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容承洲看着眼前的妻子贴心为他准备的“补药”, 额角青筋几不可察地跳了跳。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周遭空气仿佛都跟着凝固。

一切都能说得通了。

怪不得他近日总觉得肝火旺盛,原来是这味“淫羊藿”在其中作乱。

几乎是一瞬间, 他便联想到江茗雪这些天怪异的言行。

“我们之间有一点很合适。”

“你的缺点也是优点。”

和他母亲不为人知的对话、对他莫名其妙的好、肆无忌惮的撩拨, 以及她看向他时, 眼底时不时流露出的怜惜。

……

他拿起一片淫羊藿,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那抹有些发灰的绿, 胸腔内翻涌出一团不明情绪。

谈不上怒意, 只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有关于得知这个真相后的愕然,有解开困惑的清明,有对于江茗雪何时生出这种想法的不解, 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失落。

他没有在厨房待很久,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 便将那些药袋依次封好, 重新归回原位, 细致得连封口结朝向哪个角度都还原得一模一样。

等一切恢复原样, 他缓缓合上柜门, 转头说:“连姨, 不要告诉太太我打开过橱柜。”

“这……”连姨面色踟躇,不知该不该答应。

她虽然是容家安排的佣人, 受过容夫人的调教,理应听从容家人的话。

但她也知道, 这间房子是属于江茗雪的,她不敢偏颇任何一方。

容承洲看出她的顾虑,对她的反应很满意,至少证明她有把江茗雪当作真正的女主人。

平声开口:“你放心,我不会伤害太太, 时机到了我自会坦白。只是有些事,我需要先调查清楚。”

得到他的承诺,连姨放下心来:“好的,容先生。”

容承洲微一颔首,拿上车钥匙出门,驱车驶向军区大院。

被质疑有生理缺陷,对于其他男人来说是一件有损尊严、备受侮辱的事。但容承洲不是在意他人看法的人,这种事更踩不到他的底线和自尊。

即便得知被同床共枕的妻子误会了一年多,他也没有急于证明自己的冲动。

而是谨慎地沿着蛛丝马迹,一点点剖析他这位才华横溢的妻子的意图和动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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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茗雪今日在医馆的活不重,按理说应该很轻松,但莫名其妙眉心总是在跳。

指尖搭在病人的手腕上,迟迟没有收回。

难道是因为昨天拍婚纱照太消耗体力和精力,晚上又挑照片,睡得晚了些?

“江医生。”

“江医生?”

直到病人出声喊她。

“……抱歉。”

江茗雪回过神来,诚恳道歉。

见她忧心忡忡的,病人不由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苦着脸问:“江医生,我这病是没得治了吗……”

江茗雪忙解释:“不是的,是我的问题,昨晚没睡好,刚刚不小心走神了。您只是普通的发热,开几服药就好了。”

病人如释重负,一阵后怕:“那就好那就好,江医生可要好好休息,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

江茗雪点头微笑:“谢谢关心,您也是。”

等病人离开,她按了按不安的眉心,拿出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妈,你和爸还有爷爷都在家吗?”

苏芸接通电话,不明所以:“在呢,怎么了珮珮?”

江茗雪放下心:“没事儿,就是今天眼皮总跳,确认一下你们的安全。”

苏芸笑说:“没事儿,不用担心我们,淮景和云舒也都在公司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江茗雪:“嗯,好的。”

挂掉电话,心安了一半。

她又给容承洲发了条消息:

【你今天在家吗?】

不知道对方在忙什么,过了半个小时才回。

【C.Z】:不在。

只有简短的两个字,没有像往常一样,会在后面报备他去了哪儿。

江茗雪正在给病人开药方,没顾得上多想,只要得知身边的人都安全就好。

开完药方才回他:

【好的。】

对话到此中止,和夫妻二人平时机械的聊天内容并无两样。

容承洲此时刚好踏进军区大院的独栋别墅,收到江茗雪的回复后收起手机。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怎么大周一就过来了,不会是特意来陪我钓鱼的吧?”

容老将军拄着拐杖起身,惊喜道。

容承洲脚步顿住,不客气回他:“不是。”

老爷子瞬间垮了脸:“不肖子孙!”

容承洲没工夫哄他,只问:“妈在家吗?”

容老将军故意撇过头,板着脸说:“不在,跟你宋姨去美容院了。”

话音未落,就见这个“不肖子孙”迈着大步上楼了。

“混帐玩意儿!等我死了你就是第一个往我棺材板上填土的!”

脚步声越来越远,转眼消失在楼梯转角。

气得容老将军自己一个人哼哼唧唧地拿着鱼竿到湖边钓鱼去了。

容承洲问过管家,来到三楼的储物间,翻出一年前容夫人让他从元和医馆拿来的药。

他记得清楚,当初只先拿了一个月的量,现在基本上没怎么动。

唯一少的那剂想来就是他的母亲在他休假的那天煎好给他,但他却没吃的。

每一个迹象都在一一印证他的推断,还原事情的本貌。

所以当初让他拿的药根本不是母亲调理身体所需的,而是给他用的。

干药材可储存的时间长,容夫人当初想着等容承洲下次休假回来再吃,谁知道他这一去就是一年,这些药材也就一直放着没扔,现下正好让容承洲翻出来成了罪证。

和江茗雪放在家里的不同,元和医馆给病人开的药都是一剂一剂配好的,只需要拿出一袋,就能知道药方。

容承洲将那几种药材挑出来,一一辨认。

这个药方不是江茗雪开的,所以和她的配方有所不同。

里面的药材他能认出大半,其中一种像石头一样的白色块状的药材,他用手机识图搜索了一下。

页面赫然弹出几个大字:

“阳起石”。

容承洲看着那几个字,甚至不需要去看它的疗效和介绍,就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他当时只按照药方去医馆拿药,并未仔细看上面的字。

原来一切起因在这里。

怪不得江茗雪会在见他的第一面就拦住他,要和他结婚。

他还以为是对他有军人的滤镜,原来真正的原因在这块石头上。

他手里随意把玩着那块“阳起石”,半晌,蓦地提了提唇角。

被气笑了。

“少爷,这药是有什么问题吗?”管家站在一旁,疑惑问。

容承洲敛起眉眼,看着这五十九剂保存完好的干药材,沉冷的声音像是从喉腔中挤出来:

“没有问题,好得很。”

这个“好”字一语双关。

他一时不知是该怪自己的母亲擅作主张给他治他本没有的病,还是该感谢她阴差阳错替他娶了位兰质蕙心的好妻子。

“啊……”管家当场懵了,既然觉得好,为什么是这副表情,吓得他打了个寒颤。

容承洲没再多做解释,将其他的药收好,最后那块阳起石没放进去,交代管家:“不必告诉夫人。”

管家忙应:“是,少爷。”

容承洲走出容家,在他和俞飞捷、宋邵钧、裴屹川四人的群里发了条消息。

【C.Z】:骑马吗。

俞飞捷:【哥,你大周一上午骑马,这周不过了是吧。】

宋邵钧:【嫂子不是在医馆吗,难道今天休息?】

裴屹川:【几点?】

容承洲无视了那两人的消息,回裴屹川:

【C.Z】:我十一点到马场。

裴屹川:【OK】。

俞飞捷正好今天调班休息,宋邵钧推了一位客户,裴屹川位置高,时间能自由支配,几个人都准时赶过来了。

俞飞捷见他只有一个人来的:“诶,嫂子竟然不在。”

在他们眼里,只有江茗雪在,容承洲才有空陪他们骑马。

宋邵钧说:“嫂子可能没时间。”

容承洲不置可否,率先抬脚向马具室走去。

俞飞捷跟上去:“都快中午了,咱不先吃个午饭吗?”

容承洲脚步不停:“我没胃口,你们饿了先吃,不用管我。”

“诶……”俞飞捷还想说什么,已经被宋邵钧拦住。

“容哥今天心情不好,少说两句。”

俞飞捷连忙噤声,小声问:“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宋邵钧摇头:“不知道,容哥很少不高兴。”

虽然也很少高兴,但今天的状态明显和平时不一样。

裴屹川望着容承洲的背影,意味深长说:“估计跟他老婆有关。”

但具体因为什么,容承洲不说,几个人也都不敢问。

只是一味舍命陪君子,陪容承洲跑了一整天马,连中午饭都是三个人轮流吃的。

一转眼天色已经变作橙红色,太阳从西边落下,俞飞捷坐在马上,叉着腰大口喘气:

“哎呦,我不行了——”

“歇会儿吧容哥,你中午饭都没吃,哪来这么多劲啊,马都被你累坏好几匹了,我腿都要擦出火星子来了。”

容承洲终于拉住缰绳,勒住马头,五六个小时骑下来,只是胸口微微起伏,转头问:“没人跑了吗?”

俞飞捷从马上翻下来,一屁股坐在草坪上:“我不跑了,你今天跟吃兴奋剂一样,直接甩我两圈。”

宋邵钧也摆手,拿起矿泉水瓶猛灌水:“我也不行了,跑不动了。”

相比之下裴屹川好一些,坐在马上回看他:“我可以再跑一会儿,但我懒得陪你跑了。”

一下午始终一言不发的,聊天也冷冷淡淡的,只知道狂飙马虐他们,才没人愿意跟他跑。

说完就翻身下马,靠在凉亭上的栏杆处:“怎么样了容上校,跑一天马了,想明白没。”

容承洲掀起眼帘看他一眼,没吭声,不紧不慢收起缰绳下马。

裴屹川笑,看了眼腕表,继续添油加醋:“都五点半了,还不去接你老婆下班啊。”

俞飞捷和宋邵钧同时停下喝水的动作,不可置信地抬头,动作同步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勇士!!!!

容承洲蹙眉,略思索几秒,最终拿出手机给管家打了通电话,然后给江茗雪发消息:

【C.Z】:我今晚和朋友在外面,让管家接你。

俞飞捷听见他交代管家的话,咂声道:“果然,爱情是最容易转瞬即逝的东西,昨天还在朋友圈秀恩爱呢,今天就把老婆扔给别人了。”

宋邵钧皮笑肉不笑地警告他:“你小心容哥等会骑着马从你的尸体上踩过去。”

俞飞捷连忙闭嘴。

容承洲面无表情听着,看不出什么情绪。

将马丢给学徒,自己回马具室换装备。

裴屹川从后面跟上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晚上去京云汇喝几杯?”

没等容承洲说话,俞飞捷就抢先说:“容哥不喝酒,去京云汇干嘛。”

裴屹川只淡声道:“你看他去不去。”

几个人的目光同时汇聚在他身上。

身穿黑色骑士装的男人下颌线绷紧,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个字:

“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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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茗雪今天五点就下班了,但是一直没见到容承洲的车,猜他应该临时有事赶不过来,也没催他,自己坐在休息室静静等他。

结果半个小时过去还是没见到人影,反倒先收到了他来不了的消息。

江茗雪没有多想,又在休息室等了一会儿。

军区大院离元和医馆远了些,她等了快半小时。

言泽还没离开,接了杯温水递给她:“他今天没来?”

江茗雪接过道谢:“嗯,承洲今天有事。”

她自己也会开车,只不过最近都是容承洲送她,她的车开到松云庭就没再开过来,只能等管家来。

言泽面色冷了几分,开口却依然轻柔:“我送你吧。”

江茗雪浅笑:“不用,承洲让管家来了,很快就到了。”

言泽没再多言,只陪她等到容家管家开车来接她回去,才从医馆离开。

江茗雪回到松云庭,一个人吃了饭,洗过澡,容承洲还没有回来。

才晚上八点,时间还早,但还是给他发了条消息:

【你今晚几点回来?】

容承洲过了十分钟才回她:

【C.Z】:有什么事吗。

【江茗雪】:没有,就是想看看你几点回来,如果回来得早,想让你帮我带一杯荔枝冰酿。

【C.Z】:明天吧,今晚不一定回,你困了先睡。

江茗雪疑惑了下,觉得他今天说话怪怪的。

但看着他字里行间透露出的淡漠,又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最后放下手机,到书房看书了。

今晚不用煎药,她有更多时间学习。

一转眼十点多钟,容承洲还没有回来。

江茗雪没再等他,自己关掉灯上床睡觉。

只是躺在床上时,第一次发现这张两米多的床原来这么大,怎么翻身都掉不下来。

手摸了摸床侧,没有了平时的炙热体温,心底莫名有些空落落的。

她收回手,压下心底的莫名情绪。

应该是没东西抱不适应。

之后还是要让容承洲买几只抱枕回来,他不在家的时候她能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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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富丽堂皇的京云汇私人包间里,空酒瓶摆了一地。

“不、不行了……嗝——”俞飞捷本想着马场失意,酒场得意,他一定能好好在喝酒时好好杀一杀容承洲的锐气,毕竟他平时基本不喝酒。

却没想到容承洲酒量惊人,他又是最先被喝倒的那一个。

“容哥今天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是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简直不是人!”

宋邵钧摸着圆鼓鼓的肚子,脸上已经通红:“早知道我就不把客户推掉了,这简直是赔钱还要找罪受。”

裴屹川还算清醒,抢过容承洲手里的玻璃杯:“行了别喝了,酒都快被你喝完了。”

容承洲任由他抢走,坐姿第一次没那么端正,身体后倾,缓缓靠在沙发上。

裴屹川:“到底怎么回事,还是不愿意说?”

容承洲绷着脸,喝过酒的双眸带着一点碎光。

并非他不愿说,而是没办法说。

要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的妻子和母亲都以为他有身体缺陷,联合哄骗他喝了一个月治阳痿的药。

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更遑论他的朋友。

最终抿着唇,声音凛冽,倏尔开口问:“你们觉得我和江茗雪配吗。”

宋邵钧:“军人和医生,挺配的啊。”

俞飞捷四仰八叉倒在沙发上都快睡着了,伸着手指含糊不清回他:“怎么不配,绝配,天仙配——!”

裴屹川笑了:“你怎么现在才想起来问这个问题,当初不是你自己非要不报备当场领证,还为此背了个大过吗?连金头盔都能不要,这件事不应该你自己最清楚吗?”

容承洲双腿交叠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把玩着那颗从容家带出来的白色石头,垂眸沉思着什么。

他一开始也这么以为。

军人和医生,职业、性格、婚姻观和生育规划各方面相配,又都是为了挡掉家里的催婚。

所以他才在明知会受到处分的情况下,依然同意领证,因他时间不多,等不到下次回来。

处分和金头盔对他来说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他没有后悔当初的决定。

但他今日发现了江茗雪的秘密,却有些怅然若失。

今日骑了一整天马,喝了一晚上的酒,他都只在想一个问题。

不是在想江茗雪平时究竟是如何看待他的,更不是因被误会而生气。

而是在思考——

她那天说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他问她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她说他们是夫妻,今后要携手一生,所以希望他能身体健康,和她长长久久。

彼之蜜糖,他之砒霜。

胸腔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容承洲下意识去找酒,却没摸到。

裴屹川:“别喝了,你这一身酒味怎么回去?”

俞飞捷早就意识不清,在旁边胡言乱语:“那就不回了呗,我早就说了,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只有兄弟才是最可靠的,你看容哥结婚这么早,还不如咱们单身过得舒服。”

容承洲没反驳他,只抬手看了眼腕表。

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接着低头在手机上点了几下。

裴屹川以为他要点酒,伸手拦他却没拦住。

“你干嘛?想喝死在我这儿啊。”

容承洲垂眸不语,在手机上操作了半分钟,收起来。

宋邵钧看着他低沉的表情,脑子里闪过一个恐怖的想法,使劲拍了一下旁边的俞飞捷:

“坏了,都怪你胡说八道,容哥不会打算离婚吧。”

俞飞捷瞬间清醒:“啊?!不会吧?!我就是随便说说,容哥你别冲动啊!裴哥你快劝劝他啊。”

裴屹川靠在沙发上,在他收起手机时才看见他的手机界面,但笑不语。

两分钟后,容承洲收到手机发来的代驾提醒,顾自起身。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俞飞捷吓得魂都快没了,惊慌喊:

“诶,容哥你大半夜干什么去?”

容承洲拉开门,宽阔修长的背影大步向外迈去,低醇的声音砸在包间的软包墙上:

“去买荔枝冰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