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朝罢须裁五色诏
孙锦堂忽然晕倒,无艳惊吓之余,自然也不敢有离开的念头,急忙给老爷子把脉,看病,但幸而据她所看,老爷子的身体并无大碍,甚至比之前在玉关初次给他看的时候强健了许多,这次忽然不适昏厥,大概是一时受了刺激的缘故。
无艳很是自责,看着孙锦堂苍老的面容,觉得自己很不该再惹他大动肝火,坐在床边默默地流了许多泪。
半个时辰过后,府上有人来拜访,却是四王爷丹缨。
丹缨自言是来寻紫璃的,无意中见孙锦堂卧倒病榻,自不免亲自探望一番,嘘寒问暖,见孙锦堂神情倦怠,丹缨便不多打扰,自行出来。
紫璃跟在他身侧,丹缨见他,便道:“是不是你在府里胡闹,惹得老将军不快?”
紫璃摇头:“四哥,跟我没有关系……”忽然间想到无艳跟孙锦堂相争的时候他也曾在旁敲边鼓来着,一时又有点心虚。
丹缨哼了声:“一时看不住你,你便到处乱跑了!不是说现在时候非同一般,不能自己乱走动么?”
紫璃道:“我又不是去别处,只来找无艳、星华姐姐,四哥,你不是也很盼着见到她么?”
两人说话之时,无艳就在旁边,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丹缨一窘,脸颊上淡淡地浮起薄薄地红,气急败坏道:“你说什么?谁盼着见到、见到……星华?”
“是啊,无艳姐姐原来的名字其实是星华,好听吧?”紫璃解释了番,又道:“没有么?那你书房里怎么还有星华姐姐的画像。”
紫璃说罢,丹缨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呆住,紫璃却转头拉扯无艳的袖子,道:“赶明咱们去府里头,我给你看,画得可像了,我一眼就认出是姐姐。”
丹缨脸大涨红,怒道:“你给我闭嘴!”
紫璃吓了一跳,无艳正有些惊奇,忽然间被丹缨一声大吼,两人齐齐都是一颤,两个人四只眼睛受惊地看向丹缨。
丹缨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到无艳脸上,望着她滴溜溜的双眸,却烦恼地不知该说什么好,只道:“别、别听他胡说!我、我没有……”素来伶牙俐齿的丹缨,居然结巴起来,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十分狼狈。
无艳瞧出几分来:“那大概是紫璃看错了,殿下不必担心。”
“嗯,是的……”丹缨急忙接口说,忽然间却又愕然,看着无艳道:“我担心什么?”
无艳道:“殿下会担心我误会殿下对我有意,殿下放心,我绝无那个意思。”
丹缨脸上的晕红逐渐退去,呆呆道:“那个……意思?”
无艳想了想,道:“就是……我不会以为殿下喜欢我的,一切都是误会,何况我也有镇哥哥啦,殿下放心吧。”
从两人在青州初次相见开始,丹缨对待无艳的态度,都是冷而反复无常,多半表露出来的感情便是冷淡跟或轻或重的嫌恶避忌,最近更越发变本加厉,无艳以为这位殿下对她一直都没什么喜爱之心,此刻见他不惜呵斥紫璃,一副唯恐让她误会的急切,便出言替他分辩,让他安心。
谁知丹缨听了这番“贴心”的话之后,脸上的血色竟褪了个干干净净,雪色近乎透明般,双眸寒曜曜地,漆黑如点墨,又如暗夜寒星。
丹缨冷道:“姑娘说的不错,一切都是误会罢了,姑娘早就有心上人了,我也不敢同姑娘扯上什么关系……”
无艳微微觉得这几句话似太过生冷了,她抬眸细看丹缨,对上他的双眸之时,丹缨却又受惊似的,猛地转过身去。
若不是无艳自知此刻她已经恢复本来面目,不是之前那副模样了……此刻丹缨殿下的举止,毫无疑问便是在“嫌恶”了。
无艳苦笑一声,抬手摸摸脸,自嘲道:“原来我不管是之前还是现在,都不讨殿下欢喜,这想必就是所谓的‘无缘’吧。”
丹缨的肩头狠狠一抖:“你说……什么?!”
紫璃小声插嘴道:“没有啊,四哥明明很喜欢……我知道……”
丹缨却不等紫璃说完,便古怪地笑了几声,才又恢复了那种有些清冷的声音,道:“来府上叨扰多时,也该告辞了,紫璃,跟我回去,姑娘留步不送。”
紫璃才来不久,哪里舍得离开,忙握住无艳的手,以眼神示意她求情。无艳跟他对视,便扮了个苦脸,小声道:“又会惹他不高兴的。”
紫璃道:“不会的……”
无艳鼓足勇气,道:“殿下,我跟紫璃殿下才刚见面,可否叫他多在此多……多留片刻?”
丹缨转过身来,神色冰冷大为不善,无艳跟紫璃正互相偷偷交流,见状忙都噤口不言。
丹缨本正盛怒似的,目睹此状,不知为何,面上怒意竟飞快消失,反道:“既然如此,也罢。”
紫璃睁大双眼,几乎不敢置信,无艳道:“殿下……答应了?”
丹缨淡淡道:“这有何不可,只怕他在此多给老将军和姑娘添麻烦,若然姑娘不嫌,自然使得。”
丹缨来去如风,脾气更是迅如雷霆震怒,去如江海清光,等他离开后,无艳跟紫璃面面相觑,无艳道:“你四哥的脾气,越发怪异了。我都不敢跟他说话。”
紫璃道:“我四哥原本不是这样怪异的,不知为何,见了你就这样了。”
无艳叹道:“我们不投缘。”
紫璃又拉拉她的衣袖:“星华姐姐,我真的没说谎,四哥喜欢你,从天龙山庄回去后,我瞧他偷偷画了好些你的画像……”
无艳见方才丹缨忙着否认,她便只当紫璃看错了,如今见他煞有其事,便道:“哦?是什么样儿的,大概你把别人看成我也是有的。”
紫璃把头摇的如拨浪鼓,道:“我怎会看错?有的是你之前这里黑黑时候的,还有的是你现在这幅样子的,之前黑黑的是在青云山上,我肚子疼的时候,还有张是在王府里,你缝香包,之后有张是在天龙别院,我逗小豹子时候经过的那棵树都极像呢,四哥画工一流,但他不给别人看就是了……”
无艳呆问:“他是不是讨厌我讨厌的紧,所以画出来,每日咒骂?”
紫璃斜睨她:“我虽年纪小,却也知道这……不该吧?”
无艳道:“你四哥的心思,谁能猜的懂?还是不去想啦……”两人说来说去,无艳忽地想到一件要紧的事,忙问道:“说来我差点忘了,之前你跟我说……自你回来后,她可为难过你不曾?”
紫璃问道:“谁?”
无艳俯身,在他耳边小声道:“陈妃娘娘。”
紫璃听了这个名字,原本跳脱欢乐的神情才陡然一变:“她……不曾,四哥一直不许我进宫,就算去,也不让我单独一个人去,得他陪着。”
无艳琢磨了会儿:“你四哥也提防着呢。他替你着想处处护着你,这样倒是好的。”
紫璃又玩耍了半日,才恋恋不舍地回王府。无艳入内探望孙锦堂,见老爷子脉息等皆正常,便又说了几句话,孙锦堂虽看似无恙,说话却是有气无力的,让无艳很是担心。
是夜,尉迟镇并未回来,无艳坐在窗边,望着墙外升起的一轮圆月,不知道尉迟镇今夜在何处,秋夜生凉,坐得太久,腿都麻木了,无艳拉拉衣襟拢住领口,却不愿去床上,仿佛多看一会儿多等一会儿,尉迟镇便会回来。
不知不觉中便倚窗睡了过去,次日醒来,却发现人在床上,被子也裹得好好的,无艳懵懵懂懂想了会儿,依稀记得是有人把自己抱了过来的,当时她困倦的很,只看见他极为明亮温暖的眸子,就如那夜她被上官兰台打了一掌陷入昏迷后,所看到的头顶的那一颗星光。
次日早上,宫内忽地有太监来,是陈妃娘娘所派,听闻孙锦堂身子不适,特传慰问之意。另一则,却是召见无艳进宫。
无艳意外,可因早知陈妃娘娘名头,那夜宫内相见也不甚愉快,无艳便不想去。
不料孙锦堂得知,便道:“既然娘娘一片好意,那星华你便去一趟吧。不必拘谨就是了。”
无艳不愿拂逆外祖父,只好答应了,便随着太监入宫去,在陈妃宫中相见,却见陈妃娘娘一身素服,但容颜之美,更胜之前相见。
两下相见,陈妃笑面如花,十分亲切,急忙招呼无艳坐了。无艳见她笑得如斯和蔼,心中却有些发毛,倘若不是从紫璃那里得知陈妃的为人,又怎会想到貌美如花而蛇蝎心肠是何意思?皮相越美,那背后的真相相衬,才越叫人悚然。
无艳垂眸坐了,陈妃上下打量她,好一顿夸奖,末了道:“真是缴天之幸,是神佛庇佑,才让咱们的孙老将军还有这一点骨血传世,听闻你要进京的时候,我日思夜想,只是先帝驾崩,我又在这深宫之中,要出去实属不易,还好能传你进来,咱们好生说说话儿……”
虽然是初见,却如旧识,且极亲近,无艳搜肠刮肚,不知要说什么,只低着头微微一笑。
陈妃却又啧啧道:“之前只听说老将军的外孙女儿生得好看,如今我亲眼见了,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一个天上有地上无的,且又灵透又端庄……我在这深宫里也见过许多美人,可哪有一个及得上你的半分?”
无艳听她竭力夸奖自己,容貌对她来说是最不打紧的,当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只想要快点离开。
陈妃却长袖善舞,话锋一转道:“我一见你,便爱的什么似的,竟忘了问,老将军身子如何了?”
无艳总算听到一个能答得上来的,于是道:“看来是没什么大碍,正静养着。”
陈妃道:“那我就放心了,想老将军这一生,可是大不易,少小从军,在那苦寒地方一呆就是五十年,为本朝立下汗马功劳,多大的封赏,都不足以彰显老将军的功勋……幸好,他还有星华你……”陈妃说着,便站起身,走到无艳身旁,手轻轻搭上她的肩头,道:“也算是上天开眼,他老人家,必然很是喜出望外吧?”
无艳有些不太习惯她如此亲昵对待自己,便道:“外公跟我相认,是挺高兴的。”
陈妃点点头,道:“天下父母心,哪里有不疼自己孩儿孙儿的?孙小姐年轻早去,星华你之前必然也吃了不少苦……我将心比心,也是极想把你当做自己孩儿来看待。”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女子,恐怕一听就明白陈妃指的是什么。但无艳从来不染世俗的勾心斗角之事,对这些宫闱里的邀约许诺自然全都不懂,听了陈妃的话,心里只默默想:“她怎么对我这么好?”
陈妃见无艳脸上露出些许迷惑之色,她微微一怔之下,就明白无艳大抵不懂,于是便笑了笑,才又道:“好吧,如今我便直说了……星华,我一见你就是投缘,听说你跟丹缨也是旧识了?我于是就存着私心……想你配给丹缨,如此你便能留在宫中,将来或能……也不负孙老将军半生戎马……”
无艳只听明白一句话“想你配给丹缨”,顿时惊跳起来:“你是什么意思?让我嫁给四王爷么?这不成的。”
陈妃娘娘一惊:“不成?”
无艳道:“我已经有了心上人了,且四王爷也不喜欢我,我们不成的。”无艳后退一步,很想逃离此处,陈妃抬手将她的手握住,索性低声道:“星华,你考虑清楚,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当今之时,你嫁给谁比嫁给丹缨好?将来丹缨登基,你就是皇后!何等荣耀?多少人做梦都求不到的,你这孩子怎么能无动于衷?”
无艳抬头望着陈妃:“可是我不想当皇后,我也不想嫁给别的谁,我只喜欢镇哥哥!四王爷不喜欢我,陈妃娘娘也是,当初在宫内见面的时候,娘娘不是很嫌弃我么?今天因为我的容貌变了,也是将军的外孙女儿,就忽然喜欢我了么?不是,都是假的,我才不会相信!”
无艳说完后,用力抽手,不再理会陈妃娘娘,转身往殿外跑去。
天空中一声惊雷,哗啦啦,秋雨急急忙忙地从天而降,雨点狠狠地甩在地上,发出急躁仓促的声响。
无艳冲出宫殿,也不理会那劈头角落的雨点,勉强辨清来时的方向,拔腿就跑。
宫阙重重,雨点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激起一阵阵水雾,雾气弥漫于重重殿阁之间,景物一瞬宛如黄昏。
无艳快步跑过那些看起来越来越陌生的宫殿,一心只想要飞出这仿佛永远都走不到尽头的禁城,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那些奉承的言语,讨好的神情,还有那个许诺中的什么荣耀的将来,统统不是她想要,她所要的,只有一人而已。
是那个在青州府的洞房花烛夜,忽地掀起她红盖头的人;是那个在青云山上生死一刻的时候,忽然拦下丹缨夺命长刀的人;是那个伴随她上京,一路上谈笑风生面孔明朗的青年,也是那个,在京城的客栈中,脱下长衫,任凭她看遍全身的男子。
“镇哥哥!”无艳大叫一声,声音穿过重重雨丝,却又归于重重水声中。
就在无艳的身影将拐过宫墙的瞬间,在那转角边上的一名男子,迈步欲出,不料他的手几乎要勾到无艳纤腰之时,有一人从后闪电般掠出,将前头那人狠狠一拉,而后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无艳已经飞快地跑了过去,娇小的身影急促地下了台阶,毫不犹豫地冲入大雨之中。
那人失望之即,惊而回头,却对上湿淋淋地一双明眸,丹缨目光锐利地望着面前的李庆瑞,冷冷道:“三哥,不要!”
李庆瑞一抖:“就算你拦着我,又能如何?”
丹缨淡淡道:“不如何,我只是不想三哥你做错事,也不想有任何什么伤到她!”
李庆瑞道:“伤到她?笑话!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皇家之中什么时候有过‘心慈手软’四个字?孙锦堂已经不行了,顾命大臣惟他马首是瞻,孙锦堂只有这丫头一个软肋,只要得了她,还愁孙锦堂不肯服软?”
雨声越大,李庆瑞的吼声出口后便被瓢泼而落的雨声压下,丹缨凝视三哥,静静道:“谁说孙锦堂不行了?纵横西北戎马半生的老将军,难道还不如你我两个锦衣玉食不经风雨长大的王子?他按兵不动,却让你我相争,谁若先走错一步,便是死路!你敢碰星华一根指头,只怕孙锦堂有千百种法子让你死不瞑目!”
李庆瑞心头悚然,死死地回瞪丹缨:“你是在维护这丫头,还是……你怎可能真心为了我好?”
丹缨道:“咱们原是兄弟五人,我不想连你也没了。”
李庆瑞咬了咬牙:“你母妃对紫璃做的那些事,莫非你要当没发生的?四弟,这才是刚开始,以后这样相残的事,同样免不了。”
丹缨的面孔如同雪色,双眸越发幽寒,看得李庆瑞竟有几分不寒而栗。
急雨从旁边的屋檐上滑落下来,仿佛天然的水帘般,良久,丹缨道:“不管以后如何,我能做一分是一分,只要有我在的一天,谁也不能动我的兄弟。”
李庆瑞盯着丹缨,渐渐地眼中仿佛也有水汽闪烁。
丹缨见他不再出声,便松开他的手腕:“快些出宫去罢,孙锦堂怎么可能放心让星华孤身一人入宫?三哥,他在等你出错,你别真的行差踏错,碰了他的逆鳞,那可是……万劫不复。”
丹缨迈步欲走,李庆瑞猛地抬头,道:“你是对那丫头动了情了?之前不是,很瞧不起她么?”
丹缨脚步一停,他并不回身,只是微微仰头看着那阴沉的天际,淡淡道:“我之前瞧不起她,现在也瞧不起她,但是这不妨碍我……喜欢她。”
——终于说出来了,竟是对着这样一个人,终于真正地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真是可怜而卑微,却又,如此勇敢而伟大。
丹缨微微一笑,重新迈步向前,被雨水打湿的面孔看来如此绝艳。
无艳冲入雨中,一路奔过空旷的禁城,跑出午门,一路不停地冲到长街,街上人来人往,都是飞跑着要避雨的,无艳放慢脚步,仓皇四顾,忽然发现自己迷路了。
大雨倾盆,而她将何去何从?无艳往前几步,却又后退回来,眼睛被雨水打湿了,什么也看不清,她伸手擦去眼中的泪,忽然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长长长街,行人都在避雨,没有人留意一个小小身影缩成一团,蹲在街上哭个不停。
一把纸伞缓缓地移了过来,挡住漫天风雨。
无艳哭了会儿,才发现没有雨点打在身上,她呆呆地停了哭泣,抬起头来,却看到那个人正站在跟前,笑容明朗,眼神温柔。
他俯身,一手握住她的手臂将她轻轻拉起来,无艳眨了眨眼:“镇哥哥?”
尉迟镇抬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跟雨水:“我不过就离开了两天,你就哭的这样,连老天都看不过去,陪着你一块儿哭了。”
无艳本是十分伤心,闻言却破涕为笑,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生怕他消失不见般:“你去哪了?”
尉迟镇道:“我去想明白了一点事。”
无艳眨了眨眼:“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尉迟镇微笑:“我的星华果然聪明,好了,不许再哭了,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无艳定定地看着尉迟镇,眼中的泪重又涌了出来,顷刻,她张开双臂,踮起脚尖,猛地扑在尉迟镇身上:“你说的,不许反悔!”
尉迟镇手中的油纸伞飘然落地,他张开大袖,以双手拢住她的纤腰,将她娇小的身体完全护入怀中,于她耳畔回答:“我说的,绝不反悔。”
长街的尽头,丹缨单人匹马,如寻找什么丢失的珍宝般,急急而来,猛抬头见眼前情形,却又猛地刹住去势。
马儿当街徘徊,不知主人为何忽然停下。丹缨浑身湿透,乌黑的头发贴在雪白的脸上,双眼亦被雨水浸湿,他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一幕,良久良久,唇边挑起一个决绝的笑,眼睛闭上又睁开,滑落的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再深深看一眼这刻骨铭心的一幕,急雨之中,丹缨竭尽全力大喝一声:“驾!”调转马头,踏水而去!
紫侯巷,府中。孙锦堂靠在床边,望着进门的湿淋淋两人,没好气地说:“但凡有你,便没好事,星华好端端出去,怎么这般模样回来?”
尉迟镇往前一步,双膝跪地,道:“尉迟镇惭愧,此番来,是厚颜向老爷子提亲的。”
无艳张口,没想到尉迟镇竟会如此……一颗心如同鹿撞,不知如何是好,细品却是甘甜滋味。
孙锦堂哼道:“哦?你之前不是走了么?凭什么又说提亲?”
尉迟镇道:“我知道老爷子是担心星华跟着我会受委屈,这两日我仔细想过,老爷子担忧的是……所以,我之前已经向吏部请辞,让他们把我从待任之中剔除。”
无艳大惊:“镇哥哥,你说什么?”
孙锦堂挑眉,却仍不语。
尉迟镇抬头看着无艳,道:“我为官亦是中庸,天底下并不缺我这一名官员,但对你来说,我却是那无法或缺的一人,而你对我而言,也是如此。”
尉迟镇说完,便又转头看向孙锦堂:“听闻老爷子患病,本不该在这时候打扰,但我想老爷子心中所愿的,也是星华能找到一个真正疼惜爱护她的人,求老爷子,将星华许配给我,我只求跟她携手相伴,护她一生喜乐无忧。”
无艳泪落不停,也看向孙锦堂,孙锦堂望着两人,哼道:“尉迟镇,你真的愿意为了星华放弃你的大好前程?大丈夫如此,恐怕会被人耻笑。”
尉迟镇道:“早在我从太原随她去玉关之时,便已有无数耻笑,尉迟镇从未在乎过。”
孙锦堂道:“你家里人该如何交代?必然会闹翻天吧。”
尉迟镇道:“母亲只盼我早日成家,曾因此几度叫我调任回乡,并非重名利的家人。若母亲不容星华……老将军也知道为将的有一句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孙锦堂抿嘴一乐,想了会子,道:“臭小子,还真是又倔又硬,可这份脾气,……倒是很让我喜欢。”
无艳跟尉迟镇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孙锦堂。孙锦堂哈哈大笑,掀起被子从床上跃下地来,舒展了一下腰身,无艳吓得跑过去:“外公,你怎么……”
孙锦堂道:“乖星华,让你担心啦,外公也是想让你找个好归宿,如今逼得这人说出了真心话,以后他若反悔,你便用这些话扇他的脸。”
无艳目瞪口呆:“外公,你是装病的么?”
孙锦堂挤了挤眼:“不装病,怎么能拦得住你这丫头,你早就跑出去找他啦!说起来,那个小王爷真的挺机灵的,我冲他一使眼色,他就立刻配合我喊叫了起来……可惜年纪太小,倘若大一点的话,我就真的把你……”
无艳大叫:“外公!你怎么像是小孩子一样,还联合紫璃……”
孙锦堂哈哈笑着,亲自扶起尉迟镇,掸掸他身上的水珠,道:“好孙女婿,你有这份心意……我也终于能放心把星华交给你啦。”
一个月之后,新帝登基,又一个月,三王爷李庆瑞封地出京,与此同时一块儿出京的,还有安西将军孙锦堂。
因先帝驾崩,无法即刻成亲,且孙锦堂也觉得无艳年纪尚小,于是婚期便定为一年之后,孙锦堂先一步回到玉关。
新帝登基后,尉迟镇留任京内兵部,朝廷另拨府邸于他。无艳在府内住了半年,跟紫璃、薛逢何靖等隔三岔五相会,倒也不觉孤单。
半年后,无艳先一步来到玉关,尉迟镇孤零零在京内又熬了半年时光,跟各路鬼神打交道不比在地方上,务必要起十万分小心,加上无艳不在身边,尉迟镇双眼都熬得发绿。
半年后,终于蒙新帝开恩,调任陕西道,虽然跟玉关仍有些距离,但到底是近了一些……尉迟镇但凡得空,便要跑去玉关找无艳,一来二去,整个关内外都知道孙老将军的外孙女儿有一个好脾气又很缠未来娘子的孙女婿。
尉迟镇在陕西一年,把陕西道上残余的山贼之流清扫的干干净净,新帝见着实物尽其用,才又调他去了玉关。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无艳跟尉迟镇成婚这日,关内关外一片轰动,就宛如一个盛大节日般,来祝贺的官员,商人,百姓等络绎不绝,各色口音异样面孔,中原或者番邦,人人都是其乐融融喜气洋洋。
点燃的庆祝篝火从黄昏一直燃烧到天亮,三天三夜未曾熄灭。
新婚夜,洞房花烛。终于迎来春暖花开的小两口相依相偎。
无艳道:“镇哥哥,我怎么觉得跟做梦般,好像才下山,假冒张小姐跑去你家那夜……”
尉迟镇也想到当时情形,不由笑道:“这次我可不要睡地上了。”
无艳忍笑:“你想睡地上,我还不肯呢!”
尉迟镇哈哈大笑,抱着无艳,轻轻吻她樱唇,一路风雨相随,行遍关山万里,终究修到此刻,终成正果。
尉迟镇仔细打量无艳容颜,龙凤烛的光芒下,白玉为肤,秋水为眼,脉脉含情地抬眸一瞥之间,那倾国倾城的丽色,已经醉了人心,尉迟镇抬手,将无艳头上的发钗等物小心取下,那如瀑般的长发散落肩头,他的大手抚过她的脸颊,顺着插入长发,自发间往下,落在那如玉生辉的肩头。
大红色的喜服在他的手底驯顺的滑落,红色的肚兜,服帖地拢着那花苞般尚未绽放的身子,胸前蓓蕾隆起,衬得上面刺绣精细的吸水鸳鸯栩栩如生,红色的绸缎跟毫无瑕疵的雪肤交相生辉,尉迟镇的手沿着她的肩头滑到腰间,轻轻摩挲,纤腰一抹,惹人遐思。
尉迟镇长叹了声,叹息里是满足之意,粗粝的大手不由地将力道放轻,只怕略微用力,便会揉坏了这样无瑕的娇嫩可人。
终于将那最后的隔阂取下,袒露他面前的身躯,美的令他几乎窒息,这世上最动人的倾城色,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就在他的手底,为他而绽放,为他而婉转。
目睹她面上一缕羞色,尉迟镇心急火燎,手忙脚乱将身上衣物扯落扔在地上,迫不及待地把无艳拥入怀中,他的强壮跟她的娇柔相合,就如巍峨魁伟的高山之于柔和静好的水流。
伴随着一声娇柔呻吟,红帐无风自动,如此星辰非昨夜,却有良人伴永宵。
就在洞房内鸳梦正好之时,外间房中,仿佛有一声幽咽怅然的叹息,若有若无消失。
而原本关起的窗户不知何时已经半开,就在那燃着的龙凤红烛旁边的银盘里,竟有一支正盛开着的木兰花,雪色为肤,胭脂霞染,烛光下,不言不语,静静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