟了他,郑郎你是否容许呢?”她拿起一副筊杯,默默祝道:“郑郎,郑郎,你若允许我,我便掷个圣筊。”她拜了再拜,将一副筊杯在香头上的烟里绕了一圈,便要向地上掷出。

站在庵门口的郑芫闲着四面张望,只见一群信女拥着几个皂衣尼姑走过来,为首的一个师太年约四旬,生得面如满月,眉清目秀,如不是缁衣削发,便十足是个美而福泰的富家太太。众信徒见她走过,全都合十下跪。

郑芫心知,这师太必是峨嵋山来的百梅师太了,正暗忖道:“这师太生得好相貌。”忽然发现一名小尼姑紧跟在师太身旁,正在师太耳边低声细语,郑芫从她的侧脸瞧得清楚,正是方才搭船一道来萼梅庵的小尼姑。她心中不知为何忽然闪过一阵不安,便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向前方。

这时那师太已走到郑娘子的身边,而郑娘子正将手中筊杯掷下。师太后面跟随了四个皂衣尼姑,和师太的衣着完全一样,想来都是峨嵋山来的,这四人一拥而上,郑芫的视线就被挡住,待她挤上前从人丛间隙中看去时,却正好瞧见郑娘子全身瘫软倒在地上。只见两个尼姑抱起郑娘子,叫道:“让开,让开,有位施主晕倒了!”便扶持着郑娘子,快步向佛桌后的侧门走去。

郑芫心中大急,一时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连忙伸臂推开人丛向前追出,同时大声叫道:“师姐且慢,你们要把我娘带到那里去?”她心急之下,一跃而起,越过了几个信徒,伸手便向皂衣尼姑的衣袍抓去。

此时一股柔和但凝重的力道忽然袭向自己左胁,郑芫吃了一惊,连忙单掌护身,单掌发力相御,两股力道一碰而散,郑芫退落在郑娘子先前掷筊的地方,而峨嵋来的师太已在众人簇拥之下向前台走去。郑芫不敢确定方才以掌力袭己的是这个百梅师太还是她的门徒,低头看时,地上两个筊杯一阴一阳,正是一个“圣筊”。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郑芫待要再追,只见两个皂衣女尼已挟持着郑娘子从侧门走出。她连忙跟到侧门,推门一看,门外是一道长廊,她向两面望去,却不见一个人影,两个女尼带着一个郑娘子,怎会一眨眼就消失了?这长廊似乎环绕着大殿,往前殿的方向约有十多丈长,往后殿的方向约有五六丈长,郑芫心想:“那两个尼姑动作再快,也不可能这会儿工夫就走出十多丈,我还是向后殿去找寻。”她略一沉吟,便决心向庵后追去。

转了一个弯,眼前是一条狭长的长巷,顶上却有天光透入,郑芫知道这是两爿庵舍之间的防火巷,她别无选择,只有继续向前疾走。再转一个弯,却进入一处天井,两个盛水的大缸放置在两棵老梅树下,天井中却是不见一人。

郑芫愈追愈是心慌,光天化日之下,眼睁睁地看着娘让人架走,自己还算是什么锦衣卫?她飞快地穿过天井的侧道,只见一个圆门通到庵外,庵外是一片梅林,也是不见人影,看来是萼梅庵三进宝殿的后院。

郑芫告诉自己,千万不要慌了手脚。她停下身来,仔细回想方才事情发生的经过,明白问题定是出在那百梅师太及她身后的皂衣尼姑身上,多半是其中一人出手点了娘的穴道,另一人立刻半扶半搀地把娘架出大殿,自己跃身追赶时,那百梅师太或她的门徒反手暗袭了自己一掌。而架持娘的女尼一定另有暗道,此时不知隐匿到何处去了。

“要寻找娘的下落,就落在那峨嵋来的百梅师太身上。看来峨嵋山来的女尼都有一身武功……听洁庵师父说,峨嵋是名门正派,和少林派还有一些渊源,怎会……怎会来南京掳我娘?”

她想到这里,立时便想要去庵里找住持及百梅师太理论,于是循原路退回庵内,岂料才走过天井,便发现通往防火巷的小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这一来,郑芫更确信这座庵子大有问题。她既无路可入,心中反而笃定了,立刻退出庵外,纵身一跃上了屋顶,便要直接从屋顶跑到前庵,心想:“你们总不能把前面大门也反锁了吧。”

她上到屋顶居高下望,只见人潮都在庵前的院子里,萼梅庵的两侧及后院全是大片密林,数千株梅花将庵子包住,林子中反而只有寥寥数人,看上去甚是冷清。她忽然想起锦衣卫通讯联络用的焰火,抬头看去正是朗朗晴空,不知道大白天用这焰火是否管用?但她此刻实在需要援助,于是一挥手,一道亮丽的红色焰火直上天空,在大白天确实不够显眼,但是焰火升到顶点时,“碰”的一声爆开,宛如打了一个响雷,倒是十分惊人。那红色火焰随着爆破声,化为数十条白光闪落天际。

郑芫也不知道这焰火通信是否能让章逸他们看见,她轻飘飘落下屋顶,正好落在庵前山门边。众信女见有人忽然从天而降,吓得齐声尖叫。郑芫不再客气,从人丛中推开阻挡在前的信徒,一路冲进了大殿。

此时殿中信徒都在聆听那百梅师太开讲,她一口四川话讲得极是精神,娓娓道来像是在与众信徒闲聊,模样甚是亲和。她身边坐着一个六旬老尼,瘦得全身只剩骨头,便如几根竹竿架起一件尼姑袍般,却坐得比谁都挺直,瘦脸上神情有些落寞,看来应就是萼梅庵的住持。她的身边站着一个门徒,便是同船一道来庵的那个小尼姑。

百梅师太的身后则站着两个女尼,郑芫暗道:“原来分明有四个皂衣尼姑随着百梅师太走进来,此刻却只有两人在场,另外两个想必便是挟持了我娘,不知躲到那里去了?”她继而一想:“反正你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先守着再说!”忽然想到这可是“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庵”,本该觉得好笑,此时却完全笑不出来。

她瞧见那个小尼姑也发现了人丛中的自己,正悄声跟那住持师太耳语。奇的是她小小年纪,竟然神色凛然,似在警告那老尼什么。那住持却纹风不动,连眼皮也未抬一下。

郑芫在心中盘算:“这时冲上去便是闹场了,且待这四川尼姑说得累了,休息之时我便上前质问。”那晓得那百梅师太不徐不疾地整整讲了一个时辰,将近正午时她还未有歇息之意。郑芫听她所讲,也没有什么佛经深义,全是些日常生活中的琐琐碎碎,说出的道理也浅显得紧,但不知为何,却能引得众婆妈姑嫂不住点首、赞叹、口宣佛号,坐在前面的有几个妇人更感动得哭出声来。

郑芫听那师太愈来愈像摆龙门阵,暗道:“这可不得了,不知要摆到什么时候,难道我便一直这么呆耗下去?娘被掳走了,多半被点了穴道,也不知这会儿怎样了?”心中正自焦急,忽听得后方众信徒发出一阵鼓噪之声,她回头一看,心中狂喜,原来殿门口走进来一位身着锦衣卫袍服的军官,正是章逸。

郑芫心想:“想不到那焰火通信在白天也管用,但怎不见朱泛他们?”她见章逸站在殿门口向内左右张望,便缓缓站起身来,让他瞧见了,又复坐下。她的座位离那师太不到一丈距离,一纵可及。

就在此时,那百梅师太忽然停止讲经,站起身来合十道:“今日到此为止,众位施主有缘明日再来。”说完转身就走,两个皂衣女尼也跟着退走。如此突然停讲起身就走,全场众信徒尽皆愕然。只听得郑芫大叫一声:“师太慢走,你把我娘带到那里去了?”她一跃而起,想要越过那两个皂衣女尼,伸手向百梅师太肩上抓去。那两个女尼突然出掌猛击郑芫,百梅师太却头也不回继续前行。

郑芫受到两个女尼的掌力一前一后袭到,急切间已察觉两尼掌力一阴一阳,出掌方位也配合得十分巧妙,自己必须停下身来接招,否则躲了一个,却万万躲不过另一个。这时便看出郑芫应变的功力,只见她双掌合并,全力对准左边的女尼击出,似乎全然不顾右边女尼的掌力,但就在与第一个女尼掌力相交的刹那,郑芫竟藉着对方掌力之势横飞而起,双腿猛踢第二个女尼,而自己一个翻滚已超越第一个女尼,同时又逼退第二个女尼,呼的一声直追百梅师太而去。可惜仍然慢了半步,百梅师太已闪入侧门,便是先前郑娘子被架持而失踪的那道侧门。

郑芫心中大急,她知道那道侧门外一定有什么古怪花样,但方才她已在长廊搜寻了一圈,却是什么也没有发现,而娘却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其中。此刻百梅师太依样画葫芦又从此门而出,她急切间施出少林寺最上乘的轻功直扑门边,却见长廊空空如也,两端都不见师太踪影。

如此奇事连续发生两次,郑芫直觉不可思议,正不知下一步该往那边追去时,忽见长廊前方一人如飞奔来。她定神一看,只见来者身穿锦袍,腰悬短剑,分明是个锦衣卫,不是朱泛是谁?她正要大声叫唤,却见朱泛以指压唇轻嘘,示意噤声。

郑芫颤声轻道:“娘被掳走了,就在这长廊上不见了,也不知被藏在何处……”朱泛看了郑芫一眼,示意她不要心焦,便在侧门四周的墙壁上仔细察看了一遍,并未发现异状。他压低嗓子道:“峨嵋派什么时候变成掳藏良民的下流宗派了?这庵子四周可能都建了暗门,通到秘密的地方去。咱们先擒住那两个尼姑和本庵住持,总能把秘密找出来。”

就在此时,大殿里传出众信徒一片惊叫之声,郑芫略退半步侧目望去,原来是章逸和那两个女尼动起手来。只见他双掌翻飞,急于要摆脱两个女尼的纠缠,但那两个女尼武功相当高强,尤其两人合击的招式十分精妙,拳掌互补,章逸一时间竟找不出破绽。他原不愿对女子施出杀手,但这两个女尼的峨嵋功夫配合得实在过于严密,这样下去不知打到何时?

急切间章逸大喝一声:“京师锦衣卫在此,汝等外来的贼尼还不束手就擒?”他抖出官威,女尼倒是略为一怔。却见章逸突然对准其中一个女尼连出三掌,那女尼以柔劲化开,但身形仍被迫退了两步。章逸大吼一声,施出“狮吼神拳”转身打向另一女尼。那女尼见这拳势太过威猛,躲避不及,只好双掌并出,全力抵挡。岂料章逸的重拳突然转换成一股宏大的温和力道,拖着这女尼倒飞而出,直向一根巨大木柱飞去。呼的一声,女尼飞越过那个又干又瘦的萼梅庵住持,堪堪就要撞在柱上。只见女尼一挥大袖,轻巧地卷住那木柱,身子绕柱一周,落在地上。

章逸吃了一惊,暗道:“难道这是峨嵋的‘流云飞袖’?这等高手来到京师,俺这锦衣卫指挥使竟懵然不知,惭愧啊!”但他此刻无暇细想,一个箭步到了侧门边。郑芫正要进入大殿,她低声对章逸道:“留下住持师太,赶那两个尼姑出殿!”她身形不停,直接扑向那又干又瘦的萼梅庵住持师太,伸手一把抓住师太的肩膀。那老尼既不闪躲也不抵抗,竟然全无武功。郑芫咦了一声,但她绝不敢掉以轻心,反手就扣住这老尼的手腕,落手之处果然骨瘦如柴。

章逸听郑芫说要赶这两个女尼出殿,虽不完全清楚她的目的,但知此举必有深意,当下更无二话,转身双掌齐出,同时攻向两个女尼。那两个女尼方才已领教过章逸的功夫,这时见章逸又回身攻来,便不恋战,两人对望一眼,左边的一个一面双掌迎战,一面低声对另一人道:“你先走!”

章逸耳尖,听这三个字是四川成都一带的口音,暗道:“果然是峨嵋派的。但峨嵋派门人到南京来作啥案?”他心中思考,手上可没有慢下,一连数招,招招进逼,两个女尼一前一后往大殿侧门奔出。章逸的目的是赶二尼出殿,是以并未阻击,他大步跟着出了侧门,只见门外是条长廊,长廊左右皆无人影,那两个女尼竟然一眨眼就不见了。

章逸又惊又奇,一时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忽然头顶上一人轻声道:“章头儿,俺全瞧见了,这里有暗门!”章逸抬头一看,只见长廊黑暗处,朱泛正以上乘轻功吊在一根突出的木椽上,他若不出声,任谁也不会发现有人躲在那里。

章逸暗暗佩服,忖道:“好细的心思,好巧的功夫!原来他要俺把这两个尼姑赶出大殿,他却躲在顶上,把尼姑如何走暗门的秘密看光光,红孩儿名不虚传啊。”

这时郑芫牵着那干瘦老尼也来到长廊。大殿里经过方才一番打斗,信女们早已跑个精光,全都聚集在庵外的空地上七嘴八舌地谈论。有些胆小的见着又是锦衣卫抓人,又是佛堂上动手打斗,虽然有热闹好看,但久留恐非善策,便一个个打道回府了。

朱泛轻飘飘地从顶上落了下来,当真是无声无息,宛如一片落叶。原来他听说郑娘子一入这长廊便失了踪迹,便要郑芫告诉章逸,设法把大殿里的两个女尼赶入长廊来,他自己便藏身在廊顶木椽之上,果然两个女尼推开侧门冲入长廊,立刻俯身在门旁墙角的石砖上重重击了三下。朱泛瞧得清楚,三下重击都敲在不同的砖上,只听到“咔喳”一声,地板上出现一个三尺见方的大洞,两个女尼飞快地跳下,那地板随即迅速地合拢恢复原状,两个女尼就这样消失了。

章逸转首对那又干又瘦的老尼问道:“师太,你可是这萼梅庵的住持?如何称呼?”那老尼冷冷看了章逸一眼,并不回答。章逸大声喝道:“你这尼姑庵是佛门胜地,干么要造这些暗道密室,是想藏匿什么作奸犯科的勾当?”那老尼从头到尾一语不发,郑芫施劲扣住她骨瘦如柴的手腕,倒是有些不忍。那知她扣着的掌心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道由内向外一冲,那老尼已经脱离郑芫的掌握,脸上带着一丝莫名的冷笑,缓缓地道:“还在发呆,人都跑光了。”

朱泛凭记忆所及,连忙在门旁墙脚上对准三块石砖重重掌击,果然地板上立刻出现那三尺见方的地洞。章逸一面纵身跃入,一面低喝道:“你们看住这老尼。”他双脚一落地,顶上方块便迅速合拢,似是藉着落地的重量启动合拢的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章逸感觉十分熟悉,忽然之间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心头:“倒像是咱们明教的机关设计呢。”但此时无暇细思,立刻转目四望。

只见地窖中空无一人,墙角插有两支火炬,凭章逸的目力,可以清楚看见地窖不过一丈方圆,前面一条窄道,不知通向何方。

章逸暗忖道:“上面有朱泛这机灵鬼,我可放心。反正他知道如何开启机关,我且留一支火把在此,如果他们下来时可用……”他一手抓起一支火炬,疾速沿着那狭窄的通道向前搜寻。通道转了两个弯后渐渐上升,章逸知道快要走到出口,不知出口处又有什么机关或埋伏,他便放慢了脚步,提起一口真气,准备随时应付突发状况。

果然不远的前方透入几丝天光,走近一看,出口处凌乱塞了一些杂物,是以洞外天光是从堵塞物的间隙透入。章逸小心翼翼地搬开这堆杂物,双掌护身一跃而出,竟然没有任何阻碍。

他立在地面环目四顾,发现自己站在一大片梅林中央的草地上。那地窖出口边上有石板,有枯树头,还有两块造型雅致的青石,显然原本这出口上颇有一番布置,这时全都没有复原,足见在他之前从此洞出来的人极度慌乱,出了洞便匆忙离去了。

章逸吁了一口气,暗道:“迟了一步,她们已远离了。”他仍然不懂的是:“峨嵋山来的师太及女尼,为什么要挟持郑家娘子?”他的思路恢复了平时的敏捷,立刻就想到:“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但是为什么?”又想道:“不知朱泛他们如何处理那骨瘦如柴的老尼?不管如何,他们终究会进入地窖追过来,我且在此等候。”

他明知挟持郑娘子的峨嵋女尼已经远去,却仍然在这片梅林中四处巡察了一番。从四周形势及地窖暗道的弯折方向来判断,此地应该在萼梅庵后方,离庵门怕有一段距离了。

庵里的长廊上,郑芫原以为那枯瘦的老尼身上没有武功,岂料她软弱无力的手腕上突然发出强劲的内力,一震而挣脱了郑芫的掌握。那神秘的老尼盯着郑芫看了一会,冷冷地道:“你这小女娃身上,怎会是少林派的功夫?”郑芫吃了一惊,这老尼竟然从自己一抓之间就知道自己使的是少林功夫。她忽然想起这老尼方才一挣而出的内力,也绝非先前那百梅师太峨嵋派的路子,便回她一句:“你这老尼姑身上,倒不是峨嵋派的功夫?”

那老尼眼中略现一丝笑意,接着面色陡变,瘦削的脸颊呈现紫色,嘴角渗出一缕鲜血,缓缓坐倒在地板上,低声道:“我非尔敌人,已中毒,峨嵋……峨嵋……”竟然难以说下去。朱泛立刻伸指点了老尼颈下双穴,叫道:“芫儿,咱们快救她!”

郑芫知道,要解开今日诸多疑团,这个老尼姑怕是重要关键。她飞快地掏出一个小瓶,拔开木塞,倒出三粒“三霜九珍丸”,塞入老尼口中,一面伸掌在她胸口运气,助她催动药力。这“三霜九珍丸”果然是疗伤解毒的圣品,片刻之后,老尼面上紫气渐褪,又睁开了双眼,显然所中之毒竟被托住了。她望了郑芫一眼,对她点了点头。郑芫将一股纯阳真气从老尼膻中穴输入,直到老尼再次点头,才收手起身,暗道:“这老尼真瘦啊,她的胸口除了骨头还是骨头呢。”

那老尼对郑芫道:“多谢相救,贫尼中了毒,只要一运功施力便会发作。女娃儿,你这灵药好生厉害,竟将贫尼身上的毒立时就托住了,这是什么药丸啊?”郑芫答道:“这药丸叫作‘三霜九珍丸’……”她话未说完,那老尼闻言已大惊失色,打断郑芫的话急道:“三霜九珍丸?你说三霜九珍丸?女施主,你和明教有何关系?”

郑芫见她突然激动万分,正要回答,朱泛一伸手拦住郑芫,反问道:“敢问师太和明教是何关系?今日为何要和峨嵋派尼姑合伙挟持那郑家娘子?”那老尼瞪了朱泛一眼,冷冷地道:“贫尼不和锦衣卫的大官说话。”郑芫心中虽有诸多疑问,但她先抓住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师太,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

老尼恨恨地道:“锦衣卫一个姓鲁的坏蛋。”郑芫暗道:“原来是鲁烈!”她紧接着问出第二个关键的问题:“百梅师太是敌是友?”老尼沉吟道:“她和姓鲁的是一道的,贫尼想不通……”郑芫打断问道:“那他们为何要抓走我娘?”老尼摇了摇头道:“他们要杀一个叫章逸的,你娘是他的……好友?便抓你娘来要胁章逸。”郑芫点点头,再问道:“他们怎知我娘今日要来烧香?”老尼道:“他们当中有一个小尼姑,曾跟你娘化缘,约好你娘今日来烧香还愿,他们便布置了这一场阴谋。贫尼不许他们胡来,那姓鲁的就对贫尼下毒。”郑芫最后问道:“师太怎么称呼?”老尼道:“贫尼觉明。贫尼也有一个问题,谁是章逸?”郑芫答道:“方才跳下地窖的指挥使便是章逸。”

朱泛插口道:“俺也有一个问题,这庵子是出家人清修之地,怎会又是秘道又是地窖?”郑芫原以为这觉明师太讨厌锦衣卫,不会理睬身穿锦袍的朱泛,那知这一次她却愿意回答了:“全是贫尼修建的。”朱泛、郑芫一听,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老尼忽然蹲下身来,在墙脚石砖上击了三下,地板上的洞口大开,郑芫拉着老尼,朱泛紧随在后,迅速跳入地洞。一落地,“咔喳”之声响起,地板又恢复了原状。

觉明师太一落地,就抓起墙上插着的一支火炬,喃喃道:“那章逸心思倒细,留下这支火炬给咱们用。”她略微四顾,便领路道:“跟贫尼来。”

章逸等在地道出口处,他已在洞口左边一棵老梅树上发现一幅白布,上面以浓墨写着两行大字,第一行是:“脱下锦衣一对一不死不散章某你可有种”,第二行只写了“蒙古人”三个字。文理不甚通顺,书法也拙劣,但笔画却是整整齐齐,一看便知是事先写好的,绝非临时匆忙之间所书。

就在此时,洞口走出了朱泛、郑芫和觉明师太,三人见了那布上的文字,觉明师太便道:“这就是那姓鲁的锦衣卫所写的挑战书。”章逸缓缓点了点头,郑芫三言两语便把从觉明处问出的种种对章逸做了一番说明。朱泛瞪着那幅白布道:“鲁烈要单挑呢,战帖上却没有日期地点,他妈的是玩真的还是假的?”

觉明老尼瞪了朱泛一眼,对章逸道:“你就是章逸?鲁烈和那峨嵋山来的人,计画要用郑娘子的生死逼你单刀赴会,要取你的性命。”章逸淡淡笑道:“他们拿住了郑家娘子,便不相逼,俺也要跟他们拚命。哈哈,到时候谁取谁的性命,倒也说不准呢。”他知郑娘子虽遭掳走,但性命暂时无虑,便恢复了那潇洒不羁的个性。他向觉明老尼拱了拱手,道:“咱们几人是当今皇上新成军的锦衣卫,责任是保安卫民,和鲁烈那厮绝不相同。”郑芫加上一句:“章指挥带领咱们为官家做些行侠仗义的事,宣扬皇上仁政。”

那老尼听了,一脸的将信将疑,又再次问郑芫:“承你这小施主赐药,镇住了贫尼体内之毒,但你还没有回答贫尼,你这三霜九珍丸从何而来?你和明教有何关系?”

朱泛对这老尼的来历十分不放心,便再次抢着问道:“师太又和明教有何关系?”老尼对郑芫问了两次都被朱泛拦住,狠狠地瞪了朱泛一眼,眼中透露厌恶之色。郑芫却不在乎,对老尼实说:“那三霜九珍丸是我启蒙夫子方先生所配制。”老尼道:“方先生……方先生?”郑芫索性告诉她:“我方夫子单名冀,便是方冀方先生。”

那老尼脸色大变,惊呼一声:“方冀,方军师,果然是他!他现在何处?”朱泛听到这里,已知这老尼必然与明教有极深渊源,便不再隐瞒道:“方军师此刻不在南京,师太你识得他?”那老尼再也忍不住,便朗声道:“昔年明教里负责土木机关的董碧娥,便是贫尼!”讲到这里,双目陡然精光四射,完全不似中毒委顿的模样。

章逸大吃一惊,脱口叫道:“你是‘赛鲁班’董堂主?”一面思道:“难怪那庵里暗窖密道的机关,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原来是她造的。”

老尼瞪了章逸一眼,道:“你竟知道‘赛鲁班’的名号?”章逸忙道:“俺是听方军师说起方才知道。”老尼对这个新锦衣卫充满好奇,不经意地问道:“章施主你要单刀赴会?”章逸道:“总要先知道日子及地点。”老尼道:“咱们快从前门入庵,庵里定有消息。”

果然,他们才刚入庵,就在殿前碰到了萼梅庵的知客尼,她一见到觉明师太,连忙上前跪倒在地,激动地道:“住持师父,您总算无恙归来,弟子们急得哭成一团。”老尼问道:“那几个峨嵋来的恶尼,挟持郑家娘子,你们有没有见到?”那知客尼道:“在大殿掳走郑家娘子的两个倒是没有看到,可那百梅师太和另外两个师姐,却到庵里放了话后才匆匆离去。”

觉明住持问道:“放了什么话?”那知客尼答道:“百梅师太说,鲁大人约锦衣卫的章某,有……有种七月二十五晚上,到城外普天寺决一死战,带人助拳的不是好汉。还有……”郑芫心焦如焚,急忙问道:“还有什么?”那知客尼道:“只要章某敢一个人来赴约,无论胜败生死,他们都会放那郑娘子生还。”

郑芫松了一口气,章逸却问道:“他们有没有提到锦衣卫的沙九龄?”知客尼一脸茫然道:“沙九龄?没有啊。”郑芫惊道:“老沙也出事了?”朱泛道:“昨夜老沙遇敌求助,俺和章头儿赶去,就在小校场附近,却已经失踪不见了。”

众人重新进入大殿,知客尼去准备斋饭,觉明师太肃客坐下,这才有机会细说由来。她先向郑芫合十谢道:“郑施主的灵药确是不凡,这一会已觉所中之毒解了大半,想来再过半日便能全解了。”郑芫从怀中瓷瓶又倒出三粒“三霜九珍丸”递给觉明师太,道:“师太觉这药管用,这几粒今晚睡前服下,明早就能痊癒了。”

觉明也不客气,收下放入怀袋中。章逸正要细问,觉明已开口道:“贫尼原是明教的董碧娥,因精于机关土木,在江湖上便有个‘赛鲁班’的浑号。那朱元璋登基后,对我明教百般打压,明教弟子在几次抗争中死伤累累,我率领的土木堂原有上千名教徒及弟子,数年之内居然被杀得所剩无几。洪武二十年那次抗暴之战,我土木堂在成都附近被朝廷大军围剿,几乎全军覆没。外传我董碧娥战死了,其实我削发为尼躲到南京来,改建了这座庵堂,建了秘道和地窖,不知躲藏了多少明教教徒,使他们免于被杀戮……”

章逸听到这里,纳头便拜道:“不知明教前辈在京师修行,适才言语多所得罪,还乞鉴谅。”

觉明师太道:“贫尼既然隐居于此,十多年来不问世事,做了住持更是只修佛法,对外间俗事不闻不问。唯有昔年驻在成都时,与峨嵋派诸前辈交好,自己削发为尼后,便与峨嵋派颇有往来。峨嵋派掌门师太去年底突然圆寂,听说新的掌门人至今尚未产生,这百梅师太也是可能人选之一。她搭信给贫尼说,要来南京弘法,顺便避开峨嵋山上的掌门之争。贫道表示敬佩,请她速来南京。岂料她来此后,就与锦衣卫那姓鲁的勾结,要利用萼梅庵的秘道掳持良民,设陷阱逼章逸决斗。贫尼不许,那鲁烈就对我下毒。贫尼却发觉,百梅师太的背后另有高人指使……”

郑芫问道:“什么高人?”觉明师太双目圆睁,缓缓地答道:“天竺来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