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江茗雪退了票, 跟着几名空军军医一起坐上军用直升机,带着朱雯珊她们几个捐献的物资,向南城飞去。
雨刚停不久, 直升机旋翼搅散最后一缕潮湿的云气。刚下过雨的平原像被雨水熨过, 灰褐的土地泛着哑光, 田埂线笔直得像墨尺画的, 初秋的田野正透着清润的色彩。
雨后初霁的北方笼罩着一层雾蒙蒙的湿意, 像是被清洗过后那样透亮, 让人挪不开眼。
这样漂亮的风景换作之前,她会趴在窗前好好欣赏,但现在, 她必须为了医治灾民而养精蓄锐。
即便不困, 也逼着自己浅眠了一会儿, 以免救援时精力不足。
两个小时后, 军用直升机缓缓悬停在南城上方, 江茗雪睁开眼, 窗外不同于来时的清透, 入目是一片荒凉破败的灰黄色, 整座南城泡在浑浊的水中,灰蒙蒙的白日暗得像黑夜。
灾情比她想象中更糟糕。
直升机停落在南城灾区临时搭建的停机坪上, 他们提前在舱内换上防护服。
江茗雪攥紧医疗包,跟着军医往救援车跑时, 雨还在倾盆往下砸,裤脚瞬间被积水打湿,雨水钻进领子里打湿布料,连雨衣都防不住。
车窗外,街道被浑浊的洪水漫过, 路边的树歪在水里,隔着密闭的车窗都能听见被困在居民楼里嚎啕大哭的婴儿啼哭声。
洪水还在继续往上涨,越往他们负责支援的区域接近,积水就越深,连救援车都开不进去了,又转为冲锋舟,向临时安置地赶去。
空气里混着浓重的黄水泥气味,不远处的房梁上有几位年迈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抱着房檐,无助又可怜。
一幕幕触目惊心的画面闯进眼帘,江茗雪放在膝间的手心不自觉攥得发紧。
在电视上看新闻是一回事,实地参与抗灾又是另一种震撼。
曾经屏幕后的录像都转为了真真切切的场景和声音,瓢泼无情的大雨、四处奔走的救援人员、飘满了杂物的洪流,以及耳边此起彼伏的呼救声……都让她的呼吸变得沉重。
在天灾面前,人是那样不堪一击,一个洪浪,就能轻易把一条生命带走。
“那栋楼里都是老人和孕妇,我们先过去。”军医总指挥坐在冲锋舟最前面,安排人员。
他们支援的是南城所管辖的一处落后县城,地势较低,村里的防水机制较差,是受灾最严重的几处之一。
救援人员开着冲锋舟将她们送到临时安置楼,就又原路折返,到另一处继续救人了。
临时安置楼里坐满了获救的居民,有只呛了些水几乎没事的,也有在水里泡到气管发炎的,还有被洪水冲击的过程中,四肢被锐利的硬物划出几个大口子,正在往外涓涓流血的。
江茗雪扫了一眼,就迅速果决地走到那名血流不止的灾民面前,拿出医药包帮老人包扎。
由重症到轻症,从老人孩童到青年壮丁,先救命,后治伤。
抗灾救援与平时治疗不同,这是在争分夺秒和洪水抢人,江茗雪动作敏捷地给老人包扎完,紧接着转到角落的小男孩面前,半蹲下来,指尖沾着碘伏和酒精,帮他清理脚踝上被石子的划破的大片伤口。
小男孩疼得直抽气,她一边轻轻吹着伤口,一边快速用无菌纱布裹紧:“别怕,包好就不疼了。”
“医生姐姐,我不怕疼,但我好想见我妈妈。”小男孩哽咽又坚强,“姐姐,你知道我妈妈现在在哪儿,她现在是不是安全了吗?”
这个问题把江茗雪问住了,她刚到南城,还不清楚状况。
旁边另一名医生听见后,转头看过来,面色沉重冲她轻轻摇了摇头。
小男孩的妈妈为了保护他,被洪水冲散了,现在了无踪影。
江茗雪手上的动作一顿,捏紧的指尖微微泛白。旋即转过来,低头帮他打好纱带的结,温柔的声音从口罩下传来:“救援的哥哥们已经把妈妈救下来了,正在外面等着接她的宝贝呢。”
小男孩喜出望外:“姐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江茗雪喉间滞了一瞬,随后微笑点头:“是真的。”
她也希望,她胡乱编撰的话最后会成真。
安置地的病人众多,才治疗了十几名病人,医疗包里的工具就用完了。
江茗雪抬手擦了擦额间的汗,走到医疗点取新的,却听见指挥员大声和电话里吵着什么:
“什么?我们十几名军医在这里围着几百名患者急得团团转,连军人家属都被我们薅过来了,你们医院出不来人就算了,现在连送一批药都要两天时间,你们还当人命是命吗?!”
江茗雪不知道对面在说什么,只听见指挥员更生气地骂回去:“规定、规定、规定!你们就知道规定!人命关天的时刻,你们还要为了你们的饭碗走那些破流程!”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你们送不过来,我去报告上级,让他来判定究竟是你们的规定重要,还是灾情重要!”
说完,总指挥就气愤地挂断了电话,嘴里还骂骂咧咧地:“都是什么玩意儿!”
江茗雪听明白了大致经过,走过去问:“是药品和医疗仪器不够用了吗?”
总指挥被气得不轻,对江茗雪却很客气:“是,基地医疗物资有限,我们用的这些已经几乎把基地的储备掏光了,但没想到灾情比我们想象中严重得多,这些连今晚都撑不过。”
江茗雪了然,问:“如果你们愿意用中药,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
指挥员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我们当然愿意用中药!只要能治病的药,不管是西药还是中药,那都是好药!”
江茗雪弯唇:“好。”
她走到一旁,拿出防水袋里的手机,先给许妍打电话,让她调配北城所有成药,分类整装好,然后给江淮景打了个电话,让他派几架直升机运输药材和医疗物资,接着又给元和医馆全国负责人统一发了一封简要邮件:
“若灾情需要,元和医馆务必全力支持。愿意参与抗洪救灾者,年终奖三倍。”
三百二十一家分馆的负责人迅速回复收到。
这一系列事交代完,只花了几分钟,比和医院的沟通流程快了不知多少倍。
连指挥员都跟着喟叹:“这效率也太高了。”
江茗雪但笑不语,把手机重新放到防水袋里。
她和医馆、和淮景的沟通当然会效率更高。
因为是不计成本、不计人力、不计任何代价,举全医馆之力,倾囊相助。
江茗雪收起手机,重新回到自己负责的区域,给剩下的患者治疗。
她帮手中那名伤口感染的患者清洗消毒,上过药后,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大雨还没有停歇的征兆。
水位越来越高,室外的武警和军人们救援任务更严峻了。
在心底无声叹息,刚要转过头去,视野边缘忽然闯入一道高大的身影。
一身迷彩服被雨水浸湿,水位过了别人的腰,却只到他的大腿上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前方水域,背后伏着一位脸色苍白的老人,蹚着过膝的积水大步向前迈。
似乎感知到她的目光,男人微微偏头,向她这边望来。
他的衣服和裤子上都沾了泥土,长达十七小时无止休的救援任务让他眼底生出一片浅浅的阴翳,可那双眼睛却依然深邃慑人。
目光交接的那一刻,容承洲身形滞了一瞬。
即便她戴着口罩和帽子,他依然精准无误地认出她的眼睛和身形,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视线向下挪移,落在她身上的白大褂,一下就明白过来。
雨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到唇边,那里缓缓提起一抹极轻极淡的弧度。
江茗雪也弯了弯唇。
他们隔着汹涌的雨幕注视着对方。
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契一笑。
而后背对而驰。
他在大雨中前行,她在患者间奔忙。
各自奔赴自己的使命。
……
江淮景安排了好几架直升机,冒着大雨从北城飞过来,除了能直接饮用或涂抹的成药,还准备了一大批物资,只用了三个小时就运到目的地了。
直升机无法停靠,就用吊绳丢下去。
久旱逢甘霖,一大批物资从天而降,给所有医护人员和患者带来了希望。
而江茗雪正在帮一名刚送来的孕妇把脉,轻声安抚:
“宝宝很健康,再等等,救援船马上来接我们了。”
孕妇喜极而泣,感谢地道谢:“谢谢医生!”
不远处,几名前来支援的空军坐在对面的临时指挥点休息,手上拿着沾了泥土的干面包,这是他们到这里之后的第一顿饭。
一名空军看向安置点楼内,所有医生里,只有那一名瘦弱的姑娘没有穿军装,只一件白大褂,跪在潮湿的地板上给孕妇听胎心,明显不是他们基地的军医。
旁边的战友和他解释:“那是江医生,不是我们部队的军医,是被指挥员临时从家属院薅来的。指挥员说,今天多亏了这位江医生,如果不是她在,受伤的群众连一口药都吃不上。”
“我说呢。咱们和军医来支援都是任务,她却是自己请缨的,真是善良啊。”
“是啊,我救人的时候伤口感染了,就是江医生帮我上药的,那么累还能又温柔又耐心,谁娶了她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听说那几架直升机都是她家里人运过来的,三个小时的魔鬼效率,这家里非富即贵了。”
“那肯定啊,看气质就不是一般家庭。”另一名战友附和完,注意到旁边始终沉默寡言的容承洲,殷切问,“诶,容队,你就不好奇这位江医生是什么人物吗?”
容承洲单膝曲起,靠在墙边,手随意搭在曲起的膝盖上。
在他们交谈间,目光远远望着那抹纤薄的倩影,自始至终都没有挪开。
他缓缓启唇,语气是那样珍重:
“那是我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