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她说话的声音明明很轻快, 却让他的情绪拧作一团,堵得喘不过气来。
愧疚像细密的针,顺着心脏的纹路轻轻扎着, 疼得不算尖锐, 却绵长又磨人。
他多希望她能骂出来, 宣泄出来。
而不是这样一味包容他。
他不是合格的丈夫, 这辈子都会亏欠于她。
和田玉质地极轻, 手心的那枚玉佩却沉甸甸的, 险些握不住。
这一抱,瞬间搅乱了容承洲原本平静的心。
原来,家和国是这样难以两全的命题。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后背, 缓缓收紧手臂。
喉间带着难掩的滞涩:
“欠你的, 我会一一弥补。”
“珮珮, 等我回来。”
江茗雪在他怀中点头:“好。”
只抱了十几秒, 她就率先松开手:
“快出发吧, 别错过车。”
温热从他怀中脱离, 容承洲微微垂眼:“好。”
他不能如期举办和她的婚礼。
不能告诉她自己的去向。
不能告诉她归期。
甚至连拥抱都要计算着时间。
他欠她的, 何止是一场婚礼。
江茗雪唇边带笑, 温声催促他:“上车吧。”
容承洲却没动:“你先走。”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背影。
江茗雪浅笑:“好,我先回去。”
话落, 转身回医馆。
日头炽热而刺眼,容承洲站在原地, 目送那道纤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缓缓转身。
将玉佩放进衣服内侧,最靠近心脏的口袋里。
才对司机说:“走吧。”
车轮碾过柏油路,卷起几片落叶。
车影逐渐缩小,最后只剩一道淡淡的尾气, 在风里慢慢散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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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茗雪回医馆继续坐诊,趁着中午休息时间,公布了婚礼推迟的消息。
还好计划变得早,她只集中给医馆的同事送了请柬。
若是远一些的亲友、长辈,那就不好收回来了。
学徒得知后,没有暂时吃不上锦阁的遗憾,纷纷安慰她:
“馆长,你不要太伤心,姐夫这么爱你,一定会很快回来的。”
“呜呜呜军婚好艰难,连婚礼都一波三折,茗姐,我给你点了奶茶,喝了奶茶我们就不难过了。”
“啊?我刚刚也点了,馆长还能喝完吗?”
“你们都点了奶茶啊?幸好我点的是小蛋糕,不开心就吃点甜的!”
江茗雪坐在休息室里,被一群小姑娘和几名医师前辈围起来。
手放在膝间,笑容有些无奈:“谢谢你们,多余的奶茶你们自己喝吧。”
她浅浅笑着,声音一如既往温柔而坚定:
“婚礼只是推迟,又不是不办了,不用担心我。”
小姑娘们心思细腻,觉得她是在强颜欢笑,坚持这段时间要轮流请她喝奶茶。
江茗雪拒绝不了,只能妥协答应:“记得点无糖,元和医馆的馆长得了糖尿病,说出去会砸我们招牌的。”
一群人破涕为笑,见她还能开玩笑,都放心许多。
下午六点半,江茗雪才接待完所有病人。
习惯性出门找那辆黑色越野车,却先看到容家的陈管家,开着一辆灰色家用车在门口等她。
江茗雪愣了一下,才恍然想起,容承洲已经走了。
但仅仅一瞬,便神色如常。
微笑走过去,和管家打招呼。
“麻烦陈叔了,家里那么忙还来接我。”
江茗雪坐在后排,和陈管家说。
陈管家笑着说:“太太别这么客气,少爷临走前特意交代过我,这几天都来接送您,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
江茗雪:“我明白。但家里还有爷爷和爸妈需要照顾,我每天下班时间不固定,万一他们需要用车,会耽误事的。”
“您明天就不用来送我了,承洲给我留了车,车库还有我的那辆,我日后开自己的车上班就好。”
陈管家面露犹疑:“这不好吧。”
主人家吩咐的事,他不能阳奉阴违啊。
江茗雪坚持:“没关系的,这样我下班晚也不用着急了。”
“那好吧。”
江茗雪也是主人,容家男女主人皆平等。
陈叔只好听命行事。
路上,拿出手机,才发现容承洲下午五点左右给她发了消息。
【C.Z】:我到地方了。
她一直在忙,没看见。这会儿才腾出空回他:
【好的,注意安全。】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开始出任务了,路上看了好几次手机,容承洲都没再回她。
久违的情景再现,江茗雪适应得很快。
收起手机,靠着车窗休息了几分钟。
回到家,连姨已经做好了饭。
虽然只有她一个人,饭菜依然很丰盛,还多了几道新菜样。
汤碗中的菜叶呈卷曲状,表面覆盖透明胶质。
她用勺子舀了几片,入口脆爽滑嫩,口感十分独特。
她眼睛一亮,咽下口中的蔬菜,低头又舀了一勺,边问:
“容承洲,这个是什么菜,好好吃。”
餐厅静默了两秒,响起连姨的声音:“太太,这是莼菜,是江南那边的特色。”
江茗雪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抬头看向对面,那里的位置已经空了,连餐盘都没有摆。
后知后觉扶了下额头,自嘲地笑了下:“抱歉连姨,我过糊涂了。”
连姨在心底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帮江茗雪盛了一碗汤,又拿了双新筷子帮她夹了几块鱼肉。
这些都是容承洲之前亲自做的事。
“太太,您多吃点肉,等先生回来,看您瘦了又该心疼了。”
江茗雪夹起碟子里的鱼块,乖顺地应:“好。”
抬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八点了。
走神了两秒,唇间忽然传来一阵刺痛,传来一股血腥味。
她忘了鱼肉里有刺。
连姨连忙上前:“太太,您没被鱼刺卡住吧?”
江茗雪摇头:“没有。”
不由自嘲地感慨了下。
习惯真是件可怕的事。
容承洲才帮她挑了一个月的鱼刺,刚走第一天她就被鱼刺扎了。
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将那股血腥味吞下去,说:“连姨,您一起坐下来吃吧,这么多菜我一个人吃不完就浪费了。”
连姨踌躇了片刻,才秉着照顾她的初衷坐下:“谢谢太太。”
吃过饭,江茗雪到浴室洗澡洗漱,照常在书房看书,整理病历。
没有人打扰,比平时还要专注,期间唯一一次看手机还是因为苏芸打过来电话:
“珮珮,承洲不在的这段时间,你要不回家住吧?”
江茗雪放下笔,忽觉有些好笑,上次容承洲走的时候大家也没这样:
“妈,我只是暂时异地,不是被遗弃了。”
苏芸被噎了一下:“我当然知道你只是异地。这不是怕承洲突然离开,你一时接受不了吗?”
江茗雪低头整理页角,逻辑清晰地反驳她:“他上次也是突然离开,和这次没什么区别,不过是把我平时住的医馆换成了婚房,而且上班更方便了,不是吗?”
“……”苏芸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真是要被你们姐弟俩气死了!”
江茗雪笑:“冤有头债有主,别把淮景犯的错牵扯到我身上,我可什么都没做。”
苏芸叹气:“行吧,你不愿意回来住就算了,自己在那边按时吃饭,听见了没?”
“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江茗雪顺便看了一眼消息,容承洲没回,就又放回去了。
晚上抱着软软的臭熊入睡,第二天按时起床。
作息和容承洲在时没什么两样。
周末轮到双休,江茗雪早上起来,先到书房阳台把她的草药和盆栽轮流浇了水,然后把臭熊外面的衣服脱下来洗了洗。
没有让连姨帮忙,也没有用洗衣机,放了很多洗衣液和留香珠,把衣服洗得香香的,这样臭熊就是香熊了。
刚把臭熊的衣服晾在阳台上,就听见外面门响了。
连姨在客厅喊她:“太太,夫人来看您了。”
江茗雪摇上晾衣架出去,看见随行的陈管家手里拎着一个大的行李包,不等容夫人开口,就自己先说了:
“妈,您也是因为承洲走了,特意来陪我的吗?”
容夫人愣了好几秒,才无奈地笑:“你这孩子,怎么这么通透呢。”
她路上还绞尽脑汁想了半天,要怎么在不提及儿媳妇伤心事的前提下,找正当理由陪她住几天。
江茗雪弯唇,扶着她坐在沙发上,温声开口:
“承洲走前,交代了陈管家和连姨,我就猜到一定还有您。”
任如霜嗔她一眼:“早知道我路上就不想那么多了,费半天神头发都白了。”
江茗雪抿唇一笑:“你们真的没必要这样,我一个人过习惯了,还有连姨照顾我,不会怎么样的。”
容夫人握着她的手,由衷欣慰:
“你比我当初坚强多了,想当年,承洲他爸一回部队,我就拎着行李回娘家了,直到后来生了承洲,心性沉稳了些,不能总带着容家的孙子回任家住,这才渐渐接受孤儿寡母的日子。”
“那时候没少因为这事跟老容吵架,我知道是无理取闹,他们是去做大事的,但我就是委屈啊,丈夫一年里三百多天都不在家,你说这婚结了跟没结有什么区别?”
连姨端上茶杯和茶壶,江茗雪替容夫人斟满茶水:“是没什么区别,您这些年辛苦了。”
这就是她最初选容承洲的原因。
容夫人端起茶杯,经过岁月的沉淀,早就释怀了:“幸好老容脾气好,不跟我吵,不然我们俩早就离八百回了。”
江茗雪附和:“是,承洲也随了爸的性格。”
容夫人点头:“还有茗雪你,也不是会跟人吵架的性格。”
她叹了口气:“如果承洲不是军人就好了,你们俩的日子一定过得很红火。”
江茗雪笑而不语,如果不是军人,她当初就不会选他了。
万物皆有因果,她本就是冲着容承洲不常在家才主动提出的结婚,如今一切都遂了她的愿,她自然没有什么好怨的。
只是习惯需要时间,改变习惯更需要时间。
仅此而已。
容夫人最终还是听了容承洲的交代,陪江茗雪住了两天,周一早上才回去。
容承洲是周日晚上回她消息的。
【C.Z】:抱歉,刚拿到手机。
江茗雪正在书房看药理分析,隔了半小时才看到消息:
打字回他:【没事。】
【江茗雪】:你任务结束了?
发完消息没息屏,容承洲看到消息时一般都会秒回。
但这次却隔了三分钟,都没收到消息。
她不由蹙了下眉,不是才过了半小时吗,难道又交手机了?
正想着,书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
屏幕弹出容承洲的头像——
他直接打了语音通话过来。
江茗雪不由愣了下。
他们两个一直是发消息或者面对面沟通,这还是第一次打电话。
按下接通键,放在耳边,那头传来熟悉低沉的声音:
“珮珮。”
她嗯了声,轻声问:“你任务结束了?”
不知道他在哪里,隐约能听到微弱的蝉鸣和蛙叫。
江茗雪轻靠在椅子上,抱了抱胳膊,空调冷风太足,有些冷。
容承洲:“没有,只是暂时中止。”
江茗雪哦了声,再没下文。
“你这几天过得还好吗。”
他似乎在野外,声音夹杂着风声。
江茗雪点头:“嗯,我过得挺好的,妈还过来陪我了。”
容承洲的声音一如既往寡淡:“那就好。”
“妈还在次卧,应该还没睡,你要不要和她说几句话?”
“不用了,我等会还有任务,打不了多久。”
“这么紧急吗。”
“嗯,有点。”
江茗雪怕打扰他:“那你快去忙吧。”
容承洲:“不着急,还有二十分钟。”
“哦。”江茗雪问,“你这是在外面吗?”
“嗯,信号不好,找了一块田地。”
“那不是会有蛇和虫蚁之类的吗?”
对方嗯了声,声音沉沉:“是会有,刚刚还跑过去一条。”
江茗雪捂着唇:“那你还不快回去?”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随后传来一道低低的闷笑:“逗你的。”
“……”江茗雪语气加重,“容承洲——”
“错了。”他很快道歉,“蛇目前还没见到,蚊子倒有不少。”
江茗雪气道:“咬死你也不管。”
容承洲轻笑,任她发脾气。
过了半分钟,收敛了玩笑,问她:
“一个人住害怕吗。”
江茗雪摇头:“不害怕,我经常自己在医馆住。”
容承洲放心:“那就好。”
“周四那天,我给你发过消息就回部队了,不是故意不回你。”
江茗雪:“嗯,我猜到了。”
空调吹得越来越冷,她起身:“等我一下,我去拿个毯子。”
“好。”
刚走没两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书房的毯子在哪。
之前都是容承洲给她拿过来盖的。
不等她问,容承洲便在电话里回答了她:“在主卧左侧的衣柜里。”
“哦。”江茗雪应声,走到卧室单手打开柜门,把毯子拿出来。
接着回到书房,展开毯子披在身上。
手机放在桌子上,因为一直停留在微信界面,刚刚打电话时耳朵不小心碰到了容承洲的头像,刚好点进了他的主页。
江茗雪伸手,正要重新拿起来,目光忽然瞥见他的昵称。
原本的【C.Z】不知何时变成了【C.M】。
她记得他的昵称含义,C是CHINA,Z是ZHOU。
如今,“Z”变成了“M”。
是什么意思呢?
江茗雪脑海中闪过一个大胆的猜想,却不敢确定。
她不喜欢弯弯绕绕,便直接问了出来:“容承洲,你的新昵称是什么意思?”
电话那头先是传来一道极轻的低笑,飘散在风里。
随后响起男人低沉磁性的声音,尾音缠着一点哑意:
“容太太,不要明知故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