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开车到那个县城的时候,正好清晨,他们把车停在看守所附近,又在边上找了个早饭摊子,叫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和油条包子,开始狼吞虎咽。

刑侦队都是这样,工作的事情总是排在第一位,有时候连着好几个月出任务就回不了家。陈殊一边低头舀馄饨,一边听萧九韶打电话,有家室的人这时候就显出他的优势来了,至少到了外地还会听到几句温情话,而不是像他那样,连个打电话的人都没有。

他们吃完早饭,终于到了看守所的探视时间,进去办了一套手续下来,终于见到了黎昕。她身材高挑纤瘦,穿着看守所的制服也显得有几分英气,只不过脸色蜡黄,看上去连美貌都是打了折扣的。

陈殊看着她,其实多少有点同情她,她帮人顶罪,判的是死刑,还差几天就要执行了,如果不是两案合并,恐怕所有的真相都将沉入海底。他清了清嗓子:“林宇萧你认识吧?他前几天刺杀了一位叫容亦砚的先生,导致对方变成了植物人。”

黎昕抿着嘴角,冷冷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听我说一声活该?”

看来不下狠药不行。陈殊道:“但是他自己被那位容亦砚先生的保镖殴打致内脏出血,最后不治身亡。”

他看见黎昕的手指颤抖了一下,她的嘴角拉长了,出现了两条深深的法令纹,她在忍耐着伤心的情绪。萧九韶道:“你能把发生过的事情再说一遍吗?不是你当初的笔录上的那些。”

黎昕捂住脸,许久没有说话,可当她把双手放下的时候,眼睛里充满了红血丝,却又变得十分冷静:“我想知道你们那个案子的所有细节。”

那些细节其实是没有必要说给她听的,陈殊跟自己的上司对视了一眼,对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他便明白了:“林宇萧混入了容家的公司总部,进入物业部门成为了一名小职员,他开始利用了滑轮组合和控制装置,利用一块高空坠落的砖块想砸死容亦砚,但是被容先生身边的保镖阻止,他自己也冲出来用身体护住了容先生——那些装置是我们后来调查整幢大厦的时候在墙面发现的。”

“他因此得到了容亦砚的信任?”黎昕问道。

“不,他没有,容亦砚并没有重用他,只是多付了三个月的薪水了事。”他的第一次行动,彻底失败了。尽管他的设计十分精巧,他花了很多时间,甚至精确计算过容亦砚的步行速度,就是为了砖块砸下来的时候,正好落点在他的头顶。结果,却根本没有靠近容亦砚的身边。

“他第二个计划,就是利用公司备用发电机检修的机会,在总电源和备用发电机上都做了破坏,尤其是备用发电机,上面绑了剧组用来做爆破的炸药,一共有两个,第一次只是破坏备用发电机,第二次则造成了小规模的爆破,是为了造成骚乱。”他整个计划的最佳方案应该是趁着第一次总电源被破坏后,大厦陷入断电状态,大家一片慌乱的情况下动手,那时莫潇根本不在容亦砚身边,他趁乱动手,然后逃脱的机率非常大。可是容谢横插了一杠,破坏了这个最佳打算。

而第二个方案启动,那是硬碰硬,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但是被逼到这一步,他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执行,就不会再有第二次同样好的机会。他以打开电动窗帘的名义进入了容亦砚的办公室,并且有刀片划开了他的颈动脉。

莫潇正好赶到,林宇萧失去了逃离的机会。

本来他是可以看着容亦砚在自己面前因为流血过多致死,可是这个时候120的急救队也赶到了,竟然还能把人从生死一线中救回来。而提早报警的人还是容谢,他对此的措辞是,因为担心会有流血事件发生,就提早做了安排。

黎昕沉默许久,问:“他死之前会觉得痛苦吗?”

“他没有痛觉,我想不会有痛苦。”萧九韶简单地回答她,“黎小姐,现在林宇萧已经不在了,你继续把所有的罪行都包揽在自己身上,也没有意义,不如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吧。”

黎昕笑着摇头:“你想知道什么呢?”

“你们那次在深山里的事故,都是预先布置好的,是这样吧?”

“当然。包括所有参与的人,也是特别挑选过的。表面上,发起这次活动的人是协会副会长刘芸,我知道她是旅游发烧友,才特别选了这个地方给她,就算这个地方不能吸引她,我也有别的备选。”黎昕道,“刘芸,她管理着整个协会的名单,包括骨髓捐献者的个人资料,秦卿的骨髓恰好可以跟容家的小姐配型,本来这些事她是绝对不可以泄露出去的,可是最后容家却知道了。所以我们第一个目标就是她。”

如果不是容谢的妹妹需要换骨髓,如果不是容亦砚想借此打压容谢,所有的事情都不会发生。而秦卿却成为夹缝中被他们任意碾压的蝼蚁。黎昕摇摇头:“第二个目标就是尹昌跟周绮云,秦卿出事的那晚,他们两个拼命地灌她的酒,直到把她灌醉了,是间接导致悲剧的罪魁祸首。”

“第三个目标则是容家的人,一个货车司机会在禁行的时段出现在那条路,最后还撞死人,你相信这是巧合吗?我不信。我就以秦卿的口吻邀请容谢参加了这次活动,可是计划不如变化,我开始以为他是最容易对付的一个,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罢了。可惜后来才发觉根本找不到机会,他警惕心很高,根本就接近不了。”

黎昕这个评价倒是跟他们的印象完全吻合。

陈殊翻开笔记本不停地做记录。

“第三个目标还有一个人自然就是容亦砚,只不过光是要靠近他,这难度就是最大的了。我们打算把他放在最后。”

陈殊看着当时他们旅游的大名单,很快就发觉漏掉了一个:“还有一个人,叫柳葭,她是什么情况?”

“她是刘芸邀请来的,老实说我们开始也想过要不要把她加入到名单里,因为秦卿最不喜欢的人就是她,她长了一张清纯脸蛋,不知道背地里用什么手段把容谢给迷住了,抢了秦卿的意中人。后来没有把她列入计划,是因为觉得没必要增加太多杀孽,谁知道她还是自己送上门来。”

陈殊正飞快速记的手停顿了一下,忍不住抬头看了黎昕一眼,开始曾有过的同情心荡然无存,她的初衷纵然令人惋惜,可是嗜杀到这个程度,那就是一种病态了:“你跟林宇萧是男女朋友?抱歉,我就是随口问问,如果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黎昕笑道:“对,我们是。”

“你的男朋友为了另一个女人的死,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这样你也能接受?还要帮助他?”陈殊抓了抓头发,都有点跟不上这群人的思维。

“警官,你还是单身吧?”黎昕嘲笑地看着他,直到对方的脸上浮现尴尬的神色,“林宇萧是喜欢秦卿,可是那又怎么样?秦卿心比天高,她就看得上容谢这种自家子弟,现在林宇萧喜欢她,不过是留恋旧情,他当然会知道,我们两人才是最适合的,就像报仇这种事,只有我才能帮他。”

陈殊简直有点恼羞成怒,单身又怎么样,他就觉得单身都比他们这几个人复杂的关系要好:“好了,来说说第一个死者,那个叫尹昌的是怎么死的?”

“他是个花花公子,有了女朋友还准备勾搭其他人,他瞒着自己的女朋友周绮云暗里地给我献过殷勤,还打听过柳葭,可惜柳葭已经有主了。当晚他跟周绮云吵架,出去抽烟散步,林宇萧就跟着他出去了,他当时已经受了伤,所以尹昌很容易掉以轻心,被他推下山崖。”黎昕道,“我们当时设计的计划就是把所有人滞留在屋子里,可惜最后大家还是决定步行离开,我提早在两个水瓶里下了迷幻药,端看谁的运气特别差。第二个死的是周绮云,她就喝了有迷幻药的水,因为心中有鬼,才会发疯了一样感到恐惧,最后撞在那片竹林里。”

萧九韶冷不防抽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竹枝的特写,那段竹子削得尖锐,还隐约有血迹:“这个也是事先布置好的?”

“是,以防万一。当时我们露宿的地方,很容易失足摔下山,可如果她往竹林里跑而不摔下去呢?我就挑了一些竹子把它们削尖,晚上天黑,只有近距离才能看清,可那个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这段倒是跟她原本的证词符合。萧九韶沉吟道:“当时周绮云喝过的水瓶上没有注射针孔,你是把迷幻药溶解后用水滴在瓶盖的缝隙,让它慢慢渗透进去?”

“是,所以我才只准备了两瓶,因为需要的时间实在太长了,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

陈殊看着记录本:“还有那个叫柳葭的,她曾经摔下过山道,不过被人拉回来,她真的是被你推下去的?”

“是啊,当时我跟她走得最近,又经过一个弯道,这个时候动手没有人会注意到。”黎昕微微一笑,“她长得是很单纯的模样,不过我很快就发觉她根本不是表面上那个样子,她嘴上说没注意到是谁推了她,但她很明显开始提防我。她知道,但是没把握就宁可不说,难怪秦卿长得这么美,连抢个男人都抢不过她。”

陈殊抬起头:“喂,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意地去揣测别人,她没有把握就不说恐怕也是不想给大家增加心理负担吧?”

黎昕凑近他,用目光挑逗地看着他,眼中带笑:“警官你真的是一个大好人,愿我主祝福你。”她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连狱警都觉得奇怪,过来看他们这边的情况。

萧九韶站起身,朝狱警致意:“我们已经问完了,辛苦。”

——

陈殊坐在车上,等待发动机预热的时候忍不住抱怨:“这些都是什么人啊。”

“再见几次就习惯了。”

“——我可不想见很多次。”他嘟囔道,“太寒颤了。”

这个案子已经可以结案了,可他始终有一块心病。萧九韶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你听到黎昕说的话没有,他们的目标之中本来就有容亦砚和容谢,那个录音笔的存在就变得可疑了,如果要说林宇萧是故意陷害容谢,一箭双雕,也不是说不通的。”

——

柳葭帮着司机把容谢推到房车前面,他养的那只蓝猫竖着尾巴跳到他面前,像是送他去上班。容谢弯下腰把猫抱起来交给marie。柳葭看着那只猫,问:“你怎么想着开始养猫的?”其实她还有点想问为什么要给猫取她的名字,不过这话未免有点自作多情的嫌疑,她便没有说。

容谢看了看她:“这是marie带过来的,叫小加。”

……果然是在自作多情,她就知道俞桉说话会有多不靠谱。只听容谢道:“你现在住在哪里?把地址给我,我以后有事可以去找你。”

柳葭在包里翻了一下,翻出那家酒店式公寓的名片,然后拿出签字笔在名片上写上了自己的房门号:“都在上面。”

他们迎着晨光,她很容易便发现他竟开始有了白发,不多,只是寥寥几根。她不知道在她缺席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可是她却知道那一定是一段十分困苦的时光。柳葭看着那几根白发,在黑发之中格外突兀,心中柔肠百转。她缓缓伸出手,忽见容谢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便是一惊,忙把手收回。

她看着那辆房车慢慢沿着湖边的道路开走,很快就消失在视线之中,心中暗想,她已经不能再逃避,如果有可以绕开障碍的捷径,她一定会选择那条捷径,可是如果没有,就只能正面迎上。

她不能再躲闪了。