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深知身在情常在
昔日旧居,依然是原来风貌,但这房间的主人,却分明已物是人非,上官兰台环顾居所,这里的一桌一椅,窗户门槛,都带着他以往的记忆,难以磨灭。
最终上官兰台转头,看向床上静静躺着的无艳。
上官曾经记得,往日是何其美好,他跟小师妹,可谓形影不离,跟现在无艳见到他便恨不得退避三舍不同,那时候的星华,十分缠着他。
上官可以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在几个师兄弟中,星华是最喜欢他的,而且星华也那么说过。
为了给他寻找生日礼物,她竟然偷偷跑去后山,冒险去采一棵珍惜的兰花,最后竟迷路无法返回,在山中冻饿受怕了一晚上,只因为他喜欢。
他认识很多很多位高权重的人,他也有过许多许多可堪生死的朋友,但是,却没有谁能比得上,那个深夜跋涉森林的孩子,脏着小脸带着笑,把那颗兰花捧到他面前时候的那一刻。
那一刻,那原本将近枯萎的幽兰,在他的眼中,跟她的笑容一样闪闪发亮。
到底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水火不容?他其实很想让星华记起往事,记起他们曾那么好,但他又怕让她记起来,因为记起那些美好的同时,也意味着会记起那些丑陋跟不堪。
可是现在,上官兰台什么也不求,唯一所愿的,就是让他的小师妹安然无恙。
外头的事上官兰台全不关心,两天两夜中他守着无艳,殚精竭虑,片刻不离身,到第三天的清早,上官兰台终于看到昏迷中的无艳动了动眼睫。
这对他而言,简直像是此生最好的风景。
就在那一刻,他心头的大石放下,就在那一刻,他真的,真的此生别无所求。
喜悦的连灵魂都在微笑。
慈航殿的后山,除去下后山的一条幽径,后山的平台栏杆往外,便是万丈深壑。
在栏杆旁边,生着一棵古老的木兰树,据说已有千年,枝干跟普通的花树不同,盘虬错结,以一种极奇怪的姿态冲天而上。
普通的兰花只在春日开放,但是这木兰,开花的时间却不定。
有时候他会在严冬正寒冷的时候开出第一朵花,有时候却又在夏季最炎热的时候绽放。
古老沧桑的木兰,绽放出最迷离娇美的花朵,优雅地向天招摇,他矗立悬崖边上,姿态却端庄秀美,比经寒的松树艳,比高山杜鹃劲,比蔷薇月季等雅。他是独一无二的风景,也是慈航殿最为别致的景致。
上官兰台道:“你猜,今年他会什么时候开花?”
无艳想了想:“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这是棵任性的花,要他开花,只看他心情好罢了。”
上官兰台转头,眼中掩饰着那浓浓地诧异:“星华……”
无艳道:“我还记得,有个人说,不管他的花开的多好看,都比不上我送给他的那一棵已经蔫头耷脑的普通兰花。”
上官兰台后退一步,站在栏杆边上,眼圈迅速地发红。
秋日风大,山上尤甚,无艳拉了拉裹着身子的大氅,凝视那光秃秃的枝头,轻声说道:“兰师兄,我都记起来啦。”
都记起来了,他们之间曾有的好,他们之间曾有的坏,那些美好的令人心疼令人无法遗忘的,那些痛苦令人疯狂令人不敢回想的。
但是不管是好的坏的,都是属于他们的,就算是深深封印深深沉埋,也是藏不住一辈子。
终究是要面对。
上官兰台望着无艳,此刻他好像说了许多许多的话,可事实上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无艳望着那花树之后的云涛涌动,山峦潜藏其中,就像是一条蛰伏的巨龙,这场景如斯熟悉,曾经他们一块儿百看不厌,难怪,在失去记忆后,再看这风景,都好像缺少了什么似的不自在,几乎都不愿久久去看,原来……
是少了这样的一个人。
无艳问道:“兰师兄,我镇哥哥怎么样了?”
上官兰台镇定了一下心神:“我不知道。”大概是觉得这个回答太过冷硬,他又补充说道:“我不想管他,但是……我没有阻止别人,听闻叶蹈海他们把他救回去了。”
无艳点点头:“你没有对慈航殿的人动杀手,是不是?”
上官兰台垂眸:“是。”
上官兰台答过之后,悄悄打量无艳神情,却见她神情淡然,他心中暗松了口气,感谢当初自己所做的“不伤人只围山”的决定。
但是同时,上官兰台心中却又有些疑惑,为什么无艳只问了一声尉迟镇就不再追问,看她的神情,仿佛不担心尉迟镇一般。
风吹云涛翻涌,变幻形状,上官兰台又走近了些,替无艳挡住侧边来的风。
无艳并不看他,只是仍望着前方,道:“你这番回来,只是因为我吗?”
上官兰台站在侧边细看她轮廓,昔日的女孩儿,如今已经长成这样曼妙的少女,但是,对上官兰台来说,不管身边的人是何容颜,他都会如飞蛾扑火一般地想要紧抓不放吧。
上官兰台想了想,道:“是因为你,但也不全是因为你。”
无艳问道:“哦?为什么?”
上官兰台道:“一来我放不下你,想逼你回来,二来,当初……我被废了手脚性命一线,我……没有办法容忍这种耻辱。”
无艳点了点头,不再做声,上官兰台往她身边走近一步:“星华,你……恨我吗?”
无艳张了张口,心头一阵悸动,她轻轻说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
无艳道:“你当初那样好,可后来又那样坏,我……不知道。”
上官兰台却并不觉得如何难过,大概是他早就做好了被她深深痛恨的准备,但忽然得到了“不知道”的答案,证明在她心中,他的好跟他的坏是一分为二的,仿佛各占一半,对他来说,这该是个令人欣慰的答案。
顺着无艳的目光看去,望着那木兰苍劲有力的长枝,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木兰花繁繁复复灿烂盛开的时光,他们两人站在树下,仰头看花,那样闪闪发光的好日子,何其珍贵,世间有什么么能比得上?他愿意放弃所有,换回时间倒流。
上官兰台忽然说道:“星华,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
无艳肩头微微震动了一下,她终于回过头来,看向上官兰台。
虽然已经无数次的面对这双清澈的眸子,但在此刻,被这双眼睛注视着,上官兰台竟忍不住有种心虚的感觉,他明明比无艳高出一个头去,但此刻在她面前,却竟好像整个人都缩小起来,如此渺小,甚至有种无处遁形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惧怕,也让他懊恼。
无艳道:“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也曾喜欢过你……兰师兄。”
上官兰台忽然鼻酸,因为“曾喜欢过”四个字。
无艳道:“但是现在我长大啦,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就是镇哥哥……虽然,我不知道现在他怎么样了,但是我都会跟他在一起的,镇哥哥曾经答应过我,不管怎么样,都会陪着我,所以我也会陪着他的。”
上官兰台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仿佛有些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无艳道:“我一生最不能面对的,就是生离死别,但是又有什么法子?我执意下山去,一路上便见过许许多多生离死别,我安慰自己,那些人毕竟不是我的亲眷友朋,毕竟我不会那样难受……但是,我却又亲眼目睹了沈大哥死在我跟前,后来去了玉关,我又听说了我爹爹妈妈的故事,我很不愿意相信,我是那个故事里幸存下来的孩子,我宁肯相信我只是个不知来历的孤儿,因为只要不承认或许就不会那么难受啦,但是我还是的,我没有办法无视真相,我是那个孩子,我的妈妈在生我的时候死去了,我的爹爹投靠了敌人,我只有个坏脾气的外祖父……”
泪就像是树枝叶片上结成的晶莹露水,一颗一颗地滑落。无艳停了停,道:“但是没事,我虽然是那个孤零零活下来的孩子,可我还有师父的疼爱,有师兄弟们的爱护,我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凄惨,后来下山,又遇到了镇哥哥一路护着我,我妈妈虽然去世了,但她一直都在天上照看着我,外祖父脾气虽然不好,但他也愿意为了我改……还有你……”
上官兰台一震,抬头看向无艳。
无艳道:“我不是当初那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也不会单纯的害怕畏惧,那时候你虽然做错了事,但是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可是,兰师兄,我已经……不会像是之前那样喜欢你了。”
上官兰台的手骤然握紧,无法接受,但毕竟生生地听见了这残忍的一句。
无艳道:“我不知道镇哥哥是生是死,但不管生死,我都会跟他在一起。你明白吗?”
上官兰台摇了摇头,握住无艳的手腕:“我可以改,我愿意放弃所有,我会像是尉迟镇一样,也像是他一样对你,甚至比他更好,星华,只要你说一声,我即刻带你离开这里,没有慈航殿,也没有修罗堂,我们会像是之前一样好,好不好?”
无艳怔怔地看他,上官兰台急切而期盼地望着她的双眼,仿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仿佛只求最后一点希望,他等不到她的回答,便握紧她的手,道:“我们现在就走!”
上官兰台拉住无艳,转身迈步往前而行,这一刻,他什么也不想,只想要跟她相守到老,跟她一起重回昔日那段珍贵的如金子般的年岁。
山风掠过袍摆,撩动两人的长发,上官兰台迈出一步,却再也无法上前第二步。
无艳抬头,望见前方,在大殿廊下门口,站着一道飘摇的身影,风从廊下来,鼓动他天青色的袍摆,镜玄的脸,神情冷肃如同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一股极大的压迫力迎面而来,上官兰台几乎忍不住要倒身下拜,昔日,他曾经唤“师父”唤了十几年的人,他曾经爱戴敬畏如同父母的人,后来,他却又痛恨憎恶如同仇敌的人……如今就在眼前,挡着他的去路。
镜玄之前都在闭关不出,上官兰台虽然目空一切,却也十分忌惮镜玄,因此掐准他闭关的几日才来围慈航殿,本来时间很是充足,却没想到,无艳受伤,让上官兰台不惜一切留在山上,过了这数日,镜玄却又提前出关了。
上官兰台心中暗惊,强忍不退,凝视着昔日的师尊,斩钉截铁道:“我要带星华离开,你若想阻止我,便来试试!”
镜玄俯视着上官兰台,冷道:“畜生!”
上官兰台脸色发白:“不错,在你眼中,我就是畜生一般的人,当初你折断我手脚丢在荒野之中,岂非正把我当畜生一般看待?”
镜玄道:“你的性格偏激固执,本就不能学医!当初我见你对医术一片虔诚,且才华出众万中无一,想着你或许可以更好地承继医药之术,一念心动才收你为徒,结果果然是错了,竟接二连三闹出祸事……你不思悔过,反而苛责别人,可见已无可救药!”
上官兰台道:“你为何不对我多些宽容,为何不听我解释就痛下狠手?似你这般的心性,莫非就不是性格偏激固执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师父!”
镜玄冷笑了声:“似你这般自甘堕落,休要唤我师父!你想要求我宽恕,你自思当初所作所为,若非你各位师兄们求情,恐怕连一线生机都不会留!如今养虎为患,你竟跟勾结官兵攻上山来,我今日若不清理门户,也对不起慈航殿百年的基业,愧对各位掌门前辈,门内同仁!”
上官兰台长笑数声:“你也知道是叶蹈海他们求情……你怎么不问他为什么要以性命担保来替我求情?你可知道,我宁肯你当初一掌毙了我!”
镜玄面色一变,下巴微扬,冷道:“把星华放开,今日我便偿你所愿!”
上官兰台听到这里,双眉扬起,道:“好!今日就来分个你死我活罢了!”他说罢之后,转头看向无艳,道:“星华,你乖乖地等一会儿……等师兄解决了此事,咱们便一块儿下山,过着神仙也不换的日子。”
无艳望着他温柔的双眼,看到他松开握着自己的手,又看看高高在上的镜玄,忽地复又把手掠过去,握住上官兰台的手:“不要!”
上官兰台一惊:“星华?”
镜玄见状,便道:“星华,还不站开一边!”
无艳看着上官兰台:“师兄,不要跟师父动手,你快跪下,跟师父求情!说你错了!”
上官兰台怔住,无艳祈求地看着他,又看向镜玄:“师父,方才师兄说了,他知道错了……他……之前也受过惩罚了,他也答应不再为难慈航殿了,师父,你就不要再计较了……放师兄下山吧!”
上官兰台听到这里,一时怔然看着无艳。镜玄皱眉道:“他趁着我闭关之时上山,可见其心可诛,难道还要放虎归山么?你竟还替他说话!还不过来!”
无艳焦急地摇头:“师父,师父!求你,求你啦!”
上官兰台反手一握,握住无艳的手:“星华……”
无艳回过头来,对上他的双眼,上官兰台笑笑,道:“除非你答应跟我一块儿下山,否则我也不愿意自己一人离开。”
无艳愣住,皱眉道:“你不要胡说啦,还不快点求师父宽恕!”
上官兰台道:“我并非是信口胡说,你明白。”
镜玄冷笑不已,厉声喝道:“星华,还不退下!”
无艳不知如何是好,仓促慌乱中只想要再求镜玄,不料上官兰台上前一步,将她轻轻抱了一抱,在她耳畔道:“之前所做的,是师兄不对……师兄……是无论如何也不想伤害你……”他低低说罢,手上轻轻发力,竟将无艳推了开去,无艳身不由己后退几步,身子贴在栏杆边上,仓皇里抬头,却见镜玄大袖一扬,已经自台阶上飞身而下!
纵然上官兰台有通天手段,但遇上慈航殿最为强悍的镜玄掌门,却也不由相形见绌。一来上官兰台不如镜玄内功精湛,二来,这两天为了照顾无艳,上官兰台殚精竭虑,在动用医药之余,也耗损了不少真气,倘若是上官兰台的全盛之时,加上他这数年来潜心研制出来的种种毒药,恐怕还可跟镜玄一战,但是现在,不管是天时地利人和,跟镜玄想必,上官兰台都是下下。
两下过招,连对于武功不甚精通的无艳也很快看出两人势力悬殊,无艳自是不会跟上官兰台一块儿出走的,但是奇怪的是,之前上官兰台握住她的手腕要带她下山之时,那转身一刹那,竟让她有种回到小时候的感觉,那样无忧无虑的岁月,便是上官兰台这样握着她的手,带她漫山遍野地游玩戏耍,那是……何等的自由愉悦,满目晴空白云,层峦叠嶂,蜂蝶飞舞,不知愁滋味,亦不知岁月长。
但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
何况过往之事,不复重来。
无艳恍惚地看着镜玄跟上官兰台过招,几个师兄弟里,上官兰台最为不羁,其他师兄弟不敢跟师父动手过招,上官兰台却敢,虽然每次都是给镜玄教训的颜面扫地,可他每次都也是笑嘻嘻地,分毫不恼,仿佛跟镜玄过招被他教训是极好玩的事,倒是让无艳,每次都提心吊胆,看他过招之后鼻青脸肿的模样,便不高兴地撅起嘴来,上官兰台却总是笑着告诉她这些皮外伤,不痛不痒,叫她不必担心。
此刻,看着两道人影在面前飞舞腾跃,无艳仿佛又看到昔日,那个勇敢跟师父过招的上官兰台,可是这一次,不是嬉笑玩耍的试招而已,却是能立判生死的相争。
无艳眼中的泪涌上来,又随风而去,她靠在栏杆上,觉得前两天受过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她伸手,捂住胸口,几乎不敢再看下去,可是眼睛却移不开。
心潮起伏,随着两人每一次的身法变幻,眼睁睁地看着镜玄大袖遮天,一掌击出,上官兰台抬掌相抗,整个人却被那股刚猛气劲推得往后跌出去,嘴角已经隐隐透出一丝血迹。
镜玄冷道:“我还以为你有多了得,负隅顽抗,不如伏诛!”
上官兰台抬头,呵呵笑道:“让我束手就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纵身一跃,复又起身!
镜玄道:“冥顽不灵!”轻描淡写地拆招过后,抬掌复又击落。
无艳惊心动魄,不由叫道:“师父……不要杀师兄!师兄!”声嘶力竭,牵动胸口剧痛,无艳捂着心头,痛的伏下腰去。
上官兰台一眼看到,叫道:“星华!”他深知无艳的身体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心脉正需护养,不能有太大的喜怒刺激,一时慌乱分神。
镜玄皱眉,不言不语,痛下杀手,上官兰台勉强接了镜玄一掌,口中鲜血喷出,他却无暇理会镜玄,反身跃向无艳,想要查看她的情形。
镜玄见他狼狈窜向无艳身边,以为他是对无艳不利,当下喝道:“畜生,还不站住!”
上官兰台置若罔闻,直奔向无艳身边,镜玄一咬牙,无情狠辣的一掌拍出,上官兰台防备不及,整个人被拍了出去,撞在栏杆之上!
那有半人粗的青石栏杆哗啦啦一声响动,竟生生地给撞断了,上官兰台的骨骼亦发出渗人的断裂声音,无艳抬头,惊心动魄,叫道:“师兄!”
栏杆断,上官兰台身子往外跌去,眼见要掉下万丈深壑,无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向上官兰台伸出手,厉声叫道:“师兄!”
上官兰台不由自主探手过来,跟无艳的手掌相握。
无艳半个身子探在栏杆之外,岌岌可危,若是上官兰台握住无艳的手,顷刻间就会将她拉下山崖。
上官兰台目不转睛望着无艳,电光火石间,他的大手在她的手指上轻轻地一拂,却又松开,他的面上似露出一丝极淡的微笑,而身形如流星一般往下坠去。
无艳无法相信,想也不想地便冲了过去,这一刻镜玄见情形紧急,闪身过来,将无艳拦腰一抱,才及时阻住她跌出去的势头。
无艳望着上官兰台身形飞快地消失眼前,隐没于重重雾霭之中,凄声大叫道:“师兄,师兄!”
任凭再如何撕心裂肺的千呼万唤,那道人影,却终于就那样清晰地消失于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