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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 原平助的守灵会在下个不停的雪中举行。会场的占地面积足有两千坪,院子里搭起了大型帐篷,作为宾客的休息室。帐篷里有好几台油汀。为了防止暖气流失,帐篷周围拉了透明的塑料膜,但冷气还是顺着地面毫不留情地杀了进来。前来吊唁的宾客们不得不原地踏步取暖。
藤原生前不愧是梦野的一方霸主,守灵会有众多市议员参加。宾客进献的花圈中甚至有好几个署着内阁大臣的名字。后援会的女眷们穿着丧服,套着围裙,忙于接待各路来宾。几个老人在会场的角落为叫哪家的寿司争论不休。其中一个涨红了脸嚷嚷:“为什么不点‘福寿司’啊!这不是不给我面子吗?”会场上下全无悲哀之色。毕竟藤原平助活到了八十岁,又是手握重权的本地名士,谁都觉得一辈子能活成他这样也该知足了。
山本顺一与妻子友代一同参加了守灵会。此刻他正坐在钢管椅上,强忍着瑟瑟寒意。他竖起大衣的领子,缩头缩脑。工作人员端来的茶早就凉透了,可一直没人来换,他只能捧在手里,瑟瑟发抖。
“凭什么让我们在这种地方干等着!”友代烦躁地说,“你好歹也是在职的议员,他们不会是故意刁难你吧?”
“别发这么大火嘛。死的是本地的大人物,这种场合是要论资排辈的……”
“可也不能把人扔在帐篷里不管啊。我最多再等五分钟,还不让我进去,我就回去算了。”
顺一压低嗓门喝道:“那怎么行!还没跟丧主打招呼呢!这个时候走人,别人会说闲话的!”
“你说我突然有些不舒服就行了。是他们招待不周,真有人说闲话,也该说他们。”
“你就再忍一忍吧。这种场合,要是夫妻俩不一起出现,人家会瞎猜的。”
“瞎猜什么?”
“呃……”顺一一时语塞,“各种事情。”
就在这时,藤原后援会的干部端着托盘走过来。“不好意思,大冷天的让两位等那么久。”见托盘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小杯子,顺一换了一杯新的,拿到手里一看,才发现那是热酒,便说:
“呃,酒还是算了吧……能给我一杯热茶吗?”
“酒不是挺好的,我就不客气了。”友代将杯中的热酒一口饮尽。
“夫人要再来一杯吗?”
“好呀,可冻死我了。”友代露出殷勤的微笑。
“别给她喝了。”顺一却拒绝了干部的好意。
“再等五分钟,就能请二位进去了。县联的干事长和理事把手下的小议员都带来了,我们也没想到场面会这么热闹,真是对不住。”
干部毕恭毕敬地鞠了躬,转身离去。一位当过镇议员的老者却走了过来。
“你就是山本嘉一先生的儿子?”他的口气特别奇怪,仿佛话里有话。只见他往顺一旁边一坐,问道:“听说是你送走藤原先生的?”
“呃,不能这么说吧……只是我去事务所找他老人家的时候,他刚巧心脏病发作……我连忙给他做心脏按摩,却没能把人救回来……”
“救护车是几分钟后到的?”
“我当时也是慌了,藤原先生发病后的事情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我能肯定,秘书立刻打了急救电话。”
“你没喂他吃药吗?藤原先生应该会随身备一些药啊。”
“这我就……我都不知道他有心脏病呢。”
顺一谨慎地选择措辞。这个老头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了吧?
“那藤原先生发病的时候,秘书人在哪儿?”
“在隔壁的办公室。”
“当时房间里就你们两个人喽?”
“是啊。”
“哼,好吧。也是难为你了。”
“您有什么疑问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藤原先生是怎么死的。”
老人缓缓起身,用凛冽的眼神瞪了顺一一眼,便自言自语地走出了帐篷。
“刚才那人是什么意思?太没礼貌了。”友代几乎要站起来,“瞧他那态度,他是不是觉得你见死不救啊?”
“别放在心上。他只是不满我那天碰巧在场吧。”
眼看着友代要冲上去抗议,顺一连忙拦住她。
“这明明是诽谤!要是莫名其妙的闲话就这么传开了,怎么办?”
“不会的。藤原先生本来就一把年纪了,大家都知道他是寿终正寝的。”
突然,“那时”的光景浮现在顺一眼前。他把苦苦挣扎的藤原放在椅子上,用手肘按住他的脖子,还用自己的体重往上轻轻压了一下。真的是“轻轻一下”。他并不觉得自己“勒”过藤原。只是轻轻按着他,不让他乱动而已。可是……老人的死相近在眼前。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即将逝去的人。
想到这儿,他背脊发凉,瞬间面无血色。
“你怎么了?”友代盯着他的脸问道。
“哦,没什么,只是想起藤原先生病发时的样子了……”
“会有点心理阴影也是正常的,别太介意。”
“嗯。”
顺一挺起后背,缓缓做了个深呼吸。还不等新鲜空气吸到肺里,记忆再次在脑中回放。
他伸手捂住了藤原的口鼻。那并非事态所迫,他是故意不让人家呼吸的。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杀意”这个词在脑海中闪过。不可能。那不过是恐慌状态下采取的过激行为,自己压根儿没有杀人的胆量。更何况藤原当时肯定已一命呜呼了。就算给他做心脏按摩,他也活不过来。
“老公,你真没事吧?”友代又问了一遍。
“没事,好着呢。”
这回,他低下头试着调整呼吸。此时他已出了一身冷汗。
“山本先生,让您久等了,请进吧。”
顺一和友代又在帐篷里苦等了十五分钟才被叫到。在后援会工作人员的催促下,夫妻俩走进主屋。一个老资格议员凑到顺一耳边说道:“待个十分钟就行了,后面还有人等着呢。”大厅的纸门都被拆走了,豪华的祭坛就设在里屋。五位僧人正在为死者念经。大厅中央铺着一床白色的褥子,藤原的遗体就安放在那上面。顺一走上榻榻米,对坐在最里面的藤原家长子打了招呼。因为有很多人排队,只说了些客套话。不过,顺一始终不敢往遗体所在的方向看。虽然死者的脸上盖着布,他还是想躲开。之后,他来到议员们聚集的地方,在最后一排坐定,听僧人诵经。友代可能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跑去没铺地板的门厅找女眷聊天了。
“哟,顺一啊,飞鸟山的工业废料处理厂办得怎么样了?”坐在旁边的市议员前辈突然对顺一耳语,“听说有外地的黑帮碍事,一时半会儿开不了工?”
“不会的,只要上头批准,就能开始测绘了。”
“可我听说那个黑帮是佐竹组。本地的黑帮也不会袖手旁观吧?希望别闹出什么麻烦事来。”
“还不是因为藤原先生把门口那块地给卖了吗?只要有人掏钱买回来……”
“让谁掏这个钱啊?”
“实在不行,我会买下来的。”顺一一时冲动,脱口而出。
“哎哟,不愧是山本嘉一先生的接班人。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下咱们本地的建筑公司就能松一口气了。”
顺一连忙补充道:“呃,慢着慢着,这事麻烦您先保密。”
“搞什么,敢情你还没打定主意。”议员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这么一闹,藤原家老三要竞选的事儿肯定黄了。”
“是吗?”
“可不是。他本来就是个蛮不讲理的家伙,老爹一死,还有谁会让他上位。”
听到这话,顺一倒是松了口气。议员继续说道:
“自民党县联也觉得藤原死得是时候,都在心里拍手叫好呢。想哭的怕是只有被人拆了梯子的泰三。”
他这么一说,顺一便在人群中搜寻泰三的踪影。原来他坐在祭坛旁边,老大不小的人了,还把眉毛修得那么细,头发也故意竖起来做成了时髦的发型。丧服选的也是那种时尚修身的款式。银行职员居然有这么多时间打扮自己,可见他所在的部门一定很清闲。怎么能让这样一个蠢货坐上市议员的位子!顺一义愤填膺。
“话说那位三少爷……”一旁的议员把嗓门压得更低了,“逢人就说他爸是被人弄死的。不过他也是随便乱说,你别放在心上。”
“什么?!”顺一瞠目结舌,嘴唇顿时颤抖起来。刚才进帐篷的那个镇议员就是听到了这种说法,才特意来试探他吧?
“胡说八道而已,没人信的。”
“亏我费这么大劲抢救他爸爸,他居然这么说我!”
“哎呀,我都说了,没人信他的……”
“就算没人信也不能——”
顺一面露愠色,但腋下已经冒出了冷汗。事发当天,在场的只有他、藤原和秘书。秘书忙着叫救护车,并没有注意顺一做了什么。所以这件事不应该有目击证人,更不可能留下什么证据。泰三只是乱泼脏水而已。
虽然理性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果,顺一还是难以镇定。
“我要找泰三抗议!”他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
“慢着慢着,你疯了吗?”议员连忙阻止。
“可要是由着他说,闲话会传开的。”
“别犯傻,这可是守灵会的会场。”
“所以才要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哎呀,你先冷静冷静!”
周围的宾客察觉到了身后的争吵,纷纷回头。“喂,别吵了!”一位老资格的市议员斥责道。顺一用鼻子出了口气,拼命压制自喉咙深处涌起的冲动。
“顺一,要不这样吧,我回头找藤原后援会的人帮你说说。你就别胡闹了,好不好?”
“既然是这样,那我今天就不计较了。”
“也难怪你会气成这样。那小子娇生惯养,一点道理都不懂。”
顺一把到嘴的狠话咽了回去,瞪了泰三一眼。藤原家的老三长了张细长脸,此刻正在跟后援会的跟班们说话。他们不会在议论我吧?想到这儿,顺一的脸都发烫了。
就在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振了。他早就把手机调到了振动挡,所以铃声没响。拿出来一看屏幕,竟是薮田敬太打来的,他顿时觉得胸口一闷。
敬太昨天告诉他,弟弟幸次把市民运动家坂上郁子抓回来关了起来。顺一并没有忘记这件事,只是不愿去想而已。他当时就命令薮田兄弟立刻放人,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他可不想再听到坏消息。怎么办,要不要接呢?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手机不振了。敬太也没有留言。屏幕上只剩一个表示“未接电话”的符号。莫非他没什么急事?可“那件事”到底发展成什么样了呢?
顺一感觉胃里仿佛灌了铅一样沉重。祸是那群野蛮人闯的,自己凭什么要跟着受罪?
过了三分钟,手机又振了,还是薮田敬太打来的。接不接?他要是为了坂上郁子的事,顺一就不能接了。敬太一旦向他征求意见,他就会陷入最糟糕的处境。顺一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却转不起来。
最后,顺一还是用颤抖的指尖把手机给关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见状,身旁的议员问道。
“着了点凉……”
“那就回去吧,也真是难为你了。选举不会再出幺蛾子了,你近期就专心处理飞鸟山的项目吧。每个议员的后援会里都有建筑公司的老板,大伙儿都盼着工业废料处理厂能早些建起来。”
“好,那我先告辞了。”
顺一起身朝周围人鞠躬示意,又去找友代,告诉她该走了。妻子和别的太太们聊得正欢。
“我们准备去吃点好东西……”
友代嘴里一股酒味,把顺一吓得不轻。
“下这么大雪还要往外跑?”
“不行吗?”
“呃,倒不是不行……你想去就去吧。”
“山本先生可真开明!”在场的一位太太娇滴滴地奉承道。顺一真想吼她一句:这里可是守灵的会场啊!
他独自走出宅邸,发现门口排着一溜冲着吊唁宾客而来的出租车,便坐进了最前面的那辆。这个时候回家只会徒增烦躁,他决定去今日子住的公寓,借助年轻女人的身体逃避现实。
话说回来,薮田兄弟究竟把那女人怎么样了?顺一把身子埋进车座,闭上双眼。要是他们放了人,坂上郁子肯定早就冲去警局了。警方会立刻采取行动,找他了解情况。毕竟山本土地开发和薮田兄弟的关系在梦野人尽皆知。既然警察没找上门,那就意味着人还被关着?
胃仿佛变得更重了。顺一掏出手机,正想开机,手指却定住了。不行,现在绝不能跟薮田兄弟扯上关系,否则一定会受牵连。
那该怎么办?要是放任不管,薮田幸次说不定会杀了坂上郁子灭口,发展成震撼梦野市的惊天大案。人们也许会怀疑他山本顺一才是幕后黑手。
车里明明开着暖气,顺一却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要不干脆报警吧?就说“我认识两个工业废料处理公司的人,听说他们抓了个人关在仓库里,请警方立刻去救人”。这么做显然是背叛薮田兄弟的信任,但顺一实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是自掘坟墓,不值得同情。
于是顺一翻开手机,把大拇指放在电源键上。
不行!真要找警察,那昨天就该找。自己拖了整整一天,要怎么跟警方解释?就算副局长是他的老同学,也不能把这么大的事给压下去。
薮田兄弟不会真的杀人灭口吧?顺一只能硬逼着自己相信,他们不会轻举妄动。虽然弟弟幸次跟野狗差不多,但他哥哥还是讲道理的。
岂有此理,这对兄弟真是给他惹了天大的麻烦。他都劝了不知多少次了,而且本就不喜欢用强硬手段逼人就范,始终想用对话解决问题。
一股焦躁感涌上心头,令他喘不过气。
总之,就当昨天没跟薮田敬太联系过。眼下只能这样了。无论事情发展成什么样,都要一口咬定是薮田幸次自作主张,他完全不知情。
顺一真想干脆把手机扔掉。都怪世上有这种东西,事态才一发不可收拾。
不妙啊。顺一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要是死去的父亲能突然显灵帮他一把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