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看到我了?
走廊两侧的雪白墙壁在冷色灯光映照下白得刺眼, 上面挂着的“请保持安静”的提示语颜色对比鲜明,分外醒目。
下一秒一抹高大的阴影掠过这行加粗的字体,“嘭”一声骨肉重重相撞的闷响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 还有痛苦的惨叫。
一旁几个医生护士心惊胆战,统统噤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没有一个敢出声劝阻。
这整层楼都是为宋家服务的私人区域, 没有住其他病人,因此会格外安静。
——此时只有令人牙酸的骨头碰撞声和痛呼在空荡的走廊上掀起回声, 本就有些凉嗖嗖的地方仿佛有穿堂风冷冷吹过。
“宋、宋少……”陈页捂着腹部含混不清地呻.吟,说话时咳嗽两声,血沫从开裂的唇角喷溅在地砖上。
话音未落, 他又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攥着衣领拖起来, 那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再问你最后一遍。”男人目光冷厉,深邃的眼窝此时显得神情阴沉,“你做了什么?”
“我,我……”陈页面颊红肿, 神色扭曲。
“宋少!”病房门忽然被人推开, “宋少, 甄小姐醒了!”
男人动作一顿,旋即嫌恶地将松手, 任由陈页像摊烂泥一样滑落在地, 垂眸冷冷瞥过,“看着他。”
说完他抬脚大步朝病房走去, 旁边的人忙递上干净手帕。
病床靠近窗边, 躺在上面的人微微朝窗外侧着脸,长发乖顺地铺散在靠枕上。
医生正站在床边询问各种问题,宋渌柏停在了门口。
“宋少。”医生听见动静, 忙停下手里的事客气地打了招呼,触及对方冷戾未褪的目光时吓了一跳,“……甄小姐目前身体各项指标都是正常的,当时晕倒应该只是因为受到了刺激和惊吓有些虚弱。”
宋渌柏面色沉沉地略一颔首,却没看医生,而是看着病床上的人。
少女整个人都被笼罩在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里,头发颜色显得有些浅。
和她刚来宋家时相比头发原来已经长了不少,软软贴在颊边与肩头时让她整个人看上去有种纤瘦的娇俏。
她脸转过来朝着这边,微蹙着眉眨眼的模样像在努力想看清什么,但很快她又垂下眼。
“需不需要住院?”
“不用住院,回家休养几天就好,现在如果没有什么不舒服就可以直接出院了。”
回答完之后,医生很有眼色地低头快步离开。
宋渌柏面无表情地用手帕重重擦拭几下手指,然后随手扔在一旁的桌上。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脚步声在床边停住,接着是沉闷中衣物的摩擦声。
“坐起来,穿鞋。”
甄杳眼睫颤了颤。
男人嗓音很冷,让她想到了从前看见过的结满霜的枝叶,风一吹细霜相碰摩擦出让人瑟缩的寒意。
她低着头坐起来掀开被子,还没来得及觉得冷,外套就蓦地落在了肩上。
宋渌柏一个字也没说,给她披上衣服后就蹲下了身,一手攥住她脚踝往脚上套好鞋子。
他周身气压低沉得可怕。
“哥哥……”甄杳终于艰涩地开口,声音还有些哑。
“别和我说话。”他冷漠干脆地打断。
她喉咙蓦地发紧,在被他握住另一只脚踝的时候本能地往后缩了缩,“哥哥,我自己来吧。”
甄杳话音刚落,气氛顿时变了,那种压抑僵滞的氛围有如实质,像一张织得密实的网兜头笼罩下来。
“自己来。”他语气淡淡,每一个字却都像是忍着怒意挤出来的。
她心跳加快,不敢再出声。
“怎么自己来?像你几小时前在酒店时那样?”男人扣住她脚踝的手蓦地收紧,语气中的冷意呼之欲出,最后被他戛然而止地收住,“——我说了,别和我说话,我一直在忍着不说重话。”
几个小时前……
甄杳忽然有点恍惚。
刚刚在病床上醒来时她以为自己在做梦,那些令人厌恶的、恐慌的情形争先恐后涌入脑海,差点又将她带回到那种窒息里。
最后脑海里的画面定格在某个雨幕的瞬间。这是她真正用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根据听到的声音构想出来的。
她竟然真的短暂地恢复了视力,哪怕在醒来时眼前熟悉的黑暗的对比下显得像白日做梦。然而惊喜交加之后,巨大的失落随即席卷而上。
只是昙花一现而已。
但那短得可怜的几个瞬间里,甄杳大概可以确定自己看到了某个人。
翻飞的衣角,笔挺的裤腿和被雨水溅湿的皮鞋,还有陷入昏迷前她努力看清的下颌和薄唇。
那是谁?她闻到的熟悉味道会不会是错觉?
是宋渌柏吗?
忽然一根冷冰冰的东西塞进手心,甄杳猛地回过神,根据触感认出这是自己的那根盲杖。
“不是喜欢逞强?自己走下楼去停车场。”
她一愣,接着扶住床边慢慢站起来,伸手打开折叠的盲杖时头埋得很低,滑落下来的头发将脸颊遮挡住大半,莫名缓解了此刻她心里的忐忑惶惑。
盲杖伸展开,尖端“啪嗒”一声砸在地上。
或许是病房里太安静的缘故,甄杳被这动静吓了一跳。
“甄杳。”忽然,身后的人又一次开口,简短的两个字乍一听比刚才平静许多,然而内里却是零星的失望与厌倦。
她一颗心飞快下沉,无措地转过身,“……哥哥。”
“你会以为我真的是要让你自己走?”他嗓音一如既往的悦耳,却没什么温度,“当然不是,你也害怕自己会摔倒,但你不肯哪怕诚实一次。”
甄杳张了张嘴,却像失了声。
“到此为止。我的耐心有限。”宋渌柏漠然道,仿佛她是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我会通知宋延辞立刻来接你。”
她喉间忽然哽得难受,却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比起过去他表面不悦实则关心的训斥,现在这种态度显然更具威力,她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害怕,怕他从此就真的没了耐心,也不会再管她、不再搭理她。
“哥哥……”
男人恍若未闻,和她擦肩而过后朝门口走去,脚步一刻未停。
仿佛这一走就真的不再给她机会了。
甄杳彻底慌了神,下意识转身往前迈了半步,却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失去了方向感,只能听着他的脚步声勉强辨别方向追过去。
“哥哥。”
“哥哥你别走。”
盲杖磕磕绊绊地在前路上不断试探着,这会反而成了拖累她的东西。甄杳心里越来越慌,当听到他拉开门的声音时想也不想就一把将盲杖扔掉,然后忍着恐惧往前小跑几步——
门“咔嗒”一声关上的同时,她也失衡摔倒在地。
一瞬间,甄杳仿佛回到了几个小时前。
会场里那些人的议论与挖苦,还有她想竭力伪装自己是正常人却成了个笑话,被陌生人嫌弃谩骂。
原来她以为自己已经明白失明后的黑暗意味着什么,现在看来却远远不够。
她一直待在自己熟知的、安全的环境里,从不明白在全然陌生的人群中将会面对什么。她没有自我保护的能力,甚至不敢相信一个自称是酒店前台的人。
她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黑暗,甚至将黑暗当成了安慰自己、减少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的愧疚与罪恶感的工具。
她太天真了,以为自己很谨慎,其实却还是将一切想得太简单,故作坚强的样子在别人眼中一定很蠢。
现在宋渌柏也被她耗尽了耐心,不想管她了。
甄杳捂着摔疼了的膝盖,将脸埋进臂弯,热热的水痕顺着眼角溢出来,最后融进毛衣的长袖里。
现在该怎么办呢……
忽然,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传来门把手转动的响声,甄杳一怔,蓦地睁大眼。
门再度被人从外面打开。
来人走到她跟前蹲下,片刻后极轻地叹了口气,伸出手托住她的脸颊,迫使她把头抬起来。
檀香木的味道裹挟着寒风,告诉她面前这人的身份。
他指腹触及她未干的泪痕,接着轻轻碾过将眼泪擦去,摩擦过的肌肤微热,还有一点痒。
“哥哥……”
“摔着哪里了?”他语气称不上多温和,却也跟刚才的凌厉冰冷截然相反。
‘没事’两个字被甄杳咽回肚子里,“膝盖。”
“还疼?”
“一点点。”
小姑娘漂亮的杏核眼里还在慢吞吞溢出泪水,宋渌柏闭了闭眼,头疼地在心里再次叹了口气。
他的字典里从没有过冷血二字,因为那就是他理所当然的行事手段。但是就在刚才,他真切地体会到了这两个字的威力。
甚至他难以想象自己是怎么狠心说出那些话,然后假装把她扔下的。
但他不得不这么做。
“哥哥,你还在生气吗?”
宋渌柏盯着她,“你说呢?”
“……还生气。”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生气?”他心里的怒意和气急败坏又有复燃的趋势,“那么大的酒店和会场,还有那么多不知根底的人,你怎么敢逞强一个人到处闯?”
唯一庆幸的是他那时已经在赶来准备接她回家的路上,才能在看到盲杖定位不对劲的时候立刻赶到。
“我不是故意的。”甄杳急急忙忙为自己辩解,立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只不过陈页那些恶心的话和举动被她三言两语带过,只说了他不怀好意。
在她面前,男人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眼中满含戾气与冷意。
“既然发现不对劲,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当时只是猜测而已……我怕是我想多了反而污蔑他,而且我也并没有任何证据。”
“怪我,”宋渌柏沉声道,“我早该察觉到他不对劲。”
那次他撞见他们在书房时就本能的不悦,只是那时他没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你根本就没怎么见过他,怎么会发现呢。”甄杳抿了抿唇,“对了,哥哥,陈……陈页他现在在哪里?”
她不想再见到他,也不想再上他的课、称呼他为“老师”。
“现在不提他。”宋渌柏垂眸,掩去眼底的讥讽与狠戾,平静道,“我们先回家。剩下的回家再说。”
她不想提起的细节,他自然会有办法知道,也自然有办法让陈页彻底身败名裂,即便远走高飞也永无出头之日。
说完,他稳稳地将小姑娘打横抱了起来。
甄杳吸了吸鼻子,乖乖地小心将头靠在他肩上。
一颗心终于落回原位。
忽然,她又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毕竟有了前车之鉴,所以犹豫再三后她还是决定不自己藏着掖着。
“哥哥。”
“嗯?”男人发出一个单字音节,胸腔微微震动。
“昏迷之前,我,我好像恢复过视力。”
他脚步蓦地一顿,片刻后问她:“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好像,好像看到……你了。”甄杳吞吞吐吐,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说得这么不好意思。
“看到我了。”宋渌柏意味不明地重复这四个字。
她微窘,点头,“嗯。”
他没再继续往门外走,而是转身抱着她放到半人高的桌上,手撑在她腿两侧,俯.身慢慢靠近。
甄杳屏住呼吸,小腿碰到了他西装裤的笔挺面料。
温热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掠过她的眼睫,男人仿佛已经靠得很近很近。
“是你喜欢的样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