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殊死之斗
郑芫和朱泛兼程赶到德州,正是四月春暖花开之时。德州距济南虽不远,但因李景隆大营在此,北望便是河北战场,感觉上战事已近在眼前,街市上店门紧闭,只见到军士及马队匆匆往来,百姓或躲或走,城里一片冷冷清清,和济南的情形大不相同。
郑芫和朱泛好不容易找到一间仍在营业的客栈,进门要了两间房,立刻发现客栈中一半客房住的都是军官,进进出出的大半是军人。两人对望了一眼,私下问店小二:“你这客栈难道被军方包了?”那店小二道:“自从去年底朝廷的部队在北方吃了败仗,李大帅回到德州来,各路的败军陆续归队。营里纳不下的,暂时编不上缺的,全在城里找地方住。大营下了命令,要军官住到客栈里,德州城里城外的客栈大多给包了。只剩下少数如咱这客栈的,还有一半留作客用,做点百姓的生意。”
朱泛呵了一声,道:“原来如此。”心里却想:“你以为咱是老百姓,等到咱们要去办差,穿了锦衣卫的官服出门时,你这店小二看了还不昏倒?”
两人梳洗完毕,便商量如何在这几十万大军中寻找盛庸。正商量间,楼下客栈外响起一阵马嘶之声,只见一个大胡子中年军官带着一个年轻军官进得门来,那大胡子一身风尘仆仆,手中持着一支马鞭,一进门便对店小二道:“咱们不过夜,但要赶快吃顿饭。你叫厨房里快快弄几个热菜,饭面都行,咱们吃了还有事要办。”
那店小二作揖道:“军爷恕罪,咱们这是客栈,厨房小,只供得住宿客人的便餐。军爷们要叫饭菜,还是请到饭店去吧。”那大胡子军官道:“小二,你当俺不知道客栈和饭店的差别?他妈的,老子一路走了三条街,就没看到一家饭店是开门的,这才找到你这客栈。咱们从前线来,三天没吃过热食了,你便着厨房胡乱弄些热面菜,咱们吃了便走人。”
那店小二摇头道:“小店住了二十几位军爷,没有生意,厨房里三个厨子倒走了两个,就剩一个瘸了腿的跑不了,再加一个小厮在对付着,军爷您还是去别家吧。”
那大胡子军官脾气倒好,听了也没有发作,只把那支马鞭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左掌,便待转身离去。他身后那个后生军官却不依了,上前一掌击在柜台上,喝道:“掌柜的呢?咱要和掌柜的说话。”那店小二道:“掌柜的也不在了,这厢没有生意可做,他老人家回济南老家去省亲了,这间客栈现下便是小人在管。”
那年轻军官喝道:“不过便是吃一餐热食罢了,又不是白吃你的,为何推三阻四的!小二,你先给咱们打点酒来。”他将腰间一只酒囊解下递给小二,那店小二道:“这班军爷在小店住了两个多月,坐吃山空,茶都没了,那里还有酒?”几个坐在一旁闲聊扯淡的军官鼓噪起来:“小二你说人话么?说啥坐吃山空,兵部又不是没付你老板银子?咱们住你这鸟店是你祖上有德,还怎地罗哩罗嗦?”
那店小二也有些动气了,将一条布巾往肩上一搭,冷冷地道:“兵部给的那点吊丧的银钱,饷汤还是饷水啊?俺老板气得没法子,只得躲回老家去,眼不见心不烦。”那年轻军官肝火升上来,大喝道:“反了反了,你这贼厮鸟店小二,竟敢污言辱及兵部,你活得不耐烦啦!”他手按腰刀,便要肇事。店小二仍不知收敛,冷笑道:“军爷们从前方来,有本事去杀燕军啊,干么打败仗回德州来耍威风?”
这一下可激怒了众人,不止是那年轻军官,店里所有的军官全被骂到了,店小二话一出口已经后悔。众人吆喝声中,那年轻军官唰的一声拔出腰刀,挥刀便向店小二脑袋砍去。却见那大胡子军官也是一挥手腰刀在握,“当”的一声,架住了年轻军官的腰刀,那店小二早已缩颈躲到柜台下。
大胡子军官缓缓地道:“小程,你莫激动,这厮鸟虽然嘴上言语可恶,倒也道出几分百姓的苦处。唉,咱们当军人的上战场杀敌,这个死老百姓就饶过他吧。”他招招手,那店小二从柜台下出来,裤裆湿了一大片,三步作两步便往厨房跑去。
店中众军官看了方才这一幕,也都有些感受。在二楼回廊上的郑芫和朱泛也从头到尾看了这一幕,郑芫轻声道:“大战还没有开打,这里已经是一片萧条了。”朱泛却低声道:“大战还没有开打,这里的民心士气便似已经败了。”
就在这时,楼下厨房布帘掀处,一个瘸子和一个小厮每人抱了两层大蒸笼出来,那瘸腿厨子叫道:“热炊饼来了,军爷们请用啊!”那店小二在厨房中喊道:“热汤好嘞!”那小厮闻声快步回厨房,过了片刻,便和小二合力抬出一大锅热汤,放在屋中央的桌上。众军士倒是碗筷自备,纷纷拿出来食用,楼上楼下一下子又走出十来个军官,大伙一起用午餐。
那店小二从厨房中又包了一大包热馒头,双手奉给那大胡子军官道:“小人言语得罪,幸亏大人不记小人过,这十几个热馒头便请笑纳。”大胡子军官挥手教那年轻军官接过了,哈哈笑道:“罢了,也算是吃着热食了。”
他环目见来吃汤领饼的军官也有二十几人,便站在一张矮凳上,朗声道:“各位弟兄同袍,兄弟我姓王名武雄,这位老弟姓程名英,咱们隶属平先锋的麾下……”说到这里,便从袖中抖出一面小旗,黑底的旗面上一个金黄色的“平”字。众军官看了爆出一声好:“平安先锋部,好样的!”
那王武雄向众军官点首为礼,接着道:“俺奉了平安平先锋的命令,来德州征求各失散军官归队。在座各位先进,不论原属什么部队,只要愿意上前线和燕军一拚的,便请留下姓名职等,明日一早在大运河码头集合。诸位先进,大战四五日内便要发动,诸位在德州等兵部大营整编,也不知要等到何时,倒不如加入平安将军的先锋部队,立时便整编了。大伙儿一起随平安将军去杀敌,岂不胜过在这里喝汤啃馒头?”
众军官中立刻有人叫好,一个脸上有条刀疤的军官大声道:“去年俺随耿炳文在滹沱河打仗,糊里糊涂被上面调来调去,一会儿不渡河,一会儿又要渡河,也不知到底要怎么打,就被燕军朱能杀得稀里哗啦。老子好好一张脸上留了一条刀疤,这口鸟气正要随平安的先锋部队去讨回来。俺加入,俺叫张贵。”
他身旁一个胖子笑道:“张鬼?你他妈那张臭脸原来就像讨债鬼似的,这回加上一条刀疤更见狰狞可怕,可要好好的向燕军讨这笔血债呢。嘿嘿,俺叫刘发,俺也加入。”
一时之间响应热烈。众军官多是耿炳文所率的败军军官,主将无能造成糊里糊涂的溃败,多少都有一些不平及不服之气,在这里窝着等整编遥遥无期,更是充满郁闷,这时听说有机会能立时编入平安的先锋部,十个中倒有九个愿意加入。那年轻军官程英拿出纸笔来,供众人写姓名职等,不识字的便由程英代写,就笔上墨捺个指印。
朱泛和郑芫这两个“老百姓”拿了几个炊饼,各捧了一碗热汤,躲在角落一面吃,一面静静看着众军官纷纷签字画押。朱泛低声道:“这先锋平安是个厉害角色,看来李景隆虽不行,他军中还是有人才的。想来那盛庸恐怕也是一个。”郑芫悄声道:“皇上跟我说,这铁铉和盛庸乃是徐都督、梅驸马等人千挑万选出来的良才,皇上才用秘送亲谕的方式破格重用这两人,希望能补李景隆的不足,力挽狂澜呀!”
大胡子军官王武雄见众人签署完了,便对大伙儿抱拳道:“诸位弟兄,咱们明晨运河码头见。”一口喝完碗中热汤,便带着程英离去了。看那样子,肯定是赶去别家客栈继续召集散将游勇。
朱泛和郑芫吃完饼喝完汤,便信步走出客栈。才出了门,便见到对面一道矮墙上有人写了一行字“城隍后小黑狼”,又画了一个碗形符号。
朱泛见了,低声道:“有人找咱们。”于是两人沿着一排柳树向北而行,路上行人无几,往来都是军队及马队。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老汉,推着一板车的枣子停到柳荫下歇口气,朱泛便上前问道:“老爹啊,敢问这德州的城隍庙怎生走法?”
那老汉一面挥汗一面打量朱泛,道:“小哥儿从外地来?这里就要打仗了,你们还来拜菩萨?”朱泛道:“咱们是来还愿的,这里城隍爷灵验得紧呢。”那老汉道:“你从这条路走到一大片枣树林前左转,再右转,便能看见一个尖塔,塔后面便是城隍庙了。”
两人谢了老汉,依言找到了城隍庙,那庙前聚集了不少男男女女,要挤进庙里去求神问卜,比起德州的市区还要热闹得多。郑芫道:“战事将临,这些人都是来求神明保佑的。”朱泛道:“不错,愈是心中无助,愈要依靠神明。”
他带着郑芫往庙后走,庙后就冷清多了,右边有一长条木架,架上正在晒挂面,应是庙里自制的斋食;左边有两棵极大的槐树,树荫下坐了三个叫花子正在聊天。
朱泛走过去,双手十指比了一个手式,那三个花子中一个年轻的瘦子站起来也对朱泛比了个手式,问道:“来的是红孩儿么?”朱泛道:“正是。你是小黑?”那瘦子笑道:“是我小黑狼,红孩儿不要客气,叫我小黑狼挺好。”原来江湖上“黑狼”这名字有些犯忌讳,朱泛便只叫他“小黑”。朱泛望了槐树下另外两个叫花子一眼,小黑狼道:“那两个是帮外的。俺接到济南的传信,说红孩儿要来德州考察打仗的事,要我先打听好了跟你报告,俺这才在客栈外留字。”
朱泛笑道:“那有什么考察打仗的事,济南的弟兄是那一位,俺都没和他联络,他却知道了俺的行踪。”小黑狼道:“济南的分舵主是包大人。”朱泛奇道:“包大人?”小黑狼道:“是‘包打听’包弓。这人的打探功夫简直神了,您到济南住那家客栈,到铁大人府上作客,他都给我传信,您说厉不厉害?”朱泛觉得不可思议,但听这小黑狼说的话,又不得不信,暗忖道:“俺丐帮里的弟兄,别人看来偷鸡摸狗,我看来实是卧虎藏龙,这包弓的本事恐怕连帮主都不见得知晓。”
那小黑狼接着道:“咱们到那边去聊聊,俺的确有事要报告。”说着指了指那一匹匹的挂面。两人踱到挂面之后,小黑狼道:“咱们弟兄打听到南北两军的情况,判断将于四五天后开打。朝廷这边有个老将叫郭英的,不知从那里搞来了一批火药包,据说埋在地下,敌军走过时给他点燃爆炸,杀人威力极强大。郭英派了精兵要运送到前线去,却有人想在路上截取这批火药。”
朱泛皱眉问道:“是什么人?”小黑狼道:“昨日包大人飞鸽传信来,说是三个南京来的锦衣卫,您说怪不怪?”朱泛吓了一跳,觉得难以置信,问道:“你说锦衣卫?有没有弄错啊?”小黑狼想了想,摇摇头道:“这样说吧,通常包打听给我说的事嘛,十次里有九次是对的,还有一次是后来变卦了,须怪不得他。这回他只说是南京来的三个锦衣卫,但不知姓名。”
朱泛沉吟了一会,道:“这批火药现在何方?”小黑狼道:“今夜便要经过德州往河北去,听说是去白沟河。俺猜那南京来的锦衣卫今晚就会动手劫夺。”朱泛道:“晚上你到兴隆客栈来,带俺去追这批火药的下落,搞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黑狼动动手指,点向站在数丈外的郑芫,低声道:“那雌儿不须防着点?”朱泛道:“不用。这趟差事俺是她的副手。”小黑狼吐了一下舌头,一脸的惊色,便不再说话,转身回到大槐树下继续闲聊去了。
朱泛把方才丐帮小黑狼提供的消息给郑芫说了,郑芫道:“这事本与咱们的任务不相干,但有三个南京来的锦衣卫搅和进来,就有些蹊跷了。不过咱们总要先把正事办了,才能管闲事吧?”朱泛道:“不错,咱们现在就去李景隆的大营找盛庸。”郑芫道:“不成,得要先回客栈换官服。”
郑芫和朱泛穿着笔挺的锦衣卫飞鱼袍走下楼时,不仅店小二,在楼下闲聊的众军官们全都大吃一惊。两人目不斜视,不顾众人的惊奇眼光直走出客栈,往南军大营而去。
虽然两人身着官服,亮了腰牌,但大营守卫森严,在外门口便被挡住。朱泛费了半天唇舌,那卫兵才勉强进去通报,等了好一会,才有一个胖大军官出来。那军官打量了朱泛和郑芫几眼,冷冷地问道:“两位要找何人?有什么公事?”
朱泛陪个笑脸道:“咱们是京师来的锦衣卫,俺叫朱泛,这位是郑芫,有重要公事要见盛庸参将,烦请老兄通报一声。”那胖大军官双眼一翻,想都不想便答道:“盛参将不在。”便没了下文。朱泛等了一会,耐着性子再问道:“请问盛参将去了那里,咱们怎样能找着他?”那胖军官双眼又是一翻,冷冷道:“盛参将去了那里怎能说,那是军机。”
朱泛有些按捺不住了,身后郑芫扯了他一下,上前道:“如此打扰了,咱们走。”拉着朱泛就要离开。那胖军官咦了一声,道:“是个雌儿?京师的锦衣卫愈来愈胡闹了,呵……”他呵了一声就戛然而止,原来他说了一半的嘴里忽然多了一物,连忙掏出来一看,竟是一个炊饼。
郑芫拉着朱泛快步离去,朱泛忍笑低声道:“芫儿,你中午吃不完存下的炊饼没了。”郑芫笑道:“赏那胖子吃,感谢他泄露‘军机’给咱们。”朱泛道:“泄露军机?”
郑芫道:“他不是说盛庸的去处是军机么?哈哈,你一问他盛庸,他连想都不想就答‘不在’,这就泄底了。”朱泛也笑道:“芫儿真聪明,那厮想都不想便说不在,可见盛庸不是暂时不在,不是刚好不在,而是根本不在大营了。盛庸早已率部到河北去了。”郑芫道:“不错,他率部去了白沟河。”朱泛道:“那岂不是和那批火药包同一方向?咱们今晚便动身,一面追盛庸,一面看看是谁要劫夺郭英将军的火药包,一举两得。”
大运河在德州的码头虽不大,但因德州的商业位置,进出的船只络绎不绝。此时夜已深,河港四周十分安静,河面上有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河水特有的腥气。河浪轻拍岸石,也轻拍在停靠岸边的几艘货船的船舷上,发出啪啪清脆的声响。
这时雾里传来橹桨声,两艘大船缓缓从雾中出现,看上去都是四百石的大货船,桅上的帆都下了,前面一艘的船夫们用长橹缓缓地摇靠了岸,另一艘跟在后面没有靠岸,暂时就泊在岸边的河水中。
船缆抛出,那大船上有两个军官和三四个军士一起上了岸,岸边早有一个全身披挂的将军在马上候着。那两个军官中为首的一个递了一封公文,交给马上的将军,恭声道:“郭老将军要的火器都办妥运来,共计一万斤,‘一窝蜂’和‘踹马丹’各半,请将军验收。我是湖南副都指挥使谭湘。”一口道地的浏阳话,还不算太难懂。
那马上的将军是衡阳人,自然听得亲切,欠身道:“有劳谭指挥使,兄弟是郭大将麾下的左先锋罗义,我们的骡车队已到齐,便请开始卸货吧。”他反身举手,做了个手势一挥,码头侧边道上忽然整齐划一地亮起一排火炬,怕不有数十支之多,照得码头顿时亮了起来。
火光照耀下,惊起了一阵骡马嘶叫,只见一排十辆骡车整整齐齐地停在路边,每辆车前都是一匹精选的健骡,另有一百位军士全副武装地立在一旁。紧接着一半的军士手持火把,另一半则整队到了船首立定,一次十人上船去取货。那谭湘大声道:“诸位千万小心,一莫沾到水,二莫沾到火,这批货又怕水又怕火,伤脑筋。”
这些官兵不仅训练精良,而且个个身轻力大,只见他们十人一组,上船验货搬货,下船装上骡车,有条不紊。骡车装满了便蒙上防水油布,一个多时辰,便将一万斤火器装上了骡车队。那郭大将的左先锋罗义与船上官兵道谢告别,一声出发令,一百名精兵护着十辆大骡车向北行去,渐渐消失在雾气之中。
没有人注意到,跟在这艘大船后面的那艘同型大船,从头到尾并未靠岸,只是静静泊在岸边的河中。这时却不见踪迹,不知何时已悄悄开走了。
谭湘回到他的船上,站在最高的舱顶上极目向北远望,雾中一片茫茫,已经看不到一同来的那艘船的影子。谭湘脸上绽出一丝笑容,喃喃地道:“真货送沧州去了,哈哈,这回护送这批火药包,幸好找了龙腾镖局帮忙押运,他们出的这条计策真没得话说。”
郭英老将军派来的一百名精兵,押着一万斤火药兵器,静悄悄地向北行去。那十匹健骡十分精壮,拉个二千斤货都还行,这时拉了一千斤左右的火药包,走得又快又稳。
带领官罗义在马上暗忖:“咱们郭英老将军今年怕不有六十五岁了,凭他当年随颖国公征云南立下大功,博了个‘武定侯’,也该回家享老福了。这回伐燕还要替晚辈李景隆做副,真是劳碌命啊。”又想道:“这批火器运到白沟河,布置好了,就等燕军中伏,杀他个人仰马翻。听说那‘一窝蜂’炸开来,碎片便似捅着了一窝胡蜂,满头满身都是零碎伤口。那‘踹马丹’更毒,马匹踏着它炸了,便如被反踹而亡。浏阳的巧匠除了会做烟火,他妈的,制作杀人的东西也在行呢。”
黑暗中四周依然寂静,只有骡车的轮转声及士兵的脚步声。车队走入一段湿地,车轮深入软泥,骡子拉得愈来愈吃力,士兵们也都脚陷泥泞。原来骡车队走近到一条野溪及浅水湖旁,罗义便传令大伙在湖边一个较高的石坪上歇一脚。
众人在石坪上坐定,罗义抬头看了看天边略现的鱼肚白色,算算已经走了两个时辰,便传令松羁率骡到湖边饮水。
黑暗中也没看见有什么动静,忽然石坪尽头处出现了一个身穿红色锦衣、头戴皂帽的汉子,远远地望着罗义,阴恻恻地道:“骡车里的宝贝麻烦诸位辛苦送来,就到此地为止吧!”
罗义见来人突然出现在前方,有如鬼魅一般,黑暗中穿了件大红锦袍,说话又有些奇怪的口音,心中不禁有点发毛,便吸气壮胆喝道:“咱们运送军需重品,是要到前方打仗用的。那里来的疯子在此胡说八道,军士们,将他拿下来问话!”
立刻有两个军士拔刀挺身要擒住他,一个喝道:“还不趴下!”另一个迳捉他手臂。接着只听得两声惨叫,两个精壮的军士如断线风筝般飞出石坪,落在湿泥中哀嚎。石坪上留下血淋淋的两只右掌,那军士的单刀已落在红衣汉子的手中。
罗义吓了一跳,一挥手,手下军士自动分成两组,一半围向那锦袍汉子,另一半将罗义围住保护,端的是训练有素。那锦袍汉子道:“老子是京师派来的锦衣卫,奉兵部之命,这批军品便由锦衣卫接管!”他话声才了,罗义一阵眼花,两条人影不知从何处闪出来,一左一右到了自己马旁,几十个士兵团团围在外面,竟不知这两人如何突围进来。
只见那两人也都穿着锦衣卫的制服,其中一人喝道:“快令你手下列队闪开,免得动起手来,全都被老子杀光。”罗义是个久经战场的军人,此时反而定下神来,沉声对那汉子道:“你说锦衣卫奉兵部命令接管,拿军书来看。”在他右边的一个黑面矮子道:“军令在此,你瞧吧!”他作势要掏军书,猛一伸手便将罗义从马上抓了下来,扣住他的手腕,厉声道:“快令你手下放下武器,滚到石坪下面去蹲着。”没想到那罗义极是倔强,虽然腕上痛如骨裂,却是不肯屈服。
那黑面锦衣卫掌上加劲一错,罗义腕骨已断,黑汉子又在他胁下点了两指,罗义半边身躯便如被利刀切刮,痛入骨髓。黑汉子没有想到那罗义虽然头上汗如浆出,青筋暴突,却仍不屈服,一歪头便要昏厥过去,只得略一松劲,罗义缓过一口气来,张口便大叫:“弟兄们,和他们拚了!”
众军士见主将受制,来人又凶残无比,原已丧失了斗志,这时听主将一声令下,全都感到一阵振奋,拔刀便冲杀上去。罗义身旁的两个锦衣卫见状大为震动,那黑面矮子举掌便要往罗义头上劈下。
说时迟那时快,石坪后的杏林中忽然飞出两条人影,其中一人在空中喝道:“辛拉吉,你披了件锦袍,俺就不认得你了吗?”人未到掌力先到,逼得辛拉吉回身相架。另一人剑出如风,原本刺向辛拉吉,忽然一剑回削罗义身旁的另一个锦衣卫。那人急忙低头闪过,头上皂色高帽跌落下来,露出一头寸长的短发。来人运剑如飞,再次出招,口中却是一声娇叱:“悟明大师,蓄发想要还俗了?又怎么变成了锦衣卫?”那人正是曾为天尊埋伏在少林寺的悟明和尚杨冰。
这从天而降的两人身上也穿着锦衣卫的制服,正是朱泛和郑芫。一时之间,石坪上竟然同时出现了五个锦衣卫,却分两边动手厮杀,实是不可思议。那罗义十分硬朗,右手手腕虽断,便换左手拔出佩刀,跃身上马,毫不畏惧地向那红衣锦袍汉子冲去,口中大喝:“弟兄们,杀敌啊!”完全是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气势。
那身着红色锦袍的汉子冷笑一声,喝道:“不知死活的蠢才。”双手一扬,便对准罗义击出一掌。郑芫一面出剑,一面对那红袍锦衣卫大声叱道:“天竺来的,你不要滥杀没有武功的人!”
那红袍锦衣卫正是地尊的得意弟子绝尘僧,他闻言毫不理会,鼓足内力击向罗义。他身边几个军士挥刀砍下,他也毫不在意,一晃身便闪过四把对他砍来的钢刀,掌力仍不受影响地直击罗义。
罗义感到对方掌力强劲,只得一拉马缰,胯下坐骑便直立起来,绝尘僧双掌结结实实打在马身上,那匹马一声惨嘶,便被击毙倒地。罗义摔落马下,吓得面如金纸。绝尘僧长笑一声,一把抓住罗义,反手夺了罗义的配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喝道:“快下令众军士丢下兵器,在石坪下蹲好,否则我便砍了你的狗头!”
罗义双目喷火,却不听从,众兵士反而自动抛了兵刃跳下石坪蹲下。罗义大怒喝道:“不可听他的,咱们拚……”话未说完,绝尘僧手上一使劲,已将罗义喉管切断,鲜血喷出一尺。他转头指向石坪边蹲着的军士,喝道:“你们立即将这十车货给我倒入湖中。谁不听令,你们的头儿便是榜样!”他单刀再一横拉,罗义一颗脑袋滚落下来。
众军士又惊又骇,不敢不听从命令,大伙儿爬上石坪来,将载满火器的十辆骡车解开,推到湖边,合力把车上货物倒入湖中。那十车货物入水后,不久便沉入湖中,湖面上冒起了一大片气泡,久久不绝。
郑芫和朱泛分别被杨冰、辛拉吉缠住,听得这边发生的情况,却是无力过来解救。这时十车火器都已沉入湖底,那绝尘僧一声长笑,喝道:“咱们走!”辛拉吉和杨冰对望一眼,猛然加强攻势,接着一同倒纵而起,飞身与绝尘僧会合,三人展开轻功扬长而去。
朱泛和郑芫见对方有三个高手,便要阻拦也拦不住,便飞奔到湖边,朱泛对众军士道:“湖水甚浅,诸位弟兄快下湖去抢救军火!”他身先士卒跃身入湖,湖水只及胸深,于是闭气蹲下,在湖底摸到两大包货,快步提回岸上。一时之间,众军士有样学样,纷纷跳入湖中,每人摸到两包货物便提到岸上。天亮时,岸边已堆了一、两百包湿淋淋的布包。
朱泛叫道:“大家尽快拆开布包,让水流出来。”他将一个布包的缝线扯断,里面露出两个铁皮包着的圆球,球顶上一条引线已经湿透。朱泛十指用力一掰,一个铁球便分开成两个半球,球中塞满了火药,倒是没有全湿。朱泛心想:“说不定还管用呢……”突然咦了一声,伸手抓起那火药来闻一闻,又仔细瞧了一下,大叫道:“咱们上当了,那有什么火药?全是细砂。”
他又拆开了几个铁球,球中全是细砂,没有一个有火药的。朱泛喝叫众军士停止“抢救”工作,大声道:“妈的,咱们上当了。”
郑芫却笑嘻嘻地道:“不错,辛拉吉他们上当了。”朱泛眯起眼睛仔细回想,啊了一声道:“芫儿,你还记得咱们躲在杏树林的高处偷看时,明明有两条大船驶近?”郑芫道:“不错,真货在第二艘船上,此刻必然早已开往北方去了。”
她转身对众军士朗声道:“这位将军宁死不屈,好生令人敬佩,你等定要将他尸首好好收殓了。在场诸位,有无人知晓盛参将盛庸的行踪?”她连问了两次,才有一个小兵怯生生地答道:“俺表弟在盛大人军中当兵,日前他私底下告诉俺,盛参将拉着他的部队到白沟河一带去了。”郑芫大喜,忙追问道:“这位弟兄,你可知他们去了那里?”那小兵摇头道:“俺那知许多。”
这时一个军官插口道:“白沟河一带战云密布,盛大人的部队如果随平安先锋部,便会进入高碑店一带。如不是先锋部,可能在烧车淀或白洋淀一带布阵埋伏。”
朱泛道:“请教将军贵姓大名?”那军官道:“不敢,末将乃是罗义罗将军麾下的把总梁城。咱们奉命秘密来此接送郭大将军要的火器,却不料消息走漏,来了这三个锦衣卫拦截。看两位也是锦衣卫的长官,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他说到这里,抱拳行了一礼道:“实是因为罗将军为此送了性命,小人须得弄清楚才敢回报,得罪之处尚请包涵则个。”
朱泛见这小把总说话居然条理分明,而且话中有话,对锦衣卫的行为有当面质问的意思,不禁多看了这梁城一眼。只见他黑黝黝一张马脸,一双眼睛流露出精明的样子,便回道:“唉,方才那三个锦衣卫……咱们……咱们在京师衙门从未见过,只怕是有人化装冒充的。”其实朱泛也不知,何以这三个天竺高手会以锦衣卫的身分出现在此,心想如此回答,先咬定他们是冒充的,可省去一大堆说不清楚的解释。
那梁城叹道:“看来咱们虽然上了当,但朝廷的火器并未丢失,只是可惜了罗将军铁铮铮的一条性命。咱们这就要返回保定交差。”
郑芫还想多探些消息,问道:“梁把总,方才那位弟兄说盛参将率部去了白沟河,咱们要寻盛参将有重要公事交代,依你看,咱们怎么个走法?”那梁城道:“两位要去白沟河,不论是去白洋淀还是烧车淀,倒有一大段与咱们同路呢。”
郑芫摇头道:“不成,咱们要兼程赶路,那条路最快?”梁城道:“先沿运河到沧州再往西走。咱们也要急行军,不会慢的……”他话尚未说完,郑芫和朱泛已经抱拳道:“各位好走,祝你等打个大胜仗,咱们去了。”两人施展轻身功夫,一眨眼之间便已倒跃上了树梢,如两只大鸟般消失在树丛之后。众军士惊呼连连,把总梁城暗自吃惊,忖道:“这些锦衣卫还真不是凡人投胎的,他妈的,全会飞。”
白洋淀东南的一个村落外,朱泛和郑芫终于找到了参将盛庸的部队。
村落里外已无百姓,全都逃避战火出走了,村子一里外就都是全副武装的兵士在布哨。时近黄昏,炊事兵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中却嗅不到任何的安和气氛,只有战马的嘶鸣声和军士的吆喝声划破寂静的空间。
在此之前,郑芫和朱泛施展轻功全力疾奔,他们在沧州打了个尖略事休息,主要是想探查一下那批火器是否运到了沧州。果然,他们一到沧州运河边,就看到如同德州码头一样的排场:一个青年小将率了百十个士兵,静静地守着十辆骡车,在等候着接货,只是这回该是真货了。
朱泛叹道:“这金蝉脱壳之计骗倒了所有的人,真是好计不在巧,太巧行不了。如此一条俗计,只要执行得大胆细心,就能顺利地运送成功呢。咱们自以为是明白人,却被诓得苦。”郑芫道:“朱泛你瞧,那条大船进来了。”两人极目望去,只见一艘大船缓缓泊近码头,主桅上挂着“大明”的官旗,副桅上挂着一面黑底长幡,上面绣着“龙腾”两个金字。
郑芫和朱泛对望了一眼,朱泛道:“原来是老沙的镖局保了这趟货,龙腾镖局真不愧是京师第一大镖局啊!”郑芫道:“这批火器终于运到郭英老将军手中,咱们可以放心了吧?”朱泛皱着眉,摇头道:“我可放不下心,想到那两个天竺人和杨冰突然都变成了锦衣卫,我可一点心也放不下。芫儿,你叫那天竺黑矮子啥名来着?”郑芫道:“好像叫什么辛拉吉的,唉,这些天竺人的名字真不好记。你还真相信这些人加入了锦衣卫?”
朱泛道:“不错,是辛拉吉。奇怪,为什么我总是记成‘辛吉拉’?芫儿,不瞒你说,我还真相信他们的确加入了锦衣卫。你想想,当鲁烈他们第一次听到咱们几人成了锦衣卫时,是不是也觉不可思议?”郑芫点头道:“有道理。金寄容和鲁烈他们终于想出一个办法来对付章头儿,你找丐帮来做锦衣卫,我就去找天竺人来入伙锦衣卫,看谁厉害?”
几经探讯,他俩终于找到这白洋淀畔的村落来,盛庸的部队正驻扎于此。村落里外的兵士个个面色严肃,行动迅速而不混乱,朱泛低声道:“这盛庸带得好兵,看来这部队能打仗。”
两人穿着锦衣卫袍服大剌剌地从村外往村内走,众官兵见到两个锦衣卫,虽有些惹眼,但备战匆匆也没有人上前盘问,直到进入村子中央,一个千总带着两个军士才将两人拦住。朱泛亮出腰牌,主动报了名字,要求面见盛庸。那千总验了朱、郑的腰牌,便带着两人来到一间较大的村舍前,请守卫的军士进去通报。
不一会亲兵出来道:“盛参将请京师来的贵使入内一谈。”朱泛和郑芫进入屋内,只见一间布置简单的客室中摆着一张木桌,墙上挂了两张地图,一个年近六旬的老将军含笑出迎。朱泛和郑芫先向他行了礼,郑芫举起御笔亲谕,要盛庸接旨。
盛庸接过了信封,抽出两页信纸,很仔细地读了两遍,再读附上的资料,面上神色阴晴不定。郑芫见这位五十多岁的三品参将剑眉隆准,双目偶而扬起时便见精光一闪,暗道:“又是一个厉害人物。”
盛庸终于将上谕放下,向郑芫和朱泛抱拳行了一礼,道:“圣上密旨有劳两位指挥使亲自送到,这兵荒马乱之中跋涉千里,盛某感恩之至。”
郑芫听他说得客气,一时便不会措辞,朱泛接口道:“盛将军忒客气了,咱俩奉皇上亲谕,务须亲自将这封信送到。一路上辛苦倒说不上,只是不知盛将军行止何处,一路访查不得要领。倒是碰上了从浏阳送来的火器,说是郭英郭将军要的东西,有武功高手要动手拦劫,咱们出手管了一下,反而探得您的部队到了白洋淀。”
盛庸听得很仔细,问道:“浏阳火器?什么武林高手会要动手拦劫?”朱泛道:“三个外地的武林高手,穿了锦衣卫的袍服,在德州码头附近打劫,扣住了来接货的将军罗义,咱们出手还是挡不住他们用罗义的性命要胁,硬将那批火器倒入湖水中……”盛庸惊道:“浏阳的火器必是火药包,进了水便坏啦!”朱泛笑道:“结果那批火药包全是假货,铁球中装的全是细砂,真货由龙腾镖局保着送到沧州登岸,安全接到郭将军营里去了。”盛庸拍了一下大腿,道:“好一招金蝉脱壳之计呀!”郑芫黯然道:“只可惜了罗义一条性命。”盛庸正色道:“罗义这人我也有印象,是条好汉子。只要郭帅能善用这批火器破敌,也就告慰罗义在天之灵了。”
这时亲兵进来请示盛参将何时用餐,盛庸道:“两位千里跋涉到此,若不嫌弃,便在营中一同便餐如何?”郑芫还来不及反应,朱泛已经道:“甚好,甚好,此地除军营之外便无民店,正要叨扰将军一餐。”郑芫心知朱泛的想法,以为参将的私房菜必然是好的,暗中不齿朱泛的贪嘴好吃。
那知饭菜开上来,竟然只有两盘蔬菜,一盘肉丝炒豆干,而且是一大盘豆干配几根肉丝。不过伙夫现烙的一叠葱油饼倒是香味四溢,一个亲兵捧了一罎白酒来,也是燕京产的二锅头。盛庸接过酒罎,拍开泥封,亲自为郑芫、朱泛斟满了酒碗,哈哈笑道:“喝了这道地的燕京二锅头,便多杀几个燕贼叛军。两位年龄不过二十,竟然当上皇帝亲信的锦衣卫,真是英雄出少年呢。”
郑芫连忙谦虚了两句,问道:“看来大战即将起于白沟河,皇上十分忧心前线的战局,亲自与京师几位大人商议,特将破敌之策密谕山东参政铁铉及盛将军……”
盛庸道:“两位既受皇上亲命递送密谕,我就不瞒两位。盛某自弱冠从太祖征战前线,镇守地方,在太祖时官至都指挥,去年以参将之名随耿帅伐燕,尚未出战便已落败,只好襄助耿帅固守真定。今从李帅再战朱棣,依我数十年的经验来看,李帅若能以中军殿后,前线全权交与平安及瞿能父子,当可予朱棣迎头痛击。但我最担心的是接下来的事……”
郑芫虽然聪明,但对两军对战的事一窍不通,睁大了一双眼睛问道:“接下来会怎样?”
盛庸摇了摇头道:“李帅定然不肯率中军垫后,朱棣必以主力强打中军,我担心的事便在此。”朱泛插口道:“强打中军便怎样?”盛庸叹了一口气,道:“中军士气极为低落,遭败又极易溃散。若中军溃散,先锋再强也难挽大局。”郑芫不甚解,忍不住脱口问道:“您是说……李帅是个必败将军?”盛庸不答,举杯邀饮,一碗烈酒一干而尽。
郑芫傻乎乎地又问:“那么朝廷何不干脆将李帅撤换?”盛庸道:“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之际,阵前岂能换将?俺极愿率一万兵马去李帅的位置,李帅则把中军移到此地来压阵,让平安、郭英和我三个老将好好和朱棣拚一场。”
朱泛趁郑芫与盛庸谈话之时,已将葱油饼卷豆干肉丝吃了两个下肚,又将碗中的二锅头喝了,觉得满心踏实痛快,便发问道:“盛将军啊,咱们今日将皇上的信亲自交到您手中,拿了收条便要打道回京师去了。皇上定要问,盛将军领了圣谕,有什么表示呀?您说咱们怎么回皇上?”
盛庸笑道:“小哥儿你免兜圈儿,咱就明白告诉两位。皇上要我多掌控些部队,在后方埋伏起来,若是中军败退,便等燕军追过去了,咱就出兵打燕军的屁股,李帅的中军可以调转头来夹击,以求反败为胜,这计策简单得紧。”
朱泛道:“这么说来,朝廷此计有未虑胜先虑败的意思了。”盛庸道:“不错,小哥儿是个明白人。李帅在郑村坝就是中了朱棣这一计被打得溃散,朝廷便想出这‘师敌之计以制敌’的法子,确实是未虑胜先虑败,倒也难为了。”郑芫听他口气中有一点暗讽的味道,便道:“若真能如您所说反败为胜,李帅岂不就是故意诈败、诱敌深入呢?”朱泛又加一句:“自古以来可曾有过派中军诱敌、以副军主战的兵法?高啊!”
郑芫正经地问道:“那么盛将军的部队兵马足够么?”盛庸也正色回答:“我一个参将能有多少兵马?这两天陆续有几个参将的部队都调到这一带,兵部有令由我指挥节制,这也凑足了一万多兵马。为数虽不多,只要打得准打得狠,照样管用。”
朱泛对兵制略知一二,听了这话面露惊讶之色,心想一个三品参将所率兵马有限,就算是战时,顶多不超过五千人吧,这盛庸竟要指挥一万多人,实在太不寻常。盛庸见他面露难信之色,便微笑道:“我虽以三品参将之名随耿炳文伐燕,其实我在太祖时便已官拜从二品都指挥,其他几个参将都是后辈。这一万多兵马归我节制,倒也不致有啥问题,只是不同的部队战力参差不齐,整合运用起来须得十分小心。”
郑芫道:“总而言之,咱们便回皇上说,朝廷的计策及用心,盛将军都了然于胸。如果前方战局真发展到这一步,盛将军必能依计行事,反败为胜。”盛庸笑着拱手道:“承两位美言,盛某这厢谢过。”
郑芫和朱泛离开了白洋淀畔盛庸的驻兵地,兼程赶回德州。朱泛寻着了丐帮弟兄,将铁铉及盛庸亲收密谕的经过用简信写好,请丐帮以飞鸽快书送到京师,再转章逸。章逸自会向郑洽报告,向皇帝覆命。至于途中巧遇拦劫火器的事说来话长,就没有提。
两人办完了这事,便从济南沿黄河南岸经泰安、开封,到了郑州。朱泛和郑芫纵马到了黄河边,只见黄河滚滚向东,北岸远处沁河蜿蜒汇入,河面宽处总有两里多。朱泛望着河水挟着大量的黄泥沙缓缓流去,忍不住道:“黄河的水色比我想的还要黄呢。”
郑芫道:“两岸百姓便喝这水么?”朱泛道:“恐怕不成吧。”河边一个挑水的汉子听了,插嘴道:“怎么不喝?不喝俺挑水干啥?”郑芫道:“大哥,你挑水自己喝?”那汉子将两桶河水倒入一个水车中,一面道:“俺卖水。”郑芫道:“这水能卖?”那汉子道:“俺拖水回去弄清澈了,就能卖。”
郑芫大感兴趣,问道:“大哥,请恕咱们孤陋寡闻,您这水怎生弄清澈?”那汉子道:“俺拖回去了,先淀放让泥砂自己沉到底,上头的水再加明矾沉第二回,然后用布过滤,水便清了,烧开了便能喝。”郑芫沉吟道:“大哥,一年到头喝这里面加了矾药的水,会不会生病啊?”那汉子一双鼠眼一瞪,很不高兴地道:“那有生什么病?俺从娘胎出来便喝这黄河水,你不瞧俺四肢齐全,一身好气力?”朱泛连忙道:“是,是,大哥说的是。俺这小妹子不懂事,胡乱说话。”
那汉子装了满满一车水,便双手拉着车杠,肩头套上拉带,喝一声“起”,一鼓作气将水车拉离河岸,上了黄土路缓缓去了。郑芫道:“果然好气力。”朱泛道:“芫儿,你干么问那汉子那么多问题?”郑芫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那汉子说黄河净水的过程,忽然想到之前沙九龄说的一番话,便觉十分不安。究竟是什么事不安,一时也想不清楚。”
朱泛道:“老沙说了什么?”郑芫道:“老沙说起他年轻时在点苍山庄学武的往事……”朱泛啊了一声,道:“我问他点苍的往事,他便对我恶言相向,却又跑去和你诉衷情,岂有此理。”郑芫道:“不怪老沙,怪你态度太坏。老沙提到点苍山庄建在一处风景极美的河谷中,但绕谷而过的小河却是黑色的,只因河水中挟有大量黑色的细砂,所以点苍众弟子每天必做的功课之一,便是轮流挑水,负责将水沉清。我怀疑他们是否也用矾药来沉淀。”
朱泛奇道:“是又怎样?”郑芫道:“你忘了老沙说他师父正当盛年,却突然不明不白毙命的事?他怀疑死因大有问题。”朱泛想了想,道:“芫儿,你是怀疑点苍前掌门之死与饮水有关?”郑芫摇了摇头道:“不知道,只是一大堆联想。咱们此去神农架,如能寻着方师父或傅翔,我定要记得问问这矾药究竟是什么东西。”
朱泛道:“咱们现在离嵩山少林寺只有百多里,要不要先去少林寺瞧瞧?”郑芫道:“既然路过,自然要去。何况最后见到方师父的就是少林和尚,咱们当面多问多谈一番,也许对寻找方师父和傅翔都有些帮助。”朱泛道:“还有你的达摩三式,可以向藏经阁的无忧大师请教一二。”郑芫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这种上乘武功的领悟,可遇而不可求。”
就在郑芫和朱泛从郑州上嵩山少林寺之时,河北白沟河之战已经开打。时值建文二年四月二十四。
李景隆的先锋平安果然是员大将,他在苏家桥燕军驻地之南设伏,突袭燕王的部队。平安勇如当年赵子龙,挺起长矛冲杀无人敢挡,加上勇猛的瞿能父子也参与合击前次围燕京城时,瞿能本有机会攻破金旧城彰义门,却被李景隆怕他抢了头功而下令调开,丧失了唯一的一次破城机会,此次配合平安的伏击,施出全力猛攻,燕军一出动便遭重击,只好暂时退却。
然而就在燕军撤退的路上,老将郭英的部队点燃了几千斤的火器,不论是“一窝蜂”还是“踹马丹”,都炸得燕军损失惨重,朱棣亲自殿后,逃回苏家桥大营。
次日再战,燕军仍占不了上风,但朱棣终于等到机会了。他跃马在小丘顶上遥望李景隆的中军正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声势虽大,朱棣却瞧着大喜,他深知李景隆的毛病,只要寻一个隙打垮他一翼,朝他的指挥中心狠狠攻打,中军极易溃败,因为李景隆撑不住压力便会拔身就逃。
但眼下那平安和瞿能的攻势委实太猛,漫天的箭雨,射杀燕军无数。朱棣也是一个喜欢冲锋陷阵的人,且他临场指挥的能力强过李景隆太多,他一面率部故弄玄虚、欺敌拖延,一面缓缓移向后援部队的方向。这一番折腾,他被迫换了三次坐骑,两匹座下骏马一死一伤,情况之危可见一斑。终于撑到了后援到来,朱棣的援军就是朱高煦的部队。李景隆见敌方援军到了,便疑心后有埋伏,居然就下令暂时收兵。
朱棣立即抓住机会,派一支快速部队绕到李景隆中军后方放火,朱高煦的生力军加入战斗,一时声势大振。瞿能父子力战身死,李景隆见状大惧,急忙撤退。燕军在朱棣身先士卒率领下乘胜追击,于是南军兵败如山倒,死伤之外,单算投降之众便逾十万,大战结束得比朱棣想像的还要快得多。
朱棣收拾了战场上的零星余斗,便问投降的诸将士:“李景隆去了那里?”降将们齐声道:“李帅必然已经回德州去了。”朱棣对朱高煦大笑道:“俺就知道他最会逃跑,谁叫他是属兔的?”燕军众将跟着大笑,朱高煦低声道:“孩儿好像记得他属鸡的。”朱棣笑道:“鸡也会逃,可跑得没兔子快。”朱高煦道:“李景隆跑得快,害死了瞿能父子。”朱棣叹道:“可惜了,这对父子若能为俺所用,都是一等一的大将军。”他话锋一转,问道:“郭英那老贼呢?”张玉应道:“俺见到他扯了一万多名败兵往西撤了。”朱棣恨道:“这老贼拿火器炸得我军好不惨烈。”
朱高煦道:“李景隆逃向德州,咱们也兵疲马乏,又有十万降军要处理,父王意下如何?”朱棣略一沉吟,挥鞭向南指,大声喝道:“众将官,咱们直下德州!”
李景隆逃到德州,燕军一到城外,盛庸便悄悄率军掩到燕军之后,只待李景隆出城应战,他便要发动攻击,猛打燕军的屁股。但李景隆居然开了南城门,又逃向济南去了。盛庸派出的探子带回这个消息时,他完全傻了眼,不敢置信,厉声盘问探消息的军士,那探子道:“今日燕军前锋张信已进了德州城,怎会有假?”盛庸叹道:“张信?就是那削藩以来第一个倒戈的降将?”
盛庸沉吟苦思了一会,上马亲自到燕军后方探视一番,终于发现燕军为匆匆追赶李景隆,部队不及盘整,前面是精锐的先锋部,掉尾的竟然许多是原属李景隆的降军,拖拉了十数里,前军已进了德州城的北门,后军还遥遥在城外的小丘陵之间拖迤而行。盛庸胆大心细,突然率部从后方横切而出,命将士挥扬大旗,齐声大喊:“朝廷的部队快归队,朝廷的部队快归队!”
一时之间,满野上千“盛”字军旗呼啸而过,燕军尾巴上的降军大批人便转身加入盛庸部队。燕军军官在人数上是少数,身边周围都是想要归队的降兵,也不敢强加阻止,反而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跃马弃了这批“降兵”,疾奔德州去归他们自己的队了。
盛庸收了两三万原已被打散投降敌人的散兵游勇,当机立断,带着数万大军绕过德州,向济南而去。他暗自盘算:“李景隆溃败太快,所有原定计策皆来不及施作,现下只好到济南重新布置,咱们就在济南决战吧!”他跃马前进赶路,心中暗暗发愁:“李景隆匆匆逃离德州大本营,大量粮草全送给了朱棣。这一下他和我这边两大批人马汇入济南,济南可有足够的粮草?”
还好铁铉奉钦命已有所准备。这日是五月初九,距白沟河开战才十五天,朝廷的大军已经被李景隆败得差不多精光了,朝廷拜这样的大将军,只能说是气数吧。
三日后,燕王大军已集结在济南城外。城里山东参政铁铉及参将盛庸合流了,而李景隆又出了城南的城门,这回不是逃跑,而是被朝廷召回京师。六十万大军,只花了八个月时间就输得精光,回到南京性命保不保得住,谁也说不准。
朱棣围住了济南城,心中舒坦了一些,他清楚地感觉到,战事从此要主客易势了。从五月十五日起,不再是你朱允炆“伐燕”,而是我朱棣要直捣京师,夺你的皇位了。
朱棣对济南很熟悉,他从城西北用强弓射了一封信入城,直落在布政使司衙门外的广场上,信的内容是劝降和恫吓。但城内毫无反应,并不理会。他暗忖济南是有名的泉城,城中家家流水户户垂杨,绝不缺水,所以断它水源无益,不如用水淹它。朱棣也熟知三国的一些说部轶事,想到关云长水淹七军擒了于禁的故事,便立即召集诸将商议。众将均表赞成,决心掘堤引河水灌城。
这一招毒计果然有用,大水漫到城墙脚,铁铉和盛庸立刻派了游击千总,率了一千士兵出城投降,跪求燕王停止放水,饶全城百姓的性命,如蒙朱棣同意,次日即开城投降。朱棣大喜,当即接受,次日策马入城受降。
岂料就在入门城之时,一道千斤闸的铁板由上落下,居然只打中了马头,而朱棣安然无伤,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抢了随从的马,飞奔回营,坐在帐中破口大骂铁铉和盛庸,以及两人的父母、祖父母、铁盛两家的先人神主牌。
朱棣攻打济南到六月,他的另一项秘密武器已经运到,便是二十尊大铁炮。这些大炮是从燕京及大宁拖来,过去明军北伐打蒙古军时曾发挥过效用,朱棣便暗中遣人去连炮带火药炮弹都拉了过来。
朱棣对儿子朱高煦道:“这盛庸是个良将,铁铉是个好军师,朱允炆如果一开始便用这两人替代耿炳文和李景隆,咱们未必有胜算。”朱高煦道:“父王不要长他人威风。咱们这二十尊大炮轰将起来,定要轰垮济南城墙,咱们杀进城去,看看是谁厉害。”朱棣对这大炮的威力知之甚详,他下令大炮集中火力瞄准城门四周连续轰击,不要变换目标,一直到把城墙定点轰垮为止。
次日大炮轰了一整天,城中百姓惊慌不安,要求开南门逃离济南,守城兵士也是又惊又吓,纷纷怯战,不敢守在城头上。还好天黑之后炮火稍歇,城中军民松了一口气,却又担心不知明早天亮后,战事会变成什么样。
翌晨日头才升上来,朱棣便命二十门大炮继续轰击,而且要瞄准城墙上昨日轰得弹痕斑斑的老地方全力发炮。朱棣坐在帐中盘算,再有一上午的轰击,午后城墙必有垮倒之处,便要张玉、朱能等大将准备攻城。
岂料帐外才闻得两声炮响便戛然而止。朱棣正感奇怪,已有两个校卫面色异常地匆匆奔进帐来,其中一个跑得急了,被帐门口拉的粗绳绊得一个跄踉,差一点摔个狗吃屎。朱能怒道:“什么事如此慌张?”
那两个校卫一脸惊吓和疑虑的表情,结结巴巴地道:“报告……报告王爷,城墙……城墙……大炮不能再轰了。”朱能喝道:“什么不能再轰?卡膛了吗?那有二十尊大炮一齐卡膛的道理。”那校卫道:“不是,不是……俺说不清楚,将军您自己看……”
朱棣感觉到一丝不寻常,他懒得再问那两个被吓得说不清楚话的校卫,大步走出大营,跨上马便往营地外飞奔而去,后面几个将军急忙跟上。
朱棣纵马出了营地,从高地上望下去,只见燕军兵马一层层围住济南城,但大炮全都停火。再仔细一看,那已被轰了一整天的城门四周斑斑弹痕,城墙上砖石多有破损,城垣上却矗立了一排木牌,牌上写了一行大字,但距离远,看不清是什么字。朱棣怒道:“什么东西!快传令下去,大炮给我轰。”
那两个小校卫这时已镇定下来,忙答道:“王爷,轰不得啊……”朱棣知道定是那排木牌在作怪,扬鞭指着前方喝道:“那些牌上写的什么字?”两个校卫嗫嚅答道:“高皇帝神主牌。”
朱棣登时傻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铁铉竟想出这个法子来破解己方的大炮攻势。一则,他对父皇朱元璋有无比的崇敬;再则,此次发起所谓“靖难”之战的法理依据,乃是奉高皇帝太祖的“皇明祖训”,这时如果炮轰“高皇帝神主牌”,便成为欺君侮父的造反行为,出师“靖难”的谎言便破功了。是以除了下令停止轰击,别无选择。
朱棣想了又想,只好挥动手中马鞭,下令道:“传令下去,立刻撤了大炮。马步大军巨木云梯侍候,直攻城门。”
城里见铁铉这一招逼停了攻城炮火,立刻士气大振,派出一批训练精良的弓箭手,在墙头箭垛和掩体中发箭。一轮猛射下来,几乎是箭无虚发,城上士兵的欢呼声及暴吼声愈来愈响。朱棣见状,悄悄对左右说:“传令今日收兵。”
燕军虽然一时攻不下济南城,但朱棣心中并不焦急。只因他在轻松取得德州时,得了李景隆数量相当庞大的一批辎重粮草,而济南被围已成孤城,城中军队估计也有十万以上,所存粮食能支撑得了多久?等到城里箭尽粮绝,铁铉和盛庸再神勇,也只有开城投降了。是以为今战略,最重要便是在围城之余,密切注意济南城的南方和西方,严防粮草及援兵赶来济南。
但是朱棣能想到的事,他的敌人也想得到。七月时,勇冠三军的平安整编了二十万部队,再次出兵。这一次,平安是要截断燕军的粮道。
平安已从都督佥事升为都督,他在河间一带骚扰燕军,打了两个小胜仗后,控制了运粮的必经之径。朱棣派兵去抵抗,平安又率军向北,朱棣的部队摸不清平安下一步要攻向何方。朱棣闻报后,心头忽然出现了一个阴影。
他对张玉及朱能这两员大将道:“俺知道了,平安这小子下一步想回攻燕京。”平安昔年曾与朱棣协同作战过,两人相互之间对对方的战法和想法都有一定的了解。朱棣想到这里,再加上自五月围城以来,已经整整三个月仍然无功,己方的精锐先锋部队倒是折损了不少。他审慎评估了形势,当天晚上忽然下令撤围,大军趁夜悄悄班师,要回燕京去了。
济南城墙上难得的一片宁静,攻城的厮杀之声突然歇下了,城墙的四角了望军士通报盛庸,燕军似有撤离的迹象。
盛庸快步冲进铁铉的公廨,大声叫道:“铁公,听说燕军要撤,咱们快去城头瞧瞧。”铁铉正在检视两个重大计画,一个是万一敌方撤围时的杀敌计画,另一个则是万一城破时最终的拚杀计画。他忽闻此言,有些不敢置信,立刻站起身来问道:“盛兄,你是说燕军撤围?”盛庸道:“据报如是,咱们快去确认。”
两人上了城头,从黑暗中向城下眺望,果然看见燕军外围部队已经在撤离,大军偃旗息鼓,退得安静而井然有序。铁铉道:“盛兄,你瞧朱棣会不会佯退,诱我军出城?”盛庸道:“此刻还看不真切。他若是佯退诱敌,就只有外围部队会撤,靠近城围四周的精锐部队和攻城器具便不会真动。咱们且再看一会。”铁铉道:“盛兄,你先下城去集合部队,如果燕军撤离是真,咱们就要冲出去打他个落花流水。”盛庸道:“好教铁公放心,俺的副将现下已在召集部队,随时可以出动。”
两人在城墙上望了半个时辰,只见城下的攻城前锋部队也动了起来,士兵们开始收拾各种攻城器具。铁铉望了盛庸一眼,道:“玩真的?”盛庸指着城墙正下方的左右两边,道:“铁公看到没有?两侧的燕军刀枪在手,还有弓箭手箭在弦上呢。”铁铉道:“咱们的部队现在还不能出城。”盛庸点头道:“不错,再等一会。”
又过了半个时辰,城下的部队也开始撤离了,左右戒备的翼军也移动到断后的位置。盛庸低声道:“差不多了。燕军确实要撤,俺要出一口气了。”说罢便下了城楼,城中主要道路上已鸦雀无声地排满了全副武装的部队,火烛全熄,黑压压的一片,但盛庸却能感觉出这一城的士兵,个个充满爆发力,蓄势待发。他对三个副将道:“第一波二万人冲出后,立刻集合第二波待命。咱们四人分领四波人马。”三个副将齐声应诺。
盛庸一声:“传令点火!”只见点火的命令一路传下去,一条条火炬的长龙一路亮起来。铁铉在城墙上往城内望去,那景象壮观之极,而他的内心也如那一条条的火龙熊熊地燃烧起来。
盛庸跨上了战马,从亲兵手上接过长枪,一口陕西官话传了出去:“弟兄们,叛军围着打咱们、干咱们,整整三个月。今天晚上我要带你们出城去,该让你们出一口气了,你们是啥个说法?”众军士喝道:“杀敌!杀敌!杀敌!”
封闭了三个月的城门突然打开了,城墙上对准撤离中的燕军断后部队射出了最后一轮强弩。漫天箭矢如下雨一般落向燕军之时,盛庸的部队如虎似狼地冲出城门,向撤退的燕军追杀过去。
盛庸按着铁铉定下的追击计画,四波人马逐一杀出,燕军的断后部队且战且走,愈战愈少,几乎全部遭到歼灭。然而朱棣的燕军败而不乱,虽有折损却不溃散,终于缓缓退向外围安全之地,盛庸的大军趁势收复了德州。
济南三个月之围到此结束,时间是建文二年八月十八。
燕军撤围济南,班师回北平去,其实军事上并无极大损失,但是消息传到南京,那分自开战以来就浓浓笼罩着京师的凝重气氛,终于得到一丝纾解。九月初十,朱允炆将铁铉从山东参政升为布政使,并特命参赞军务,旋即正式任命他为兵部尚书。盛庸力守济南有功,便封了“历城侯”,替代被撤换的李景隆为“平燕将军”。盛庸率兵驻守德州,平安守定州,与沧州互为犄角。
南京一时沉浸在庆功的气氛中。“郑家好酒”也有人在庆祝,郑洽约了章逸、于安江、沙九龄聚餐,邀请了一位特别宾客,便是新科进士胡濙。
胡濙终于以二甲三十四名考中建文二年的进士,得郑洽引见认识了朝中重臣,又得梅殷驸马爷推荐,日前实授了兵部给事中,是一个有实际影响力的七品官。
席间谈到李景隆,这位遭撤职召回京师的伐燕大将军,将朝廷六十万兵马丢得一干二净,当时力荐李景隆的黄子澄,以及右都御史练子宁、御史叶希贤等都上书皇帝,要求立斩李景隆。朝中大臣也没有一个敢出头为李景隆讲话,甚至有不少官员在廷上挥拳相向,以泄愤怒。
郑洽道:“今日在孝孺大学士怒骂‘坏陛下事者,此贼也’之后,我真担心大伙儿冲上前去对李景隆施以老拳,那可就难看了。”章逸道:“听说当时力荐他的黄子澄也上书要求斩李景隆,以息天下怒?”郑洽道:“不错,子澄每一提及荐李之事,便悔恨交加。此次上书请斩李景隆,可谓伤心已极矣。”
胡濙道:“其实太常寺卿大可不必如此伤心。李景隆名将之后,自幼熟读兵书,各种条件都看好于他,当初推荐他主帅,并算不得滔天大错。错是错在郑村坝之败后,已经证明他无大将之才,那时没有撤换他。”
沙九龄插口道:“还有,听说皇上给耿炳文和李景隆下了口谕,不得伤了朱棣的性命。这事如果属实,它的影响也不小。”郑娘子送新烫的酒上来,听得此话的后半截,忍不住问道:“沙镖头,这话怎么讲?”
沙九龄道:“这回龙腾镖局负责从浏阳运送一万斤火器到前方,是郭英老将军要的,一个叫谭湘的指挥使负责押运。这谭湘是浏阳人,和咱们镖局总镖头是小同乡,他怕这批火器有人要劫,便来请教龙腾镖局。是我帮忙出了一条金蝉脱壳的妙计,一万斤火器一斤不少地运到郭将军营中……”
于安江听得不耐,打断道:“这又跟皇上口谕不得伤了朱棣性命何干?老沙你有话直说,不要绕圈儿。”
沙九龄知于安江不爱听自己吹嘘,便笑了笑,接着道:“当然有关系,老于你莫着急。那浏阳人谭湘达成任务得了赏赐,心中好不高兴,便托人送来四百支信号用的焰火,便是咱们几个使用的那种,都不用付钱,算是送给咱的谢礼。章头儿,是不?”
于安江见他仍在说他自己的厉害,不禁有些火了,但见章逸举酒敬了老沙一杯称谢,便不好再讲话,耐着性子听沙九龄续道:“就是这个谭湘谭指挥告诉咱们镖头,说在前线许多军官都在咒骂这条上谕。一面要和燕军做殊死斗,一面还要保全朱棣的性命,天下那有这样打仗的?有个平安将军麾下的军官说,有两次朱棣率少数随从亲入最前线,那时只要大军一上,便能将朱棣杀了。但都因为这个鸟圣谕,眼睁睁看着朱棣脱离险境,扬鞭驱马而去,恨得牙痒痒的也没辙。”
郑洽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老沙呀,这些话出了郑家好酒便不要乱讲。今日在朝上,众大臣立主斩李景隆以谢国人之时,皇上却裁决暂不追究李景隆死罪,要先办重整北方兵力、有功人员升官进爵的事。我瞧恐怕与老沙这话有些关系。皇上不杀李景隆,一则是仁义之心,念他是开国元勋之子,一则也有些悔恨自己,不该给伐燕统帅不得伤朱棣性命的口谕。”
沙九龄在江湖上混得久了,虽然做了锦衣卫,口无遮拦的习惯仍改不了,加以又喝大了,那里管得了这许多,便接着道:“刚坐上皇位便要找强藩开刀,这是匹夫之勇;打仗要保全对手的性命,这是妇人之仁。李景隆固然是个庸将,这种仗任谁来打都累啊!”
胡濙听他说得露了,便道:“皇上确是仁义之君,古所少见呢。”沙九龄仍不知节制,反而恨恨地道:“打仗不是胜就是败,仁义有个屁用……”章逸举杯道:“老沙你少说一句,咱们来谈谈锦衣卫的事。”
一提锦衣卫,沙九龄的劲更大了,抢着道:“那个浏阳人谭湘还告诉咱总镖头,他们的火器在德州码头演了一场假交接的戏,果然引得贼人出手抢劫,幸好老沙我计高一着,贼子抢到一批假货,真货悄悄运到沧州去交接了。听当时在场的一个把总梁城事后对谭湘说,在德州动手抢劫的是三个锦衣卫的高手,出手相帮他们的又是另两个少年锦衣卫。负责接货的将军叫做罗义,被打劫的锦衣卫割了头颅,他抵死也没屈服,真他妈好样的。”
郑洽紧张地问道:“老沙,你是说动手打劫的是三个锦衣卫?出手相帮的又是另两个少年锦衣卫?”沙九龄道:“不错,那谭湘是这么告诉总镖头的。”郑洽沉吟了片刻,自言自语道:“谁会遣了三个锦衣卫去劫朝廷的军用火器?”
于安江忽然插口进来:“你们看那两个少年锦衣卫,会不会是郑芫和朱泛?”章逸点头道:“从时间地点来看,多半便是郑芫和朱泛。至于那三个打劫的锦衣卫,既不是咱们的人,那就一定是金寄容那边的人了。”
于安江听了沙九龄的话,一直在心中琢磨,一双细眼滴溜溜地打转,这时又道:“既要偷偷打劫,为何要穿着锦衣卫的制服干事?这不是有点奇怪么?”
章逸道:“老于,你有没有听到鲁烈那边什么异常的事?”于安江并不回答,反而问道:“咱们锦衣卫聘用新人,是谁说了算?”章逸道:“当然是金寄容和鲁烈说了算。”于安江道:“他们不需要向上级报准?”章逸道:“锦衣卫直属皇帝,原则上每年名册皆须呈报备核,但其中聘用大权通常就在都指挥的手上,皇上那能管那细节?”于安江道:“那章头儿招了郑芫等三人,也是要金寄容和鲁烈批准了?”章逸道:“自然是如此。但那是钦命要办的事,金鲁两人就算不爽也只得照办。”于安江点头道:“是了。”便没了下文。
沙九龄忍不住问道:“老于吞吞吐吐,十分讨厌,什么是了?”于安江道:“俺猜那金寄容和鲁烈最近偷偷引进了一批新人,来抵制章头儿及咱们,这里面甚至可能有天竺那批高手……”他话未说完,章逸已经接口道:“是呀,这正是我最担忧的事。金鲁二人与天竺武林勾勾搭搭已有一段时日,但是都还躲在幕后。这一下如果正式进入锦衣卫,金、鲁不仅力量大增,他们假公作恶起来,可要为害国家朝廷。”
郑洽和胡濙对望一眼,面色十分凝重,几乎齐声道:“章指挥,你是说……燕王朱棣?”章逸点头道:“据俺几年来蒐集的消息,燕王朱棣收买锦衣卫及天竺高手已非一日,亦非偶然为之,而是长期互通款曲。金鲁二人曾经介绍天尊地尊与燕王使者见过面,且燕京寿庆寺的道衍和尚也来过京师与天地二尊会面。”
郑洽正色道:“章逸,你这消息可确实?”章逸道:“旁的不说,单说这道衍和尚和天尊地尊密会的地点,就在玄武湖旁的鸡鸣寺。那日鲁烈派在寺外戒护的亲信侍卫中有一个露了口风,又被俺手下一个弟兄打探到……”沙九龄听得不满,追问道:“如何露口风,又如何打探到,章头儿你说清楚一点可好?”郑洽也道:“此事关系重大,愿悉其详。”
章逸道:“也没有什么不能讲的。那个鲁烈的亲信侍卫看到了鲁烈在把玩一个红玉雕金线缀的将军像,端的是稀世宝物,鲁烈说是道衍和尚送的。那侍卫在秦淮河有个老相好,他在老相好面前吹牛充壳子,不知怎的露了这红玉雕像的事。前不久我的一个弟兄,他也是……也是那秦淮河姑娘的相好,那姑娘无意中说起这件宝物,我那弟兄多长了心眼儿,便慢慢从姑娘口中套出这事。老于、老沙,你们说这消息可不可靠?”
于安江和沙九龄一听是这么回事,于安江猛点头道:“可靠,可靠,姐儿枕头上咬耳朵的话最是可靠。”沙九龄赞叹道:“照啊,章头儿您强将手下无弱卒。”
章逸不知沙九龄说的是他手下弟兄打探消息的本事,还是浪子厮混的本事,便没有接口,却不自禁地瞟向郑娘子,郑娘子狠狠白了他一眼。
郑洽沉吟道:“如此说来,那三个在德州打劫火器的锦衣卫,有可能是金、鲁招募的新人,譬如说……那批天竺人?”章逸点头道:“不错,极有可能。”郑洽道:“明日待我私下奏请皇上,彻底整顿一下……”他尚未说完,于安江便道:“大学士,万万不可整顿。”郑洽和胡濙都奇道:“为何不可?”
于安江行了一礼道:“两位大人,您要是这么一做,便是和金、鲁翻脸了。翻脸不打紧,俺可要请教一个问题,全国锦衣卫大大小小几千人,郑大人和章头儿您们能管住多少人?我瞧十个里面倒有八个还是听命于金鲁两人的。这一翻脸,咱们有力量将几千个锦衣卫一网打尽?或是收编为己用?”
郑洽和胡濙细想于安江所言,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已经远超过朝廷的力量所能处理。主要是锦衣卫在这段时间里,愈来愈多的武林人士加入,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卫营之中,这些人桀骜不驯,那里是朝廷一道命令就能整顿?
章逸道:“老于呀,依你看,他们派新人劫火器也就是帮燕军一个忙,但为何要穿了全副武装干?”章逸认为于安江最能懂得坏人的行为模式,是以每当要推测坏胚子的想法时,便要请教他。
于安江道:“我猜咱们这一票人成立了新锦衣卫,又得到新皇帝的信任,这件事激起了金鲁二人的不满,也让他们觉得危及自身。这次借打劫火器的事,是要明白告知各地的同袍,锦衣卫只管动手协助燕军,不要管朝廷的旨意。”
郑洽道:“然则金、鲁身在京师,就不怕皇上问罪?”于安江答道:“回郑大学士,金鲁二人可以装蒜呀!我猜只要上头问起,这两人一定推说:锦衣卫有数千人之多,难保燕王没有在其中暗布桩脚。而且信誓旦旦定要彻查不肖,加以严办,在皇帝面前发誓赌咒,掏心掏肺,满腔热血,忠字当头。”
他一路说得又溜又顺,完全不假思索。章逸心中暗骂道:“这老于是个坏胚子。”口头却道:“老于猜得有理。他们这么做,便是公开宣示,燕京和朝廷之间,不但军队在打仗,锦衣卫也在打仗了。”于安江冷冷加一句:“而且锦衣卫‘叛军’的首脑就在京师,每天见了咱们的面还是笑嘻嘻,你说气人不气人?”
郑洽觉得情况愈来愈复杂,便问众人:“如此情况下,咱们要如何自处?各位可有高见?”
章逸道:“咱们人手不够,原来仗着皇上的信任可以‘狐假虎威’,让金寄容和鲁烈他们不敢妄动,现在公开‘宣战’了,这个优势不再,须得多找些人来助拳。前些日子,俺收到芫儿传来的鸽信,说她在少林寺向无忧大师讨教达摩三式,此后便再无讯息。俺已托丐帮的弟兄用飞鸽传书到武昌,请丐帮帮忙打听他俩的行踪,要他们立刻回京。昨天接到武昌来的一好一坏两个消息,坏的是还没有红孩儿的消息;好的是丐帮钱帮主听到咱们的情况,派了左右护法前来助我等一臂之力。钱帮主一个女流之辈,义薄云天啊!”
郑娘子面带忧虑之色,章逸看到了,知她担心郑芫的安危,便故作轻松地道:“照时程上算来,郑芫和朱泛是该回来了,想来必是在神农架找到了方军师或傅翔,这才耽搁了些日子。以他两人的武功加上朱泛的机智,没有什么人能让他俩吃亏。”沙九龄也发觉郑娘子在担心,便补一句:“何况丐帮弟子遍布各地,通风报信更是快速无比,丐帮没有消息,便是没有坏消息。”
郑洽道:“丐帮的援手到了之后,咱们有何计画?”章逸笑了笑,不即回答。
于安江久跟章逸,每次见到章逸这种笑容就知他胸有成竹,便也不催他,只拿一双眼睛牢牢盯着他。章逸见大家都静下来望着自己,便开口道:“各位还记得前次鲁烈下战书,在普天寺邀我一对一决斗的事?”于安江道:“怎忘得了啊?那回也是丐帮钱帮主仗义驰援,才没有让他们得逞。”
章逸笑道:“俺这回要学学鲁烈了。”沙九龄道:“你要挑战?”章逸道:“五日之前探子来报,普天寺突然空了,天竺人何时走的竟没有人察觉,端的是神出鬼没。对方目前在南京的高手就只剩下金寄容、鲁烈、马札,最多还有三个劫火器的天竺人。咱们要是有了丐帮的高手来压阵,我章逸便要单挑金寄容,把锦衣卫里头的问题一次解决!”
章逸此言实在太过惊人,大伙初闻都为之一震,觉得不可思议,但再仔细想想,这确实是一个跟老锦衣卫做了断的极佳机会,若能一举战胜金寄容,则天下锦衣卫倒向己方者一定大增。待想到第三遍,人人都不得不承认,这个章逸实在聪敏绝顶又极有胆识。
章逸续道:“过去大家都在京师当差,穿一样的锦衣,领一样的皇粮,打起来岂不是笑话?是以上次鲁烈邀我决斗时,定要我着便服单身赴会。这一回嘛,他们既然公开帮朱棣,咱们便穿了官服决斗也没啥不可,俺杀了他便是杀了叛徒,皇上事后知道了就好。但重点是要有高手压阵,确保咱们能一对一的干。”
于安江是个仔细的人,自章逸语出惊人起,他便动脑筋把各种情况想了一遍,这时发言道:“章头儿,最后一个问题……”章逸笑道:“老于,你是问俺打不打得过金寄容,对吧?”于安江点头道:“正是。那金头儿从来极少出手,大家只知他一身武功已得全真派真传,究竟高到什么境地其实并不清楚。章头儿,您有几分胜算、几分把握呢?”
章逸脸上又露出那种充满自信、自在潇洒的笑容,淡淡地道:“有胜算要打,没胜算就要打出胜算来。不错,金寄容极少出手,他的武功深不可测,可是对金寄容来说,也许俺章逸的武功也是深不可测呢!”
他那满不在乎的笑容似乎感染了在座每一个人,连郑洽和胡濙都感受到那笑容后面无比的信心。郑娘子一双美目含润,望着这个神秘不羁的情郎,满心的感动和骄傲,却也免不了满腔的担心。
便在这时,“郑家好酒”店外一个豪迈的声音响起:“章逸章指挥在里面么?”众人一听这声音都是一惊,齐向门口望去。
只见门口出现了三个人,当前一人气度威猛,但衣衫褴褛,一袭灰衣上有十多个花布补丁,正是丐帮的左护法“魔剑”伍宗光。他身后一个中年花子留着一把山羊胡,一手不停地搓着胡须,正是丐帮的右护法“醉拳”姚元达。
令章逸等人惊得跳起身来的是,姚元达的身后闪进一个高大威严的老乞婆,手持一根乌光闪闪的细杖,竟然是丐帮帮主钱静亲临。
章逸连忙上前相迎,抱拳拱手道:“三位不辞辛劳到京师来为咱们的事助阵,章逸不知如何感激。有劳钱帮主再次大驾亲临,实在不敢当。”
钱静爽朗地道:“听说天竺武林透过锦衣卫,已经介入了南京与燕京的战事,这就是牵涉到天下兴亡的大事了。我钱静虽是一介女流,倒也不能置身事外。”
章逸连忙介绍众人都认识了,便将自己决心趁这时机,要和老锦衣卫的头儿金寄容决一死战的想法说了。章逸续道:“咱们这边有了丐帮钱帮主及两位护法的加持,管教鲁烈和那几个天竺人不敢动手。大家压阵,看俺跟那金寄容好好干一场。”
魔剑伍宗光拍手叫好,大声道:“章指挥好样的,咱虽不知你和那金寄容谁强谁弱,但俺最喜看人决斗,不散的殊死战尤其好看。你尽管放心,倘若有人要破坏决斗的规矩,我伍宗光就跟他拚命。”
醉拳姚元达哈哈一笑,接着正色道:“听章指挥说,至少有三个天竺高手穿上了锦衣卫服,明着在帮燕王朱棣打仗。这件事非同小可,章兄弟大可报请皇上下旨整顿锦衣卫,何须由章兄与金寄容决斗私了?”
章逸道:“天下各地锦衣卫数千人,目前十之八九是听命于金寄容和鲁烈的,如果皇上下令逮捕金鲁二人,恐将引起全面的反抗。若由俺一对一地干掉金寄容,便只是除掉一个叛徒罢了。只要当场能压住阵脚,整个锦衣卫不致因此而动摇根本,咱们再把天竺人赶出去,一步一步掌控内部,终有机会将整个锦衣卫转变成国家社稷一支正义之师。”
钱帮主一顿手中钢杖,道:“章指挥好抱负,咱们丐帮必为你后盾。要不要咱们先去找金寄容麻烦,逼他动武探探他的底?”章逸摇了摇头,拱手谢道:“丐帮英雄仗义相助,只要能压住鲁烈他们便好,金寄容有多少斤两到时便知。”
沿西长安街走到长安右门前,右转一条铺了青石的官道,右手边第一幢衙门是通政司,第二幢衙门就是闻名天下的锦衣卫。它的全名是“京城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
这衙门的正主“都指挥使”的办公厅大门深锁,自洪武二十七年蒋瓛被朱元璋处死以后,便未再派人继任,大权落在左右副都指挥使金寄容和鲁烈之手,这两人的办公厅设在中庭一左一右。
这时左边的厅中,金寄容和鲁烈正在密商最新的情势。鲁烈的手下打探到几件不寻常的消息,让金鲁两人颇觉不安。
第一件事,郑芫和朱泛奉密命北上出差,早已超过预定返回的时间,这两人有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他们的直属上司章逸似乎完全不以为意。第二件事,丐帮帮主率两大护法昨日从武昌到了京师,不知所图为何。
鲁烈道:“照绝尘僧三人的说法,他们和郑芫、朱泛这两个小鬼在德州交过手,可知这两人的秘密任务定与北方战事有关。可是何以从那以后,这两人便失去踪迹,而且至今不归,是否另有诡计?”
金寄容想了想,道:“他们会不会留在济南帮铁铉和盛庸?”鲁烈摇头道:“咱们济南的弟兄前日有人来京师公办,俺亲自问了,济南城里没听说也没见过这两人。”金寄容想了一会,忽然一掌拍在桌上,双眼闪出精光,紧张地问道:“燕王现在何处?”鲁烈道:“燕王在济南围城不利,已回燕京整备军队。”金寄容道:“你瞧郑芫和朱泛这两个小子是不是去了燕京……”鲁烈道:“刺杀燕王?”金寄容点头道:“不错,刺杀燕王。说实话,这一着棋高明呀!”
鲁烈被这话一提醒,连忙摇铃叫人,一个年轻锦衣军士进得屋来,鲁烈道:“那个济南来的弟兄还在南京吧?请他到我厅里候着,我有事要交代。”那军士应诺去了。金寄容点头道:“命他六百里快马送你的密函到燕京,通报道衍。”鲁烈道:“不错。”
金寄容又道:“丐帮那老乞婆阴魂不散,带着武功最高的两个护法又到了南京来,你猜有啥目的?”鲁烈道:“肯定是和章逸那坏胚子在暗地里耍什么诡计。章逸这厮不除掉,终将是咱们的心腹大患……”
正说到这里,门外一个大嗓门道:“除掉那一个心腹大患?”只见马札大步走了进来。鲁烈道:“还不是章逸那王八蛋。”马札道:“您就省点力吧,章逸自个儿找上门来啦!”他一面说,一面挥着手上一个红纸大信封,封面上写着“金副都指挥使寄容亲收启”,左下角写了“章缄”两个小字。
金寄容满心诧异,接过了红色信封,抽信出来一看,只见上面画了两个人持剑相交,寥寥数笔,却能画出人物特征,一看便知一个是金寄容,另一个便是章逸。画的右上方写了两行字:
“大义犯上杀叛逆
英雄决死一对一”
画的右下角写了时间和地点。地点仍是城外普天废寺,时间就在今晚。
金寄容盯着那张挑战书,脸色阴晴不定。鲁烈凑过来看了,怒声道:“这是章逸那小子画的?”马札道:“不错,这小子手巧,会画图还会制面具。”鲁烈听了无疑火上加油,大怒道:“他居然敢向金头儿挑战,凭他那点本事,有几个脑袋?”金寄容却始终没有说话。鲁烈瞧着他的脸色,忍不住叫道:“金头儿,你难道怕了他?”金寄容竟然点了点头,低声道:“不错,我怕。”
鲁烈又惊又怒,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马札嗫嚅道:“这个章逸大约是得了失心疯,竟敢要我送这封信来……”
金寄容终于又开口了:“鲁烈、马札,你们说说看,这章逸凭什么敢向我挑战?”鲁烈道:“章逸那几下子我又不是没见过?他的武功杂乱无章,说不出到底是何门何派,倒像是在武林中东学一套、西偷几招拼凑出来的。我见过他与人动手,几次都要落败了,却突然使出江湖上无赖的贱招,偷袭得逞。就凭这怎敢挑战……”他话未说完,金寄容忽然打断他,冷冷地问了一句:“不错,这人从没展现过什么高明的武功,但有谁见过他在与人动手时落败过的?”
这一问,鲁烈和马札都呆了一下,回想起来,从识得章逸这个浪子,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在动手过招中输过。马札直觉地道:“那是这小子没碰到真正的高手……”金寄容道:“辛拉吉是不是高手?拉哈鲁算不算高手?这两人联手偷袭他的结果是一死一伤,你们忘记了?”
这一下马札和鲁烈全傻了。金寄容又道:“你们还以为杀拉哈鲁、伤辛拉吉的真是方冀?方冀怎会上秦淮的娼妓画舫?章逸这厮又会制作面具,他冒充方冀干的好事可瞒不过我。你们千万不要小看,章逸可能是咱们碰过最危险的人物。”
鲁烈虽觉金寄容讲得有些道理,但只要想到章逸与人动手时耍的烂招,杂七杂八不登大雅之堂,便又觉不服气,忽然大声道:“师哥,今晚由俺先上,肯定不用你出手,老子就把他毙了。”
金寄容指着那张别出心裁的挑战书,道:“你不识得那第二行字么?”鲁烈怒道:“怎么不识得,他妈的‘一对一’这三个字还不识得么?”金寄容笑道:“人家指名单挑我,嘿,岂能由你代打应战?”鲁烈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那丐帮三个老叫花突然出现在南京,原来是帮章逸这厮把场子的。”金寄容道:“现在你可懂了。”
月明星稀,鸟雀归巢。普天废寺后的禅室原是天尊、地尊及天竺诸弟子闭门练功之处,如今人去室空,前面广场上空荡荡的,那一道斑斓剥落的石墙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沧桑。墙根的影子里坐着一排人,默默一言不发,等待有人来赴约。
这一排六人正是章逸、于安江、沙九龄,以及丐帮的三大高手。章逸穿着整齐的锦衣服帽,只腰间的绣春刀换了一把长剑。
这时远方出现了几点人影,来者好快的身法,才看见他们的身形,为首者已到了十丈之内,端的有如御气凌风,潇洒之极。
来人落入场中,全都是锦衣卫的穿着,正是金寄容、鲁烈、马札、绝尘僧、辛拉吉及杨冰。
章逸六人一跃而起,从墙影中走出来。章逸对着金寄容行了一礼,朗声道:“锦衣卫左都指挥使金寄容通敌叛变,章逸奉密命在此诛杀叛逆,其他人等旁观则可,不得干扰阻碍公务!”鲁烈听了几乎气炸,怒声骂道:“章逸,你这王八蛋小人得志,居然敢对金头儿无礼,你不想……”金寄容一挥手打断鲁烈,但鲁烈显然怒气难消,继续骂道:“待老子先宰了你这王八蛋。”
章逸阴恻恻地道:“章逸奉的密命只要诛杀叛逆金寄容,倒没有鲁大人的分哩。”
鲁烈听了一怔。金寄容淡淡地道:“章逸,你有胆子挑战,想必有几分把握。今晚我就擒了你这妄人,再拷打你招出幕后的黑手是谁,然后再让你吃点苦头,保证教你跪在地上哀求我送你归天,你说这样安排可好?”
这番话他说得轻描淡写,听到的人无不寒毛竖立,只有章逸笑嘻嘻地道:“金头儿,您说得愈狠,其实心中愈害怕。咱们就别耗着了,这边有三位丐帮的贵客,就只有金头儿还没见过,俺要介绍一下。”
魔剑伍宗光朗声道:“章兄弟不必麻烦了,咱们自己来。这位老婆婆是敝帮钱帮主,中间那位有山羊胡的江湖上人唤‘醉拳’姚元达,俺这老叫花是伍宗光,武林中叫俺‘魔剑’,可惜见识过俺魔剑的人大多数都作鬼了。我最爱看死约会的殊死斗,但只爱看一对一的,要是看不成,那只好加入群斗,大伙乱杀一通。”
那绝尘僧前次因伤没有上少林,还是头一回见到伍宗光,听他说得狂妄,不禁大怒,立刻戟指喝道:“什么东西在此胡说八道!待会金副都使宰了章逸之后你别跑,俺要试试你的什么狗屁魔剑!”伍宗光并不生气,冲着绝尘僧咧嘴笑了笑,点头称好。
杨冰在绝尘僧耳边道:“这‘魔剑’是丐帮左护法,剑法十分厉害。”绝尘僧移目瞪向姚元达,见姚元达搓着山羊胡也对他嘻嘻地笑,不知是何用意。再看那老乞婆,只见她双目紧闭,好像睡着了般。
章逸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长剑,就连于安江也是头一次看见章逸使剑,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兴奋。金寄容也缓缓拔出了腰上长剑,月光下闪过一道蓝汪汪的光华,一看便知是一把宝剑。章逸道:“请。”
金寄容一起手,剑气立时内敛,竟然展现出一片谦冲和穆的气势,正是全真派道家的起手式,稳重潇洒中,只一动之间便显出名家高手的风范。钱静缓缓睁开了双眼,牢牢地盯着金寄容的剑式。
章逸也潜心凝神注视着金寄容,这个当今的锦衣卫头子,极少有人摸清他的底,冷峻中带着神秘,终于在闪电般的蓝光中递出了第一招,一阵撕裂空气的声音应式而起,章逸连退两步,并不出招。
金寄容一招未使全,早已变刺为推,一股极大的内力横扫而出。章逸只觉自己胸腹上所有的穴道都已落入对方剑气的威胁之中,但他仍不还击,只快捷无比地一晃身形,众人尚未看清细节,章逸就已到了金寄容的身后,正是明教萧四天王的“鬼蝠虚步”。章逸这一步所展现的功力,让在场所有高手都吓了一跳;身形曼妙如蝴蝶翔舞,步履虚实互换如梦似幻,一片模糊间,主客已经易位。
然而这里面最吃惊的还是金寄容本人,他这一剑乃是全真“三清剑法”中最绵密宏大的招式,不料只一瞬间,敌人便已到了身后,自己剑势中所有的布置及后藏的杀着全部落空。然而全真剑法原是武林中攻势最犀利的剑术,章逸才刚闪过,金寄容的长剑如脑后有眼,挟着凌厉剑气又已反手刺向章逸眉心。章逸受逼终于出招,双剑一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两人各施杀手,互相将对方卷入剑光之中。
伍宗光是武林中顶尖的剑术高手,他看了双方的剑势与剑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以为全真教自掌门人完颜德明在大都白云观暴毙之后,教内陷入四分五裂,赫赫有名的全真派从此再无顶尖高手,想不到这金寄容一手纯正的全真剑法已臻炉火纯青之境,其功力之深,恐怕更胜当年的完颜掌门。
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锦衣卫的浪子章逸,同样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功夫,这时显现出来的武功令全场震骇。于安江和沙九龄都认识他多年,回想起来,他每次与人动手时,似乎都靠着临场机智或侥幸,才勉强赢了一招半式,从来不觉得他身怀绝学,到今日终于见真章,此人韬光养晦的功夫实已到了可怕的地步。
两人以快打快,在场诸人都看得又紧张又过瘾,剑法中各种厉害的招式在两人手下一一演出,三百招很快即过。金寄容的攻势虽然较为凌厉,章逸的剑势却也丝毫没有退让,只不过守多于攻而已。
两人拚斗了五百招后,情势渐渐有了改变。金寄容的全真剑法忽然慢了下来,章逸马上感到剑上的压力暴增,他知道金寄容要和自己比拚内力,于是连退了五步,引起旁观诸高手一阵紧张。却见章逸忽地双手持剑,似乎手上的长剑变得无比沉重,挥动起来像是剑头上压着千斤重物,看似缓慢下来,但剑尖不住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发出内力,快如白蛇吐信,点点不离对手要穴。
钱静看得心中惊疑不已,因为此时章逸的剑法中已含有上乘杖法,只是杖尖换成剑尖,凝重之中不失锐利,不禁仔细注视章逸的运气出招,愈看愈是佩服。原来章逸此时所使的,已从明教右护法岳天山的绝学“寒冰九式”剑法,转换成东天王费伯约的毕生绝技“飞天杖法”。转换之间倒也不着痕迹,就像是被金寄容逼迫得非变招不可的样子,但是金寄容的千斤重剑,却已被飞天杖法硬生生挡住了。
场中拚战的每一个动作看来都极尽优美,实际上每一个动作都极具杀伤力,只要有任何一个差错,立即性命不保。这两人在五百招里各自展示了极上乘的武功,众人不论心中期待谁胜出,暗中都忘情地叫了一声:“好功夫!”
鲁烈虽与金寄容同门,但金寄容的全真本门武功之高,仍大大超出他的意料。他暗忖道:“师哥是何时练到这等境地,我竟浑然不知,师父当年也无他此时的功力。看来这位师哥确是深藏不露,多年来私藏了师父的秘笈,没有让我练,也没有交给天尊。”想到这里,又暗暗感到安慰:“幸好俺偷偷练了天竺的‘御气神针’,想来他也蒙在鼓里。”
这时他心中压不住涌上一个古怪的念头:“倘若师哥败在章逸手下,后果是什么?”这念头一直被他压抑着,这时一涌出来,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
鲁烈当年带艺投师,入了全真派,师父完颜德明对非汉人的子弟特别照顾;完颜自己是女真后裔,师哥景玑戎有一半女真血统,鲁烈则是蒙古人。他拜完颜德明为师,原是要暗中盗取全真派的武功秘笈,他慢慢说服师哥合谋,那晓得景玑戎竟然不动声色,一不做二不休把师父给杀了。从那时起,他才知道这个师哥绝非自己能够影响,更不用谈控制了。后来两人改了姓名,隐身到锦衣卫来,数十年都是金寄容在发号施令,自己落到个唯命是从的跟班。有时想想,心中虽十分不平,但也无可如何。
这时师哥似乎遇到了可怕的对手,一个比师哥更加深藏不露的章逸,现下这两人正在性命相搏,不死不休,他脑中浮出的问题让他从激动变成兴奋。他开始偷偷思考,如果金师哥被章逸杀了,自己的处境会怎样,锦衣卫又会变成怎样?
第一个要考虑的是,金师哥若败死了,章逸会杀自己吗?
不会,至少不是今晚。如今两边厢大阵仗顶着,便是要确保一对一的决斗,就算章逸胜了,他还能再跟我一战么?丐帮那三个老叫花虽厉害,咱们这边三个天竺师兄弟也不见得会输给他们,咱还有马札这着活棋。
第二个要考虑的是,金师哥若死了,锦衣卫谁来当家?难道是章逸这小子?
“有可能,但是如果我……”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在鲁烈脑海中升起,这念头不能想,也不该去想,但却一直挥之不去。他下意识跳过去想那结局:“如果我来当家,我要如何保住天竺高手留在锦衣卫里?说不准还要再多引进几个,譬如点苍的、峨嵋的……”
他愈想愈是激动,脸颊开始泛红,双拳不自主地紧握。站在鲁烈对面的丐帮右护法姚元达一直盯着鲁烈,这时发觉他神色有异,便移动脚步,向鲁烈所立之处缓缓靠近。
这时场中拚斗已近千招,两人对敌手的武功之高都感到震撼。电光石火之间,金寄容一连三剑穿心,乃是全真剑法中最凌厉的一招,唤作“灵归三清”,其威力在三式之间互相加成,到第三式刺出时,累积的内力竟然发出剑芒。章逸知他的第三式势不可挡,拚力闪避后退,手中长剑不得不与对方碰上,只听得一声断金的尖锐声,章逸整条手臂如中重鎚,长剑从剑尖到剑身一阵剧烈抖动,手中只剩下了半截剑。
章逸虽遇危而不乱,索性将半截断剑唰的一声归鞘,双掌一错,竟然发出一股巨大的旋转暗劲,激起一片凌厉的掌力,如大漠狂风般扫入金寄容的剑幕,逼使他退了半步,将金寄容好不容易占到的上风给扳了回来。这一下连天竺绝尘僧等人都惊叫出声,丐帮三人及于安江、沙九龄更是立时叫好。他们不知在插剑错掌的那一刹那,章逸的内力疾速转换,等到一掌挥出时,他的内外功夫都已转成了“金沙掌”,正是明教左护法乔原士当年威震武林的绝学。
决生死的时候到了,金寄容剑法陡然又快了起来,他每出一招,尺长的剑芒便吞吐一次,空中就发出噼啪一声,威势惊人之极。绝尘僧和辛拉吉都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剑法,感到惊骇不已,低喝道:“这是全真剑法?”少林出身的杨冰低声道:“难道是传闻中的‘重阳霹雳九剑’?”
原来“重阳九剑”是全真派创教祖师王重阳晚年所创。由于威力太强,修练时内力造诣的要求颇高,在他七个弟子中据说只有长春子丘处机得到真传,武林中但闻其名,其实近百年来已没有人见过;少林出身的杨冰在藏经阁中耳濡目染,见闻广博,但也只是猜测而已。但同是全真出身的鲁烈心中便有数了,他一见便暗惊道:“重阳霹雳!这剑法连师父都没有练成,你倒偷偷练成了几分,难怪……难怪……”
这套剑法练到五分以上时,出招激起的气爆有如霹雳,所以才唤作“重阳霹雳九剑”;等到练至十成,这霹雳之声便消失了,只剩下剑芒飞舞无坚不摧,此时这剑法便该叫作“重阳九剑”。鲁烈心中终于明白:“难怪你要对师父下毒手,原来你偷了师父的镇教之宝,如果不杀师父,师父必定杀你。师哥,师哥,你瞒得我好苦!”
这时场中又有变化,金寄容的“重阳霹雳九剑”威风凛凛地才施出两招,章逸忽然换掌为拳,从剑芒和霹雳声中脱困而出,每发一拳便是一声大吼,招式愈来愈险,拳势愈来愈重,吼声也愈来愈响。这套拳法一出,不仅杨冰识得,便是场边丐帮高手也都猜得出,章逸已从“金沙掌”换到明教西天王白抑强的绝学“狮吼神拳”。
这套拳法之所以名满武林,乃因昔年白天王和少林菩悲法师的那场比武,当时“狮吼神拳”和“金刚掌”硬碰硬拚了三十七招,毁了两块千斤巨石,结果是平分秋色。这故事武林中很多人都曾听过。
这时场中忽然暗了下来,原来月亮被一片厚云遮蔽了。昏暗之中两人愈打愈快,出招愈来愈狠,霹雳气爆声夹着章逸的吼声,声势震撼四野,真是好一场恶斗!
金寄容见天光昏暗下来,自己那口宝剑上蓝汪汪的剑芒格外锋利夺目,他知道这情形对自己极是有利。他三尺宝剑在手,再加上一尺长的剑芒,四尺之外便能制敌于死,章逸要想不停地杀到近身,以重拳痛击对手,势必愈来愈吃力。
果然,这形势持续了一百多招后,章逸终于被逼得退出三尺圈外。他两拳落空,这时掩月乌云更浓,四周更是黑暗,蓝色剑芒闪过,章逸左边从肩头到上臂被金寄容的剑芒所伤,鲜血长流。
场边众人见胜负终于分出,接下去便是一死一活,全都紧张地向场中移动,一面关心战况,一面互相监视,防止有人跳进战圈相帮。
章逸左边一凉一痛,已知受伤极重,方才他的鬼蝠虚步让他勉强躲过了断臂甚至半身遭劈之祸。他脚下再施鬼蝠虚步,只一晃眼,身形已退到三丈之外。金寄容暴吼一声:“那里走!”人剑合一化为一道蓝色暗芒,直扑而上,便要立取章逸的性命。这时,他的眼光忽然和章逸的眼光对上了。
虽在黑暗之中,他却看到章逸的脸上没有惊慌,也没有痛苦,而是一种决心,甚至有点悲壮的神情。那神情在电光石火之间令他心中闪过一丝不安。
这时,章逸正在跃身倒退之中,忽然手中多了一柄断剑,接着那断剑脱手飞出,发出比金寄容剑上的霹雳声更刺耳的破空嘶声,断剑头上挟着比金寄容的剑芒更长的剑气,一越三丈,穿过金寄容的剑幕,以一股无可抵挡之势插入金寄容的右胸,直没至柄!
“乾坤一掷!”丐帮帮主钱静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有如春雷的第一响。紧接着大伙儿爆出雷鸣般的吼声:“乾坤一掷!”
这明教前教主的绝杀招式名满江湖,但却绝少人有缘目睹,曾经与它有正面相对之缘的人,多已死于这一招之下。是以当钱静喊出时,众人先是一怔,然后惊呼;而此刻钱静却暗自沉吟:“这章逸怎么可能会这一招?”
金寄容右胸被断剑穿过,自知没命,但仍以手中长剑撑在地上屹立不倒。对面的章逸也已落在地上,他左半身全是鲜血,正以右手飞快地在胸颈各处连点数下,让血流减缓,勉力撑立着。
这场恶斗胜负已分。金寄容目光开始涣散,气息已微,萦绕在他脑中的只有“乾坤一掷”四个字,他再也撑立不住……
这时,鲁烈忽然疾步向前,姚元达正要上前阻挡,鲁烈一把抓住摇摇欲坠的金寄容,一手夺过金寄容手中宝剑,蓝光一闪,已将金寄容的头颅割了下来。
鲁烈举起手中金寄容的头颅,鲜血滴了一地,厉声道:“叛逆金寄容已经授首,锦衣卫各同仁听令:章指挥佥事除奸有功,于安江、沙九龄赶快为章指挥止血疗伤,其余各人随我返回衙门商议大事。”
鲁烈这一举动和这一番话直如石破天惊,众人多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但这一瞬间的变化实在过于惊心动魄,全都看得口呆目瞪,说不出话来。章逸显然也被这一幕惊得傻了,他在于安江和沙九龄的扶持之下,坐在地上闭目运功,但心中思潮狂涌,一口真气一时竟然凝聚不起来。他思忖:“鲁烈此举,乃是以最强烈的手法表达金寄容是朝廷叛徒,他取其首级是要取代金的位置,他要保住天竺高手的锦衣卫身分。”
章逸向金寄容挑战决斗,可谓智勇双全,胆识过人。好不容易拚死将金寄容除了,想不到最后一刻杀出一个鲁烈,把所有的成果一举抱走。章逸不得不佩服鲁烈“扮猪吃老虎”的狠与准。
只见鲁烈一手提剑,一手提头,对马札及天竺三个高手喝道:“走!”便转身扬长而去。章逸这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威风八面地率众离去。在体制上,鲁烈是京师锦衣卫右副都指挥使,金寄容叛变遭制裁后,他便是当然的锦衣卫首领,章逸也须听命于他。章逸强忍伤痛,一口真气终于凝聚于丹田,他运气一周天,渐入无我之境。
姚元达虽从头到尾留意着鲁烈脸上的表情变化,一直准备着必要时要动手拦阻,但他心中所想是阻止鲁烈进场相帮金寄容,万万没料到他竟是要取金寄容的首级,不禁摇头对钱静道:“帮主啊,都说咱们丐帮行事又准又狠,今日俺可见识到了,咱们是小巫见大巫了。”
伍宗光道:“听说这厮深得少林与全真两派真传,武功也甚了得。”沙九龄和于安江齐声道:“这蒙古人,咱们都小觑他了。”
德州和北方的沧州、西北的定州互为犄角,牢牢地看住燕京,做为济南的屏障。建文二年十月底,朱棣的燕军休息了才两个月,便又出兵南下。大将张玉只两天时间便将沧州攻下,守将徐凯还来不及向定州、德州求援便开城投降,倒也果断。
朱棣兵临德州,对守将盛庸表达十分的敬重,在城下奉书招降,但盛庸不予理会。朱棣一面招降,一面却已率军南下,绕到德州的背后,意欲断德州的粮道,迫使盛庸离德州南下护粮。只要盛庸的部队离开了守备坚强的德州城,便可择地野战,歼灭盛庸军。
新封了历城侯的盛庸,在城头默默观察燕军的形势和动静。十一月的夜风如刀,天空已经飘雪,一个亲兵送了一条羊毛毡子给盛庸披上。盛庸日前接到济南城铁铉的密报,一批粮草及兵器正要运来德州,但没有料到朱棣竟有意绕过德州南下,其目的固然要诱逼盛军出城,但若自己坚守不出,朱棣的大军势必正好碰上这批粮草和兵器。究竟该如何走下一步?
雪愈下愈大了,城下燕军一队队地开始转向东南调动。盛庸知道再不当机立断,便要失去先机,他向左右亲兵低喝道:“回大营,诸将统统到齐,我有命令要下。”他快步走下城头,又回头补了一句:“日前济南来的刘侍卫一并参加。”回到主帅大营,待他卸下盔甲,换上便服,洗了一把脸,众将已经聚齐,议事厅里鸦雀无声。
盛庸俟亲兵在每一位将军桌前上了一碗热茶,便开口道:“燕军一面佯作要攻城,一面已经转向南下,诸位看来,朱棣意向为何?”他手下两个先锋将军齐声道:“朱棣要扰我粮道。”盛庸道:“不错。前日济南铁公着他的亲信刘侍卫送来密信,一批冬粮和秘密武器正往德州运来,只怕正好要碰上南下的燕军。”
那先锋将军道:“咱们率兵从南门冲出,先一步赶到护粮!”另一个将军道:“咱们率三支兵马出城,抢先在大名、卫运河一带埋伏,索性用粮草为饵,打他一个埋伏战。”
盛庸道:“我猜朱棣的主要目的,是以劫粮草逼我军离城,他要择地与我军野战。德州城不是他的目标,歼灭战才是朱棣的如意算盘。”众将听了都觉有理,但要如何因应,一时倒没了主意。
盛庸缓缓道:“我这里已定下破敌之计,众将听令。”诸将立即起身肃立。他环目望了诸将一眼,沉声道:“先锋洪田,立派你手下机伶校卫快马出城,抄小路与济南来的运粮部队会合。拿我令箭,命粮队照原定路线继续前行,所送来的秘密武器则全部改道送往东昌。”洪先锋一脸惊色,但并不发问,只大声应道:“洪田得令。”
盛庸继续发令道:“副总王钧,立从你军中挑选两位一等射手待命。济南来的刘侍卫……”众将之末一个青年小将跨步向前,躬身道:“小人在。”盛庸道:“刘侍卫,你从济南送信来,本当赶回济南向铁大人覆命。俺就麻烦你暂不回去,再出一趟重要的差事。”那刘侍卫是铁铉的亲信,原在南京锦衣卫中当差,他因不属盛庸麾下,因此盛庸对他十分客气。他拱手道:“盛帅不要客气,铁大人一再交代,到了德州便全听盛帅差遣。”
盛庸道:“甚好。刘指挥,你便带领王副总挑选的弓马好手,快马直奔定州,将我一封密函送交平安平大将军亲收。这封信至关重要,刘指挥你武功高强,如遇敌截击,弓箭手要抵死护你突围,如不幸送不到定州,也不能落入敌人之手。”
刘侍卫及王钧都恭声应命。盛庸停下话来,再次与每一位将军的双目对了一眼,然后一字一字发出最后的命令:“其余诸将立刻整军,咱们今夜全军出发南下,与敌决战于东昌!”
众将这才看出盛庸此计画的全貌,他要用粮草为饵诱敌,悄悄将“秘密武器”运往东昌。德州的大军离城后,集结于东昌先行布置,撇开德州,在东昌等候朱棣大军决战于野。至于平安将军的军队如何投入配合作战,细节就全在那封密函中了。
盛庸发布完命令,心中猛然感到一阵轻松,暗中叫道:“朱棣,你要野战,我便和你野战,看是谁歼灭谁吧!”
诸将了解了盛庸的作战计画后,无不感到一阵振奋,大声应诺,鱼贯离厅。走在最后的是先锋洪田,他再也憋不住,便趋前低声问道:“侯爷,那批‘秘密武器’究竟是啥,末将能先知道么?”平燕将军盛庸微笑低声道:“火枪和毒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